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一時有些出神。


    衛子越笑道:“哈哈,你放心,別說沒有水賊,便是有水賊也無妨。我的護衛個個身手不凡,來一個抓一個,來兩人抓兩雙。還沒有到任,就先得一場剿匪的功勞,我正巴不得呢!”


    也是,衛子越的家丁一個個膀大腰圓,力大無窮,元墨可是親自領教過。當下也一笑,“我就是覺得他有點奇怪,我們這麽大一艘船,我隻買兩條魚,他卻沒有趁機兜售。”


    衛子越一臉向往:“江湖之上多逸士,如同閑雲野鶴一般,豈會像市井小販一般錙銖必較?”


    那“逸士”竹竿輕點,小舟駛入蘆葦蕩。


    蘆葦蕩中另有幾人等候,一人問道:“老大,怎麽樣?”


    漢子摘下鬥笠,露出剃得精光的頭皮,一道扭曲的疤紋盤踞其上,紋成一條猙獰的蜈蚣。


    “底尖麵闊,首尾高昂,首尖尾方,兩側的刻板上還有衛家的徽記。”他露出一口白牙,“這可是條好船,肥羊中的肥羊!”


    第三十五章


    新切的魚鱠薄如紙,瑩如玉,衛子越讚不絕口。


    元墨自己嚐了一片,評價:“這魚雖新鮮,但在桶裏圈養過,肉中泛酸,鮮甜味還是差了那麽一點。”


    衛子越:“竟然還有這般講究?”


    元墨感慨:“要做魚鱠,最好是魚兒剛離水,就一刀將其拍暈,趁其不備,就地片好。那時的肉才緊致鮮甜,入口即化,我上次在江裏釣到一條鯽魚……”


    元墨說到猛然頓住。


    她上一次做魚鱠,就是那一夜在江上給阿九。


    一想到阿九,她的胸膛裏就像是被貓爪子撓了一下。


    阿九的事情她已經盡量告訴自己不要去想。


    因為每每想起,心裏就又疼又悶,既驚且惱又懼又怕,心情太過複雜,不單影響食欲,還影響睡眠。


    她甩甩頭,趕緊將那個人影從腦海裏抹去,和衛子越吃吃喝喝,劃拳賭色子,一直忙乎到晚上。


    其間下人送來成掛的紫晶葡萄、烤得金黃的燒雞、香氣四溢的紅燒鯉魚、各色點心果子並好幾壇江南特色女兒紅。


    兩人一直到半夜才回房。


    吃太撐,元墨在床上躺了好久,才矇矇矓矓睡去,半夢半醒之間,覺得船身搖晃得好像有點厲害,甲船上隱約有急促的腳步聲……


    遇到風浪了嗎?


    元墨迷迷糊糊地想。不過遇上風浪也沒什麽,衛子越說過,這船堅固無比,別說是江湖這點風浪,就是海上的風浪也不在話下……


    於是她翻個身準備接著睡,片刻後,猛然坐起來。


    不對!


    若是風浪,甲板上的水手定然要大聲呼喝,絕不會這麽安靜。


    她迅速披上衣裳,趴下,耳朵貼著地麵。


    厚實的木板卻底下的情形忠實地告訴她:淩亂急促的腳步聲、利刃出鞘的微響、還未正式開始便被掐斷的驚呼。


    水賊!


    這兩個字闖入元墨腦海。


    他們在趁著夜色,將護衛扼殺於睡眠之中!


    “快起來!”元墨放開喉嚨,拚命大喊,“遭賊啦!遭賊啦!”


    一麵顧不得肉疼,把屋子裏的精美茶具盡數往地上砸,又掄起椅子,把地板砸得“哐哐”直響。


    這麽大動靜,便是一頭豬也該驚醒了,熟睡中的人們紛紛醒來,打鬥與喝罵聲從一樓傳來,護衛終於派上用場。


    “元兄,幹什麽啊?”隔壁房門打開,衛子越睡眼惺忪,“叫你別喝那麽多……”


    話沒說完,元墨已經躥了進來,“有水賊!穿好衣裳!帶上你最要緊的東西!”


    衛子越這時才注意到樓下的嘈雜聲響,頗為意外:“還真有水賊?元兄別慌,我那些護衛都是好手——”


    一語未了,樓下傳來陣陣驚呼:“水!水!怎麽會有水?”


    元墨和衛子越聞言一驚,撲到樓梯口,隻見水從一層底板大量湧出,迅速漫過人們的腳麵。護衛們本來正與水賊戰作一團,此時卻忍不住驚慌失措,轉眼落了下風。


    “他們鑿穿了船底……”元墨倒吸一口冷氣。


    衛子越也慌了神,護衛們力大無窮不錯,但水一漫上來,這裏便成了水賊的天下。


    仿佛感應到他們的視線,混戰中,一條高大的身影回過頭,看向兩人。


    那人正是白天那位漁夫。


    他現在沒有穿蓑衣也沒戴鬥笠,穿一身黑色水靠,越發顯出精壯身形。他的頭頂光潔溜溜,一道蜈蚣紋身盤踞,格外醒目。


    原來他就是黑蜈蚣!


    元墨拉起衛子越就跑。


    “小的們,給我好好打掃,爺爺要去捉大魚了。”


    身後傳來黑蜈蚣的聲音。


    衛子越同著元墨在走廊裏狂奔,轉眼就跑到了盡頭,他的臉上滿是絕望:“沒用的,逃不掉了,這艘船就這麽大——”


    “跳下去!”元墨道。


    這裏是二層屋簷外的一角飛台,平日裏可以在這裏眺望遠方,乘風賞月,一圈花梨木欄杆外,就是黑漆漆的水麵。


    衛子越舌頭打結:“什、什麽?”


    “快跳!不然來不及了!”元墨著急地催促。


    “已經來不及了。”黑蜈蚣已經追過來了,他追得不緊不慢,手裏握著兩支分水刺,一步步逼近,姿態甚至稱得上好整以暇,他打量著兩人,就像獵人打量著兩隻獵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種船衛家隻有兩條,一條是老太爺的,一條是當家大爺的。老太爺的常年不離揚州水岸,當家大爺的那條給了自己的兒子上京趕考。”


    他說著向兩人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所以,你們二位,誰是衛家那位小肥羊呢?”


    “嚇死我了,原來你要找的是衛公子?”元墨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朝房內一指,“衛公子還在房裏,我們隻是搭船的!”


    黑蜈蚣冷笑:“騙你想爺爺,你還早八百年!白天明明隻有你們兩個人……”


    元墨猛然朝著他身後的方向高叫:“衛兄,救命!”


    黑蜈蚣瞬間轉身。


    走廊裏空空如也。


    而身後響起一聲驚呼,兩下水響,原本靠在欄杆上的兩個人不見了蹤跡。


    “媽的!”黑蜈蚣的分水刺狠狠一揮,大步下樓,“給我下水!統統下水!別管這群蠢貨,給我把那姓衛的小子找到!敲不到衛家十萬兩銀子,我就把你們統統醃作鹹魚!”


    秋夜的江水冰涼。


    衛子越一入水就哇哇大叫,不免嗆了幾口水,愈加驚慌,更要叫。


    元墨不得不勻出一隻手捂他的嘴,“小爺!你是生怕他們追不上我們嗎?”


    衛子越死死抱著元墨的手,驚恐萬狀:“我、我不會水啊!”


    “你別拽這麽緊,我帶著你。”


    衛子越一臉感動:“元兄,你真是我命中的貴人,大恩大德,我必定報答……”


    話沒說完,身上“撲通”、“撲通”的落水聲不停傳來,那是水賊們紛紛下水。


    衛子越心膽欲裂,“快,快,元兄,快!”


    身上帶著個秤砣似的家夥,怎麽能快得了?而水賊們一個個遊魚一般,箭也似地躥過來。


    偏偏這個時候,衛子越一聲驚呼:“我的東西!”


    黑黢黢地,元墨隱約見到水麵上有什麽東西正漸漸漂開。


    衛家的少爺,外衣都沒顧得上穿,卻也依然帶在身邊的東西,顯然是極其貴重之物。以元墨貧窮的想象力,猜想大約是房產地契什麽的,或者更值錢。


    出於對錢財的尊重,元墨一咬牙,抓過一塊被水賊們拆下來的船板,讓衛子越趴上去,然後自己奮力向那東西遊去,一把抓住,塞進懷裏。


    正要回身之際,忽見遙遠的天邊,有一片明亮的星星。


    水路走多了,她已經知道,那不是星星,那是亮在黑暗裏的燈火。


    有人家!


    元墨大喜。


    有人家,就有官府,就能得救!


    她立刻回身遊向衛子越,手剛剛觸及木板,至少有五名水賊冒出了水麵,當先一人正是黑蜈蚣。


    “逃進水裏,可等於是逃進我的老巢啊二位。”黑蜈蚣露出一個濕淋淋的微笑,“現在可以告訴我,誰是衛公子了嗎?”


    元墨拉著木板,在水中緩緩後退,“嘩啦”一聲響,又有幾名水賊冒出水麵,截斷了她的退路。


    “不說也不要緊,反正兩個一並抓起來,船上的人會告訴我答案的。”黑蜈蚣說著,揚聲,“動手!”


    “慢著!”


    元墨與衛子越同時開口。


    衛子越訝異地看了元墨一眼,忽然,他明白元墨要做什麽了,他怎麽能讓朋友代他赴難呢,他正要喊出自己的名字,就見元墨的手指一指過來,跟著大聲道:“他就是衛子越,衛家長孫,你們要的人!”


    衛子越僵住。


    “哈哈哈哈!”黑蜈蚣仰天大笑,“衛少爺,看來你交朋友的眼光不怎麽樣啊。”


    “呃,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何況朋友?”元墨轉頭拍拍衛子越的肩膀,誠懇地道,“我知道衛兄你心地善良,品行高潔,一定不願意連累我,所以我先代你說出來,你不會怪我吧?”


    元墨回頭向黑蜈蚣一笑:“大爺,既然這裏沒我什麽事,那我——”


    一個“我”字剛出口,她倏地鑽進水下,消失不見。


    眾水賊吃驚,正要去追,黑蜈蚣道:“算了,雜魚而已,大魚在就行了。”


    衛子越望著黑漆漆的水麵,人生觀和世界觀都遭到了重創,驀地,悲憤道:“混蛋!把東西還給我!”


    這話立刻激起了黑蜈蚣的警覺:“什麽東西?”能讓衛家長孫念念不忘?


    衛子越緊緊閉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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