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忱活脫脫成了一個禍國殃民、蠱惑君心的妖妃。


    他歎了口氣,覺得事情發展成這樣他也是沒想到的。但終究不能這麽坐視不理,否則仗還沒打完,人心就先散了。眾臣心中惶惶都無心做事……朝廷還怎麽運轉呢?


    他一邊這麽想,一邊從校場跑出來,翻身上了一匹馬,向宮裏而去。接著他迅速穿過了長長的宮道,走進甘泉宮內,在書房門口見到了大太監魏德全。


    “顧大人。”


    “魏公公。”


    兩人照例互相點了點頭,顧忱開口道:“陛下在嗎?”


    “陛下在書房裏。顧大人找陛下有事?”


    顧忱點點頭:“煩請魏公公通報一聲。”


    魏德全還未開口說話,宮外忽地傳來一陣騷動,一個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正迅速向甘泉宮跑來。緊接著一名驛卒衝進宮裏,他背上背著一個細長的竹筒——這是前線軍報通常的傳遞方式。


    魏德全把目光轉向了他:“可是前線軍報?”


    “正是、正是!”驛卒上氣不接下氣,把竹筒從背上解下來遞給魏德全,“大捷!燕將軍於四日前夜襲逆賊營地,率軍擊潰了逆賊,大獲全勝!”


    書房門陡然拉開,蕭廷深走了出來。他眼睛下麵一圈青黑色的陰影,下巴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顯然昨晚熬到了很晚。他出來第一眼就看到了顧忱,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後才轉向那名驛卒:“軍報拿來。”


    一旁的魏德全躬身把竹筒遞給了他,蕭廷深拔下塞子從裏麵拿出一卷絹布,展開掃了一眼,然後隨手一疊,把它丟給了魏德全。


    “燕昇動作很快,不枉朕器重他。”


    從顧忱抓住內奸那天算起,到了現在也不過才四天左右。燕昇的確是閃電般的速度,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不僅守住了襄平,還和暨陽援兵裏外夾擊,把王永恪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蕭廷深轉向那個驛卒:“王永恪跑了?”


    “是。”驛卒低頭回話,“王永恪率殘兵敗將逃跑了,燕將軍已經帶人去追了。”


    “傷亡情況如何?”


    “還好。”那人說道,“叛軍共計十五萬,殲滅五萬人,餘下的都投降了,王永恪逃走時身邊僅剩了一千餘人。我方傷兩萬餘人,死亡共計一萬餘人,傷亡總計三萬餘人。”


    他停了停,繼續稟報道:“燕將軍攻下暨陽後查抄了王永恪在那兒的住處,抄出金銀共計兩萬多兩,還有隨從奴仆二百多人,幾處宅子,還有強行霸占的土地等……燕將軍已經把查抄之物運送回京,遣散了隨從奴仆,歸還了強占的土地,宅子一並封存,靜候陛下處置。”


    蕭廷深點點頭,接著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可有往來書信等物?”


    “有。”那人行了一禮,“都一並封存,運送回京了,如今就在甘泉宮外。”


    蕭廷深道:“朕要去上早朝了,把這些東西送去紫宸殿。”


    他向顧忱示意和他一起走,魏德全適時插言道:“陛下還未用早膳——”


    “朕就不吃了。”


    魏德全立馬不易察覺地掃了顧忱一眼,顧忱心領神會,歎了口氣:“陛下還是用過早膳再去吧。”


    “……那你和朕一起吃。”


    “臣……”


    顧忱本想拒絕,然而一眼看到了魏德全的動作:他站在蕭廷深背後,衝著顧忱輕輕擺了擺手。


    顧忱:“……”


    那句“臣吃過了”就這麽被他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


    和蕭廷深一起又吃了一次早膳,顧忱覺得自己可以接下來兩天都喝清粥了。


    不過好歹蕭廷深在他的陪同下吃了些東西,沒有空著肚子去上朝。


    去紫宸殿的時候蕭廷深還想拉著顧忱的手,被顧忱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他可不想被人看成是蕭廷深的寵妃,寵臣的感覺就已經很禍水了。


    和蕭廷深一前一後踏入紫宸殿時,有許多大臣已經到了,其中就包括一直和顧忱不怎麽對付的蔡敏。顧忱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蕭廷深在正前方龍椅上坐下,眾人見禮。


    “想必眾卿已經聽說了襄平大捷之事。”蕭廷深沉聲開口,“燕將軍四日前夜襲反賊營地,與暨陽守軍互相配合夾擊,使反賊潰退而逃,今日,”他說著抖開手中軍報,“捷報已經送到朕的案頭了。”


    話音一落,眾人頓時神態各異——有欣慰的,有驚訝的,有憂慮的,還有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的。


    尤其是蔡敏。


    當時在書房裏理直氣壯質疑顧忱的這位吏部侍郎,在蕭廷深話音剛落的時候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接著由白轉青,最後定格在白裏透青上麵,簡直像開了間染坊。他悄無聲息地向顧忱投去不明顯的一瞥,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蕭廷深目光沉沉,注視了底下這幫臣子一會兒才聲音不高不低地開口:“把東西拿上來。”


    兩名小太監抬著一個木箱子上了朝堂。大臣們都探頭去看這口箱子,紛紛議論箱子裏麵到底是什麽。很快,箱子被抬到蕭廷深麵前,蕭廷深手一揚,掀開了上麵的蓋子。


    然後他伸手進去,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看起來平平無奇,有些官員正納悶,忽然有人兩眼一翻,竟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袁大人,袁大人!”


    周圍的人連忙扶住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頰,那名大臣這才悠悠醒轉。然而目光一落到那封書信上,他立刻就癱倒在地,嘴唇哆嗦著,斷斷續續發出些意味不明的音節。


    蕭廷深看都沒看他一眼,手裏依舊捏著那封信,冷冷道:“想必諸位一定很好奇這是什麽。”


    他停了停,目光在眾人臉上環視一圈:“燕將軍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同時,你們中的一些人,給逆賊寫了信。”


    話音未落,顧忱左手邊的蔡敏就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他臉色青白,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淌了下來,一滴一滴滾落在衣服裏。不多時,他背上就汗濕了一片。


    顧忱向他望了過來,隻見這位先前還義憤填膺的吏部侍郎兩股戰戰,整個人抖如篩糠,簡直是硬撐著才沒有和那邊的袁大人一樣癱倒在地。也恰好在此時,蕭廷深銳利如尖刀般的目光向他射了過來,徑直落在他身上。


    蔡敏在這股巨大的威壓之下低著頭硬撐了一會兒,終於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第四十一章


    然而蕭廷深卻並未趁機發難。他把手裏的信放在書案上,話鋒一轉:“此次襄平大捷,燕昇燕將軍居首功。朕已擬旨,著燕昇為車騎大將軍,領鄂南軍,接替王永恪的位置替朕鎮守鄂南。”


    “此次參與平叛的士卒,一律按功行賞,死難者對其家人予以撫恤。”


    說完他停了停,目光落在顧忱身上。即便兩人隔了很遠,他的目光也在一瞬間宛如冰雪消融,柔和下來:“顧卿機敏,才捉住了六部中的內奸。著顧卿為正二品兵部尚書,頂替王永恪的位置,為朕總領兵部。”


    顧忱跪下謝恩,蕭廷深擺了擺手:“不必,起來吧。”


    顧忱站了起來,一旁的蔡敏抖得更厲害了。蕭廷深隻字不提向王永恪投誠書信的事,對他來說不啻於一把懸在頭上的利刃,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落下來。每次蕭廷深一停頓,他就情不自禁地把頭埋得更深些,雙腿也早就失去了支撐他自己的力氣,隻能像一條砧板上的魚一樣癱在那兒。


    蕭廷深說完了對有功之臣的嘉獎,眾臣都以為他要開始清算書信之事了,不料他隻是停頓了片刻,向一旁的魏德全揮了揮手。


    魏德全上前一步:“眾卿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


    早朝就這麽散了。


    幾名被嚇得不輕的大臣擦了擦頭上的冷汗,步履蹣跚地走出了大殿。蔡敏更是扶著殿門才勉強站穩,下台階的時候還一步三晃。


    緊接著,他們看到了走在前麵的顧忱。幾人對視一眼,加快腳步,從後麵趕了上去:“顧大人,顧大人!”


    顧忱駐足回頭,臉上帶了點意外。他看著蔡敏等人一溜小跑追了上來,在他麵前站住之後就是深深一揖,他莫名其妙,伸手扶了一把:“蔡大人,袁大人,你們這是……”


    “恭喜顧大人,恭喜顧大人啊。”蔡敏臉上之前對顧忱的懷疑和質問早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看起來格外真誠的笑容,“顧大人年紀輕輕就坐到了正二品尚書的位置,真是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


    “是啊是啊,恭喜顧大人啊!”


    “恭喜恭喜了!”


    “顧大人前程似錦,前途不可限量啊!”


    幾名大臣圍了過來,各個臉上都是一派真誠和喜悅,簡直就像升遷的是他們自己。顧忱被他們圍在中間,笑得有點勉強:“各位大人客氣了,全賴陛下聖德……”


    “是啊是啊,陛下對顧大人,那可真是寵信非常啊。”蔡敏滿臉堆笑,“日後,我們幾位還要仰仗顧大人照顧,還希望顧大人能在陛下麵前多多美言……”


    顧忱心說依照蕭廷深的脾氣,他可未必會放過這些在平叛期間給王永恪寫投誠書信的人。他還未開口答話,不遠處就傳來了一個尖細的嗓音:“顧大人。”


    魏德全走到了顧忱麵前,帶著笑容向顧忱行了一禮:“顧大人,陛下請您到書房去。”


    他的出現堪稱及時,把顧忱從一堆人的包圍中解救了出來。顧忱立馬向蔡敏等人告辭,跟著魏德全從人群中走出,情不自禁鬆了口氣。


    蕭廷深卻沒在書房等他,而是在甘泉宮門口等著他。見他過來了,蕭廷深眼底流露出一抹笑意:“朕的尚書大人來了。”


    他的語氣太親昵了,顧忱不由自主有點臉紅:“陛下說什麽呢……”


    “朕說得不對嗎?”蕭廷深笑笑,“從今天起,你就是朕的尚書了。”說完他掃了顧忱一眼:“被人堵住了?”


    “……嗯。”


    “他們要你向朕求情吧。”


    “嗯……”


    “你打算求情嗎?”


    顧忱沒說話,而是抬眼看向蕭廷深:“陛下打算怎麽處置那些人?”


    兩人沿著宮道向禦花園的方向走去,顧忱原本是錯後一步的,但蕭廷深硬是拉了他一把,讓他與自己並肩而行。兩人走了一會兒,蕭廷深才說道:“殺。”


    他會這麽說全在顧忱的意料之中。顧忱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可是人數太多了,這樣一來,陛下就等於把半個朝堂都掃空了。”


    “他們死不足惜。”蕭廷深冷笑一聲,瞥了顧忱一眼:“你不會當真被他們說動,想要求情吧?”


    顧忱失笑:“臣沒有被他們說動。”他頓了一下:“但是臣原本就並不希望陛下把他們全殺了。”


    他停頓了一下,輕歎了口氣:“有些人固然是依附於王氏一黨,但也有些人是被蠱惑的,更有些人或迫於權勢,或被威脅,不得已才倒向王氏一派……對於這些人,難道陛下也要全部殺掉嗎?”


    “難道讓朕放過他們?”蕭廷深皺了皺眉,“王氏一派根本就是蠹蟲,朕不可能手軟。”


    “並不是全部放過,首惡自然是要清算的。”顧忱抬起眼,柔聲說道,“但一些被蠱惑、被脅迫、出於不得已的原因才加入王氏一派的大臣,臣以為或許可以給他們一次機會。”


    他說這話時想到的就是趙仲齊。當年趙仲齊也不願意去毒害蕭廷深,但終歸是受人脅迫,為了保住兄長的命才不得已而為之……這些人或許都有罪,但罪不至死。


    總該給一個活命的機會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踏進了禦花園,繞過一座青石小橋之後,眼前豁然開朗,顯露出一片潺潺流水。池塘中風荷搖曳,岸邊垂柳蔭蔭,微風徐徐,倒是消暑的好去處。


    蕭廷深身後的宮人走上前來,在池塘邊鋪了一張巨大的竹席。蕭廷深拉著顧忱坐下,接著有人上了酒,酒香悠然,正是兩人常喝的“浮青瓷”。


    蕭廷深先抿了一口,盡管眉頭舒展開了,但依舊沒有說話。顧忱也隨之喝了一口,沉吟了一下才說道:“臣願意替陛下調查一下……”


    蕭廷深向他望了過來。


    “……篩選一下這些人。”顧忱換了個說法,抬起眼睛望向蕭廷深,淺淺一笑:“陛下覺得如何?”


    蕭廷深看著他,許久之後才勾了勾唇:“朕以為你不願意被人說成是朕的‘寵臣’。”


    顧忱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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