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吉的哥哥當於居次迅速穩定政權,自立為暉爀可汗,並且還準備了盛大的典禮,要迎娶中原秦國公主為大閼氏。


    然而,漠北的貴族和臣僚們並不讚同。


    秦國公主身份尊貴做閼氏可以,卻斷斷沒有讓外族女子做大閼氏的道理。


    漢人注重血統傳承,漠北也同樣注重。


    隻是他們不讚同歸不讚同,沒有人敢說出來,誰拿血統來說事,誰便是同暉爀可汗過不去。


    暉爀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不僅能把驍勇善戰的拓吉殺了,還能讓漠北的軍隊隻聽他一人號令。


    這已足夠嚇唬那些隻有花架子的貴族和臣屬了。


    是閼氏還是大閼氏,阿爍也不甚在意,畢竟她千裏迢迢的來也不是為了這麽個虛名,隻要北疆的百姓們好,讓她做丫頭也使得。


    隻是,這位暉爀可汗才上位不久,怕不是為了向中原示好,得到中原的支持。


    這才破例讓她做大閼氏。


    那也沒什麽,她母後是怎麽個賢良樣兒,她照著來就是了。


    總之她是什麽也不怕的。


    一進漠北王廷,人家的態度是沒話說。


    還專門為她辦了好幾場宴會,隻是她不是以前。


    如今看著這些,隻剩下了例行公事的禮貌和客套。


    暉爀可汗雖說親自派了侍女給她,卻還是準許她用自己帶來的人,吃穿用度都是照著中原的樣式來。


    更令她不解的還有一件,婚儀也是兩樣,白天照著傳統的蔑爾乞習俗來,晚上依著中原的習俗辦。


    人家將就到這個地步,連阿爍都感歎,這個暉爀可汗果真是個能幹大事的人呐!


    夜晚,阿爍依著中原習俗穿著大紅嫁衣坐在床上。


    如此熟悉的精致令她有些恍惚,她穿著鳳冠霞帔,頂著紅蓋頭端正的坐在喜床上,心裏卻想起了雲朗。


    原本她父皇和母後也都同意了,公主府的址也選好了,連工部禮部都報過了。


    臨了臨了,人跑了。


    罷了,終究是她不值。


    正胡思亂想時,忽聽得外頭一陣氈簾響動,門外侍女行禮聲響起。


    大汗。


    阿爍忙正襟危坐,知是這暉爀來了。


    那人穿著皂靴,一步一步走到她前頭,卻並不掀蓋頭。


    隻帶著些北語口音道,殿下,遠道而來實在辛苦,若有不周之處,定要告知於我,不要委屈自己。


    阿爍聲線沉穩道,大汗客套了,我遠道而來便是為著侍奉可汗。


    警惕間,忽從蓋頭下多出個小盒子來。


    聽得頭上人道,此物原就是殿下的,今日物歸原主,請殿下莫要怪罪。


    阿爍看著盒子有些眼熟,伸手接了打開一看,竟是她父皇送她的那顆安南珍珠。


    這個東西她曾經給過雲朗,曾戲言是向他提親的聘禮。


    如今怎麽會在暉爀可汗手上?


    她終於不再隱忍,伸手一把扯下紅蓋頭,看見了那副似曾相識的眉眼。


    是她前兩年在夢裏都想念的眉眼,她再三看了,是活生生的……


    是你?


    阿爍,對不起,我當日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實在是有不能不走的苦衷……


    良久,阿爍才看著他道,你不是不會說話麽,這也是騙我的?


    雲朗麵露難色,艱澀道,對不起…


    阿爍有些難過,但還是道,以往的事不提了,畢竟我如今都在這裏了……


    我隻問你一樣,你一個漠北人,帶著部下混進中原,還跑到京城去待了那麽多年,圖謀什麽?


    雲朗看著她道,我從沒想過要對中原不利,時局所逼,漠北沒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才不得不另尋出路的。


    阿爍,我跟你不一樣,你自小闔家疼愛,金尊玉貴。我呢,同屋簷下的髒水一般被人厭棄。


    我額吉原本是我父汗的原配嫡妻。有一年寒冬部落遷徙,漠北與朵顏部開戰。我額吉在戰亂中被朵顏部搶走。後來,戰亂結束,朵顏放我額吉回來,她身上便有了我……


    眾人都知道我不是蔑爾乞的血脈,我從出生便不受人待見。連我額吉都不願意瞧見我。所幸,我父汗顧念我額吉,一直維護我,當我是他自己的兒子。但是他終究膈應我的血統,將汗位傳給了閼氏所生的拓吉。


    拓吉容不下我,父汗一死,他便聯合各部給我按了許多的罪,將我額吉也囚禁了。


    原本是要殺了我的,我部下的兀將軍將我搶出來,帶著我一路逃到中原,可是哪怕到了中原,拓吉都不肯放過我,依舊派人追殺,兀將軍為了救我死在濱州。


    萬般無奈,我隻好逃到京城,盼著能在那裏活下去。


    後來,我遇見了你……


    阿爍,你信我,我是真的願意留在中原跟你過日子的,你帶我去看公主府的選址,帶我見你母親……


    阿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額吉命在兩可,我不得不走啊!阿爍……


    阿爍看著麵前痛哭的男人,她自己也分不清是該恨還是該原諒了……


    臘月 京都


    我一邊用鐵鉤子戳了戳地上的銀炭,一邊仔細讀著子新從漠北帶來的阿爍的信。


    既然她一切都好,於我,也是莫大安慰了。


    這廂,我正要將信好生收起來,卻聽得外頭的一陣糟亂聲。


    原來是蘇澤臉色大變的跌跌撞撞進來,回話道,娘娘,不好了。恒郡王世子歿了。


    我大驚,你說什麽?榕哥兒歿了?


    是,娘娘,閔州快馬加鞭傳回來的,想是兩三日之前了。蘇澤道。


    我道,怎麽就歿了呢,不是派了五個太醫前去的麽?上個月還回信說有起色來著……


    我又問,景妃知道了麽?陛下是怎麽說的?


    知道了,景妃在養心殿來著,這會子已不省人事了,臣剛使人抬回去。


    此番,皇上也是十分傷心,命世子妃梁氏即刻扶靈回京,又派人同恒郡王一起前去閔州接應……蘇澤這般道。


    我歎了口氣才道,景妃如今不定怎麽傷心呢,你著太醫去了沒。


    娘娘放心,已安置過了。


    想了想我又低聲對蘇澤吩咐道,你這廂悄悄的派人趕往閔州,找到那幾個太醫,確保他們全須全尾的回到京城,去辦吧。


    是。


    我一時心煩意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按說榕哥兒今年才十八歲,正是身體力強的時候,怎麽一場風寒就要了命呢,我知道閔州濕熱。


    可是若說這臘月份濕熱便說不過了。


    到此,我又想起郡王妃身子不好,又吩咐人去郡王府裏頭照應。


    原本該過年了,出了這樣的事,皇帝也非常自責,直言若是讓榕哥兒早些回京,也不能落得如今客死異鄉的結局。


    榕哥兒再不好,也終究是他的長孫。


    宮裏這邊景妃昏迷不醒不提,恒郡王妃已是不能自理了。


    派去王府的太醫同我回話說,王妃看著像是失了神智,也不知往後能不能好了。


    我隻能告訴他們,不惜代價,好好診治便是了。


    正月的時候,鄭煥帶著榕哥兒的靈柩趕回了京城,那一日是正月初七,風雪大作。


    郡王妃不信自己的兒子真的死在了閔州,執意在漫天飛雪中單衣赤腳的立在王府街頭等待鄭煥。


    直至看見自己丈夫身後那巨大的棺槨,她才如發瘋一般抱著那棺槨哭天搶地個不住。


    甚至幾次想要一頭撞死在棺槨上,都被人攔下。


    忽然看見了立在棺槨旁一身素縞的梁簌絨,仿佛所有的悲傷和怨恨都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


    一巴掌扇過去便將簌絨打的攤到了雪地裏,還尤不解恨,又上去揪著她的頭發,一邊拳打腳踢一邊破口大罵。


    為什麽死在閔州的不是你?賤蹄子!榕哥兒都死了你還回來做什麽?


    簌絨一聲不吭,撲在雪地裏任由郡王妃打罵著。


    旁邊站著許多人在瞧,卻沒有一個人肯上前攔一下。


    哪怕嘴角沁出了鮮血,落到了身下的雪花上,咒罵和拳腳還是一聲不吭的全招呼在她單薄的身體上……


    你說呀,小賤蹄子,我倒要瞧瞧你是哪裏來的天魔星,把你們梁家作敗了,又來作我們家,生生把我兒子克死了你才算完呐!


    老天爺呀,怎麽瞎了眼才娶的你這麽個克夫克子的玩意兒!


    鄭煥看著眼前這一幕仿佛發了好大一會兒的呆,才走上去將王妃抱在懷裏安撫她。


    沒有人管簌絨,她就那樣渾身是傷的躺在冰天雪地裏,額頭上滴著鮮血。


    遠處天光暗淡,一如她從前往後沒有一絲光亮的人生。


    皇帝對榕哥兒的死大為愧疚,為了安撫鄭煥下旨封他為恒親王,又追封榕哥兒為端憫郡王,以親王之禮下葬。


    還囑咐我好生照顧景妃。


    事已至此,我突然想起幾年前景妃母子處心積慮的種種謀劃,和我有意無意的種種舉動。


    我們都做了自己想做的,可是誰都不是贏家。


    蘇澤告訴我,簌絨自從回了梁府日子便沒有一天好過的,不說吃穿用度了,王妃神誌不清,每日對她非打即罵。


    婆婆有病,她是媳婦,又不能不伺候,弄的好好兒一個人,如今硬生生給虐待的快沒了人形兒。


    我歎了口氣,斟酌許久決定讓蘇澤以我的名義去王府探望王妃,順道將簌絨帶回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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