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歎了口氣又往三裏鋪趕去。


    阿爍這廂見她哥哥這麽長時間才來,不免怨怪了一番。


    四人又略逛了逛,涫彤看天色有些晚了才道,院裏事多,她們要早些回去了。


    又安置鄭燦和簌絨早些回去,待到天晚了必然有許多不便。


    阿爍連連道是,如此便要跟著蘇涫彤往悲田院去了。


    鄭燦看著阿爍離了他們一大段距離,又大聲將她喊回來。


    哥,怎麽了?有事要囑咐我麽?阿爍道。


    鄭燦看著她道,你,你真的不同我回去麽,父親很惦記你。


    阿爍看著他哥哥,眼裏有些不舍。


    哥,我知道你們惦記我,家裏隻有你和父親母親是真的為我好。可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你看看這京都的大街上,如今你還能瞧見一個乞丐討飯的光景嘛。這都是母親和舅母她們的功勞。你瞧如今這些人安居樂業,有吃有喝的,這是父皇半輩子勵精圖治勞心勞力才換來的呀!


    哥,我以前一直覺得我是個孝順的女兒,可是自從我來了這裏才知道,父皇母後的勞累和辛苦,絕不是我在跟前撒個嬌,討個巧便能撫慰的。


    咱們的父母真的太不容易了,他們比這世上任何父母都要辛苦,因為他們不僅是你我的父母,更是這天下人的父母。


    我不想回去錦衣玉食著天天跟別人吵架鬥氣了,那沒有意義。我就是不會作詩作詞,我也不想難為自己了,我覺得自己現在的日子平和而真實,是我想要的。


    阿爍不管他哥哥驚訝複雜的眼神。


    低頭笑了笑看著他道,哥,我知道你疼我,有空你就來看我吧,回去告訴父親母親我這裏很好,不缺什麽。


    說完也不管他哥哥還有沒有話要說,徑自轉身離去。


    鄭燦看著阿樹離去的身影,震驚在那裏,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他不相信自己那個驕縱任性,不講道理,唯我獨尊的妹妹,能說出那樣一番話來。


    他看著這煙火氣十足的芸芸眾生,也開始忍不住的思考。


    他著實沒有想到,自己那個嬌蠻任性需要一直嗬護讓著的妹妹此刻竟然讓自己覺得這樣愧疚和無能。


    簌絨看著鄭燦在那裏發著呆不動彈,輕輕上去將他喚醒,殿下,時日不早了,我們也回去吧。


    鄭燦歎了口氣,扭頭看了看天邊泛黃的日落。


    點點頭,溫柔的看著身邊的女子道,好,我送你回梁府。


    梁府並不在這裏,而在十裏地之外雲華街上,鄭燦隻好和簌絨穿過三裏鋪和銀碗胡同往雲華街上去。


    伴隨著暖融融的夕陽,鄭燦帶著自己心愛的姑娘走在街頭。


    他看著這個女孩貞靜和婉的麵容,燦若星河的眸子裏看著他就有光散出來似的。


    心頭一暖,耳邊雖然雜亂,偶爾有一兩聲,街邊店鋪小二的吆喝,或又冒出來孩童的喊叫。


    總之是各種各樣的聲音,隻讓他覺得是這熱鬧才襯出了平靜美好。


    他明白阿爍為何不願意同他回去了,縱然他們不缺父母的愛護,有母親為他們用心打造出來的家常感。


    但是,這終究比不上這裏的煙火氣。


    他看著身旁的姑娘笑了笑,牽著她朝著華美的夕陽走去。


    當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倆人終於磨蹭到了雲華街的街頭。


    殿下,我這便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園子吧,免得讓娘娘和陛下擔憂。


    你等等……


    鄭燦說完,從懷裏掏出一個錦色盒子遞到簌絨眼前。


    這個給你,便當做,當做是你今日陪我逛街的謝禮了。


    簌絨接了,小心的打開,竟是那把綠檀紅豆梳子。


    她有些驚喜的拿起看了一會兒,才道,你不是身上沒有銀子麽,怎麽弄到的。


    鄭燦不看她,眼睛飄忽了一圈兒才道,我將腰間的墜子抵了。


    這怎麽行,我哪裏值得你這樣?那可是陛下賞的,如今竟隨便給了別人……


    不行!你將這東西送回去吧,我不要了!簌絨大驚,忙將手裏的盒子推過去。


    鄭燦看著她無奈道,你且收著吧,那不是什麽重要物件,父皇賞我的還有許多呢,況這會子,人家早打烊了,我上哪裏還回去?


    那要不明日裏……


    嗐,你安心收著就是了,你我便不必如此了。快些回去吧,免得你爹娘擔心。


    簌絨這才惴惴不安的收了盒子,戀戀不舍的往家走了。


    鄭燦也不動彈,就那樣借著月光看著她一步一步離去的背影。


    大約走了有一裏地那麽遠,簌絨猛然間回頭,看見月光下,那個玉樹琳琅的少年仍舊在深情款款地看著她。


    她突然再也不想走了,拔腿便跑了回去。


    一氣兒跑到少年麵前,氣喘籲籲,臉色微紅的看著他,口齒清楚地說到:


    殿下,你知道嗎?今天是我有生以來過的最快樂的一天,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滿足過,感動過。


    殿下,我真的謝謝你,是你讓我有這樣好的時光。


    鄭燦看著突然衝回自己麵前的姑娘,嘴唇一張一合,說出的話讓他這樣興奮感動。


    他胸膛微微起伏著,激動的聲音都顫抖了,他拉過她的手許諾道,你信我,我會讓我母後同你家提親的。


    我會娶你。


    一定。


    哪怕是一場年少的幻夢,這也是一場比所有希望和承諾都要絢麗感動的幻夢。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所以哪怕後來時光荏苒,記憶模糊遙遠的像一個不能辨別的夢境,鄭燦也沒有忘記今天這一場,純潔的如同初雪一般的月光。


    還有這場月光下,那個看著他眼裏就有光的女孩。


    殿下……我等你。


    這廂,我自己在內殿裏來回著急的踱步,鄭燦到底哪裏去了,用過晚膳了也不曾回來。我心裏擔心的不行。


    蘇澤進來道,娘娘,有消息了,聽南門上值班的侍衛說,殿下下半晌從那裏出去了。


    到園子外頭了嗎,他出去做什麽呢,隻他一個人還是同別人一起。


    和,和梁家小姐。


    我閉上眼睛,心底湧出一片苦澀。


    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梁啟一心要和皇帝作對,皇帝也下定決心要除掉梁家,燦兒如今卻同梁家的女兒難舍難分。


    這個局,我要怎麽破才對?


    蘇澤見如此忙上來柔聲勸道,娘娘且寬心才是,少年人情意深重,思慮不周也是有的,待以後大了,自然能知曉娘娘的苦心,有所取舍。


    正說著呢,外頭侍立的宮人進來稟報,娘娘,殿下回來了。


    我心下稍安,道,讓他進來。


    鄭燦大約是著急往回趕路,衣袖袍角都有些亂了。


    隻臉色紅撲撲的,像有什麽喜事一般。


    進來倒是先跪下道,兒臣外出晚歸,讓母後憂心了,如今特來向母後告罪。


    我低下頭為他沏了一杯熱茶,道,無妨,過來坐吧。


    燦兒見我不怪他,也不怕什麽了,徑自起身挨著我榻上的矮幾坐下。


    我一旁將沏好的茶遞給他,一旁緩聲問道,今兒下午做什麽去了呢?


    出去了一回,到舅母經營的悲田院瞧了瞧,也見了阿爍。鄭燦隨口道。


    我歎了口氣才道,這幾年啊,並沒有怎麽讓你去外頭瞧過,除了早年跟你師父出去過兩回,再沒有了吧。


    說起來,這也是我的不周到。我總覺著外頭不如宮裏安穩,再者,你年紀輕有些事不能應付。隻是你畢竟是皇子,總這麽不知人間疾苦的也不好。這回出去,可長了什麽見識麽,見了你舅母不曾?


    他道,舅母倒是不曾見,但這回瞧得地方不少,瞧了富人的活法,也瞧了窮人的樂子。大家除了吃喝也是各有活兒幹,倒是同咱們一樣。


    如今百姓們安居樂業,商賈自由,農人有田可耕,都是父皇勵精圖治的結果……說到此處他看了我一眼,又忙道,自然了,母後也是功不可沒的。


    我道,知道你父皇勵精圖治,便更要在你父皇身邊好好習學,待以後出去辦差,為你父皇分憂才是。


    如今咱們後天就要回鑾了,你父皇決定回宮裏以後便讓你入朝聽政。你要早做準備才是,免得到時候出了差錯,讓臣工們笑話。


    鄭燦道,母親放心,兒子一日也不敢懈怠。


    我又道,你適才說,見阿爍了,你妹妹如今怎麽樣呢,在宮外可還習慣?


    鄭燦想了想,兒子瞧著,阿爍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像換了個人似的,可見舅母教導有方。


    她不僅習慣了外頭民間的日子,而且不願意回來了。母親,阿爍說她寧願跟著舅母做些有用的事,也不願意回來再同姊妹們吵架了。以前我事事讓著她,如今瞧著她倒比我強了許多呢。燦兒低下頭苦笑。


    我聽了有些欣慰,真不敢想這話是我那個嬌蠻任性的女兒說出來的。


    我笑了笑道,還好她受你們舅母的教,這事也算我沒有白費心思,如今呢,這也算千年的石頭開花了吧。你和阿爍都是母親的孩子,在母親眼裏素來沒有誰好誰差的說頭,況且你是哥哥,素來比她懂事,母親都知道。


    燦兒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脖子,隻道,母親聖明。


    我看了看窗外又道,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著吧,明兒一早晨又得去你父皇那裏呢。


    是,兒子遵命!


    看著鄭燦挑簾子出去了,我還是獨自盤腿坐在炕桌前沉思著。


    世道越發艱難了,即便我曾經自詡自己能洞察人心如今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我絕口不同燦兒提簌絨的事,是因為我知道,提了便是一場爭執。


    我不想因為這事弄得到最後母子離心,反目無情,我辛苦教養他一場不是圖這個的。


    幸好近來也不是全無好事,燦兒適才同我說阿爍如今大有改觀,我聽了這話實在欣慰,到底是我的女兒,我是真的惦記她,盼著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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