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下,仰頭長嚎起來。


    衛子越皺眉:“元坊主,你這是幹什麽?”


    元墨哭道:“此事大有內情,可是過於離奇,就算我說了,諸位也不會相信,我隻知道,阿九定然也不願大家去府衙!”


    眾人不由道:“什麽內情?”


    “實不相瞞,那日我去西山釣魚,釣到一尾金色鯉魚,每一片鱗片都放著毫光,十分美麗,我心有不忍,便把它放回水中。就在回程的時候,我看見一位姑娘倒在路邊,她美麗非凡,卻又失去記憶,我便把她帶回紅館照料……”


    衛子越怔住了:“難道那便是阿九姑娘?”


    接得好!


    “正是!”元墨暗讚一個,現編現賣,運起三寸不爛之舌,聲情並茂,將一段“金鯉報恩”的奇情演繹得淒美動人,不單是衛子越等人聽得兩眼微紅,就連路人都聽住了。


    一輛馬車駛入北裏,馬車四壁玄底金漆,四匹黑馬拉車,通體無一根雜色,在陽光下油光發亮。


    即使是在豪富如雲的北裏,也很難看到這樣華貴的車子。


    然而這輛華車卻被擁擠的人群擋住了去路,平公公下車看了看,躬身朝車內回道:“是那樂坊坊主,當街嚎哭。”


    車內傳來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意外:“哭?”


    第三十三章


    “應是幹嚎。”平公公糾正措詞。


    馬車內靜了靜:“嚎些什麽?”


    “這個……都是些胡話。”平公公道,“主子麵聖累了,奴才這就讓人開路,主子也好早些回去歇息”


    裏麵沒有動靜,平公公等不到吩咐,不敢擅作主張,隻好退回到車轅上,心裏直犯嘀咕,從皇宮出來本應走相國寺回家,不知為何主子卻要繞道北裏。


    車窗內,一隻蒼白的手掀起一角車簾。


    陽光正好,人群中,年輕的坊主頭發有些散亂,像是剛從被窩裏爬起來,左臂有點僵硬,表情隨聲音起伏,或喜或怒,或樂或悲,變化萬端。


    “……就在這彌留之際,阿九一身是血,躺在我的懷中,告訴我,她原本是東海的小龍女,化身為鯉魚在溪中玩耍,念在我放生之德,特來報恩。她說她不是凡俗之身,不能在凡間久留,因為若是沾染了凡塵,會讓靈力消散,無法再回到東海,所以隻能幫我到這一步……”


    元墨努力吸著鼻子,想擠出兩滴眼淚,可惜失敗了,好在她的聲音保持了恰到好處的顫抖,周圍的人早已經入戲,好些大媽和姑娘都已經掏出絹子來擦眼淚。


    “就這樣,她的身形漸漸化為青煙消散,每一道煙霧仿佛都有隱隱的鱗光,就像那一日我在西山溪邊初見她時一樣。”


    元墨說完,長歎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滄桑的苦笑:“我知道,此事過於離奇,別說大夥兒難以置信,我自己都在懷疑,這一切是真的發生過,還是我在做夢?可我記得阿九的囑托,她說她本不屬於人世,人世若為她生出更多事端,是她不願看到的。所以我在此懇請諸位,阿九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回到了東海龍宮,我們就將她永遠放在心底,不要再去打擾她了吧。”


    說完最後一句,元墨深深地低下了頭。


    四周是長長的寂靜,隻餘抽泣之聲。


    終於,人群裏暴發出一道哭聲:“我就知道,阿九姑娘那樣的容貌才情,怎麽可能是人世所有!”


    “竟然是龍女化生,當真匪夷所思!”


    “這才對,我就說世間哪有那麽美的人!”


    元墨悄悄抬眼看向衛子越,隻見他怔怔地,眼中含著淚光,嘴角卻有一絲微笑:“原來是這樣……原來她隻是下凡誆了我一場……”


    元墨暗暗鬆了一口氣。


    人群外,平公公覺得自己終於明白了主子要繞道來此的原因,低聲道:“主子請放心,此刻光天化日不好動手,入夜之後,奴才必定將事情辦妥。”


    “辦什麽?”


    “自然是……滅口。”這姓元的見過主子最不得已的落魄模樣,還在光天化日之下胡說八道,自然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平公公,你很閑啊。”


    一聽這稱呼,平公公雙腿一軟,滾下車轅,跪在地上,狠狠掌了自己一記嘴巴:“奴才該死,奴才多嘴了!”


    “你以為單憑一個薑長任就能對我下手?沒有人傳信,他怎麽知道我時候進京?又怎麽知道該在什麽時候動手?這種事你放著不管,倒有閑情理會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平福,你當真是老糊塗了!”


    平公公伏在地上,冷汗從額頭滑下,一聲也不敢出。


    馬車內靜了片刻,似是車內的人平息怒火,良久,傳出一聲:“走。”


    馬車掉轉方向,臨去之際,平公公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若不是為滅口,主子來這裏做什麽?


    金鯉化身為人報恩的故事大獲成功,原來氣勢洶洶的年輕男子們一個個感傷不已,悵然離去。


    元墨聽到馬蹄聲,回頭張望了一眼,隻瞧見四匹寶馬拉著車,駛離北裏大街。


    馬兒們皮光水滑,神駿極了。


    是個了不起的大豪客啊。


    元墨忍不住想。


    隻可惜,她家已經沒有花魁能留住這種客人了。


    玉菰仙自殺未遂,被判二十年監刑,夏婆子罪責輕得多,隻判了個罰沒家產,卷起包袱,悄摸摸離了京。


    平京第一樂坊會真樓轉眼便被查封,連同尚未結清的花榜之資一起。


    眾樂坊哀聲滔天,為了捧自家的女伎,不知砸了多少錢進去。


    元墨更心疼,房契地契入了官,要贖回來更麻煩。


    兩代花魁之間的凶殺案成為京中百姓最熱衷的談資,這一帶被認為是不祥之地,上門的人漸漸少得可憐,往日還有會真樓的笙歌熱鬧幫襯幫襯,這下沒了會真樓,紅館當真是門可羅雀。


    “明明聽故事的時候還哭得稀裏嘩啦來著,一個個竟然全都翻臉無情,唉,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元墨感慨不已。


    “你那套故事騙騙小孩差不多,哪裏真有人信?”葉守川麵說,一麵給元墨的傷口換藥。


    元墨道:“誰說的?衛公子就信。”


    薑家那晚的事,元墨避重就輕,隻說自己是被誤傷,但還是被葉守川教訓了一頓。


    事涉薑家家主,西山女伎的案子已經全麵移交給了薑家,府衙沒辦法再插手,葉守川隻能通過江湖手段慢慢查訪。


    薑家恐怕沒心思追查女伎的下落,他們要的是薑九懷之所以會被當成女伎送往西山的原凶。


    壞消息是茉莉一時恐怕難以找回來,但好消息是有薑家在,揪出主謀定然不在話下。


    衛子越每天都來紅館,一來就坐在青壁下望著當日的題詞發呆。雖是隻有一個人來,每回的打賞都抵得上七八位客人,托他的福,紅館勉強開得下去。


    然而衛子越今天就要起程赴任,從今往後,這唯一的客人也沒有了。


    元墨想想就覺得前途黯淡,心灰意冷。


    葉守川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胳膊,以免壓著傷口,想了想,他道:“阿墨,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生活?”


    元墨坐起來,端了杯茶喝,“換哪種?”


    “隨便哪種。”葉守川的目光清朗溫和,就像此時窗外初秋的日光,平江的波光投映在他臉上。


    葉守川在犯人麵前或許淩厲狠辣,但在元墨麵前,向來是溫和的。隻是這次的溫和仿佛有所不同,更柔軟,更和煦,更溫暖,他道,“去鄉下買幾畝地,或者做些小本買賣,再或者恢複女兒身,找個人成親過日子……”


    他還沒說完,元墨就“噗”一下噴了,“小心紅姑聽見打死你啊!”


    葉守川凝望著元墨,神情異常認真:“紅姑總不能讓你一直這樣守著紅館,你漸漸長大了,少年人好冒充,成年男子可不好辦。阿墨,你該好好想想你的將來……”


    “將來?將來就是做生意啊。”元墨睜著一雙眼睛瞧著他,心裏有些意外。師兄向來沉默寡言,難得一下子說這麽多話。


    葉守川看著眼前這對眸子,它們太幹淨,不染一絲塵埃,黑白分明清靈靈的,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沒有任何分別。


    忽地,葉守川的臉無端有些發燙,他不大自在地起身,借著收拾藥瓶,背過身,“阿墨,你是女人,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和他朝朝暮暮,共度一生?”


    “你是女人”,這話對元墨來說何其陌生,陌生得簡直有點不適應:“你這話小心別給紅姑聽見,不然,打斷你的腿。”


    然後,她認真地想了想,認真地道:“沒想過。”


    “你啊……”葉守川歎了口氣,像是有點失望,又像是有點好笑,“就算你還沒想過,你也替家裏這些姑娘們想一想。她們自然是想覓一個如意郎君的……”


    “歡姐早就說過了,天下的男人都一個,喜新厭舊,得隴望蜀,再漂亮的老婆過三天就擱脖子後頭了,與其成親生子,還不如在樂坊裏頭快活呢!”


    “歡姐久經世事,難免有此想法,那其他姑娘呢?你可問過她們願不願意——”


    葉守川的話說到這裏中斷,因為元墨忽然欺近,盯著他的臉。


    太近了。


    近到,息息相聞。


    葉守川下意識往後退,元墨卻一把捉住他的衣襟,眯起眼睛:“師兄,你嘰嘰歪歪半天,臉又紅成這樣,到底是想說什麽?”


    葉守川強行鎮定:“胡鬧,還不快鬆手?”


    元墨嘻嘻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也不看看我是誰,便是你不說,我也猜得到。”


    葉守川心頭一震:“你,你知道什麽?”


    “說吧,你看上誰了?”元墨鬆開他,一雙眼睛骨碌碌轉,“薔薇,還是臘梅?”


    薔薇和臘梅最漂亮了。


    “不是?”元墨再猜,“難道是芙蓉?不錯,她性子安靜,挺配你的。”


    “難不成是歡姐?”元墨微微睜圓眼,又一想,“也不是不行,雖說比你大,但年紀大的,更疼人嘛——”


    葉守川把藥瓶重重往案上一放:“衙門還有事,我先走了。”


    他說走就走,元寶正從院外進來,兩人險險撞在一起,元寶叫聲“師兄”,葉守川頭也沒回,徑直走了。


    “師兄臉色好奇怪啊。”元寶一邊回頭張望,一邊往裏走。但怎麽個奇怪法呢?元寶形容不出來,好像又羞又惱又有點憤怒,還有點無奈。


    “哎,話也不說清楚就走,難道我會笑他不成?我家的姑娘這麽漂亮,是個男人就會喜歡上,何況他天天往這兒跑,能不著迷嗎?”


    元墨覺得師兄的臉皮也忒薄了點,實在沒有得到師父的真傳,不由咬著嘴唇思索,“到底是誰呢?”


    “衛公子啊!”


    元墨駭然,嚇了一大跳。


    “那個賞錢很多的衛公子又來了,歡姐讓我趕快要來喊你過去,還說這可是最後的機會!”


    元墨抬手起手,在元寶腦門重重彈了一記,彈得元寶“噢嗚”一聲。


    “叫你亂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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