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他眼前一黑,暈倒在地上。


    當薑九懷再次醒來,洞外已是一片漆黑。


    但火堆依然將洞內照得明亮,火上還烤著一隻兔子。


    兔子身上的油脂滴進火堆裏,火光一蓬一蓬地旺出明亮的光,元墨抱膝坐在火堆前。


    他的胸前包紮的布條,潔淨如新,絲毫沒有流血的痕跡。


    薑九懷幾乎要懷疑,昨晚的自己根本不曾醒來,隻不過做了一場夢。


    然而左腕空空,金麟是確確實實戴在了元墨的手上。


    “元、墨!”他低低地咬牙道。


    “家主大人您醒了?”元墨回過臉,語氣一如往常地輕快,“餓不餓?兔子馬上就烤好了。”


    又道:“話說家主大人您這金麟真好使,射兔子那叫一個準!就是射完之後找金剛石有點麻煩,能不能用石子兒替代啊?不然太費錢了,一隻兔子一顆金剛石,唉,我還沒吃過這麽貴的兔子……”


    “閉嘴!”薑九懷額頭青筋直跳,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一口氣,“你怎麽還在這裏?”


    “家主大人,小人也不想的啊,可這深山老林,荒郊野外,黑咕隆咚,實在是太嚇人了。小人便擅自決定在這裏借住幾日。家主大人請放心,小人不會白住的,您的吃穿用度小人全包了,您估且就當被小人包養了吧。”


    薑九懷重傷未愈,一口氣沒接上來,直接暈了過去。


    薑九懷再次醒來,眼睛還沒睜開,心中的怒氣已經升了上來。


    可當他睜開眼,發現火堆已經化為灰燼,寒風吹過,一室幽冷,元墨已經不在了。


    空空蕩蕩。


    走了……


    很好。


    他重新閉上眼睛。


    長風呼嘯,仿佛要將這個世界掀翻。


    風聲裏,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然後就聽到有人道:“糟糟糟糟糟糟糟!媽的又要生火了!”


    清朗的聲音裏全是懊惱。


    元墨!


    薑九懷猛地睜開眼睛。


    元墨一個箭步躥進山洞,身上七七八八堆了無數東西——一捆柴、一大把草藥、幾串帶著泥土的莖塊,還有兩條魚。


    她把東西放下,然後坐下來愁眉苦臉開始生火。


    薑九懷怔怔看了半晌,才確定這不是自己的幻覺,他掙紮著坐起來,“你給我……滾出去!”


    元墨這才發現薑九懷醒了,道:“先等等啊,總得把火生起來,太冷了。”


    她堆了一窩枯草,拿兩塊石頭不停敲擊,“我今天走到南邊那個山穀了,居然挖到了一大堆野山藥,還有茯苓,成片成片的,夠咱們過冬了,就是有點遠,來回要近兩個時辰,我差點兒就迷路了……”


    薑九懷咬牙:“元、墨!”


    石塊上濺起的火星引燃了幹枯的蘆葦,火舌重新在山洞裏躥起來,帶來溫暖和光亮。


    “好啦。”元墨像是完全看不到薑九懷已經快要扭曲的臉,笑嘻嘻問,“餓不餓?我給你烤幾塊野山藥吧。”


    她手腳麻利得很,一麵說,一麵就把那彎彎繞繞盤曲成團的野山藥掰成幾截,埋進火堆裏。


    然後拎起魚,一條放進陶罐燉湯,一條架在火上烤,食物的香味很快彌漫開來。


    無由地,薑九懷覺得她好像會仙法,她一來,一處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山洞,眨眼間變得熱熱鬧鬧香香噴噴。


    不一時,她便端著兩隻陶碗過來,一隻碗裏是去了皮的熟山藥,一隻碗裏是魚湯:“家主大人吃飯啦!”


    薑九懷冷冷地瞪著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奈何不了你?”


    元墨歎了口氣:“這不是明擺著嗎?金麟在我手上,家主大人您還是認命吧。”


    薑九懷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臉色一陣發青,差點兒又昏了過去。


    元墨看著薑九懷,輕輕歎了口氣。


    他真是太虛弱了,臉色蒼白如雪,連唇上都沒有半點血色,整個人就像是用白紙糊成,好像風再大一些,便能把他卷走。


    她搬來一大捆枯草鋪在土壁前,假裝它是靠枕,然後扶起薑九懷,讓他靠在上麵。


    薑九懷無法掙紮,無力反抗,整個人陷在草木幹燥的芬芳裏,仿佛嗅到了陽光的味道。


    元墨勺起一匙魚湯送到薑九懷唇邊,薑九懷別開臉。


    單是這樣簡單的動作,也讓他一陣頭暈,他咬牙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想要你活著。”元墨臉上是罕見的認真,眸子漆黑溫潤,牢牢地望定他,“我不要你死。”


    薑九懷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眸光比刀鋒還要冷漠:“誰說我會死在這裏?”


    這種目光可以讓薑家那些大佬畏懼地低下頭顱,但元墨不避不讓,戳穿他:“你連金麟都可以給我,擺明是不想要這條命了。”


    薑九懷頓了一下,冷冷道,“我是死是活,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的事!”元墨睜大了眼睛,大聲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你死了我豈不是要難過死?”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這是薑九懷一直以來最想聽的話。


    可是,不應該是現在。


    現在他跌落塵埃,一無所有,跟著他,她朝不保夕,遲早會喪命。


    她應該趁早離開,趕快回到紅館,沒有人敢輕易動手。


    他清晰地知道可這一點,可是這句話的威力太過強大,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至,將他心中的冷漠、痛苦還有絕望衝得潰不成軍。


    腦子:讓她走!


    心:不,她說她喜歡我!


    我喜歡你。


    她對他的癡心,他一早便知。


    原來,知道是一回事,聽她親口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親耳聽到這一句的力量,遠遠勝過暗暗的測知。


    這句話就像是春風,而他的心則像是被春風催發的種子,呼嘯著抽枝,發葉,開花,眨眼間綻放出滿室芳香。


    不應該這樣,不應該啊。他緊緊握起了拳頭,腦子聲嘶力竭地大吼,可聲音無法傳到心間。


    心上在開花。


    不停地開,不停地開,源源不斷,無窮無盡,止不住。


    元墨雖然不知道他心裏麵到底在想什麽,但火光下,清晰地瞧見他蒼白的臉頰微微透出了一絲血色,幽深的眸子也隱隱亮起了一點光。


    呼,看來有用。


    樂坊是銷金窟,也是銷愁窟,每一個女伎皆是一處溫柔鄉,無論客人有多少愁緒,她們都有法子將它們一一撫平,讓客人開開心心離開。


    元墨一度很好奇她們是怎麽做到的,客人們愁眉苦臉來,滿麵春風走,簡直像是被施了法術。


    歡姐道:“簡單啊。告訴他們,他們高大英俊有才華,你仰慕他,喜歡他,他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是你的天你的地你的神,一天見不著他,你就吃不下睡不著,隻有見到他,你的世界才能重新晴朗。”


    元墨覺得:“嗯……有點誇張……”


    歡姐道:“誇不誇張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他知道他被人喜歡,不管他在官場在家裏是有多抬不起頭,但在另一個人的世界裏,他就是唯一,就是全部。嗬嗬,一個男人的煩惱,用這一招至少能解決一半。”


    薑九懷的煩惱有沒有解決一半元墨不敢說,看起來了,好歹解決了十之一二?


    不知道這十之一二,能不能讓薑家大人吃點東西?


    第九十三章


    “你不怕死麽?”薑九懷看著她,嗓子幹啞,“一旦被薑長信的人找到,你就得給我陪葬。”


    “嗐,這有什麽好怕的?當初我在西山遇見你的時候,也沒比現在好多少嘛。再說了……”


    元墨還想說,他們現在藏得這麽深,薑長信怎麽可能找得到他們?


    她還想說,所以現在要趕緊多吃點東西,養好傷,回去收拾薑長信。


    可她什麽也沒來得及說,薑九懷忽然伸手將她攬進懷裏。


    元墨“啊”地一聲叫出來。


    一是因為手裏的魚湯險些灑了。


    二是因為,他攬著的是她受傷的那邊肩膀。


    薑九懷迅速鬆開手,元墨一口氣還沒緩過來,他忽然扯開了她的衣領,她肩上的傷暴露出來,那是被船槳砸中的地方,有一大片瘀青,肌膚高高腫起,觸目驚心。


    若她是隻貓,這會兒全身的毛都炸起來了,什麽也顧不得,猛然後退。


    這下魚湯真的灑了。


    薑九懷的手依然停在半空,整個人僵住。


    她的肩膀先是挨了船槳一擊,後來又被翻過來的小船砸中,她當場就昏了過去。


    然而她撿柴生火做陶碗,挖山藥抓魚,樣樣都來得,看起來就像個沒事人兒似的,沒有提過一個字。


    這就是他的蠢貨,他的阿墨,眼裏心裏隻有他,連自己的傷勢都不顧。


    其實真相是,元墨不認得消腫化瘀的藥……便是這薊草,也是因為它有止血生肌,是治薑九懷外傷的配藥之一,所以才記住了。


    她險險露餡,這會兒慌慌張張地拉好衣領,心肝都快從胸膛裏蹦出來了,十分後怕——要是退得再慢些點,或是他拉得力氣再大一點,她就完了!


    就在這個時候,薑九懷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陶碗,將裏頭的魚湯一飲而盡,然後抓起烤山藥,大口大口吃起來。


    家主大人做什麽都是儀態高貴風姿優雅,元墨還從來沒見過他吃得這般凶猛,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才趕忙又遞了一碗魚湯給他,怕他噎著。


    他大口地吃,用力地嚼,好像嚼得不是山藥,而是薑長信的骨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傳聞中的家主大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中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中君並收藏傳聞中的家主大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