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抖袖子,掩住了相貼的手指,隨後與三皇子走出城樓。


    馮靜儀和嘉嬪還在與那幾個侍衛糾纏,馮靜儀不停地在說著什麽,那幾個侍衛卻如鋸了嘴的葫蘆,一言不發。


    見我走過去,馮靜儀立馬住了聲,看看我,又看看三皇子,最後道:“你們……你們要回宮了嗎?”


    我點點頭,道:“我要回宮了,你們玩得愉快,我……我不能與你們同行了。”


    馮靜儀道:“我會寫信給你的。”


    嘉嬪不知腦補了什麽,熱淚盈眶地看著我,仿佛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道:“謝謝你,所有的美景,我都會畫下來寄給你。”


    馮靜儀看向三皇子,道:“煥兒,我相信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三皇子握緊了我的手,道:“您盡管放心。”


    然後,我們相顧無言片刻,三皇子道:“陳娘娘,我們回去吧。”


    我和馮靜儀也確實沒什麽好說的了,離別在即,心中千頭萬緒,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表達分毫。


    我渾渾噩噩地坐上馬車,入宮後又與三皇子共乘轎輦,三皇子一直攬著我,我幾乎沒怎麽感覺到顛簸。


    轎輦突然停下,三皇子道:“陳娘娘想去玉鳳宮還是青藻宮?”


    我道:“我們現在離哪處宮殿最近?”


    三皇子湊到我耳邊,帶著笑意道:“金龍宮,我們現在就在金龍宮門口,陳娘娘想去金龍宮嗎?”


    我麵不改色地點點頭,道:“那就去金龍宮吧。”便推開三皇子,欲起身下轎。


    這下,三皇子反而不自在起來,匆匆追上我,道:“陳娘娘總是能讓我驚訝。”


    我道:“不及你帶給我的驚嚇多。”


    我步入外殿,果然看見順子與孔樂站在宮人中,儼然是領頭者的架勢。


    眼見三皇子與我上前,滿殿宮人齊齊行禮,三皇子拉住我的手,道:“陳娘娘,我們去暖閣吧,你養的君子蘭全在暖閣裏。”


    我任由三皇子將我牽進暖閣,牽到軟榻上坐下,很快,孔樂進來上了茶。


    我道:“順子呢?”


    孔樂看了眼三皇子,三皇子道:“陳娘娘使慣了順子,我讓人喚他進來便是。”


    孔樂退出暖閣,片刻後,順子低眉躬身進入暖閣,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道:“奴才參見皇上,參見娘娘。”


    我喝了口茶,慢慢綻出一個微笑,道:“順子,你既稱我為娘娘,那你說一說,我現在是個什麽娘娘?”


    順子抬眼,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三皇子,三皇子仍是那副表情,順子立刻又磕了幾個頭,再抬首時,額上已現出青紫的顏色。


    “無論您是什麽娘娘,在奴才這裏,您永遠是最尊貴的娘娘。”


    他的態度實在讓人挑不出錯,這回答也已經很周全了,額頭上的傷痕也令人不忍,我道:“這甜乳茶喝的我嘴裏發膩,順子,你去給我換杯清茶來。”


    順子再次看向三皇子,我心中煩悶,隻強壓著那股氣,胸口幾乎要憋得疼痛起來。


    三皇子道:“你去吧。”


    順子這才下去,換了杯熱氣騰騰的清茶上來。


    三皇子道:“秋季天涼幹燥,陳娘娘車馬勞頓,必定不喜甜茶,是我考慮不周了。”


    我道:“皇上言重了,皇上是天子,如何會有考慮不周的時候。”


    三皇子皺了皺眉,顯然很不喜歡這個稱呼。


    順子伏跪在地,瑟瑟發抖,整個人幾乎都要縮進那地毯裏了,我道:“順子,你如今在金龍宮,是個什麽位置?”


    順子看了眼三皇子,抖得更厲害了,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太監堆兒裏,除了孔樂公公,便是奴才。”


    我啜了口茶,道:“原先在青藻宮,你乃是首領太監,不過,青藻宮自然不可與金龍宮相提並論,細細算來,你還算是升了。”


    順子道:“奴才永遠都是奴才,生死全憑主子決斷,本沒有什麽升降。”


    我道:“順子,我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個聰明的,確實,跟對了主子,比熬再多年的資曆都管用。”


    順子不顧額上的青紫,再次磕起頭來,三皇子卻依然臉色淡漠,我隻好叫了停,道:“行了,順子,你下去吧。”


    順子卻不敢動,直到三皇子開口道:“去吧。”他才慢慢起身,退了出去。


    暖閣內頓時隻剩下我和三皇子兩人。


    我道:“什麽時候開始的?”


    三皇子道:“陳娘娘,順子對你是忠心的,從你收養我的那一天起,我們就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為我做事,也是在為你做事。”


    我閉了閉眼,強忍著摔杯的衝動,深吸一口氣,不斷告誡自己這是在金龍宮。


    天子居所,不容我放肆。


    三皇子輕輕擁住我,道:“陳娘娘,你別生氣,是我不好,我隻是害怕,你那時初入宮闈,慣來與世無爭,如何能防得住淑貴妃的明槍暗箭呢?”


    我道:“皇上,我能推開你嗎?”


    三皇子立刻鬆手,竟有些孩子般的手足無措,道:“陳娘娘,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別這樣。”


    我坐的遠了些,擺出談話的姿態,道:“皇上,這些年來,你一直有許多舉動,尤其在先皇病重後,我們從契丹大漠歸來,你做了不少事,我大概都知道一點,隻是我做了離宮的打算,想著眼不見為淨,便沒有深究,如今你既然要我留在宮裏,伴君身側,我總不能還繼續做個瞎子聾子。”


    第143章 疲憊


    三皇子道:“陳娘娘,我隻想你叫我煥兒。”


    我道:“我實在不喜歡做那睜眼的瞎子,我問你一些事情,你若不願答,可以不答,但不要騙我,我此生最恨別人騙我,你就算要誆我,也編出個能糊弄我一輩子的理由來,別讓我哪天發現了,還要忍著惡心同你在一起。”


    三皇子像是被我那句“惡心”傷到了,眼圈泛紅,委委屈屈道:“我不騙你,陳娘娘,我一定不騙你,你就是我的命,我怎麽會騙你呢。”


    我道:“煥兒,這可是你說的。”


    三皇子立刻破涕為笑,道:“天子絕無虛言。”


    我正襟危坐,為試探三皇子的態度,便先拋出了個嚴重些的問題。


    “先皇離世,跟你有沒有關係?”


    三皇子一愣,隨即笑嘻嘻道:“父皇被人毒害致死,陳娘娘是要給我安個不忠不孝的罪名嗎?”


    我向後一靠,垂眼看著手上因幹燥而現出的紋路,道:“你如果沒有談話的誠意,我也拿你沒什麽辦法,你不必跟我嬉皮笑臉的。”


    三皇子收斂了笑容,正色道:“我未曾出手,隻是沒有嚴查而已,淑貴妃的毒下的隱蔽,隻有被曦姐姐帶進宮的那位女醫官,因身為女子,偶用脂粉,對楊美人身上的香氣起過疑,但那時父皇已經開始病了,我已做好了安排,未免再生事端,便讓她不要聲張。”


    “那位女醫官是什麽時候告訴你的?”


    三皇子沉默片刻,道:“就在曦姐姐身亡的消息傳到京城時,楊美人借父皇悲痛過度的掩蓋,故意加大了劑量,父皇吐了血,女醫官覺察出了不對勁,但隻是懷疑,並不堅定,我便瞞下了這件事,隻告訴了趙方清。”


    那時候先皇還沒有病入膏肓,若是及時救治,先皇也許還能多活幾年。


    不過既然先皇都對我起了殺心,我也沒必要再牽掛他了。


    我道:“你跟趙方清是什麽時候聯手的?”


    三皇子道:“十五年前,契丹王來京時,良妃和父皇為著四姐姐的事情,要讓馮娘娘自盡,我給了趙方清皇子印,讓他奉我的口諭為我進宮取物。”


    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說怎麽趙方清那天突然就進宮了,煥兒,你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的多。”


    若是在三皇子年幼時,我這般誇讚他,他必定會露出得意又羞澀的表情,可眼下,許是因為心虛,他臉上滿是惶恐不安。


    我頓時就有些心疼。


    自先太後離世,三皇子便一直是小可憐一個,長公主和二公主久居宮外,遠水解不了近渴,淑貴妃恨三皇子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辛婉儀隻把三皇子當成一個依靠,先皇愛子,但終究還是視諸皇子為皇位繼承人,任由淑貴妃細細碎碎地折磨三皇子,冷眼旁觀,苦其心誌,直到三皇子徹徹底底地展現出了他的聰慧懂事,先皇才開始真正地關懷他了。


    我自認為是個合格的養母,但也僅此而已,我對三皇子有情,但考慮得更多的還是怎樣使自己和陳家全身而退,三皇子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除孔樂外,我是與他關係最親厚的活人,這麽多年下來,日積月累,水滴石穿,三皇子會將全部感情寄托在我身上,其實也很正常。


    許是我沉默的時間太長了,三皇子更慌亂了,急急忙忙解釋道:“其實趙方清原本就沒有特別效忠於誰,他做父皇的心腹,受何家的庇護,不過是為了爬的更高而已,他真正的目標是殺盡天下貪官汙吏,做一個賢臣,名留青史,自從他與馮靜儀的事情爆出來後,淑貴妃便不再信任他了,若大哥為帝,淑貴妃與何家必定容不下他,二皇子身子不行,趙方清想做一個賢臣,就隻能選我,陳娘娘,你不必把我想的太有心機,我能有今天,歸根結底,還是靠這些年出生入死積攢下的功績,我們三兄弟裏,最有心機的,其實是二皇子。”


    我道:“二皇子在河西郡染上瘟疫那件事,跟你有關係嗎?”


    三皇子苦笑道:“我說沒有關係,陳娘娘恐怕也不會相信吧。”


    我道:“你隻要說的是實話,我就會相信,我還是有腦子的,有些事,我能辨的清楚。”


    三皇子道:“我沒害過二哥,隻是沒有阻止而已,我拿命拚來的功績,他卻想憑著王家的勢力坐享其成,我如何還能與他兄友弟恭呢?我進藥帳,是迫於無奈,為安撫民心,他也要惺惺作態地去藥帳收買人心,最後染了瘟疫,如何能怪我?若李家仍在,我也斷不會受這樣的欺辱。”


    我道:“二皇子心機深重,那大皇子呢?大皇子素來溫厚,對你也關懷,你怎麽安排賢妃的?”


    “我登基後,封賢妃為太妃,邱太妃自請於城皇寺剃發修行,為父皇和大哥祈福,我便讓她去了。”


    “大皇子的事,跟你有沒有關係?”


    三皇子低下頭,沉默片刻,道:“陳娘娘,你高估我了,大哥好歹也是儲君人選之一,我哪有這個本事?大哥的頭疼症,是被邱太妃逼出來的,他自盡,也是被邱太妃逼的,邱太妃一心想讓大哥當皇帝,可大哥根本就沒有這個能力,邊關戰事剛平,大哥卻連一把刀要殺多少人才會卷刃都不知道,他如何能鎮得住這天下?”


    我道:“你真的什麽都沒有做嗎?煥兒,你別騙我。”


    三皇子垂著眼,指尖微動,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才道:“大哥為保全邱太妃而自盡,我隻是攔下了傳信的宮人,讓父皇沒能及時阻止而已,當時我隻知父皇留了後手要殺你,卻不知他留了什麽後手,情急之下,隻好拿大哥來威脅父皇,父皇卻不為所動,我當時都快急瘋了,如何能料得到這許多事?說到底,大哥是被邱太妃逼死的,父皇也放棄了他。”


    我道:“那麽大王妃呢?大王妃突然棄子殉夫,跟你有沒有關係?”


    三皇子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大哥一家,大王妃牽掛母家,又不放心我,生怕我會斬草除根,非要去尋父皇的庇護,父皇如何會在意別人家女兒的生死?大王妃怕我殺了宸兒,父皇怕宸兒殺了我,他們倆做的交易,我又如何能幹涉?”


    大皇子和大王妃上有母家親族,下有柔弱幼子,誰敢把全家性命交托在皇家的兄弟情上?若我是他們,我想來也是會絕望自盡的。


    我歎了口氣,道:“賢妃真是蠢得可以,生生害死了自己的親兒子。”


    三皇子笑道:“邱太妃的確蠢得可以,我還是喜歡陳娘娘,陳娘娘從來沒有拖過後腿,還總是能助我一臂之力。”


    說著,三皇子便挨挨蹭蹭地擠了過來,我推了他一把,他便又坐回去了。


    不錯,還算老實。


    我道:“楊美人現在何處?”


    三皇子道:“楊美人受封楊太妃,在清靜院靜修。”


    “你什麽時候跟楊美人搭上線的?”


    “在楊美人向你投誠後,陳娘娘,楊美人是寵妃,且不論她與淑貴妃的關係,單為避嫌,她也不可能越過你去找我。”


    “你竟然沒有殺了楊美人,那你是怎麽處置何昭儀的?”


    三皇子輕笑一聲,道:“陳娘娘,你把我想的太殘暴了,楊太妃是個聰明人,又謀害了父皇,扳倒了淑貴妃,也算是有從龍之功,更何況,她手上握有你我的把柄,我沒必要逼的她狗急跳牆——何昭儀也在清靜院,受封何太嬪,日子比楊太妃差一點,但也還過得去,她這些年並沒有作過惡,我若殺了她,何家人隻怕會更加惶恐。”


    我點點頭,道:“先皇眼光不錯,煥兒,你果然很適合當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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