反而是徐啟夏,他手中的宮燈將他平靜的眉眼映照分明。外人根本不可能從他的神情中讀出來他究竟隱瞞了一個怎樣的秘密。


    美人輕聲詢問:“徐公公既然撞見了,為什麽不說呢?”


    徐啟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君主視眼前人為畢生所珍視的寶物,連他自己也不能傷害這位娘娘半分。單看那封遺詔,還有勤政殿暗室中那幾年來上千幅的畫卷,就可以窺見作畫之人的心意。


    君王的愛是不能用曾經在皇室中見到的帝後之情來衡量的。在這份情意中,眼前美人的喜怒哀樂早已在他自己的不知情的時候重於了一切。


    為她,他甘作裙下之臣。


    旁觀者清,他跟在黃德全身邊一直看的明白。


    秋貴妃為了自己遠在仆地的孩子向皇帝進了多少的言,費了多大的心力都落在這禦前之人的眼中。


    無理取鬧不通情愛的惡劣孩子不知道自己是被命運眷顧的,也並不知道自己一直所執著的人其實早已陪在他的身後。


    秋貴妃和十九殿下的困局不在她,而在君王。


    他要認清楚這是一顆活人的心,而並非是如王權一般冰冷的東西。侵占和掠奪不可能得到心愛之人,隻有學會退步,學會回頭去看才能發現被自卑所忽略的那些所有被愛的細節。


    等到誤會解開,二人終有和好之日。


    幫助帝王找到詐死出逃的娘娘固然是功勞一件,可是卻忽視了最重要的問題——這是對昔年秋貴妃的不利。


    他能夠從眾多人中活下來走到今天不是因為長袖善舞、不是因為左右逢源,是因為他看穿了君王內心最深處所最為在意的軟肋。


    在君王和娘娘麵前,他選擇依照君王的選擇,所以他也如此行事。


    徐啟夏從未點破,但是他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要想做好陛下的奴才,就要先做好娘娘的奴才。”


    他的語氣平常,但是字字誠懇。


    他選擇此刻說出來,是因為隻有她才能將欺君之罪一筆揭過。


    所以他在賭。


    賭自己當年的一念之差沒有錯。


    從看到那封遺詔起,他的心就已經安了大半——在齊塢生的心中,愛她這件事已經重於帝王的性命。


    徐啟夏沒有看錯。


    總領太監的頭很低,低到已經緊緊貼在了地上。那一天已經近在咫尺,取決於眼前之人什麽時候願意承認帝王的改變。


    美人定定地看著他,笑了一聲。


    她將馬車的簾子放了下來,什麽都沒有說。


    驕陽正盛。


    一個已經滿頭白發的老者坐在院中,他周圍的花草侍弄地極好,在盛夏中發出馥鬱的芳香。


    秋父辭官後,秋翰慢慢走到了他曾經沒有走到的位置。他的女兒在前朝後宮都有一席之地。


    他已經沒有什麽遺憾可言。


    於是在亡妻的長眠之地修了一個小小的宅院,終日養花弄草將昔年沒有做到的陪伴一一還了回來。


    午夜夢回,他再不用從東街趕到此處。


    直接席地而坐喝的酩酊大醉,隻因他已經在離妻子最近的地方。


    看到許久未見的人,他眼神中盈蘊著淚光。


    唇瓣開合幾下都沒有說出話來。


    最終他長長出了口氣,摩挲著女兒的手:“是為父對不住你。”


    無論多少次回想起,他心中都有無盡的遺憾。


    一個是少年時為了考取功名疏於對妻兒的陪伴,因此秋夫人早逝後抱憾終身。


    第二個便是中年時官職低微,因此才叫奸人肆意欺壓,讓女兒深陷險境。


    好在如今苦盡甘來。


    他拭去眼角的淚水:“如今,再不會有人平白要你的性命。”


    秋儀沒有提及太多,反而開口詢問:


    “父親還記得當年的張家嗎?”


    秋父怔愣一瞬,又是眼眶一紅。


    當年他費盡心機保下了張家,卻沒想到最後還是讓老友死於非命,隻剩下兩個孩子不知所蹤。


    老人猶豫一下,眼中帶著微微的希冀:“你……這些年見過他們?”


    秋儀本想說些什麽,但是對上父親的神情時鼻尖一酸。


    她垂下眼,硬撐著勾了下唇角。


    “是,我見過他們。”


    “張宛平在江南找了個好人家,張宛其跟著姐夫做些買賣。”


    秋父的淚一瞬間落了下來。


    “好好好,總算這吃人的世道做了些好事。”


    他說:“我總惦記著,那麽小的孩子得吃多少苦啊……”


    秋儀的眼眶也紅了。


    她說:“是呀,苦盡甘來了。”


    勤政殿,


    天光透了進來,有人的睫毛顫動一下。


    第92章


    夏天走到的末尾。


    樹上的蟬鬼歪歪斜斜地好像已經要掉了下來。


    京中一派祥和熱鬧,朝中也鮮少如此齊全。年輕的君王或許仍能看出些許病容,但是單看他走上禦座時腳下沉穩的樣子,朝臣的心中都送了一口氣。


    陛下暑熱攻心染了急病,如今天氣涼下來也就漸漸好轉。


    寧同河拱手立在下頭,廣袖寬寬迎風而動,雖在動處卻萬分安靜。


    王太傅告老寧家獨大,寧同河當然知曉木秀於林的終局,因此一直默不作聲。


    國寺鍾聲鳴了五下,二十四禮官一次列開傳唱。


    本朝的皇帝大病初愈的好日子,也是第一艘齊國商船入水出海的日子。


    少府卿秋翰躬身上前,拜別帝王。


    齊塢生居高臨下眼神中卻都是平靜,帝王微微抬手令臣子平身。賜下寶印、寶帶,攜天子令出海同諸國往來。


    清俊的官員此刻意氣風發,雖然前路亦並非全然明晰,但是心中所擔憂之事已經悉數圓滿。


    當年站於東街巷口指著那百年梨花許下的誓言,如今也到了實現的機會。


    「願做梨花,芳香潔白。」


    是國之忠臣,民之良臣。


    兜兜轉轉兩朝帝王,去過宗人府、掌過戶部令,卻最終在少府卿的位置上做出了一番功績。


    “此去海外,必珍重自身、揚我大齊國威。”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朝文武依次叩拜,站於文臣身側的一列是新科選中的女官。


    平亂黨、定西北。


    開女官科舉,建出海船舶。


    輕徭薄賦休養生息。


    一切塵埃落定,臣民無不拜服。


    少年帝王的名字會記入史冊,千古流芳。而昔日沉屙已經不足為詬病。


    遠處禮炮鍾聲響起,連成片的紅色官服和天邊初生的日頭交相輝映,紅的像燒的熾烈的火焰。


    下了朝,


    內務府的太監總管慌裏慌張地候在宮中的長街上。


    如今叛匪平定,前朝也安穩下來。皇上總得將心思分出一點來選秀吧…


    他心中沒底,


    皇嗣乃是國本大事。


    君王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先帝這個年紀都已經有了前朝的那位太子。不說三宮六院,身邊有幾個體己可心的照顧著也是好的?


    ——總在勤政殿歇著算什麽事呀。


    他盤算著,手中的汗幾乎侵染了整根拂塵,左思右想也不知如何開這個口。


    可誰知這滿朝文武走了大半,他也沒見到陛下的車駕向勤政殿走。


    於是這個太監幹脆想壯著膽子,往宮門口去。


    如此便見到了正要下朝的朝雲行。


    “誒呦,朝將軍……”


    他老遠喊了這麽一聲,朝雲行瞬間停下腳步回頭看去。看見來人,他笑了下:“蘇公公這是什麽事,大清早的勞煩您跑這麽一趟。”


    有些胖的太監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水,不明所以地問到:“將軍,恕奴才多嘴問一句。奴才這也是實在沒什麽別的辦法了……”


    西北將軍伸手打斷:“蘇公公直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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