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九懷的聲音裏夾著一絲喘息,額角有細汗沁出,鬢角一片濕漉,整個人像是經曆了一場慘烈的戰鬥。


    “我確實想殺你,但我不會。我會把你交給曹方,讓他用《大央律》一條一條判你的罪,你會戴上木枷,坐上囚車,經過揚州城的大街,讓所有人看清你江南玉翁的真麵目。”


    “三伯,感謝你多年教導,也感謝你以身試法,讓我明白,隻將人千刀萬剮太小器了,真要懲治一個人,就要將連同他的心、他的驕傲、他的一生全碾進土裏。”


    薑九懷說完,臉色雖有一絲疲憊,眸子卻如月光般清亮。


    “恭喜你,薑長信,你將成為被載入家史的叛徒,隻要這世上有薑家一日,你就要被咒罵一日。”


    “這樣的懲治,三伯你可還滿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


    走出天牢,仿佛還能聽見薑長信那聲野獸般的嚎叫。


    揚州玉翁,名重江南,無數人稱揚他的名字,但從今以後,他留下的隻有罵名。


    元墨想起初見薑長信,他身披鶴氅,微帶笑意,是個多麽清俊美好的大叔。


    如果他真的是個淡泊名利的玉翁,該有多好?


    薑九懷忽然站住腳,回過頭來,端詳她:“你哭什麽?”


    元墨趕緊搖頭:“我沒哭。”


    她真沒哭,眼眶雖然在發熱,但被她強行忍住了。


    她仰臉看著他,江南的春夜,月色柔美到極點,他的臉龐在月下好看得如夢如幻。


    “恭喜你,阿九。”


    恭喜你戰勝了心中那頭嗜血的凶獸。


    恭喜你戰勝了多年來的夢魘。


    恭喜你鏟除了心腹之間的大患。


    明明是件大喜事,可不知怎地她的眼眶再一次又酸又熱是怎麽回事?


    薑九懷輕輕歎了口氣:“你的眼淚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值錢了?”


    他上前一步,抬起手正要替她拭淚,元墨立即後退一大步,袖子胡亂一抹:“沒有沒有,就是被風吹的。”


    薑九懷的手頓在半空,半晌,收了回去。


    元墨不敢抬頭,道:“事情已了,小人告退。”一麵說,一麵準備跑路走人。


    薑九懷悠悠道:“跑得再快也沒有用,你說過的話,我可都記著了。”


    元墨的臉砰然作燒,跑得更快了。


    要死,作孽,完蛋!


    她什麽時候才能管住這張嘴喲!


    這一晚上元墨都沒睡好,第二天起床,眼神渙散,一臉呆滯。


    小七手腳輕快地忙上忙下,又是備水給她梳洗,又是張羅早飯,好像一隻快活的小鳥,且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府裏好一批人倒黴啦,哼,誰讓主子一出事,他們就火燒屁股似地去巴結薑長信呢?


    有個生得怪模怪樣的老頭兒在主子房外跪了一晚上,也不知道是幹什麽的,二爺你知道嗎?


    哎呀,二爺您能和主子一起活著回來,真是太好了,小人早就知道二爺您福大命大,一定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平公公也回來了呢,咱們這院子可算是人都齊全了……


    元墨知道這是小七很開心,但腦子實在吵得有點受不了了,把小七抓過來,塞了一隻包子,堵住他的嘴。


    待他咽下去,元墨便向他打聽昨天的事。


    奪位之爭,十分驚險,小七一說起便來勁了,“哎呀二爺您是沒見著啊,三爺、啊呸,薑長信他不是養了許多江湖高手嗎?原來都是為了對付暗衛!天呐,我都不知道跟我一起掃地的大叔竟然是暗衛!原本還想再去找他來著,可惜就不見了……”


    元墨心說他不是不見了,隻不過是換了個身份繼續在暗處生潛伏,沒有人知道而已。


    “二爺你是不知道,主子出來那一刻,我都快哭了。”小七說著,眼含熱淚,“主子就像天神一樣,一現身就蕩平了宵小!”


    我知道啊。


    我知道他通體散發著鋒利光芒的模樣,我知道他的眼底一定有著森寒的光,我知道他整個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名劍。


    元墨微笑,心裏又是驕傲,又是滿足。


    事後說起來仿佛是聽故事,但她在京城可是親身經曆過薑家的奪權之爭,個中危險不亞於宮廷政變,一個不慎就要身首異處,當初她可是好幾次都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座涼亭中。


    可這一次,她卻被保護得妥妥當當,沒有經受一絲風雨,他甚至連事敗之後的退路都給她安排好了。


    元墨的眼眶微微發紅。


    “二爺你也很感動是不是?”小七掏出手絹,拭淚,“咱們主子真是太了不起了。”


    “是啊。”元墨笑。


    她的家主大人,是個很了不起、很厲害的人,他生來就站在雲端上,俯視眾生。


    而她啊,她就站在地上仰望他好了。


    不過有件事她想不明白。


    如果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就算大長公主肯和薑九懷同仇敵愷,但薑長信把薑家守得鐵桶一般,薑九懷是怎麽搭上大長公主混進來的?


    小七也說不上來:“曉晴閣一直挺安靜的,大長公主、十七公子還有公主都沒怎麽出門。對了,前天酒鋪還送來一壇冰雪燒給太長公主熱敷,想來大長公主的腿腳可能不舒服了。”


    說著,點頭讚道:“世上的事真是說不清楚,從前咱們都以為是曉晴閣暗地裏使壞,沒想到真正使壞的人是薑長信。而大長公主腿腳不舒服,還強撐著出來了幫主子的忙,真真是咱們誤會了。”


    元墨心想薑九懷和大長公主的關係如此緊張,薑長信隻怕是居中做了不少事情,功不可沒。


    原本有什麽不明白的,大可以去問薑九懷。


    可她心裏有鬼,能離他多遠就想離多遠,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大局已定,她明不明白都不妨事。


    正說著,門外傳來平公公的聲音:“二爺在嗎?”


    這嗓音和悅得喲,簡直能滴下水來,一麵說,一麵已走了進來,笑容可掬,“喲,還在吃飯呢?吃好了嗎?”


    又看了看桌上的菜上,向小七道:“二爺這回陪著主子出生入死,很吃了些苦,你讓廚房多燉些人參肉桂之類的,給二爺補一補。”


    元墨看慣了平公公的冷眼,頭一回受到如此春風般的關懷,簡直有點不習慣。


    平公公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還跟著一個人。


    那人身形挺拔,十分臉生,手裏拎著個大酒壇子,道:“二爺,我這個一根筋,認死理,誤會了小主子這些年不說,前兒還誤會了你,把你的好心都當作了驢肝肺,真是混蛋。”


    他將酒壇子往前一送,道:“二爺曾經請我喝了不少酒,這一壇,算我回請二爺吧。”


    他一開口,元墨嚇了一跳,這聲音,竟然是封青!


    他的頭發用一枝烏木簪綰在頭頂,胡子修剪過,臉上的五官終於水落石出,重見天日,一雙濃眉雖已花白,仍是朝上斜飛之勢,氣概不凡。


    身上也換了一件青色長袍,束著箭袖,長年練武的身形挺拔矯健,絲毫不輸給年輕人。


    和當初縮在牆角賣魚的怪老頭判若兩人。


    元墨接過酒壇,笑道:“我雖然請了,可封大叔你一直沒喝啊,我這可是無功不受祿了。”然後真心感慨道,“封大叔,你這麽一收拾,我都認不出來了。”


    封青摸了摸臉,“我十幾年沒梳頭了,還真有點不習慣……”


    平公公道:“不習慣也得習慣!從今往後你可是要在主子麵前當差的,總不能還是那付德性,那不是丟主子的臉麽?”


    封青道:“我是憑本事當差,臉蛋收拾得再光溜又有什麽用?”


    臉蛋比誰都光溜的平公公:“你——”


    “啊喲,這是什麽酒啊,這麽香……”元墨連忙打岔,拍開泥封,一股濃香透鼻而來。


    “是冰雪燒。”封青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來,他一臉鄭重道,“二爺俠肝義膽,是我輩中人,一定會喜歡這酒的。”


    這股香氣像是有形的物質,迎麵撲向元墨,元墨整個人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薑九懷是怎麽和大長公主接上頭的,她好像明白了。


    她問道:“封大叔,我聽大長公主說,一位朋友教會她喝冰雪燒了,那個朋友是不是你?”


    封青難得地怔了一下:“你知道的倒挺多。”


    平公公在旁涼涼地道:“哼,二爺不知道吧?咱們封爺交遊廣泛,和大長公主的交情也很不錯呢。”


    元墨十分意外,封青是先家主的護衛,大長公主是想擠掉先家主讓自己兒子上位的人,不管從身份地位還是從年齡看,都不像是能成為朋友的人。


    封青顯然已是將她當作了自己人中的自己人,也不避諱,直接道:“當時先主子接位的時候,大長公主三番四次找先主子的麻煩,於是我便想替先主子除掉這個麻煩……”


    封青出身江湖,思路簡單粗暴,他選了個月黑風高之夜,潛入曉晴閣,準備直接幹掉大長公主。


    然後發現大長公主一個人偷酒喝。


    “一個人喜歡喝酒,總歸是不大壞的。何況她嚐了一口冰雪燒便絕不絕口,便算是我的半個酒友了。”


    封青這般道。


    大叔我認為你的人生觀和酒觀可能有一點點問題……


    不過她一直以為薑九懷找封青是為了封青的戰鬥力,現在看來真是錯得離譜。


    她驀地就一驚。


    以家主大人的聰明,隻要有所懷疑,很快就能發現她是女扮男裝。


    啊媽呀果然還是走為上策趁早離開!


    平公公見她臉色變幻,以為她同自己一樣,對封青很不以為然,頓時生出幾分知己之感,他正了正臉色,深深朝元墨一揖:“我從前有眼無珠,錯把二爺當作那等攀龍附鳳的小人,對二爺多有不敬,在這裏給二爺賠個不是。”


    他說著,掏出厚厚一疊銀票:“這次若不是二爺,這世上隻怕就沒有主子了。我心裏頭感激,這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二爺請收下吧。”


    封青冷冷一哼,心說你這死閹鬼少來這套,元墨是個光明磊落一身俠氣的好兒郎,怎麽可能會收你的銀票?


    然後就見元墨的眼睛“叮”地一下變成了金色,元墨笑嘻嘻一麵道:“哎呀無功不受祿這怎麽好意思呢?”一麵已經把銀票接了過來。


    那邊,元墨已經和平公公親親熱熱地手拉著手,平公公道:“二爺,有一事請教你,主子早起說過幾天就回京,你可知道是為什麽?是不是京城出什麽事了?”


    按說大朝會早已過了,這邊局勢初定,實在沒什麽理由值得薑九懷這麽急著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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