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忱一怔:“陛下……”


    蕭廷深真的變了。這件事若放在從前,他斷不會毫不猶豫地說出“朕信你”這種話。信任對於蕭廷深來說,是比任何珍寶還珍貴的奢侈品。


    蕭廷深已經走到了門口,見他還愣在原地沒動,不耐煩地招了招手:“和朕一起。”


    他信他。


    顧忱心底滑過一絲暖流,再無遲疑,抬腳跟了上去。


    隨後蕭廷深召集了群臣,下令命負責此案的刑部尚書楊秦追查凶手。然而諭令一下,群臣卻麵麵相覷,並無一人響應。


    “陛下,”楊秦上前一步,沉聲開口,“臣已有懷疑人選。”


    “說來聽聽。”


    “臣不敢。”楊秦躬身道,“請陛下免臣死罪,臣方才敢說。”


    “你盡管說,朕不追究你的罪責。”


    楊秦深吸一口氣,跪下了:“臣去現場查看過,隻有一個人的馬蹄印。臣也問過周圍值守的士卒,除了顧大人,再沒有其他人進入過那片林子。”他說著提高了聲音:“臣懷疑的人也隻有一個,就是現任戶部尚書,顧忱顧大人!”


    此言一出,大帳中頓時一陣交頭接耳。顧忱也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卻又釋然——蕭廷深信他,可不代表所有人都信他。更何況他尚且沒拿出任何一樣有用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無罪,楊秦會懷疑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蕭廷深卻沒他這麽好的脾氣和體貼的想法了,直接擰起了眉:“楊秦!”


    “陛下!”楊秦搶先開口,大聲道,“臣知道陛下信任顧大人,臣也知道陛下和顧大人感情深厚,但此事事關重大,涉及到帝太後娘娘,她可是陛下的親生母親!臣希望陛下能摒棄私情,明察秋毫,還娘娘一個公道!”


    說完他伏在了地上,眾臣隨之呼啦啦跪下:“臣等附議楊大人之言,請陛下明斷!”


    蕭廷深生平最恨別人如此要挾他,當即大怒:“你好大的膽子!”


    “陛下,臣也是為陛下的名聲著想!”楊秦高聲說,“若陛下執意包庇顧大人,此事傳出,陛下必然為眾多士子所非議——陛下竟為了一個臣子,棄自己親生母親於不顧!……”


    嘩啦一聲蕭廷深把手裏的折子丟了出去:“住口!”


    他額前青筋暴起:“來人!把楊秦給朕——”


    “拖下去”三字還未出口,顧忱突然出聲:“陛下,請準許臣和楊大人說幾句。”


    蕭廷深的怒意驟然懸在半空,然後就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一樣熄滅了。他冷哼一聲算是默許,於是顧忱轉向楊秦:“楊大人,此事確實不是我做的。”


    “射傷太後娘娘乃是死罪,顧大人自然會這麽說。”


    顧忱卻沒生氣,隻是笑了笑:“我的箭根本沒有箭頭,怎麽能傷到太後娘娘?”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包括蕭廷深都驚訝地看向顧忱。顧忱卻沒看任何人,而是微笑道:“早在出發前,我就已經把箭壺裏所用的箭枝全部都去掉了箭頭。這樣的箭根本傷不了任何人,楊大人若不信,大可試試。”


    楊秦驚呆了,愣了片刻,忍不住說道:“顧大人可有什麽人能作證?”


    “顧府的下人曾目睹我親手去掉箭頭,”顧忱說,“我的母親和妹妹也皆可作證。”


    “這怎麽行?”不知是誰叫了一聲,“舉證不可是親人,顧大人的母親和妹妹自然會向著顧大人說話,顧府的下人也都是顧大人的親隨,他們作證,不可為信!”


    楊秦點了點,轉向顧忱:“顧大人,你也聽到了,若你隻能舉出這幾個證人,是不能作為你開罪的依據的。”


    “那我呢?”門口忽地傳來一個聲音,隨後一陣極輕微的兵甲碰撞之聲傳來,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我能不能作證?”


    “江崇?”顧忱有點意外,“你怎麽……”


    “臣江崇見過陛下。”江崇對蕭廷深行了一禮,蕭廷深示意他起來,“臣昨日在外輪值,今日才回來,因此剛剛知曉此事。臣願為顧大人作證。”


    “你怎麽作證?”楊秦挑高了眉毛,“難不成你也看見了?”


    “我當然是看見了。”江崇粗聲粗氣地說道,“顧大人一共準備了兩壺共六十枝箭,其中有一壺是我幫他去掉的箭頭,不僅僅是我看見了,龍驤衛的弟兄們也都看見了。楊大人你這麽陰陽怪氣是也在懷疑我嗎?”


    說著他從身後拎出兩個箭壺,咣當一聲丟在了地上:“我把顧大人的箭壺拿過來了,諸位大人若是不肯相信,盡管可以一驗。陛下在此,任誰也不敢弄虛作假。”


    其實也不用驗看,畢竟六十枝箭並不多,散落在地上簡直一目了然,確實全部都是去了箭頭的。楊秦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反反複複查看這些箭,過了一會兒才說道:“若是這些箭是顧大人後來才去掉箭頭,特意為自己脫罪的呢?”


    “我說楊大人,你和顧大人較上勁了是吧——”


    江崇眼睛一瞪還沒等開罵,蕭廷深已經沉聲打斷了他:“朕也可為顧卿作證。”


    他這一下簡直突如其來,眾人全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方向上,顧忱也不由得麵露訝異——平心而論,楊秦的質疑也不無道理,除非顧忱能證明這六十枝箭都是他最開始放進箭筒的六十枝,否則就算他亮出了去掉箭頭的箭也依舊有漏洞。然而蕭廷深……他是氣瘋了?


    顧忱忍不住就要開口,畢竟此事涉及到太後,蕭廷深如果不顧一切一定要維護他,必定於自身名聲有損,早先好不容易挽回些的口碑也會功虧一簣。然而還沒等他說話,蕭廷深已經冷冷笑了一聲:“江統領來得倒是正好,不然朕還真沒想起來。”


    他走到那些箭枝前麵,彎腰拾起一根,對眾臣說道:“當日顧卿所用的弓和箭矢,全部都是朕親自賜下的。”


    他這麽一說,顧忱也想了起來,他那日離開甘泉宮時,確實是有一個小太監交給了他兩壺箭矢,說是陛下禦賜,讓顧大人帶著去圍獵。當時他滿心歡喜都是蕭廷深要他跟著一同秋獵,再加上這兩壺箭從外表上看和尋常羽箭也沒什麽不同,他就沒有仔細端詳。


    莫非……


    果不其然,蕭廷深繼續說道:“朕命匠人在每枝箭上都刻了字,如今在宮中還有記檔。”


    刻了字!?


    所有人包括顧忱都驚呆了。幾名臣子從地上拿起箭細細端詳,刑部尚書楊秦也同樣拿了一枝,顧忱也拿了一枝——隻聽蕭廷深道:“在箭尾的部分。”


    顧忱把羽箭調過來細看,果不其然,在靠近箭尾的部分刻著兩個極小極小的字:穿雲。


    他眼底頓時一熱,鼻子立刻就有些發酸……穿雲,是他曾經在燕北軍中時的稱號,還是由東胡人起的。因為他不喜歡用劍,所以箭術較之劍法更為精湛些,百步穿楊,從未落空,所以東胡人就給他取了這個綽號。


    穿雲將軍。


    這原本隻是一件極其不起眼的小事,出了燕北或許都沒有人知道,然而蕭廷深卻知道。


    顧忱直到此刻方才確認,蕭廷深始終都沒有真正放逐過他,或許從他到燕北戰場的那一刻開始,蕭廷深就從自己的力量中分化出了一部分,去燕北在暗中護著他,就如同前世的江崇一樣……


    他用力眨了眨眼,逼退眼底的淚意,抬頭向蕭廷深望去。對方正好也望向了他,四目相對,心意交融。


    顧忱輕輕笑了。


    蕭廷深原本眼底還凝結著一層冰霜,然而見到顧忱的笑意,他的眉眼也情不自禁柔軟下來。他拿著那枝箭回到書案前,對眾臣說道:“眾卿不妨數一數,看有沒有缺少一枝。”


    楊秦居然真的數了一遍,數完之後麵如死灰,半晌都沒有說話。


    六十枝箭,一枝都沒少,射傷帝太後的確實不是顧忱。


    “沒少?”蕭廷深挑起眉,似笑非笑,“朕看就是你們這些人無能,才會讓小人想出射傷朕的母後來陷害顧卿這種招數。說到底,傷了朕母後的罪魁禍首根本不是顧卿,而是你們這群想當然的臣子!”


    最後一句話宛如一記重錘,駭得眾臣又一次全都跪下了:“陛下息怒,臣等有罪!”


    “楊秦,汙蔑重臣,罰俸半年。朕限你三個月內查出真凶,否則就來朕這兒領板子吧。”


    “……是,臣謝陛下隆恩。”


    “其餘人都給朕把嘴閉上。如果朕聽到有關此事的隻字片語,朕就拿你們是問。”


    “是!”


    眾臣紛紛抹了抹頭上的冷汗,接連告退,江崇也向蕭廷深行了一禮,退了下去,留顧忱和蕭廷深兩人在營帳內。顧忱手裏還拿著那枝箭,看到最後一個人也離開了,方才開口。


    “陛下怎麽不告訴臣……”


    “你不也是沒告訴朕?”蕭廷深伸手撩開他額前長發,顧忱聞言正想發笑,忽地感覺腰上一緊,蕭廷深把他攬入了懷中。


    他低頭,在他額前印下輕柔一吻。


    顧忱臉瞬間紅了。他有些慌亂地別開頭,下意識又重複了一遍適才的話:“陛下應該早告訴臣的……”


    “是朕的錯。”蕭廷深低笑,聲音在胸腔裏震動,“你別生朕的氣。”


    然而就算他沒想起來這件事,他也依舊相信了顧忱。顧忱心中酸軟,微微抬起了頭,察覺到蕭廷深的目光滾燙熾熱,滑過他雙唇。


    他閉了閉眼。


    然而下一刻,帳外忽地傳來一聲通報:“陛下,帝太後娘娘半個時辰前醒了,說是要見您。”


    第四十八章


    顧忱在營帳裏等了半個時辰還多,蕭廷深才從帝太後那兒回來。一見蕭廷深進來,顧忱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太後娘娘可還好?”


    蕭廷深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難道情況不好?


    顧忱心中一沉,仿佛墜了一塊大石,沉甸甸的喘不上氣。他的眼神從期待漸漸轉為擔憂,最後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被絕望所覆蓋——帝太後傷勢加重了?生命垂危了?還是說……已經……?


    他情不自禁地搖晃了一下,後退了幾步,覺得胸口那塊大石堵得他幾乎要窒息。許是見他神情不對,蕭廷深連忙上前一步,將他撈進了自己懷裏:“她沒事。”


    顧忱霍然抬頭:“什麽?”


    “她沒事。”蕭廷深重複了一遍,帶了點無奈。


    顧忱:“那你……”


    那你幹嘛那個表情!?


    蕭廷深眨了眨眼,唇角向下微微一撇,又露出了當時贈顧忱那把弓時的那種帶著點兒委屈的神態:“朕被母後訓斥了一頓,朕自然不開心。”


    顧忱:“……”


    “母後說朕錯怪了你,你不可能是射傷她的人。”蕭廷深繼續說,“叫朕立刻回來和你道歉。”


    顧忱一時又是想笑又是感動:“……”


    “朕得聽從母後之意,向你道歉。”蕭廷深向他靠近了些,呼吸輕輕灑在他耳畔,“說說看,顧大人,你想讓朕怎麽道歉?”


    蕭廷深的聲音很低,靠近耳畔說話時震得顧忱的耳朵一陣一陣酥麻,幾乎是順著耳朵爬遍了全身。他連忙向後躲,一邊躲一邊推他:“陛下已經道過歉了,不必——”


    蕭廷深低低笑了笑,硬是扣住他不讓他往後躲,接著用嘴唇輕輕碰了碰他的耳垂。顧忱哪裏受得了這個,隻覺自己的毛發都根根炸了起來,如果不是蕭廷深一隻手還扣著他腰,他簡直是要蹦起來了:“陛下……!”


    眼看他真的有些惱羞成怒了,蕭廷深鬆開了他。剛一鬆手顧忱就向後躲了個八丈遠,一臉羞憤欲死的模樣,簡直好像蕭廷深強搶民男、對他做了什麽有傷風化的事情。可是從頭到尾,蕭廷深不過是碰了碰他的耳垂罷了……


    蕭廷深無奈地垂下手:“你回來,別站那麽遠,朕不動你。”


    顧忱:“……”


    他沒有要回來的意思,並用表情深刻表現出了對蕭廷深的懷疑,謹慎地說道:“臣在這兒站著就好。”


    蕭廷深對他向來毫無辦法,隻得坐了下來,沉吟了一下才正色道:“朕想三天後就回京。”


    顧忱怔了怔,意識到蕭廷深是在說正事了,於是慢慢走了回來:“三天會不會有些倉促?”


    “朕問過了太醫,三天後母親的傷勢就基本無礙了,可以挪動。”蕭廷深說,“此次秋獵發生這樣的事情,朕不能在此久留,以免發生變故。”


    顧忱點了點頭:“陛下對是何人傷了太後娘娘有頭緒了?”


    蕭廷深沒有說話,反問他:“你有什麽想法?”


    顧忱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臣沒有什麽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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