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有點暈船。”元墨的表神有點虛弱,“能不能先行告退?”


    第四十一章


    到了甲板,浩蕩秋風迎麵吹來,元墨胸中的不適才算是消散了一點。


    打打殺殺的流血場麵她討厭歸討厭,但竟然會被一截指頭嚇到,自己都覺得納悶。


    在船邊坐了一會兒,她慢慢想明白了。


    讓她覺得惡心的不是那一截手指,而是眼睜睜看著一個沒有還手之力的人肢體受到殘害,哪怕這個人本身並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不是打鬥,這是殺戮。


    但薑九懷下這種命令時,臉色風淡雲靜,沒有一絲波動,顯然早就司空見慣。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他真的不是阿九,那個在紅館裏住著,會彈琴,會做詩,脾氣有點不好,但她裝死時會著急的阿九,真的不過是一副假麵,是偉大的家主大人用來潛藏行跡的麵具而已。


    真正的薑九懷就是如此。


    薑家家主,位於絕頂,舉手抬足,攪動腥風血雨。


    “元兄!”


    一個驚喜的聲音把元墨從出神中喚醒。


    衛子越大步走過來,“在上麵我就覺得像是你,一看果然是!哈哈,我總算把你盼著了,你可算下樓了!”


    那天晚上元墨扔下他逃命,他還真把元墨當成了不講義氣的小人,深悔自己所交非人。而後麵的事實證明,他當初有多鄙夷,現在就有多感激。


    他深深地一揖到底:“多謝元兄救命之恩。”


    “救你的人可不是我。”元墨朝樓上抬了抬下巴。


    衛子越望了樓上一眼,左右看了看,將元墨拉至僻靜處,壓低聲音:“裏麵當真是薑家家主?”


    “嗯。”


    “你見著他了?”


    “嗯。”


    衛子越咽了口水,緊張問:“他長得……什麽模樣?”


    “長得……嗯……一般人不會看第二眼。”


    因為第一眼望過去,就再也挪不開眼睛。


    衛子越長出一口氣:“果然如此。”然後肅容道:“我問過船夫,大約還有五天左右便能到揚州,這幾天你就裝病不出,不要再踏進那間屋子半步。”


    元墨訝然:“為什麽?”


    “這位薑家家主……十分十分危險。”


    元墨想到方才那一幕,心有戚戚然。


    “我爺爺和玉翁是多年好友,這麽些年,他逢年過節就帶我去薑家,原是指望能見上薑家家主,兩家好親近親近的意思,所以薑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衛子越壓低嗓音,“據說他相貌醜陋,所以從來不見外人,他住的小院是薑家禁地,就算是在薑家,也沒幾個人能進去。而且……”


    衛子越說到這裏,不知想起了什麽,竟打了個寒顫。


    元墨聽到“相貌醜陋”四個字,差點兒笑了出來,見衛子越這付模樣,更是好笑,想到自己當初也聽信過些傳言,便道:“衛兄,傳言這個東西別太當回事,誰知道是真是假。”


    “你別不信,此事千真萬確。還有一件事……”衛子越聲音更低了,“在他五歲那年,薑家別院失火,他的父母雙又暴斃,人們都說,那把火,是他自己放的。”


    元墨被編故事的人震驚到了,五歲燒死爹娘!還能更誇張一點嗎?


    “元兄你這是什麽眼神?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薑家別院就在揚州東麵的小鳳洲,那一晚的大火把整座揚州城都映紅了,薑家的人趕到時,他的父母早已氣絕身亡,他的手裏還握著點火的火把。”


    衛子越眼睛睜得大大的,眸子裏帶著股寒意。明知道這不可能是真的,元墨還是給他搞得背後有點涼滋滋的。


    五歲的小孩子當然不可能幹這個事……但,如果那個孩子是薑九懷的話……


    元墨打了個寒戰,趕緊搖頭:“不可能,他真幹了這種事,還能好端端當家主?”


    “就是因為年紀太小,再加上陛下是他親舅舅,一力扶持,所以才讓他蒙混過關了。”衛子越叮囑,“我可不是危言聳聽,薑家家主四個字,在揚州城可以是能止小兒夜啼的。他的救命之恩,等到了揚州,我自然會封一份厚禮拜謝。至於現在,咱們可得離他遠遠的,知道嗎?”


    就算衛子越不交代,元墨也是這麽打算的。


    她隻想找個花魁回去好好做生意,壓根兒不想摻乎進大人物們的腥風血雨裏去。


    “元兄,我的東西呢?”衛子越問。


    元墨掏出那隻錦封給他,衛子越急忙拆開,確認裏麵那半截詩袖安然無恙,長舒一口氣。


    元墨忍不住道:“這位大哥,要是有朝一日,你的後人發現你最貴重的遺產是半截破袖子,你猜他們會不會去挖你的墳?”


    衛子越將錦封貼身收好,鄭重道:“生不能同衾,死必定同穴。我若身死,怎麽會把它留給他人?”


    元墨真的服了。


    三樓,平公公看著侍女們換上新的紅茸毯,又要香爐裏滿滿灑了幾把香,風與香一起驅淨屋子裏的血腥氣。


    薑九懷站在窗前,秋風吹動他的發絲衣袂,他看到船側某個角落,兩顆腦袋擠在一起,不知在說些什麽。


    其中一隻腦袋束著高高的馬尾,不是就晃上一晃。


    不一會兒,他們問人要來兩根魚竿,就地釣起魚來,一邊釣魚還一邊說話,也不知道哪裏來那麽多話。


    魚上鉤了。她跳起來,拎著魚大笑。


    陽光那麽好,照在她臉上,笑容好像會發光。


    “主子,都清理好了,”平公公過來,殷勤地問,“主子可要小憩一會兒?”


    薑九懷夜裏睡得少,午後向來是要歇一個時辰。


    這幾天元墨在船上,薑九懷連中覺也沒歇,在平公公眼裏,元墨就好比那妖姬禍君、侫臣誤國,罪大惡極。


    薑九懷沒有說話,依舊垂眼看著樓下。


    元墨一手拎著魚,一手攬著衛子越,興高采烈走向船艙。


    衛子越也攬著元墨。


    薑九懷看著衛子越的手落在元墨的肩頭,眼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平公公探出頭去看了一眼,隻瞧見最後一點衣角沒入船艙,雖然不知道主子看到了什麽,但主子心中不悅,這是定然了。


    “新科進士按例要待三年翰林院,然後再等施恩外放,首次外放之地,不得是本籍。”薑九懷慢慢問道,“條文上寫得明明白白,為何衛子越甫一登科便獲外放,且放到了揚州?”


    平公公有點為難。


    答案很簡單:定然是衛老太爺大把的銀子起的作用。


    “咳,衛老太爺隻有這麽一個獨孫,自然難免溺愛些,想放在自己身邊。”平公公小心翼翼道,“老奴還聽說,衛老太爺跟三爺不止說過一次,要讓三爺關照關照府尹,將來多提拔提拔衛公子。”


    “也罷,三伯的麵子總是要給。”薑九懷在書案後下,“讓衛子越進來。”


    衛子越被叫走的時候,元墨的魚剛片了一小半,衛子越還沒來得及吃。


    “等我回來吃——”衛子越走到門口交代,最後一個字剛出口,生生頓住。


    一個人走了出來,左手小指上包裹著厚厚的紗布,隱隱露出一點血跡。


    竟是黑蜈蚣。


    衛家人雖救回來了,但船被鑿穿了底,衛老太爺送給孫兒的寶船就此沉眠江底。此時正可謂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別這麽瞪著我,我也挺慘的,本來是自由自在一沙鷗,現在變成套上了繩子的狗。”墨蜈蚣攤了攤手。


    衛子越恨恨“哼”了一聲,隨小七上樓去。


    “呦,吃魚鱠呢。”黑蜈蚣踱進來,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拈了一片送嘴裏,大讚,“好手藝,爺爺我吃了這麽多年,還從沒過這麽鮮甜的。”


    元墨戒備地看著他:“你怎麽在這兒?”


    她原以為,在問完話之後,黑蜈蚣要麽被就地處死,要麽被押送回府衙下獄。


    “因為爺爺我貪生怕死,會見風使舵唄。”黑蜈蚣在廚房裏翻找,“哎,有沒有吃的?這魚鱠雖好,到底不下飯,填不飽肚子,爺爺這兩天忙著逃命,就啃了一條生魚,苦水都餓出來了。”


    “來碗牛肉,三碗飯。”


    門口又有人進來,往桌邊一坐,赫然是白一。


    得,那位逃了兩天,這位追了兩天,看來是一樣的餓。


    夥房的下人天不亮就起來忙碌,這會兒正回去補眠了。


    元墨本著拿起菜刀便是下廚的精神,到碗廚裏找到幾碗剩菜,再把中午的剩飯全倒進去,加了幾碗水,生起大火,很快便盛出兩大碗滿滿當當的飯菜放到桌上。


    白一和黑蜈蚣都驚呆了。


    白一吃驚,是因為他原以為元墨忙上忙下,是做給家主大人的。


    而黑蜈蚣吃驚,則是因為:“你這是人吃的嗎?”


    元墨:“有飯有菜有肉,有什麽問題嗎?”


    黑蜈蚣:“我寧願去吃生魚——”


    話音未了,腦袋“叭唧”被摁進了飯碗裏。


    白一收回那隻手,低聲:“想活命就別廢話,吃!”


    即使是兩人死戰之時,白一也沒有這麽鄭重的臉色,黑蜈蚣莫名被感染,和白一一起埋頭大吃。


    直到吃完那一堆粘粘糊糊的混合物,他才仰天長歎一聲:“這位大哥,你做飯的手藝跟你做魚鱠的相差也太遠了吧!”


    “閉嘴。”白一擱下筷子,恭敬地向元墨一抱拳,“多謝二爺款待。不過下官想懇求二爺一件事。”


    “白將軍別這麽客氣,請盡管吩咐。”


    “請二爺千萬別告訴家主大人,下官和這黑蟲吃過二爺親手做的飯。下官對家主忠心耿耿,這黑蟲也已投靠家主,都想再為家主多盡忠幾年。”


    白一說完,拖起黑蜈蚣就走,黑蜈蚣一路反抗,暴跳如雷:“媽蛋你說誰是黑蟲?爺爺叫黑蜈蚣,蜈蚣!看到嗎!”


    留元墨一個人在灶房裏,一臉懵。


    這都什麽跟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傳聞中的家主大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中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中君並收藏傳聞中的家主大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