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時間是7月27日傍晚時分。他們宿營的地方叫孔克爾·弗爾霍普,被夏日的風雨侵蝕得字跡模糊的路標牌上這樣寫著。孔克爾,俄亥俄州在南邊。有發生過火災的痕跡,孔克爾大部分都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斯圖說可能是由閃電引起的,哈羅德當然又反駁了他。這些天來,如果斯圖·雷德曼說救火車是紅的,哈羅德·勞德就會舉出無數事實和數字證實這些天大部分救火車都是綠的。


    法蘭妮歎著氣翻了個身。難以入寐。她害怕那個夢。


    左邊,5輛摩托車一字排開斜在各自的撐腳架上,鉻合金的排氣管和零件反射出星星點點的月光,就像“地獄之神”樂隊特地挑了這塊地方鬧上一個通宵。不過他們倒不會駕著像這些本田、雅馬哈之類的“輕騎”,她想。他們該駕著“飛車”……或是她從電視上的舊美國——國際自行車時代所看到的一些東西。“野精靈,魔鬼般的精靈,車輪上的地獄之神。”在她的高中時代,露天電影院裏總掛著這一類的巨型廣告牌。威爾士露天影院,聖福德露天影院,南波特蘭德露天影院……你付錢,你選擇,然後你享用。現在都過時了,所有露天影院都沒了,更不要說地獄之神和漂亮的舊美國國際圖畫。


    將它寫入日記,法蘭妮,她告訴自己,又翻了個身,但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她打算睡一覺,無論做不做夢。


    離她20步的地方,她可以看見其他人,躺在睡袋裏,酩酊大醉,就像經曆了一場啤酒晚會的“地獄之神”,在那樣的晚會上,除了彼得·方達和南希·西納特拉以外,畫麵上所有的人都會喝得躺倒在地。哈羅德,斯圖,格蘭·貝特曼,馬克·布拉多克,佩瑞·麥克阿瑟。服些催眠劑然後睡覺……


    他們倒沒服催眠劑,而是服了半粒佛羅那。這是斯圖的主意。因為夢魘越來越嚴重,他們中有的人變得有些脾氣古怪,難以相處。他在對其他人說出這個點子的時候將哈羅德支開了,因為取悅哈羅德的辦法是鄭重地征求他的意見,還因為哈羅德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多並不是壞事,但也使他變得十分神經質,和他在一起,就像旅行中跟了個五流的神人,雖然無所不曉,卻也情緒多變,隨時都可能崩潰。哈羅德在霍博肯——他們碰見馬克和佩瑞的地方買了第二支槍,現在他就低低地斜挎著兩支槍。她對哈羅德的感覺很差,哈羅德也開始讓她擔驚受怕。她不知道哈羅德會不會有哪一天晚上不再隻是瘋瘋癲癲,而是拿著兩支槍胡亂掃射。她發現自己常常回憶起碰到哈羅德的那天,那時他正在後院,穿著浴衣邊割草邊喊叫,情感的防線全部崩潰。


    她可以想象斯圖會如何跟他說,準是悄悄地,甚至密謀似地,哈羅德,這些夢是個問題。我有一個想法,但我不知道如何實施,一點藥性很弱的鎮定劑也許……必須是劑量合適的,如果劑量太大的話,有什麽異常動靜就沒人能醒過來。你認為呢?


    哈羅德建議他們每人服一粒佛羅那,這藥在哪裏都可以買到,如果能終止那些噩夢的循環,再減少至3/4粒,如果奏效,再減少至半粒。斯圖私下裏找格蘭,得到了相同的意見,並做了試驗。在劑量為1/4粒時噩夢重新開始潛入。於是他們把劑量控製在半粒。


    至少其他人是這樣。


    法蘭妮每晚都拿藥,但又藏了起來。她不知道佛羅那會不會傷害身體,她不敢冒這個險。有人說連阿斯匹林都會導致染色體斷裂。所以她忍受著噩夢——忍受,就是這個詞。有一個夢始終占主導地位,如果有其他不同的夢,也會慢慢地溶於這個夢當中。她在奧甘奎特的房子裏,那個黑衣人正追趕她。沿著樓梯上上下下,穿過她媽媽的休息室,休息室的鍾還在嘀嘀嗒嗒地數著這枯燥的時光……她知道,如果不背著父親裹在床單裏的屍體,她就能逃脫,但如果她放下屍體,蒙麵人就會有褻瀆的舉動。所以她跑著,同時能感覺到他離自己越來越近,最後他的手將落到她肩上,他滾熱而讓人覺得惡心的手。她將渾身癱軟,裹屍布裏她父親的屍體也從胳膊上滑落,這時她會轉過身來,大聲說,拿走它吧,隨便你要做什麽,我無所謂,但別再追趕我了。


    他站在那兒,穿著一件類似披風的黑衣服,除了肆無忌憚的笑容之外,看不見他的相貌。他一隻手裏拿著一個扭曲變形的衣架。這時,恐怖猶如當麵一拳朝她襲來,她掙紮著從夢中驚醒,渾身是汗,心跳加速,再也無法入睡。


    因為他想要的不是父親的屍體,而是她子宮裏孕育著的孩子。


    她又翻了個身。如果不能很快入睡的話,她倒真想拿出日記本記日記。她是從7月5日開始寫日記的。一定程度上她是為了還沒出生的那個孩子在記這本日記。這是一種表示信心的舉動,表示她堅信孩子會活下來。她想讓他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包括那場災難是如何襲擊一個叫奧甘奎特的地方,她和哈羅德是怎樣逃跑的,以及他們後來怎麽樣了。她想讓孩子了解事情的經過。


    月光很好,寫字是綽綽有餘,兩到三頁的日記總是足以讓她感到昏昏欲睡。對她的文學修養就不用說太多了,她想。她還是想先再給睡眠一次機會。


    她閉上了雙眼。


    繼續想哈羅德。


    如果馬克和佩瑞沒有相互托付終身的話,形勢也許會隨著他們的到來有所緩解。佩瑞已33歲,比馬克足足大11歲,在現在這個世道根本算不了什麽。他們碰上之後,一見如故,非常知足地走到一起,如膠似漆。佩瑞曾向法蘭妮吐露,他們正準備要一個孩子。感謝上帝我一直隻用避孕藥而沒有上環,佩瑞說。要不然,我以什麽名義把它取出來呢?


    法蘭妮差一點告訴她自己正懷著孩子(她已經有3個多月的身孕了),但她忍住了沒說。她怕說出來隻會讓本來就糟糕的形勢變得更加惡劣。


    所以他們現在由4個人變成了6個人(格蘭徹底拒絕騎摩托,總是坐在斯圖或哈羅德的後座上)但形勢並沒有因為另一個女人的加入有所改善。


    你怎麽啦?你想要什麽?


    如果她必須在這樣的世界中活著,她想,必須活著直到體內生物鍾在6個月後終止,她倒想要一個像斯圖·雷德曼那樣的男人做自己的丈夫——不,不是像他那樣的人。她想要他。毫不掩飾地說,就是那樣。


    文明已不複存在,人類社會中所有表麵的修飾和無用的東西也都一層層被剝去。格蘭常常堅持這個觀點,而它也似乎總是能讓哈羅德過分地覺得高興。


    婦女解放,法蘭妮認為(想到自己如果想坦率一點,還不如就此徹底坦率起來),隻不過是技術社會的一種副產品。婦女們總是在任憑自己身體的擺布。她們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孱弱。一個男人沒法生孩子,但一人女人可以——每個4歲的小孩都知道這點。一個懷孕的婦女更是一個弱不禁風的人。文明給男女雙方都提供了一個正當的保護桑解放這個詞說明了一切。文明社會時,在它周到仁慈的保護體係下,婦女一直做著奴隸。讓我們別作過分的修飾,我們就曾是奴隸,她想。然後,那些黑暗的日子結束了。本應該掛在《女士》雜誌社的辦公室裏的《婦女信條》這樣說道,“謝謝,先生們,謝謝你們修建了鐵路。謝謝,先生們,謝謝你們發明了汽車,殺死了印第安人,他們認為自己先到這片土地上來,所以應該在美洲住得更久。謝謝,先生們,謝謝你們在醫院、警局、學校的一切活動。現在我想選舉,想擁有把握自己命運的權利。以前我是奴隸,但現在奴隸製已經廢除了。我作奴隸的日子一去不複返,我無需再作奴隸,就像我已無需劃著小木舟橫越太平洋。直升飛機比小木舟更快更安全,自由也比奴隸更有價值和意義。我不害怕乘飛機。謝謝,先生們。”


    還有什麽可說的呢?沒有。南部的鄉下佬可以對燃燒的草場抱怨不止,反對分子也可以玩一些文字遊戲,但真理隻會保持自己的微笑。現在,所有的都改變了,在幾周之內一切都變了,變了多少隻有時間才能證明。但現在躺在這兒,她知道自己需要一個男人。上帝,她非常需要一個男人。


    不全是為了保全她和她腹中的這個孩子,也不全是為了尋找一個最優秀(或第二優秀的,她想)的男人。斯圖吸引著她,尤其沒有了傑西。斯圖人很安靜,又能幹,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她父親稱為“酒囊飯袋似的廢物。”


    他也被她吸引著。她非常清楚這一點,從7月4日在那家廢棄的餐館裏第一次共進午餐時起她就知道這點了。一會兒——就一會兒——他們的目光相遇了,迸發出瞬間的熱量,就像水車所有的葉片都轉向負重的一邊時產生的能量一樣。她猜斯圖也知道這些,但他在等她,等她在自己的時間裏作出自己的決定。她先跟了哈羅德,因此她成了哈羅德的奴隸。這是一個氣味難聞的強壯男子的想法,但她害怕整個世界又將變成這幫氣味難聞的強壯男子的世界,甚少一段時間是這樣。


    如果有其他人能代替哈羅德就好了,但是沒有。她擔心她等不了太久。她想起哈羅德笨拙地試圖和她莋愛,試圖證明所有權不可更改的那一天,是多久以前?兩周?好像更長。所有的過去都變得遙遠而悠長。就像一塊受熱的太妃糖一樣伸延開來。她既為如何對付哈羅德擔心,擔心如果自己真投入斯圖的懷抱他會怎麽做——也為自己將做的夢害怕,在這兩重折磨之間,她根本無法入睡。


    想著想著,她迷糊過去。


    當她醒來的時候,天仍然黑著。有人在搖晃著她。


    她低聲抱怨了幾句她這一覺睡得正舒坦而且是一周以來第一次沒有做夢。然後就極不情願地清醒過來,想著一定是早晨該出發的時間了。但他們為什麽沒等天亮就走呢?她坐起身,發現月亮正在落下。


    是哈羅德在搖她,哈羅德看起來像是受了什麽驚嚇。


    “哈羅德?出什麽事?”


    斯圖也起來了,她發現。還有格蘭·貝特曼和佩瑞正跪在遠處他們原來升著一小堆火的地方。


    “馬克,”哈羅德說,“馬克病了。”


    “病了?”她問,隨後就聽見一聲低吟從火堆的灰燼那邊傳來,佩瑞正跪在那兒,另外兩個男人則站著。法蘭妮覺得體內“騰”地升起一種恐懼感。疾病是他們大家最害怕的一樣東西。


    “不會是……不會是流感,對吧?哈羅德?”因為如果馬克染上了遲來的“上尉之旅”一樣的症狀,那他們誰都有可能會染上。也許那種細菌仍然潛伏在周圍,也許它發生某種變異,更適合侵蝕人類了,上帝!


    “不,不是流感。這一點兒也不像流感。法蘭妮,你今晚吃了那些罐裝的牡蠣嗎?或者在我們吃午飯的時候吃了些?”


    她努力地回憶著,神誌仍然因為睡眠有些不清醒。“是的,兩頓我都吃了,”她說,“味道不錯。我喜歡牡蠣。是食物中毒,是嗎?”“法蘭妮,我隻是在問你。我們沒人知道這是什麽玻這裏沒有醫生。你感覺如何?你覺得好嗎?”


    “挺好,隻是很困。”其實她不是,她一點兒都不困。另一聲呻吟從營地的那邊傳來,就像馬克在控訴她,為什麽在自己感覺惡劣的情況下她的感覺卻這麽好。


    哈羅德說:“格蘭認為有可能是他的闌尾……”


    “什麽?”


    哈羅德隻是難堪地笑笑,點了點頭。


    法蘭妮站起身來走到其他人聚集的地方。哈羅德像一個陰鬱的影子似的跟著她。


    “我們得幫幫他,”佩瑞說。她機械地說著,就像以前已經說了許多次一樣。她的目光不安地從一個人挪到另一個人身上,目光中充滿了恐怖和無助,這讓法蘭妮再一次覺得受到了控訴。她的思維自私地想到了腹中的嬰兒,她不得不試圖把這思維轉向別處。無論是否合適,它們都沒法被驅趕開。“離他遠點兒,”她的內心一半在對另一半呐喊,“趕快離他遠點兒,他有可能會傳染。”她看著格蘭,後者在科勒曼油燈的光暈下愈顯蒼白而衰老。


    “哈羅德說你認為是闌尾出了毛病?”她問道。


    “不知道,”格蘭說,聽上去十分不安和恐慌。“但他的確有了一些征兆,發燒,肚子發硬腫大,一碰就疼。”


    “我們得幫幫他。”佩瑞又說了一遍,掉下淚來。


    格蘭摸了摸馬克的肚子和瞪得大大的雙眼,他尖叫了一聲。格蘭刷地一下抽回了手,就像摸到了滾熱的火爐一般。他從斯圖看到哈羅德,又轉回到斯圖,然後帶著掩飾不住的驚慌問:“你們兩位先生有什麽建議?”


    哈羅德站在那兒,喉結不由自主地動著,好像有什麽東西卡在那兒礙著他說話。最後,他終於脫口而出,“給他吃一些阿斯匹林吧。”


    佩瑞一直透過淚水俯視著馬克,聽到這話,抬眼看著哈羅德“阿斯匹林?”這次她尖叫起來,“這就是你那聰明腦子裏想出來的最好的主意?阿斯匹林?”


    哈羅德將手插進兜裏,抱歉地看著她,接受了這份譴責。


    斯圖平靜地說:“哈羅德是對的。佩瑞。現在看來,阿斯匹林的確是我們最好的選擇。現在幾點啦?”


    “你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1她衝他們大喊,“為什麽你們都不敢承認呢?”


    “3點15分。”法蘭妮說。


    “他要死了怎麽辦?”佩瑞把滑到臉上的頭發拂到腦後,她的臉因為哭泣而顯得有些腫脹。


    “按他們說的做,佩瑞,”馬克用一種單調倦怠的口吻突然說道,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他們會盡力的。如果繼續像這樣疼,我還真不如死了算了。給我一些阿斯匹林,或任何別的什麽。”


    “我去拿,”哈羅德說著就急於離開。“我的背袋裏就有一些。強力速效型的,”他補充道,好像希望得到他們的讚賞似地。然後就急匆匆拿藥了。


    “我們得幫幫他。”佩瑞說,又恢複了她的這句老話。


    斯圖把格蘭和法蘭妮拽到一邊。


    “有什麽辦法嗎?”他悄悄地問他們,“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沒有任何辦法。哈羅德讓她快發瘋了,但關於阿斯匹林的主意比我所有的辦法都要好上幾倍。”


    “她隻是不安,如此而已。”法蘭妮說。


    格蘭歎了口氣,“也許是腸胃出了問題,粗糧吃多了。活動活動也許就會好了。”


    法蘭妮搖了搖頭:“我想不是。腸胃消化不良是不會發燒的,肚子也不會脹成那樣。”他的肚子像一夜之間長了個腫瘤似的鼓了起來。她想到這點就覺得難受。她己想不起來什麽時候(除了夢之外)曾受過這樣的驚嚇。哈羅德說了些什麽?這屋子裏沒有醫生。的確是這麽回事,多可怕的事實。上帝,一切就這樣在她身邊瞬間地發生了,頗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他們是多麽地孤立無援。他們一直是這麽高度緊張,以致於連必要的安全保障都被拋之腦後了。她從格蘭有些扭曲變形的臉看到斯圖同樣的臉。從他們臉上都看出深深的憂慮,但哪張臉上都沒有答案。


    馬克在他們身後又尖叫了一聲,佩瑞回應著他的叫聲,像是也感到了他的疼痛。一定程度上她的確感到了,法蘭妮想。


    “我們該怎麽辦?”法蘭妮無助地問。


    她想到了嬰兒,反反複複潛入她腦子裏的一個問題裏:“如果萬一要剖腹產該怎麽辦?如果萬一要剖腹產該怎麽辦?如果……”


    在她身後,馬克又尖叫起來,像發出一種可怕的預言一般,她恨他。


    他們在搖曳的油燈光下麵麵相覷。


    [摘自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記


    1990年7月6日]


    經過一番勸說,貝特曼先生同意和我們一道走。他說,盡管他寫了許多文章(“我全是以大寫字母寫的,這樣就沒人能看出它們實際上是多麽地簡單淺顯了,”他說。)而且擁有極度枯燥乏味的教學生涯,更不要提他頗為得意的異常行為社會學和鄉村社會學,他還是決定不能放棄這次機會。


    斯圖想知道他所說的機會是指什麽。


    “我想這是非常清楚的,”哈羅德以他那種讓人難以忍受的傲慢口吻說道(哈羅德有時讓人覺得可親,有時又會讓人覺得可惡,今晚無疑就是後麵這種情況。)“貝特曼先生。”


    “請叫我格蘭,”他十分平靜地說。但哈羅德盯著他的目光就像他曾經譴責哈羅德患有社會病似的。


    “格蘭,從一個社會學家的角度出發,發現了一個現場研究社會知何形成的機會,我想是這樣。他看看事實知何印證理論。”


    長話短說,格蘭(我從現在起將這樣稱呼他,因為他喜歡這樣)同意對“機會”的解釋大致如此但同時補充道,“我還有一些理論已經被記下來,希望得到證實或否定。我認為,從流感掃蕩之後的廢墟上誕生出來的人類一定不同於從尼羅河流域這片文化的搖籃中誕生出來的。”


    斯圖以他慣有的平靜口吻說:“因為一切都在四周倒下,等著被重新拾起。”他看上去神色嚴峻,以致於讓我覺得吃驚,就連哈羅德也以一種滑稽的表情看著他。


    格蘭隻是點點頭,說,“沒錯。技術社會已化烏有,但它留下了所有的籃球。總有人會回憶籃球比賽並將它傳授給其他的人。很簡潔,對不時?我晚些時候應該把它記下來。”


    但我自己把它記了下來,以免他忘了,誰知道呢?那個陰影知道,嗨!


    哈羅德接著說,“聽起來,你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會重新開始——武器競爭、環境汙染等等。這又是一個理論嗎?或是第一個理論的推論?”


    “不完全是,”格蘭正要繼續說下去,哈羅德又插進話來。我沒法逐字記下,因為每當哈羅德激動時,他總是說得很快。他所說的總結成一點就是他認為人們不會那麽傻,盡管他通常對人們的評價都很低。他說他認為這次之後,一定會有一些特定的法則被建立。人們不會再對核裂變或碳射線(他也許發錯了音)或這一類的廢物忙個不停。我記得他說的一件事,因為他說得十分形象。“難題已被快刀斬亂麻地解決掉了。我們沒有理由再工作,再把難題重新堆到自己麵前。”


    我可以看出來他因為辮論變得有些頭腦發熱。哈羅德不被人喜歡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總是急於顯示他如何地見多識廣(他的確知道得很多,我不能否認這點,哈羅德是聰慧過人的)。但格蘭隻說了一句,“時間會說明一切,對吧?”


    所有這些都在大約1個小時以前結束了,我現在在樓上的一間臥室,科亞克躺在我身邊的地板上。多好的狗!它總是那麽愜意,讓我想起自己的家,但我得努力不去想太多關於家的事情,因為這些事總是讓我難過得掉下眼淚。我知道有一點聽起來比較可怕,但我確實非常想要一個人來幫我溫暖被褥。我腦子裏甚至連候選人都有了。


    別再想了,法蘭妮!


    明天我們要去斯托威頓,我知道斯圖不太讚成這個主意。他對那個地方萬分恐懼。我非常喜歡斯圖,隻希望哈羅德能喜歡他一點。哈羅德總是讓事情陷入尷尬的境地,但我想他再怎麽也沒法違背自己的本性。


    格蘭決定不帶科亞克走。他對這個作法深感愧疚,科亞克覓食不會有任何困難。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除非我們能找著一個帶邊鬥的摩托,即便那樣,科亞克也有可能受驚跳出來,死傷於車輪之下。


    無論如何,明天我們就要走了。


    備忘:得克薩斯漫遊者(一支棒球隊)隊有個擅長以快球出名的球手,他能投出各種非擊手球和其他漂亮的球法。非擊手球是很棒的。有一種模擬笑聲的喜劇,模擬笑聲即在可笑的劇情部分配有人們的笑聲錄音,這樣能讓你看得更加投入更加盡興。你常可以在超市得到冰凍的蛋糕和小餅,你經常是化開後就吃下去。薩拉李草莓奶油蛋糕是我最愛吃的。


    1990年7月7日


    沒法寫長。騎了一整天車。屁股都麻了,後背也像灌鉛一樣地沉重。我昨晚又做了同樣的噩夢,哈羅德也夢見了那個人,這讓他大為不安,因為他無法解釋為什麽我們兩個總是做著一個基本上相同的夢。


    斯圖說他仍然做著關於內布拉斯加和那個黑人老婦人的夢。她總說他應該在某個時候來看她。斯圖認為她住在一個叫赫蘭德或赫福德或類似名字的鎮上,並說他認為一定能找得著這個地方。哈羅德對此嗤之以鼻,又開始誇誇其談地講到,夢是我們清醒的時候不敢想象的事物的弗洛伊德心理表現。我想,斯圖是生氣了,但他沒有發作。我十分害怕他們之間的齟齬會升級成公開的衝突。我希望事情不要向著這個方向發展。


    最後,斯圖說話了:“那怎麽解釋你和法蘭妮總是作著同樣的夢呢?”哈羅德嘟噥了幾句出於巧合之類的話就走開了。


    斯圖告訴格蘭和我,他希望我們在到過斯托威頓之後去內布拉斯加。格蘭聳聳肩,答道:“為什麽不呢?,我們總得去個地方。


    哈羅德理所當然又在表示反對。混蛋!


    備忘:19世紀早期由於美國駕駛汽車的人過多,汽油一度出現短缺,我們耗盡了大部分的石油資源,阿拉伯人趁機操縱我們。阿拉伯人錢多得都沒法花。有一支叫“誰”的搖滾樂隊常在現場演出結束的時候砸爛他們的吉它和擴音機,這就是所謂的“擺闊性的揮霍浪費。”


    1990年7月8日


    天已很晚,我也已經很累,但我將盡可能地在上下眼皮合上之前多記下一些東西。哈羅德大約在一個小時之前完成了他的標記牌(我得說他在整個過程中風度極差)並將它豎在斯托威頓軍用倉庫前麵的草地上。斯圖在旁邊幫他,對哈羅德刻薄的嘲弄一直保持著平靜。


    我已經讓自己為失望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我不認為斯圖在撒謊,我想哈羅德也不會這樣認為。所以我十分確信所有的人都死了,但看到的情形仍然深深震憾了我,我抑製不住哭出了聲。


    不過,我不是唯一一個受到震驚的人。斯圖看到這個地方時,他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他穿著短袖襯衫,我看得見他滿胳膊的雞皮疙瘩。他的眼睛通常是清澈的藍色,那一刻卻變成了藍灰色,就像陰天的大海一般。


    他指著三樓說,“那就是我的房間。”


    哈羅德轉向他,我可以看出來他又有了他特有的哈羅德式評論,看到斯圖的臉色時,他打消了說出來的念頭。我想他這一點是非常明智的。


    過了一會兒,哈羅德說:“好了,讓我們進去看看吧。”


    “你這樣幹究竟是為了什麽呢?”斯圖反駁道,他聽起來有些歇斯底裏,但同時也在努力控製著自己。這讓我十分害怕,因為他平常總是像冰水一樣冷靜的,這點和哈羅德的難以自控形成鮮明對比。


    “斯圖。”格蘭剛要發話,斯圖就打斷了他。


    “為什麽要去呢?難道你們看不出來它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嗎?沒有軍樂隊,沒有上等兵,什麽都沒有,相信我,”他說,“如果他們在這兒的話他們一定會圍上來了,我們進到那些房子裏時的模樣就像一群愚蠢的幾內亞豬。”然後,他看著我說,“對不起,法蘭妮,我不是有意要那樣說話。我想我是過於心煩意亂了。”


    “好啦,我要進去了,”哈羅德說,“誰和我一道?”我能看出來,盡管哈羅德想表現出無所畏懼的樣子,他還是有掩飾不住的害怕。


    格蘭說他跟著一起進去,斯圖說,“你也進去吧,法蘭妮。看一看,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我本來想說,我情願和他一起呆在外麵,因為他看上去情況不太好(而且因為我也確實不想進去,你知道),但這會給哈羅德一個借口製造出更多的麻煩,所以我答應了一道進去。


    如果我們——格蘭和我——真時斯圖的故事還心存懷疑的話,在打開門的一瞬間也會打消一切懷疑的念頭。是那種氣味讓我們徹底相信了斯圖的故事。在我們經過任何一個村莊的時候都聞到過這種味兒,有點像爛西紅柿的味道。哦,上帝,我又哭了,但人的確是不僅會死而且會爛的,就像……等等


    (稍後)


    在那兒,我痛哭了一場,這是我在同一天裏的第二次哭泣,就像故事裏愛哭的淚人兒一樣。今晚不會再有眼淚了,我保證。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進去了,我想,該是出於一種病態的好奇,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感覺,但我自己或多或少還是有一點想看看斯圖被關押的房間。還不光是氣味嚇人,還有那種與外界截然不同的陰冷。有許許多多的花崗岩大理石和真正上等的絕緣材料。樓上2層稍微暖和一點,但往下走卻又是那種氣味,那種陰冷,就像一個墳墓,讓人毛骨悚然。


    這地方還有很重的陰氣,就像一間常常鬧鬼的房子。我們三個人像綿羊一樣擠在一塊兒,我很欣慰自己帶著那把來福槍,盡管它的口徑隻有0.22。我們的腳步聲不斷在四周回響,就像有人在跟蹤。我又想到了那個夢,想到了那個盯著看的人。難怪斯圖不想和我們一道來。


    我們終於摸索到電梯上了二樓。除了空蕩蕩的辦公室外一無所有……還有幾具屍體。三層有點像一家醫院,但每一個房間都裝有氣動門(哈羅德和格蘭都說是氣動門)和特殊的觀察窗。房間和走廊裏都是成堆的屍體,但極少有婦女,難道最後他們終於成功地將她們疏送走了?有太多我沒法了解的事,但又為什麽要去了解呢?


    在主樓梯下麵大廳的一頭,我們發現有一間屋子的氣動門開著。裏麵有一個死人,但顯然不是病人(病人都穿著白色病號服),也一定不是死於流感。他躺在一灘幹結的血跡上,看上去死之前還試圖爬出去過。還有一把折斷的椅子,東西都亂七八糟,像發生過一場搏鬥。


    格蘭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說,“我想我們最好別對斯圖說這間屋子的情況。我猜他一定是差點兒死在這兒。”


    我看著那具蜷縮的屍體,更加覺得毛骨悚然。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哈羅德問,他的聲音沉悶了許多,哈羅德說話不像發通告那般宏亮的次數寥寥無幾,這次算是一次。


    “我想,那個人來這兒是為了殺死斯圖爾特,”格蘭說,“但斯圖卻在某種程度上占了上風。”


    “為什麽呢?”我問,“如果斯圖是有免疫力的話,他們又為什麽想殺他呢?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他看著我,兩眼比較嚇人,像鮐魚的眼睛一樣無神。


    “有沒有意義並沒有什麽關係,法蘭妮,”他說,“意義似乎早已和這個地方沒有聯係,從它的種種現象來看。顯然存在一種相信掩蓋的心理,他們相信掩蓋的執著和瘋狂程度不亞於宗教群體對神的信仰。因為,對一些人來說,在造成破壞之後繼續加以掩蓋才是最為重要的。我想知道,在災難結束他的生命,為這場屠殺畫上句號之前,他們究竟在亞特蘭大和聖法蘭西斯科殺害了多少有免疫力的人。這個家夥?我很高興他已經死了。我隻替斯圖難過,因為他後半輩子都會做有這家夥的噩夢。”


    你知道格蘭後來幹了什麽嗎?那個溫文爾稚的人上演了可怕的一幕。他走過去開始踢這個死人的臉。哈羅德發出了一聲聲壓抑的嘟噥,就像被踢的人是他自己。隨後,格蘭收回了他的腳。


    “別1伴隨著哈羅德的一聲叫喊,格蘭又踢了一腳死人的臉,然後轉過身來拿手背擦著自己的嘴唇,甚少,他的兩眼不再像死魚那樣無神。


    “走吧,”他說,“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斯圖是對的,這是個充滿死亡的地方。”


    於是我們走了出去,斯圖坐在外麵,背靠著籬牆下的鐵門,我想……繼續吧,法蘭妮,如果不告訴自己的日記的話,你又能告訴誰呢?我想跑過去,吻他,然後告訴他,我們為沒有相信他的話而感到慚愧,為我們過分地描述自己在那場災難中受的罪而感到慚愧,因為他對自己差點死於別人之手都隻字未提。


    親愛的,天哪,我是愛上他了,我想要不是因為哈羅德,我一定會上去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他。


    不管怎樣,(總是“不管怎樣”,盡管現在我的手指都發硬了)這時斯圖第一次鄭重地告訴我們,他想去內布拉斯加,想去驗證一下他的夢。他的臉上掛著一副固執而略顯尷尬的表情,好像他已經知道又要遭到哈羅德更為傲慢的嘲諷似的,但哈羅德還沒從我們的斯托威頓之行中回過神來,所以除了象征性地反對之外並沒有說太多。但就連這種象征性地反對也沒能持久,因為格蘭在這時以一種有所保留的口吻談到,他在前一天晚上也夢到了那個老太太。


    “當然,有可能隻是因為斯圖對我們談過他的夢,”他說著臉有一點發紅,“但它與斯圖的夢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哈羅德說這並沒有什麽奇怪的,但斯圖插話道,“等等,哈羅德,我有一個主意。”


    他建議我們每人拿出一張紙記下所有能回憶起來的夢的細節,然後作一番對比。這個作法相當客觀而科學,所以哈羅德不能怎麽抱怨。


    我在前麵已經記下了我做的夢,在這兒就不再重複。我寫給他們看的紙條保留了關於我父親的部分,但省略了關於嬰兒的部分及他手裏一直拿著的衣架。


    比較的結果讓我們大吃一驚。


    哈羅德,斯圖和我都夢見了那個黑衣人,就讓我暫且這麽稱呼,斯圖和我都看見他穿著披風而且沒有清晰的五官——他的臉總是在陰影裏。哈羅德的紙上寫著他總是站在黑暗的過道裏,“像男妓一樣召喚著他。”有時,他能看見他的腳和他眼裏射出的光——“像黃鼠狼的眼睛”,這是他的描述。


    斯圖和格蘭關於那個老婦人的夢也非常相似,相似之處幾乎難以一言道盡(這似乎是我在“手指發麻”之外又發明的一種可以從簡的寫法)。無論如何,他們都一致認為她住在內布拉斯加,盡管他們對那個小鎮實際的名字沒能達成一致——斯圖說是赫林福德,格蘭說是赫明福德。很相似。而且他們看上去也都堅信一定能找著它。(記好了,我的日記:我猜的是“赫明福德”。)


    格蘭說,“這真是非同尋常。”我們似乎有著可靠的心理經曆。哈羅德有些表示輕蔑的舉動,但他似乎一下子有了太多可供思考的材料。他隻同意“我們得去某個地方”這個基本觀點。我們在早晨出發了。我有點受驚,有點興奮,但更多的還是高興。為能離開斯托威頓這個死亡之地而高興。我將在腦海中把那位老婦人放在黑衣人之前優先考慮一陣。


    備忘:“稍安勿躁”的意思是不要煩躁不安。“秋毫未犯”是指一樣東西完好無損。“高枕無憂”是指你一點都不擔心,“爽一把”的意思是痛痛快快地玩一場,很多人的t恤上寫著“鬼話連篇”,事實也的確如此。“水到渠成”是形容凡事進展順利。“住處”是很老的一個詞,現在正代替“房間”“寓所”等詞來表示流感侵襲以前你所居住的地方。“我挖到了你的住所”是很酷的一種說法。這些都有些滑稽,是不是?但這就是生活。


    時間是正午12點以後。佩瑞在馬克身邊沉沉地睡了過去。他們在兩個小時之前把馬克挪到了蔭涼的地方。他的‘知覺時有時無,沒知覺的時候大家覺得更為輕鬆一些。他在後半夜一直都忍著疼痛,但天亮之後他最後再也忍不住了,當他神誌清醒的時候,他的尖叫會讓他們的血液凝固。他們隻有站在一邊,無助地相互看看。沒人想吃午飯。


    “是他的闌尾,”格蘭說,“我對此毫不懷疑。”


    “也許我們該試試……對他進行手術,”哈羅德說,他看著格蘭,“我不認為你……”


    “我們會害死他的,”格蘭平靜地說,“你知道這點,哈羅德。即使我們能在不讓他失血過多的情況下剖開他的肚子,我們也沒法辨別闌尾和胰腺,肚子裏的內髒可沒貼標簽,你要知道。更何況我們還沒法在手術過程中止住他的血。”


    “可如果我們不給他做手術的話,也就等於害死他。”哈羅德說。


    “你想試試,是嗎?”格蘭氣急敗壞地說,“有時我真弄不明白你,哈羅德。”


    “我想你在現在這種狀況下也沒太大用處,”哈羅德說著漲紅了臉。


    “停停,別吵了,”斯圖說,“你們這樣吵又有什麽用呢?”除非你們打算拿口袋裏的大折刀給他剖開肚子,不然手術根本就是不可能進行的。”


    “斯圖1法蘭妮幾乎有些透不過氣來。


    “怎麽啦?”他問,同時聳聳肩,“最近的醫院在莫米。我們沒法把他送到那兒。我想我們把他抬回到高速公路都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然,你是對的,”格蘭小聲嘀咕著,不時地拿一隻手摸摸自己粗糙的麵頰。“對不起,哈羅德,我過於煩躁不安了。我知道這類事情可以發生。噢,對不起,應該是會發生,但我想我隻從理論上知道這一點。這與以前坐在研究室是截然不同的。”


    哈羅德不太情願地接受了道歉,兩手深插在兜裏走開了,那模樣就像一個生氣的、發育過於充分的10歲孩子。


    “我們為什麽不能挪動他呢?”法蘭妮看著斯圖和格蘭絕望地問。


    “因為他的闌尾現在已經腫大發炎了,”格蘭解釋道,“如果破裂,會釋放出足以殺死10個人的毒素。”


    斯圖點點頭,“腹膜炎1


    法蘭妮的頭有些發脹。闌尾炎?現在可算不上什麽玻為什麽有時你因為膽結石或別的什麽病住院時,他們會按照慣例順便就摘除了你的闌尾呢?她想起她語言學校的一位朋友,大家都叫他比基,他在五六年級之間的暑假就割除了闌尾,他也就在醫院住了兩三天。從醫學上講,摘除闌尾倒真算不了什麽。


    從醫學上講,懷著一個小孩也算不了什麽。


    “但如果讓他就那麽呆著,”她問,“他的闌尾就不會破裂嗎?”


    斯圖和格蘭尷尬地相互看了看,沒有答話。


    “那麽你們就和哈羅德說的一樣糟糕1她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你們得做些什麽,即使是拿一把大折刀來做。你們必須做點什麽。”


    “為什麽是我們?”格蘭憤怒地問,“為什麽不是你自己?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們幾乎連一本醫書都沒有1


    “但……你們……不應該是這樣的。摘除闌尾不應該是什麽大事。”


    “對,在過去是不是什麽大事,但現在可是一件大事,”格蘭說道,到這時,她已經跌跌撞撞地邊哭邊跑開了。


    她在3點左右回到住的地方,心裏為自己的言行感到愧疚,打算道歉一番。但是格蘭和斯圖都不在營地。哈羅德情緒低落地坐在一棵倒下的樹上。佩瑞盤著腿坐在馬克身邊,拿一塊布擦著他臉上的汗。她的臉色蒼白而平靜。


    “法蘭妮1哈羅德叫了她一聲,抬起頭來,神情振奮了許多。


    “嘿,哈羅德。”她朝著佩瑞走去。“他怎麽樣了?”


    “睡著了,”佩瑞說,他不是睡著了,就連法蘭妮都能看出這點,他是昏迷過去了。


    “其他人去哪兒了?你知道嗎,佩瑞?”


    是哈羅德回答了她。他一直跟在她後麵,法蘭妮可以感覺到他想摸她的頭發或擁住她的肩。她不想讓他這樣做。哈羅德已經開始讓她在任何時候都感到別扭了。


    “他們去了孔克爾,想找一家診所。”


    “他們可以找到一些書籍,”佩瑞補充道,“和一些……一些器械。”她哽咽了一下,嗓子眼發出一絲聲響。她繼續替馬克擦著臉,不時地將布放到盛水的罐頭盒裏沾上水再擰幹。


    “我們非常抱歉,”哈羅德難堪地說,“我們不是故意的,但我們的確非常抱歉。”


    佩瑞抬起眼來,勉強地笑了笑,說:“我知道,謝謝你!這不是哪個人的錯,當然是除非有上帝在。如果有上帝,那就全都該歸咎於他。當我看到他時,我真想狠狠地踢他。”


    她長著一張馬臉,身板厚實得像個農民。法蘭妮在看到別人長相的缺陷之前總是能先發現它們的優點(就拿哈羅德來說,他的手就生得不錯),她注意佩瑞的頭發帶一點金棕色,比較招人喜愛,她那一雙深藍色的眼睛也顯出睿智。佩瑞告訴過他們,她曾在一所大學教人類學,她曾一度活躍於女權、愛滋病患者的平等待遇等一係列政治領域。她從沒結過婚。她有一次告訴法蘭妮,馬克比她想象中的男人還要好,她碰到的其他男人不是過分忽視她就是把她與其他放蕩或吸毒的女孩兒混為一談。她承認,如果外界條件沒發生變化和以前一樣的話,馬克也許同樣會成為忽視她的男人們中的一員,但事實是外界條件變化了。他們在奧爾巴尼相遇,當時佩瑞正在那兒和父母一道消夏避暑。簡單的交談之後,他們決定在潛伏於腐屍中的細菌侵襲他們這些流感沒能擊垮的人之前離開那個城市。


    於是他們動身了。第二天晚上他們成了情人,與其說是出於相互吸引,還不如說是出於近乎絕望的孤獨寂寞(這話也許過於刻薄,法蘭妮甚至都沒把它寫進日記裏)。他對她很好,佩瑞曾這樣告訴過法蘭妮,她說這話的時候,語調特別柔和,還帶著一種驚訝,就像所有在這個艱難世道中發現了一位出色男人的婦女一樣。她愛上了他,而且每天都愛得更深一點。


    然後就像現在這樣了。


    “很有意思,”她說,“這兒除了斯圖和哈羅德之外的其他人都是大學畢業生,哈羅德,如果世事如常的話,你也一定會大學畢業。”


    “是的,我想是這樣,”哈羅德答道。


    佩瑞轉回身去,繼續為馬克擦去額頭上的汗,很輕,很柔,充滿愛意。法蘭妮不禁想起了他們家《聖經》中的一副黑白畫,畫麵上三位婦女正在為耶穌的屍體作好下葬前的準備——她們拿油和香料在塗抹著他的屍體。


    “法蘭妮主修英語,格蘭是社會學老師,馬克即將拿到美國曆史博士學位,哈羅德,你也會學英語,準備當一名作家。我們可以坐下來開一個相當精彩的學術會之類的會議,事實上我們也開過,對不對?”


    “對。”哈羅德表示同意,他一向具有穿透力的聲音現在低得幾乎無法聽見。


    “自由派藝術教育教會你如何思考——我在某個地方看到過這句話。人們看到的嚴酷的事實是從屬於他們的思想方法的。從學校學到的最大本事莫過於以一種建設性的方式進行演繹和推理。”


    “很好,”哈羅德說,“我讚成。”


    現在,他的手已如願以償地放到了法蘭妮的肩上。法蘭妮沒有甩開它,但她確實很不情願感受到它的存在。


    “這樣不好,”佩瑞憤怒地說,哈羅德吃了一驚,把手從法蘭妮肩上撤了下來。她頓時感到一陣輕鬆。


    “不好?”他怯怯地問。


    “他快死了1佩瑞叫道,聲音不大,但充滿了憤怒與無助。“他快死了,因為我們花了太多的時間在大學的宿舍和廉價公寓裏學習如何胡侃一氣。是的,我可以告訴你新幾亞美第印第安人的情況,哈羅德你也可以解釋近代英國詩歌的文學手法,但這對我的馬克又有什麽好處呢?”


    “如果我們能有一個來自醫科學院的。”法蘭妮小心翼翼的開口說話了。


    “是的,如果我們有這樣一個人的話會好一些。我們甚至沒有汽車,沒有一個農業大學畢業,看過一次獸醫給牛或馬作手術的人。”她看著他們,深藍色的眼睛更加深邃,“盡管我很喜歡你們大家,但在這一刻,我寧願拿你們所有的人去換個醫生。你們誰都害怕動他,盡管你們知道不動他會是什麽結果,我也一樣——我並沒有把我自己排除在外。”


    “至少那兩個……”法蘭妮打住了。她本來想說至少兩個男人去找藥了,但隨即又想到有哈羅德在場,這話產生的效果絕不會好。“至少斯圖和格蘭去了。這不是件小事,對吧?”


    佩瑞歎口氣道:“是的,這算得上一件事。去那兒是斯圖的主意,對不對?他是我們中唯一一個最後決定試試做點什麽總比束手待斃好的人。”她看著法蘭妮,“他告訴過你,他以前是幹什麽的嗎?”


    “他在一家工廠工作,”法蘭妮不加思索地答道,她沒注意到哈羅德對她如此迅速地回答上了這個問題已經眉頭緊鎖,“他向電子計算器裏麵安裝元件。我想你可以稱他為電子技術員。”


    “哈1哈羅德苦笑道。


    “他是我們中唯一知道把事情區別開對待的人,”佩瑞說,“他和貝特曼先生所做的也許會害死他,我想是這樣。但他因為有人想拯救他而死去總比我們袖手旁觀地看著他死去,像看著一條流浪於街頭的狗悄然死去要好得多。”


    法蘭妮和哈羅德一時無言以對。他們都站在她身後,看著馬克蒼白平靜的臉。過了一會兒,哈羅德又把他那汗涔涔的手放到了法蘭妮的肩膀上,這讓她想尖叫一聲。


    斯圖和格蘭在3點45分回來了。他們合騎了一輛摩托,摩托車後係著一個裝著醫療機械的醫生藥箱和幾本大黑皮書。


    “我們來試試。”斯圖就說了這麽多。


    佩瑞抬起來。臉色蒼白而壓抑,聲音卻非常平靜。


    “你來吧,我們都想讓你來動這個手術。”她說。


    時間是4點10分。斯圖跪在樹下攤開的一個橡皮氈上,臉上的汗一股股地流下來,他兩眼看上去十分機警而著迷。法蘭妮拿著一本書舉在他麵前,在兩張彩頁之間根據斯圖眼神和點頭的示意動作來回地翻著。斯圖旁邊,格蘭拿著一卷白線,臉嚇得煞白。他們中間放著一個盛放一塵不染鋼製醫療器械的箱子,箱子上已經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在這兒1斯圖叫起來。他的聲音突然提高,變得果斷而興奮。兩眼眯成了兩條線,“這就是那個小玩藝兒,這兒,就在這兒1


    “斯圖?”佩瑞問。


    “法蘭妮,讓我看下一頁,快,快1


    “你能弄出來嗎?”格蘭問,“上帝,你真認為你可以嗎?”


    哈羅德已經不在這兒了。他早早地離開了大夥兒,一隻手掩著嘴。他在一排小樹下站著,背衝著大家站了有一刻鍾。現在他轉過身來,大而圓的臉上透著希望。


    “我不知道,”斯圖說,“但我有可能,極有可能。”


    他盯著法蘭妮展示給他的彩頁看了一會兒,臉漲得通紅,就像猩紅的晚宴手套。


    “斯圖?”佩瑞又說話了。


    “它是上下自成一體的,”斯圖嘀咕著。他的兩眼興奮地閃著光芒。“闌尾。這麽點小玩藝兒。它……法蘭妮,替我擦擦額頭上的汗,上帝,我怎麽出了這麽多的汗……謝謝……上帝,我可不想割掉他任何有用的東西……那是他的腸子……上帝!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斯圖?”佩瑞又一次開口。


    “給我剪刀,格蘭,不是那個,是那把小的。”


    “斯圖。”


    他終於看了看她。


    “你不用再試了。”她的聲音平靜而輕柔。“他已經死了。”


    斯圖看著她,眯著的兩眼慢慢睜大。


    她點點頭,“大概在兩分鍾之前。但還是得謝謝你,謝謝你做了努力。”


    斯圖長時間地盯著她,“你敢肯定?”最後他低聲問道。


    她點點頭,淚水順頰而下。


    斯圖轉過身去背朝著大家,扔掉了手裏抓著的小解剖刀,以一種徹底絕望的姿勢捂住雙眼。格蘭站起身來走開去,頭也不回,縮著兩肩,像挨了一記重擊。


    法蘭妮伸出胳膊緊緊地擁抱著斯圖。


    “怎麽會這樣,”他說,他反反複複地低聲重複著這話,“怎麽會這樣,全完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你已經盡力了,”她說著更緊地抱住了他,生怕他飛走了似的。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又絕望地反複道。


    法蘭妮緊緊地抱著他,她在過去三周半時間裏的所有想法,她的“最易破碎的混亂”統統都被她置之腦後了。她曾時刻提防著不要流露自己的感覺。和哈羅德的情形已大有千鈞一發之勢。即使現在,她也沒有流露出對斯圖的真實感受,沒有完完全全地流露出來。她給予他的並不是情人之間的那種擁抱,而隻是幸存者之間相互依存的擁抱。斯圖似乎理解了這點。他抬起手也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兩肩,血手印印在了她的卡嘰布襯衫上,讓她看上去像是在一場不光彩罪行中的同謀。遠處某個地方烏鴉在叫喚,近處佩瑞開始哭泣。


    哈羅德·勞德沒能理解幸存者之間和情人之間擁抱的差別,他帶著越來越明顯的懷疑和害怕盯著法蘭妮和斯圖。過了一會兒,他憤怒地衝向樹林,直到晚飯後很久才回來。


    第二天早晨她醒得很早。有人在搖晃她。我睜開眼會發現是格蘭或哈羅德,她迷迷糊糊地想。我們要再經曆一次,我們要再來一次直到弄對了它,那些不能從曆史中吸取教訓的人……


    但搖她的人是斯圖。天已露出一絲魚肚白,晨霧中清晨就像裹在薄沙當中的亮澄澄的金子。其他人還在睡覺。


    “怎麽啦?”她坐起身來問道,“出什麽事了?”


    “我又作夢了,”他說,“不是那個老婦人,是另一個……另一個人。黑衣人。我害怕極了,所以我……”


    “別說了,”她打斷他,被他臉上的表情嚇著了,“請說你真正想說的話。”


    “是佩瑞。佛羅那。佩瑞從格蘭的袋子裏拿了佛羅那。”


    她屏住了呼吸。


    “噢,上帝,”斯圖斷斷續續地說,“她死了,法蘭妮。上帝,這真是一片混亂。”


    她試圖說點什麽但終於沒能說出來。


    “我想我得把其他兩個人也叫起來,”斯圖心不焉地說。他摸著粗糙而長著胡子的兩頰。法蘭妮還能記起昨天擁抱時它們貼著自己臉頰時的感覺。他轉身看著她,滿臉疑惑地問,“何時才能結束?”


    她輕輕地說,“我想永遠不會結束。”


    他們在晨曦中互相注視了很久。


    [摘自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記]


    我們今晚在代爾島(紐約)西部駐紮下來,終於上了80-90號高速公路。昨天下午碰見馬克和佩瑞(你不認為這是個好聽的名字嗎?我可認為是這樣。)的興奮勁兒已經或多或少地消退下去了。他們同意加入我們……事實上,是他們在我們之前提出這個建議的。


    這並不是說,我認為哈羅德會提出這個建議。你該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對他們帶的一些真家夥,包括半自動來福槍(兩支)都有一些厭惡(我想格蘭也是這樣)。但大部分時候,哈羅德總是要說點什麽或作出點什麽,要知道,他必須讓人們意識到他的存在。


    我想我寫了無數頁關於哈羅德心理的日記,如果你到現在還不了解他,你也就不會了解他了。在他滿口大話的外表下,掩藏的卻是一個毫無安全感的小男孩。他從沒有真正意識到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他的一部分思想——我想,應該是大一部分——仍然相信總有一天他那些高中時代的同窗會從墳墓裏站起來朝他扔彈丸,或者叫他“挨打的勞德”。就像埃米所說的他們過去常幹的那樣。有時我想我們沒有在奧甘奎特走到一起的話,對他來說也許會好一點(對我也一樣)。我是他舊日生活的一部分,我曾是他姐姐的好朋友,等等,等等。我和哈羅德之間不可思議的關係總結起來就是:在我知道了現在所知道的一切之後,看起來盡管有些奇怪,但我仍願意挑哈羅德出來做朋友而不是埃米。後者總是對駕著漂亮汽車的男孩和各類奇裝異服羨慕不已,是一個(請原諒我對死去的人還說三道四,但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地道的奧甘奎特勢利小人,隻有一個終年住在小鎮上的鄉巴佬才會那樣。哈羅德雖然有些古怪,但要冷靜理智得多,當然是他不集中所有精力做一個挑三揀四令人討厭的人的時候。但哈羅德一定不會相信競然有人會認為他是理智的。他的一部分思想非常守舊。他決心背負著他遇到的所有問題,背負到這個不怎麽活躍的新世界中來。他最好將所有問題和最愛吃的巧克力棒棒糖一起裝到旅行包裏。


    唉,哈羅德,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他。


    備忘:吉萊特鸚鵡。“請別擠。”走動的投手常說,“噢……呀1“o.b.衛生棉條由一位婦科醫生發明。顛倒星條旗。行屍走肉人的夜晚。唉,後一個詞太容易讓人聯想到家了。我就此擱筆。


    下午飯時我們對這些天來的噩夢作了長時間的嚴肅討論,以至於停下來吃飯的時間比預計的要長了很多。順便說一句,我們現在在紐約巴達維亞的北部。


    昨天,哈羅德非常漫不經心地(對他來說是這樣)建議我們加大佛羅那的劑量來看看能否打破夢循環,這是他的叫法。我同意了他的建議以免被人看出破綻,但實際上我仍打算把發給我的藥藏起來,因為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對腹中“孤獨的徘徊者”造成傷害(我希望他是孤獨的,我可不敢保證我能受得了雙胞胎)。


    關於佛羅那的建議被采用之後,馬克作了一番評論。“你們知道,”他說,“這類的事情真不值得考慮太多,第二,我們似乎都把自己想成了摩西或耶和華,好像能聽到上帝打來電話。”


    “那個黑衣人並不是從天堂打過電話來,”斯圖說,“如果是個投幣電話的話,它也是從低得多的地方。”


    “這就是斯圖嚇唬人的方式。”法蘭妮尖聲說道。


    “可那是一個很好的解釋,”格蘭說。我們都看著他,“噢,”他繼續道,“如果你從一個理論角度來看,我們就像天地之間連結著的繩上的一個結,對吧?如果還有任何流感幸存者的話,他們也一定會感覺到我們的。”


    這讓馬克笑得直搖頭。我沒完全弄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也沒說什麽。


    “我認為整件事都很可笑,”哈羅德播話道,”你該講到埃德加懸念和靈魂轉世了。”


    他發錯了一個音,我糾正了他,他衝我皺眉頭,很典型的哈羅德皺眉方式。他可不是那種感激你能指出他的錯誤的人,唉!


    “當一些有悖常理的事情發生時,”格蘭說,“最合適的也是最符合內在邏輯的解釋就是神學的解釋。這就是為什麽心靈感應總是和宗教相聯係,一直延續到今天,而且治愈了不少信徒。”


    哈羅德開始小聲反對,但格蘭繼續著。


    “我個人內在的感覺是心靈感應……心靈感應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以至於我們很少注意到它。很多人排斥這種感應,所以它不常引起人們的注意。”


    “為什麽?”我問


    “因為這是一個消極因素,法蘭妮。你們讀過卡姆·斯湯頓關於1958年火車飛機事故研究?最初登在社會學雜誌上,後來被新聞雜誌到處轉載。”


    我們都搖搖頭。


    “你們應該看看的,”他說,“卡姆·斯湯頓是被我20年前的學生稱作“真正聰明絕頂”的人物——他是一個臨床社會學家,熱衷於研究超自然的事物。他在深入第一手研究之前就寫了許多關於現實和超自然相聯係的文章。


    哈羅德對此嗤之以鼻。但斯圖和馬克卻帶著微笑傾聽,我想我也是。


    “那就告訴我們有關飛機和火車的事吧。”佩瑞說。


    “好的。卡姆·斯湯頓收集了從1925年起關於50多架飛機失事的資料和從1900年起200多起火車事故的資料。他將所有這些資料都輸入到一台微機中。作為基礎,他將三個因素聯係起來考慮“乘坐在這些失事的交通工具中的人;死亡者;交通工具的載客量。”


    “看不出來他想證明什麽。”斯圖說。


    “等著,他接著又輸了第二批數據——這次是沒有出事的數量和前一批相等的飛機和火車。”


    馬克點點頭,“一個主導群體和一個實驗群體,看上去很嚴密。”


    “他得出的事實很簡單,但這一事實的內涵卻很驚人。在研究了整整16張數據表格之後才得出了如此簡單的事實,倒真不是件很光彩的事。”


    “什麽事實?”我問。


    “坐滿了人的飛機和火車極少出事。”格蘭說。


    “簡直是胡說八道。”哈羅德大叫。


    “完全不是,”格蘭平靜地說道,“這就是斯湯頓理論,計算機也幫他證實了這一點。在飛機或火車事故中,這些交通工具的載客量是61%,在沒出事的飛機或火車中,載客量約為76%。根據微機數據,大概有15%的差別,這種明顯差別的意義是重大的。斯湯頓指出,從數據角度來看,3%的差別就值得引起注意,他是對的。這個差別都有得克薩斯那麽大了。斯湯頓得出的結論是人們知道飛機和火車將要出事……他們毫無意識地預感到將來。”


    “薩莉大嬸在61號班機從芝加哥飛往聖地亞哥之前患上了嚴重的胃痛。當這趟班機墜毀在內華達沙漠的時候,每個人都說,嗨,薩莉大嬸,肚子痛可真救了你的命。但直到卡姆·斯湯頓調查這次事故之前,沒人意識到那趟班機竟然有30個人事先都患上了肚子痛或頭痛,或腿上出了點什麽毛病,總之,身體在告訴人們的大腦,有什麽事會不太正常。”


    “我真不敢相信。”哈羅德說著痛苦地搖搖頭。


    “你們知道,”格蘭繼續說,“在第一次讀到卡姆·斯湯頓文章之後約一周,一架大型客機在洛根機場失事,機上的人全都當場死亡。我在事後訪問了洛根機場的大型客機辦公室。我告訴他們我是曼徹斯特聯合領導報的記者,這當然是一個善意的謊言。我說我們在作一項關於失事飛機的調查,問他們能不能告訴我,那架飛機有多少乘客因故沒有乘坐。那人看上去吃了一驚,因為他說機組人員也曾談論過這事。沒來的乘客是16人。我問他,從丹佛到波士頓的747飛機缺席乘客的平均數是多少,他回答說是3個。”


    “3個1佩瑞驚歎了一聲。


    “對。那人還提到,那趟班機起飛前有15個人取消了訂票,平均數字卻是8。所以,報紙上講的洛根空難,94人喪生真應該改成洛根空難,31人幸免。”


    接下來,我們圍繞心靈感應談了很多,遠離了我們“夢”的主題,也忘了討論它究竟是不是上帝的預示。重新提到這事兒的是斯圖,他問(在哈羅德滿臉厭惡地走開了之後)了一個問題,“如果我們都有心靈感應的話,為什麽當一個所愛的人死去或我們的家園被狂風卷走時我們不知道呢?”


    “的確有這樣的事,”格蘭說,“但我得說,它們可不太常見,也不太容易借助微機進行驗證。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有一個理論……”


    (他總是有那麽多理論嗎?)


    “……這個理論和進化論有關。你們知道,人類,或人類祖先以前有尾巴,而且渾身都長滿了毛,感官也比現在靈敏得多。為什麽現在都沒有了呢?快,斯圖,這可是你搶先他人一步的機會。”


    “原因嘛,我想和人們現在騎摩托時不用再帶風鏡和穿風衣一樣,有時你會覺得有些東西跟不上你進步的速度,也就是說,你再也不需要它。”


    “一點沒錯。除非有實際意義,帶著心靈感應這種功能又有什麽作用呢?你在辦公室工作得好好的,突然感到,你妻子在從超市回來的路上死於車禍又有什麽好處呢?遲早有人會電話通知你,對吧?即使我們以前有這項功能,它在很久以前也已萎縮退化了。它和我們的尾巴和皮毛一樣。”


    “這些夢讓我感興趣的一點是,”他繼續道,“它們總是預示著將來的某種鬥爭。我們總是夢見一些關於一個正義主角和他對手的陰暗畫麵,或與此相反。這情形就像看著一架計劃要乘坐的飛機……然後突然肚子開始痛。也許,我們真具有預測未來的本事,一種無拘無束的第四維空間,一種在事發之前供選擇的機會。”


    “但我們不知道那些夢的含義。”我說。


    “對,我們不知道.但我們會知道。我弄不清,一丁點兒的心靈感應是不是預示著我們是神聖的;有很多人在不相信上帝存在的情況下享受了很多美妙景色,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我相信,盡管這些夢讓我們害怕,但它們的確包含一種積極的力量。我不太讚成服用佛羅那。服用它,有點近似於服用一些止痛片止住肚子痛之後再上飛機。”


    備忘:蕭條,短缺,福特車能用一加侖汽油在公路上行駛60英裏,真是部好車。好了,我擱筆了。如果我不從簡記錄的話,這本日記在孩子出世之前就會寫得像《飄》那樣長。


    噢,還有一件事得記住,埃裏拉·加裏斯,可不能把他給忘了,據說,他可以在夢裏預測未來。


    1990年7月16日


    僅兩點,都與夢(見兩天前的日記)有關。第一,格蘭·貝特曼在這兩天麵色蒼白,沉默寡言,今晚我看見他加服了一大片佛羅那。我懷疑他漏服了前兩天的兩片,結果招致可怕的噩夢。這讓我有些擔心。我希望我能想辦法和他說點什麽,但什麽法子也沒想出來。


    第二,關於我自己的夢。前天晚上(我們討論之後的那天晚上)什麽夢都沒作,睡得像一個不記事的嬰兒。昨晚,我第一次夢見了那個老太太。在以前所說的情況之外沒什麽可補充的,除了一點:她看上去十分和藹可親。我想我能明白,為什麽斯圖可以置哈羅德的嘲諷於不顧而堅持要去內布拉斯加。我在早晨醒來的時候精神很好,想著如果我們能找到那位老太太,阿巴蓋爾媽媽,一切事情都會迎刃而解。我希望她果真在那兒。(順便說一句,我很肯定那個鎮的名字叫赫明福德。)


    備忘:阿巴蓋爾媽媽!


    第47章


    事情一旦發生,就像脫韁的野馬。


    7月30日,10時15分左右,他們在路上才走了一個小時。前天晚上下了幾場暴雨,路麵很滑。他們4人沒怎麽說話,昨天早上,斯圖先後叫醒了法蘭妮、哈羅德和格蘭告訴他們佩瑞自殺的噩耗後。“他在自責,”法蘭妮悲哀地想,“可那不是他的錯。”


    她本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原因嗎,部分是由於他應為放縱自己而遭到譴責,部分是由於她愛他,這是個事實,她不能再欺騙自己了。她想,她可以說服他,佩瑞的死不是他的錯……,可是這樣做就不免要向他表露自己的真實感情。她在想,也許可以找個機會向他坦露心跡。但萬一讓哈羅德看出來,就……都大白了……隻是時間問題。她想不久非要如此了,管他哈羅德不哈羅德的。她隻能隱瞞他這麽長時間了。到時候,他非知道不可……,接不接受都在他。她怕哈羅德接受不了。這保不準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他們身上可是帶了一大批槍支。


    法蘭妮還在左思右想,他們已經轉過了一個彎道,看到一輛大拖車翻在了路中央,剛好把路攔腰斬斷。昨夜的雨水把這輛拖車的外殼衝刷得閃閃發亮。更讓人驚奇的是,路邊上還停著三輛旅行小客車和一輛大型救援車。至少有十幾個人站在那裏。


    法蘭妮一驚,來了個急刹車。本田摩托在濕漉漉的地上直打滑,險些將她甩出去。4個人都停住了車,前後腳地在馬路上站成一條直線,竟然還有那麽多人活著,他們很是吃驚。


    “都給我下車,”其中一個大個子說。茶色胡子,戴著深色太陽鏡。法蘭妮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緬因州收稅路上,因為超速駕駛曾被一個州警拽下車來。


    “下來就要我們的駕照了。”法蘭妮想。但這已經不是一個逮著超速駕駛者就開罰單的州警了。這兒有4個男的,茶色胡子身後還站著3個。其餘都是女的。至少有8個。麵色慘白,像是受了驚嚇,在旅行小客車周圍站成一團。


    留茶色胡子的男人帶著槍。他身後的男人也都有槍。


    “下車,該死的。”淺茶色胡子說道,他後麵的一個人扣響了手中的來福槍,發出一聲悶響,劃破了早上薄霧繚繞的空氣。


    格蘭和哈羅德一臉困惑,顯得十分緊張。“他們要坐以待斃,”法蘭妮越想心越慌。她對自己的處境不是十分明了,但她知道眼前雙方的力量對比很不平衡。“4個男的,8個女的,”她在腦中揣度著,然後又拉響警報般大聲重複了一遍:“4個男的!8個女的1


    斯圖平靜地叫了聲“哈羅德”。他用眼神暗示哈羅德可以動手了。“斯圖,不要……”話未說完,一切便開始了。


    斯圖背上挎著杆來福槍。他抖了一下肩膀,槍帶從胳膊上滑了下來,槍已經握在了手中。


    茶色胡子暴喝一聲:“不準動1又大叫道,“加維!弗吉!羅尼!幹掉他們!捉住那個女的1


    哈羅德開始去抓他的槍,一開始忘了槍還捆在套子裏。


    格蘭·貝特曼還坐在哈羅德後麵,怔怔地呆住了。


    “哈羅德1斯圖又叫了一聲。


    法蘭妮開始動手取自己的來福槍。她感到周圍的空氣突然間凝固了,像裹上了粘稠的蜜糖一般令人窒息,感覺再也掙脫不出去了。這時,她意識到他們這些人可能會在這裏葬身。


    一個女孩叫了一聲:“動手1


    法蘭妮正要繼續用她的來福槍戰鬥,聽到叫聲,還是把目光轉移到了那個女孩身上。事實上,她已經不是什麽女孩了,至少有25歲。淡金色的頭發一點也不伏貼,罩在一頂破頭盔下,就像綠籬剛剛被剪了枝一樣。


    女人們並沒有全都動起來;有些快被嚇瘋了。行動的隻有這金發女孩和其他3個女人。


    所有這一切發生在短短的7秒鍾之內。


    留著淺茶色胡子的男人一直用槍指著斯圖。突然聽到那個年輕的金發女孩叫“動手”,他的槍管一顫,緩緩地轉向了她,像探測水源的“魔杖”嗅到水一樣。子彈緊跟著出膛了,發出了像鋼條戳穿硬紙板一樣沉悶的聲音。斯圖從摩托車上跳下來。


    斯圖用肘撐著地,開起火來,(雙肘著地是怕子彈射在路麵上,那輛本田摩托就壓在他的一條腿上)。茶色胡子被打得像一個輕歌舞劇演員一樣蹦蹦跳跳地下了台。他那件褪了色的方格襯衫被風吹得飄蕩起伏的。他手裏的自動手槍衝著天空胡亂射開了,那有如鋼條戳穿硬紙板的聲音連響了4響。最後,他仰麵朝天地摔倒在了地上。


    在淺茶色胡子身後站著的那3個男人,有兩個一聽到金發女孩的叫聲便朝四周猛摟扳機。其中一個抱著杆老掉牙的12口徑雷明頓雙管獵槍。槍托沒有支撐著任何物體——他從右邊握著槍,懸於右髖骨外——開槍時發出的聲響尤如小屋裏的霹靂,後座力使槍從他的手中向後彈出,嘩喇一聲掉在了地上。有一個女人的臉被打中了,開始是血肉模糊,不一會,法蘭妮就聽到她的血滴滴嗒嗒地落在人行道上,像是下雨的聲音。她現在像是戴著副“鮮血凝鑄的麵具”,一隻未受傷的眼睛透過麵具茫然地看著外麵。然後,她向前撲倒在路上。那身後的那輛“鄉村廣潮旅行小客車被霰彈打得像蜂窩一般。車窗布滿了白色裂紋,有如一道道瀑布。


    第二個男人轉向金發女子,倆人扭作一團。其他3個女孩中,有一個爬著去夠掉在地上的那隻獵槍。


    第三個男人開始朝法蘭妮開槍。法蘭妮正跨在摩托車上,雙手握著來福槍,呆呆地望著他。他的皮膚是橄欖色的,像是意大利人。她感到子彈從左太陽穴旁嗡地一聲掠過。


    哈羅德終於解開了一支槍。他舉起槍向那個橄欖膚色的男人射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大約是15步。哈羅德沒打中他。子彈恰巧從橄欖膚色男人頭部偏左的位置劃過,在粉色汽車拖房的外殼上赫然留下了一個彈孔。橄欖膚色的男人瞪著哈羅德,說:“我要殺了你,你這個婊子養的1


    “不,不要這樣1哈羅德放聲大叫。他放下了槍並舉起了雙手。


    橄欖膚色的男人朝哈羅德連開了3槍。槍槍皆失。隻有第三槍打得最為接近,最具威懾;子彈擦著哈羅德的“雅馬哈”摩托車的排氣管而過,發出尖銳的叫聲。車倒了,將哈羅德和格蘭摔了下來。


    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20秒。此時,哈羅德和斯圖平躺在地上。格蘭盤腿坐在路上,仍在四處張望,好像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絕望中的法蘭妮試著朝橄欖膚色的男人開槍,想在他朝哈羅德或斯圖開槍之前就結果了他,但她的槍卻沒響,甚至連槍栓都拉不動,她忘了把保險推到發射位置。金發女子仍在和第二個男人搏鬥,剛才去夠槍的女人為得到那隻掉了的獵槍正在與第三個男人進行殊死搏鬥。


    橄欖膚色的男人一邊操著純正的意大利語咒罵著,一邊又朝哈羅德瞄準,正在這時,斯圖開火了,橄欖膚色的男人的前額一塌,隨即像一袋馬鈴薯一樣倒下了。


    現在,又有一個女人加入到奪槍的戰鬥中。掉了槍的男人試圖將她授在一旁。她卻把手伸到他的兩股之間,抓住牛仔褲的分叉處,用力一攥。法蘭妮看到她的背後的三塊肌肉暴突出來,一直延伸至前臂和肘部。男人慘叫一聲,立即失去了對槍的興趣。他捂著襠部,弓著身子,跌跌撞撞地走開了。


    哈羅德匍匐著向槍掉落的位置爬過去,然後抓在了手中。向捂著襠部的男人射擊。一連打了三槍,都未打中。


    “真像邦妮和克萊德,”法蘭妮想,“上帝啊,遍地都是血1


    金發亂蓬蓬的女孩正在爭奪第二個男人扔下的來福槍,她顯得力不從心。突然他將槍一鬆,踢了她一腳,本是踢肚子的,實際上他的靴子隻踢到了她的腿。她急速後退,雙臂平衡著身體直打轉兒,最後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他要開槍了,”法蘭妮想,但是,這第二個男人卻像一個醉醺醺的大兵一樣圍著她轉圈,突然做了一個向後轉的動作,開始朝蜷縮在“鄉村廣潮旅行小客車一側的那3個女人掃射。


    “唷,唷,唷!騷女人1這位“紳士”喊到。“唷,唷,唷!浪貨1


    其中一個撲倒在地,跌在了旅行小客車和拖車中間的人行道上,像一條被刺傷的魚。另外兩個女人拔腿就跑。斯圖朝這個開槍的男人射擊,但沒打中。第二個男人開槍打一個正在跑動的女人,也未打中。那個女人雙手朝天伸著,跌倒在地。另一個跑著跑著,朝左一拐,躲到了拖車後麵。


    槍脫了手也沒能奪回來的那個男人,仍用手捂著襠部搭在那兒蹣蹣跚跚地兜圈子。一個女人將獵槍指向了他,扣動了雙扳機,她雙眼緊閉,嘴巴歪著,等待那一聲巨響。期待中的巨響落空了。槍裏已經沒子彈了。她把槍反過來拿著,手握著槍管,高高地掄起槍托砸了下來。沒砸中頭,隻砸到了脖子和右肩相連的部位。男人往後一縮,想就勢溜走。拿槍的這個女人,上身穿著一件印有“肯特州立大學”字樣的藍色運動衫,下著一條破爛的牛仔褲,跟在他後麵,邊走邊用槍托砸他。男人還在繼續爬著,身下已是血跡斑斑,這個穿“肯特州立大學”運動衫的女人仍不依不饒地用槍托砸他。


    “唷,唷,唷,唷,唷,你們這些婊子1第二個男人吆喝著,瞄準一個已嚇得目瞪口呆、嘴裏邊不住地喃喃自語的中年婦女。槍口距她僅有3英尺;近得幾乎一伸手指就能將槍眼堵祝他卻沒有打中。再拉一次槍栓,可惜子彈打光了。


    哈羅德此時學著電影中警察的樣子雙手握槍。一扣扳機,擊碎了第二個男人的肘部。這個男人扔掉了手中的槍,上竄下跳起來,嘴裏發出急促而含混的叫聲。在法蘭妮聽來,這聲音有點像兔子羅傑在說“請請請1


    “我打中他了1哈羅德高興得大叫。“我打中他了!上帝作證,我打中他了1


    法蘭妮終於想起她的來福槍上有保險栓。她把保險栓推下的時候,斯圖又開了一槍。第二個男人應聲倒地,這回捂著的是肚子。


    “天啊,天埃”格蘭喃喃自語,他把臉埋在手中,輕輕地抽泣起來。


    哈羅德又放了一槍,第二個男人的身軀顫動了一下,再也不嚎叫了。


    穿“肯特州立大學”運動衫的女人又一次將槍托掄下來,這次它結結實實地落在那個正在爬著的男人頭上。發出的聲音就像吉姆·賴斯結結實實地擊中一個高水平的、勁道十足的快球一樣。獵槍的胡桃木槍托已經七零八落了,那個男人的腦袋也一樣。


    片刻,一切都歸於沉寂。隻有陣陣鳥鳴:啾啾……啾啾……啾啾……


    那個穿運動衫的女人橫跨在第三個男人的屍體上,突然發出像是原始人慶賀勝利的悠長的呼嘯聲,這叫聲深深地刻入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的記憶中。


    金發女子名叫戴安娜·尤爾根斯,來自俄亥俄州的齊尼亞。穿“肯特州立大學”運動衫的那個是蘇珊。第三個女人,也就是緊攥著拿獵槍的那個男人襠部的是帕蒂·克羅格,其他兩個已不算年輕。最大的一個,戴安娜說叫雪莉·哈米特。另一個她也說不上姓甚名誰,看起來有三十五六歲;兩天前,她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精神失常了,在阿奇博爾德鎮徘徊時被阿爾、加維、弗吉和羅尼俘獲。


    9個人下了高速路,在哥倫比亞市西部某處的一間農舍安頓下來,現在他們已越過印第安那州邊界。所有人都狼狽不堪,之後幾天,法蘭妮想,他們從收稅路上的拖車旁邊下去,穿過一片田野走向農舍時的情景酷似由精神病院資助的學生跟蹤一名受觀察者進行野外考察。大雨過後,齊腿深的草叢濕漉漉的,很快就打濕了他們的褲子。粉白的蝴蝶,雙翅沾著水珠,愈發顯得沉重,它們疲憊地扇著翅膀朝他們身上撲過來,轉了幾圈後又繞著八字飛走了。白雲像輕柔的薄紗,蒙著想要破雲而出的太陽,微弱的光線漫射在天際之間的薄雲之上。盡管有浮雲遮住了太陽,天氣仍然悶熱潮濕,讓人喘不過氣來。空氣中混雜著烏鴉的絮羽和它們難聽的聒噪聲。“烏鴉比人還多。”法蘭妮頭暈目眩地想。會不會我們一不留神,它們就將我們人類全部啄出地球?黑鳥的報複。烏鴉是食肉動物嗎?法蘭妮非常害怕它們真的是。


    這些荒唐的想法在腦子裏模模糊糊的,卻非常頑固,像躲在浮雲背後的太陽一樣驅之不去,槍戰的情景一遍一遍地閃現在她的頭腦中:一個女人的臉被獵槍炸開了花;斯圖倒下了;當她以為斯圖死了時那極度恐慌的一瞬。大叫著“唷,唷,唷,你們這些婊子1的男人被哈羅德擊中後聲音變得像兔子羅傑;留著茶色胡子的男人開槍時的動靜兒像鋼條戳穿了硬紙板。蘇珊·斯特恩跨在對手的屍體上發出原始人慶祝勝利的叫聲,而死人的腦漿,冒著熱氣,汩汩地從被砸爛的腦殼中流出來。格蘭和她並排走著,他那張冷峻削瘦的臉此時卻顯得心神不定,一縷縷的灰色長發,被風吹得像蝴蝶一樣飛舞著,他握著法蘭妮的手,不自覺地輕輕地拍個不停。


    “你一定不要受這件事影響,”他說,“這種可怕的事……一定會發生的。最好的辦法是人多力量大。你知道,就是說集體。它是所謂的文明世界的中堅力量,是一劑消除無法無天狀況的良藥。你應當把……類似這樣的……事情……當作理所當然的事兒。這隻是件孤立的事情。我認為是這樣的。我認為這一事實是不言自喻的,是一種社會本質的倫理道德問題,有人可能會這樣說。哈!哈1


    他的笑聲有一點嗚咽。他每說一句,她都應和一聲“是的,格蘭,”但他似乎沒有聽到。蝴蝶有時會砰然撞在他們身上,然後又砰地飛走了。快到農舍了。剛才的戰鬥雖然持續了不到一分鍾,但她想,這種戰鬥的場麵大概會永遠留在記憶深處。格蘭一直拍著她的手。她很想讓他停下來,但她害怕如果她這樣做了,他會不會哭起來。她可以忍受這種拍打。因為她相信自己不忍看到格蘭·貝特曼掉眼淚。


    哈羅德走在斯圖一邊,那個叫戴安娜·尤爾根斯的金發女子走在另一邊。蘇珊·斯特恩和帕蒂·克羅格夾著那個不知名的精神失常的女人走著。雪莉·哈米特,就是那個死之前叫得跟兔子羅傑似的男人在很近的距離都沒打著的那個女人,走在左邊稍遠一點兒,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去撲偶而飛過的蝴蝶。這一群人走得很慢,雪莉·哈米特走得更慢。淩亂的灰發飄在臉龐周圍,目光呆滯地盯著這個世界,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老鼠躲在一個臨時藏身的洞穴裏怯怯地向外張望。


    哈羅德不安地看著斯圖。“我們把他們一網打盡了,是不是,斯圖?我們把他們全部幹掉了。捏碎了他們的屁股。”


    “我想是的,哈羅德。”


    “老兄,我們必須這樣,”哈羅德較認真地說,好像斯圖暗示事情可能會走向另一麵。“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1


    “他們可能會讓你們的腦袋開花,”戴安娜平靜地說。“我以前和另外兩個人在一起時,他們這夥人突然朝我們開槍。他們從埋伏地點向裏奇和戴蒙開槍。打中後,又在他倆的腦袋上各補了一槍。你們必須先幹掉他們,否則現在死的就是你們。”


    “否則現在死的就是我們1哈羅德大聲對斯圖說。


    “一點不假,”斯圖說,“不要跟她計較,哈羅德。”


    “真的!讓人直冒冷汗1哈羅德說。他笨手笨腳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發薪日”牌巧克力,剝包裝紙時掉在了地上。他惡狠狠地詛咒著,一把抓起來,兩隻手握著,像握著一根棒棒糖。


    他們已經到了農舍。哈羅德一邊吃著巧克力一邊下意識地不停地在身上亂摸,以確信自己沒有受傷。他直感到惡心,不敢低頭看襠部。他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在拖車背後的“熱鬧的慶典活動”達到高xdx潮後不久就尿濕了褲子。


    他們把早餐和午餐合在一塊了,吃飯時,戴安娜和蘇珊隻是隨便吃了點兒,大部分時間都在閑聊。帕蒂·克羅格,17歲的美人也隻是吃了幾口。不知姓名的女人蜷縮在廚房最遠的角落裏。雪莉·哈米特坐在餐桌旁,一邊啃著全麥餅幹,一邊自言自語。


    戴安娜是在裏奇和戴蒙的陪同下離開齊尼亞的。除了他們三個,流感過後的齊尼亞還有多少人活著?她隻見過三個:一位年長的老人、一名婦女和一個小女孩。戴安娜和她的朋友們邀請他們一道離開,但老人揮了揮手,讓他們自己走,說了些“沙漠中有麻煩”之類的話。


    到了7月8日,戴安娜、裏奇和戴蒙開始受到噩夢的折磨。夢境令人毛骨悚然。裏奇已經開始相信夢中的魔鬼真的存在,就生活在加利福尼亞。而且,他認為這個“魔鬼”,如果是男的,一定就是那三個人在沙漠中遇到的麻煩事。戴安娜和戴蒙開始為裏奇的健康狀況擔憂。裏奇稱夢中的魔鬼是個“慣犯”,並說他正在集結一支“慣犯大軍”。還說這支軍隊將很快橫掃西部,要征服每一個幸存者,從美國繼而擴展到世界各地。戴安娜和戴蒙私下裏商議,能否在某個晚上悄悄地離開裏奇,並且開始相信,他們之所以也做這樣的夢是受裏奇強大的幻覺的影響。


    到了威廉斯鎮,他們在高速路上轉過一個彎道後,發現一輛大型自動傾卸車橫躺在路中央。旁邊停著一輛旅行小客車和一輛救援車。


    “我猜一定又是撞車了。”戴安娜邊說邊用手指緊張地將全麥餅幹碾碎。


    她們跨下摩托車,正想推著它繞過自動傾卸車,突然有四個“慣犯”——用裏奇的話說——從溝裏竄了出來。殺掉裏奇和戴蒙後,捉住了戴安娜。她是第四個被投入這個他們稱作“動物園”或“閨房”的地方。那個一直在喃喃自語的雪莉·哈米特就是其中一個,她當時還正常,盡管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弓雖.女幹、雞奸並被迫與那四個家夥扣交。“有一次,”戴安娜說,“一個家夥把她帶入灌木叢中用帶刺的鐵絲網擦她的屁股,害得她直腸流了三天血。”


    “耶穌基督,”斯圖說。“那個人是誰?”


    蘇珊·斯特恩說:“就是拿獵槍的那個,後來被我敲碎了腦袋,我真希望他現在在這兒,就躺在地板上,可以讓我再來一遍。”


    至於那個留茶色胡子、戴太陽眼鏡的男人,她們隻知道他是個醫生。他和弗吉曾是特遣部隊成員,在流感爆發時被派往阿克倫。他們的工作是“與媒體協調”,這是軍方對“新聞封殺”的委婉說法。這項工作幹順手後,他們又轉入“民眾管製”工作,這又是軍方對朝四散奔逃的“戰利品”開槍射擊或將那些沒來得及逃走的“戰利品”絞死的委婉說法。到了6月27日,醫生告訴她們,已經無法和指揮係統聯係上了。許多人病得不能再去巡邏了,那時,也無所謂了,因為阿克倫的居民虛弱得看不了也寫不了新聞了,更不用說打劫銀行和珠寶店了。


    時間到了6月30日,這支特遣部隊已經是名存實亡——隊員們有的死了,有的奄奄一息,剩下的都作鳥獸散。醫生和弗吉成了兩個散兵遊勇,實際上,他們從那時起就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幹起了“動物園飼養員”的勾當。加維7月1日加入到他們中間,羅尼是7月3日來的。到那時,他們的特殊小型俱樂部就不接納新成員了。


    “過不了多久你們的人數就會超過他們。”格蘭說。


    雪莉·哈米特出人意料地接過了話茬。


    “吃藥,”她說,她那雙酷似被捉住的老鼠的眼睛透過灰白的劉海發穗盯著他們,“早上起床吃一粒,晚上睡覺吃一粒,起床和睡覺的時候。”她的聲音漸弱,後來就幾乎聽不到了。又開始了喃喃自語。


    蘇珊·斯特恩順著故事的線索接著說下去。她和雷切爾·卡姆蒂,就是她們中死掉的那個,於7月17日在哥倫比亞市郊外被俘獲。當時,這幫人組成一個車隊正在巡遊,有兩輛旅行小客車和一輛救援車。救援車隨時可以移開擋道的破汽車,還能在高速路上設置路障。醫生腰間別著一個大口袋,裏麵盛著睡前服用的大劑量安眠藥、出行用的鎮定劑還有休息時的紅藥片。


    “早上一起床,先被弓雖.女幹兩三次,然後等著醫生拿出藥丸,”蘇珊輕描淡寫地說。“我指的是白天用的藥丸。這樣到了第三天,我的……,當然,你們知道,我的蔭.道已經磨傷了,任何一種正常的性交都疼痛難忍。我希望是羅尼,他想要的就是吹喇叭。但一吃過藥,你就會安靜下來。不是想睡覺,就是安靜。置身於這些藍色藥片的包圍之中,你好像什麽都無所謂了。隻想坐在那兒,兩隻手放在膝蓋間的裙褶上,看著眼前的景物晃來晃去,或者是兩隻手放在膝蓋間的裙褶上坐著,看著他們用救援車將什麽東西從路上移開。有一天,加維氣瘋了,因為有一個女孩,至多不會超過12歲,她不能做……,嗯,我不想告訴你們。反正糟透了。加維一怒之下把她的腦袋削了下來。我甚至沒有感覺。我隻是……安靜。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你幾乎不再想逃跑的事了。你所想的莫過於那些藍色藥片,可比逃跑的吸引力大多了。”


    戴安娜和帕蒂·克羅格不住地點頭。


    帕蒂說,他們似乎是把人數限定到了8個。7月22號那天他們殺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這是他們所殺的第50個男人),把她捉回來後,就把一名在“動物園”裏圈了一個多星期的老婦處決了。在阿奇博爾德鎮附近擒住那個無名氏之後,又殺了一個16歲的斜眼姑娘。“醫生習慣以此作為笑談,”帕蒂說。“他曾說,‘我不從梯子下穿行,不踩黑貓腳印,不會讓13個人與我結伴同遊。’”


    他們在29號那天頭一次看到斯圖和其他人。“動物園”安紮在離州邊界不遠的一個露營區內,斯圖他們四個恰巧路過那兒。


    “加維對你很感興趣。”蘇珊說,並朝法蘭妮點了點頭。法蘭妮渾身一顫。


    戴安娜湊近他們,輕聲慢語地說。“而且,他們已經弄清楚,你將要取代哪一個。”她朝雪莉·哈米特微微甩了甩頭,幾乎察覺不到,雪莉還在那兒一邊嚼餅幹一邊喃喃自語。


    “可憐的女人。”法蘭妮說。


    “戴安娜判定,你們幾個可能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帕蒂說,“也許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因為你們那邊有三個全副武裝的男人——她和海倫·羅熱都看到了。三個全副武裝的男人。而且醫生又采用了那套過於自信的小伎倆,就是將旅行小客車掀翻在路上的辦法。醫生扮作某種政府官員的模樣,這樣,他所遇到的每一群人中的男人——當有男人的時候——就會乖乖地投降,然後就吃了槍子。這種慣用伎倆一直都屢試不爽。”


    “那天早晨,戴安娜讓我們把藥藏在手裏,”蘇珊接著說了下去。“他們一向不怎麽注意我們是否真的吃了,而且我們也清楚,那天早晨他們一直忙著將旅行大客車拖到路上,再弄翻它。我們沒告訴任何人。知情的隻有戴安娜、帕蒂和海倫·羅熱……其中一個已被羅尼在那兒從背後打死了,當然,還有我。海倫說,‘如果他們發覺我們試圖把藥吐到手裏,會殺了我們的。’而戴安娜說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殺了我們的,或早或晚,幸運的話也許早點兒,我們當然知道這是真的。所以我們就這樣幹了。”


    “我把藥在嘴裏含了很長時間,”帕蒂說,“快要溶化時才找機會吐了出來。”她看著戴安娜,“我想海倫當時可能是不得已咽了下去。我想這是她動作太慢的原因。”


    戴安娜點點頭。她不假掩飾地用火辣辣的眼神看著斯圖,弄得法蘭妮渾身不自在。“大塊頭,要不是你覺得不對勁兒的話,他們的辦法就得逞了。”


    “醒悟得還不夠早,看起來像是這樣,”斯圖說,“下次,我會早點兒醒悟的。”他站了起來,走到窗戶,向外張望。“你知道,讓我感到吃驚的還有,”他說,“我們當時是多麽明智。”


    法蘭妮不那麽在意戴安娜盯著他的火辣辣的目光了,“別的不說,她比我漂亮多了,”法蘭妮想。“而且,我懷疑她是不是懷孕了。”


    “這是一個大徹大悟的世界,大塊頭,”戴安娜說,“不醒悟就得死。”


    斯圖轉身看著她,這是第一次正眼看她,法蘭妮感到一陣妒意。“我等得太久了,”她想,“上帝啊,我一直想這樣,我等得太久了。”


    她忽地瞥見哈羅德正在暗暗地笑,一隻手捂著嘴。似乎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笑。她突然覺得自己最好是站起來,漫不經心地從哈羅德身邊走過,將他的目光吸引到自己的指甲上。


    “決不,哈羅德1她真想大叫。“決不1


    “決不?”


    [摘自法蘭妮·戈德史密斯日記]


    1990年7月19日


    啊,上帝。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在書裏是剛開始就結束了,而且有些事至少還會發生轉機,但在現實生活中,似乎就要沒完沒了,像一部肥皂劇,總也到不了頭。也許我應該澄清事實,冒一次險,但我擔心他倆之間會出什麽事,而且……。你不能用“而且”來結束一句話,因為我不敢在這個聯接詞後寫下可能會發生的情況。


    親愛的日記,即使寫下來會非常令人不快,我也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甚至不願去想它。


    格蘭和斯圖潛入市區(今晚可能是俄亥俄州的吉拉德),在垃圾堆附近搜尋一些吃的東西,希望是些濃縮食品和幹凍蔬菜之類的。他們沒費多大勁兒就捎回了一些食物,濃縮食品味道還真不錯,但對我來說,幹凍食品都是一個味——像幹雞屎。你有沒有過拿幹雞屎作比較的時候?沒什麽,有些事隻能寫在日記裏,哈-哈。


    他們問我和哈羅德想不想去,即使他們沒了我什麽都做不成,我也不想去了,騎了一天的摩托車,已經夠受的了,哈羅德也說不想去,他說要去弄點兒水來燒燒。說著,似乎已經在製定計劃了。很抱歉將他說得這麽詭計多端,但事實本身如此,他亦然。


    [此注:我們這些人都出奇地討厭喝燒開的水,其味道平淡而且完全不含氧,但馬克和格蘭卻說工廠什麽的停產時間還不夠長,溪水和河水尚未自潔,特別是在東北地區(他們稱之為鏽化地帶)的工廠裏,因此我們要統統煮過才放心。我們所有人一直企盼著早晚能夠找到一大批瓶裝礦泉水,本來已經找到——哈羅德也這樣說——但大部分卻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斯圖認為,大多數人一定是以為喝自來水得的病,在病發之前喝掉了大量的礦泉水。]


    馬克和佩瑞去了什麽地方,說是去找草莓來豐富我們的菜譜,也許還作了別的什麽事——他們對此諱莫如深,隻說他們幹得很好,我想——所以我先拾柴生火,然後舉著一根柴火去找哈羅德的水罐……很快,他就帶著一個水罐回來了(很顯然,他在溪水裏泡的時間不短,洗了一個澡,還把頭洗了。)他將水罐掛在火堆上麵的什麽東西上,然後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倆坐在一截木頭上,談天說地,他突然伸出雙臂抱住了我,試圖吻我。我說是試圖,但他現在真的就繼續下去了,我非常吃驚。隨後,我掙脫開他——回頭看看,簡直是出鬧劇。我現在還感到惱火——從圓木上向後仰著跌了過去。這下兒不僅把外衣背後弄皺了,而且還擦破了一大塊皮。我發出一聲尖叫。如此這般嘮嘮叨叨地重複過去的事,太頻繁了,就像我和傑西外出走在大堤上時,我總是咬嘴唇……太頻繁了,就像是這樣,隻圖好受一點兒。


    哈羅德馬上就單膝跪在我身邊,問我還好嗎,臉赫然紅到發根。哈羅德有時竭力顯得那麽冷若冰霜,那麽矯揉造作——在我看來,他像是一個靈感枯竭、激情疲憊的青年作家,一直在尋求西海岸獨特的“沉悶咖啡館”,在那裏,他可以耗費一整天的光景,一邊吸著廉價的白葡萄酒——這種酒雖低級但包裝很好,一邊談論著薩特,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沉浸在未成熟的種種幻想之中。或許我就這樣想。這種人星期六一大早的幻想大都是:卡斯提亞船長的蒂龍動力、電影《黑暗通道》中的漢弗萊·鮑嘉。有壓力時,他性格的這一麵總像是要漸露端倪,可能因為他把這種情緒像管孩子一樣地克製住了,我也不知道。不論如何,當他退化成博吉,他隻會令我聯想到在伍迪·艾倫執導的電影中《山姆,再來一次》中扮演博吉的那家夥。


    所以,當他跪在我身邊,問我“還好吧,寶貝”時,我就開始格格直笑。言歸正傳吧!這不隻是因為當時的情景可笑,你知道。如果僅此而已,我還是能夠忍住的。不,讓我歇斯底裏的原因太多了。做噩夢,擔心孩子,怎麽處理我對斯圖的感情,日複一日的旅行,緊張,痛苦,失去雙親,事事出現柳暗花明的轉機……開始隻是格格地傻笑來渲瀉這種情感,後來就演變為歇斯底裏的狂笑,一發不可收拾。


    “什麽事這麽可笑?”哈羅德問,慢慢地站了起來。我猜想是用那種可怕的正義之聲說的,但在那時,我已不再想哈羅德了,腦子裏閃現出唐老鴨的這種瘋狂模樣。唐老鴨一搖一擺地穿過西方文明的廢墟,生氣地嘎嘎直叫:“什麽事這麽可笑,啊?什麽事這麽可笑?什麽事他媽的這麽可笑?我將臉埋在手中,笑了哭,哭了又笑,直到哈羅德以為我完全崩潰了。


    過了一會,我強忍住不哭了。我擦幹眼淚,想讓哈羅德看看我的臉是不是擦得很花。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害怕他會把此當成一種過份親昵的行為。活著、自由,法蘭妮的追求,哦-嗬,沒那麽可笑。


    “法蘭妮”,哈羅德說,“我覺得這難以啟齒。”


    “那你最好還是別說了。”我說。


    “我身不由己,”他回答,我開始明白他不願讓我回答不,除非對他明說。“法蘭妮,”他說,“我愛你。”


    我想,許久已來我就明白他對我的感情就是這樣赤裸裸,如果他隻是想同我睡覺,那就簡單了。愛情比作愛更危險,而我也左右為難。怎麽對哈羅德說“不”?我想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管他是誰,我都要說。


    “哈羅德,我不愛你。”這就是我的回答。


    他的臉氣炸了。“是他,對不對?”他說著,臉扭曲得非常難看。“是斯圖·雷德曼,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說。現在,我的脾氣也上來了,我一直都不能控製它——我想是我媽媽遺傳給我的。我以女人特有的方式把要向哈羅德發的脾氣壓下去,但我仍能感覺到它緊緊地繃住了弦。


    “我知道。”他的聲音變得尖銳還有點兒自顧自憐的味道。“好吧,我知道了。我們遇到他的那天,我就知道。我不想讓他和我們一起走,因為那時我就知道。而且他說……”


    “他說什麽?”


    “他說他不想要你!你隻能是我的1


    “就像給了你一雙新鞋,對吧,哈羅德?”


    他沒有回答,可能意識到了自己走得太遠了。我費了點勁兒回憶那一天:哈羅德見到斯圖的瞬間反應,就像一隻先來的狗,當一隻新的、一隻陌生的狗來到它窩裏時的反應一樣。侵入了它的領地。我仿佛可以看到哈羅德頸背上的狗毛都豎起來了。我明白斯圖所說的話,是為了將我們從狗堆兒裏拿出,重新放回人堆兒裏。這難道不是其真實意圖所在嗎?我們目前正處於這種糾纏不清的爭鬥中嗎?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為什麽苦苦掙紮又要維護麵子呢?


    “我不屬於任何人,哈羅德。”我說。


    他嘴裏嘰嘰咕咕了幾句。


    “什麽?”


    “我說,你應該糾正一下你的看法了。”


    我腦中反應出一種尖銳的反駁方式,但我沒說出來。哈羅德的眼睛望著遠方,麵無表情。他說:“我以前見過那家夥。你最好相信這一點,法蘭妮。他是橄欖球隊的四分衛,卻是那種坐在教室裏用唾沫沾濕紙團到處亂扔的人,還向人群中飛紙鳥,因為他知道老師至少能給他個c的成績,所以他可以一向這樣玩玩鬧鬧。這種人隻和最漂亮的啦啦隊長約會。當英文教師讓你朗讀你的全班最棒的作文時,這種人就放屁。”


    “是的,我了解像他這樣的混蛋。祝你好運,法蘭妮。”


    說完,他就走了。這並不意味著他打算壯烈而輕蔑地退場,對此我相當有把握。這更像是他曾做過某種神秘的夢,是我將它擊碎——夢中的一切已物是人非,而現實卻是不曾真的擁有什麽。他讓我感到恐懼,真的,因為當他離開時並沒有裝作無所謂的冷言冷語憤世疾俗,而是真的憤世疾俗,不是無所謂的,而是像刀刃一樣銳利傷人。他受到了打擊。啊,哈羅德永遠不會明白,他的腦袋瓜已經開始轉了一點彎兒,他終於明白無論他作什麽,這個世界還將原地不動。他將挫折藏於心間,那情形尤如海盜聚積財寶……


    好吧。現在大家回來了,吃過晚飯,過足煙癮,拿出了佛羅那(我放到口袋裏,沒讓它在胃裏溶解),大家安頓下來。哈羅德和我剛剛經曆了痛苦的交鋒,我的感覺是什麽事都沒有真正解決,隻是他正在觀察斯圖和我,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此舉令我作嘔,一股無名之火促使我將這一切寫了下來。他有什麽權利監視我們?他有什麽權利把我們的悲慘處境弄得更加複雜?


    備注:對不起,日記。這絕對是我當時的心情。我什麽事都想不起來了。


    當法蘭妮走近斯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他用鞋後跟在地上踩出一個小圓坑,當作煙灰碟。他麵朝西方,那裏的太陽就要下山了。雲朵綻裂,好讓那一輪紅日露出個頭兒來。遇見那四個女人,並讓她們加入進來不過是昨天的事,但似乎已經很久遠了。他們沒費多少勁從溝裏拖出一輛旅行大轎車,載上他們的摩托車,結成一支旅行隊,緩緩沿著收費路向西而行。


    香煙的味道讓她想起了父親和父親的煙鬥。跟回憶一起湧上來的是憂傷,化作了縷縷鄉愁。爸爸,沒有你的日子我已經習慣了。我想你不會介意的。


    斯圖環顧四周時看到了她。“法蘭妮,”他由衷高興地說,“你好嗎?”


    她聳了聳肩,“還行。”


    “想一起坐在石頭上看日落嗎?”


    她坐到了斯圖身邊,心跳頓時加快了。說到底,還有別的理由讓她來到這兒麽?她知道他離開營地的路徑,也知道哈羅德和格蘭還有其他兩個姑娘一道前往布賴頓市,要找一架民用電台(這次是格蘭的主意,而非哈羅德的)。帕蒂·克羅格回到了營地,正在照料那兩個患戰鬥疲勞症的病人。雪莉·哈米特有從驚嚇中清醒過來的跡象,但今天一早,她又把大家吵醒了,困為她在夢中發出了尖叫,兩隻手在空中亂舞,做出避開打擊的樣子。另一個女人,就是無名無姓的那個好像正在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她坐著。即使飽了還要吃。她會裝著大小便的樣子。也不回答別人的問題。她隻有在睡著的時候才真正活躍起來。即使服用了很大劑量的佛羅那,也經常呻吟,有時還尖叫。法蘭妮想,自己知道這個可憐的女人正夢到了什麽。


    “像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是不是?”她說。


    他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比我們想象的要遠。那位老婦人已不在內布拉斯加州了。”


    “我知道……”她剛起了個頭,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小姐,你一直都沒有吃藥。”


    “我的秘密保不住了。”她說著,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不光我們這樣,”斯圖說,“下午,和戴安娜聊天的時候(一聽到他叫她的名字那麽親密,就勾起了她內心的嫉妒與恐懼之情),她說她和蘇珊也都不願意吃。”


    法蘭妮點了點頭。“為什麽停下來了?他們沒給你吃藥嗎……在那地方?”


    他在土製煙灰碟裏敲了敲煙灰。“晚上隻是柔和的鎮靜劑。他們用不著迷倒我。他們看得很牢。我是三天前開始不吃藥的,因為我覺得……不需要了。”他思忖片刻,又接著說了下去。“格蘭和哈羅德要去找架民用電台,真是個好主意。民用電台有什麽用呢?是為了讓你保持聯係。我一個叫托尼·萊姆斯特的戰友回到了阿內特,他的偵察機裏有一架電台。了不起的小玩意兒。你可以用它和別人通話,如果你遇上麻煩,還能呼救。這些夢想,好像在你的腦袋裏已經裝了一架電台,隻是不能發報,隻能接收。”


    “也許我們正在發報。”法蘭妮平靜地說。


    他看著她,神色驚愕。


    他們一言不發地坐了片刻。太陽露出頭來,像是要趕著在沉沒到地平線之前道一聲再見。法蘭妮能夠理解,為什麽原始人那麽崇拜太陽。因為日複一日,整個國家更加空空蕩蕩,巨大的沉寂使她的腦海中映出的是太陽——月亮——也是這樣的龐然大物,開始變得好像更龐大、更重要。也更加人格化。


    “不管怎樣,我沒再吃藥,”斯圖說,“昨晚,我又夢到了那個黑衣人。情況糟透了。他正在沙漠邊緣的某個地方站住了腳。我想是在拉斯維加斯。法蘭妮……我想他正在將人們釘在十字架上。是那些他覺得礙手礙腳的人。”


    “他在幹什麽?”


    “那就是我所夢到的。沿著15號公路布滿了一排排用車庫橫梁和電線杆搭成的十字架。人們正懸在上麵。”


    “不過是個夢。”她故作輕鬆地說。


    “也許吧。”他吸了口煙,望著西方血染的雲霞。“但另外兩個晚上,也就是我們忙於應付那幾個劫持婦女的瘋子之前的晚上,我夢見了她——那個我們稱之為阿巴蓋爾媽媽的女人。她正坐在運貨卡車的駕駛室裏,車子停在76號高速公路邊上。我站在地上,一隻胳膊拄在車窗上,正在跟她說話,自然地就像我正在和你說話一樣。她說,‘斯圖爾特,你還可以帶著他們走得快點兒;像我這樣的老太婆都做得來,你這個得克薩斯大塊頭更沒問題了。’”斯圖笑了笑,扔掉煙頭,用鞋後跟碾了一下。想到前途渺茫,就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一樣,他伸出一支胳膊攬住了法蘭妮的肩。


    “他們要去克羅拉多州,”她說。


    “噢,是的,我想是的。”


    “那……那麽是戴安娜還是蘇珊也夢到過她?”


    “她們全都夢見過。昨天晚上,蘇珊夢到了十字架。和我夢見的一模一樣。”


    “現在,已經有許多人跟著那個老太太了。”


    斯圖點了點頭。“有20人,或許更多。你知道,我們每天都要轉移一批人。他們就蹲在那兒,等著我們經過。但我想,他們都害怕我們,而她……於是他們就會投奔她。他們遲早會來的。”


    “或者去投靠另一個。”法蘭妮說。


    斯圖點點頭。“是的,或是投靠他。法蘭妮你為什麽不再吃佛羅那了呢?”


    她顫抖著哀歎了一聲,思忖著是否應該告訴他。她想告訴他真相,又怕看到他的反應。


    “女人要做的事沒數兒。”她最後說道。


    “是的,”他隨聲附和著,“但也許總有辦法摸透她們在想些什麽。”


    “什麽……”她剛一開口,他就用一個熱吻堵上了她的嘴。


    他們並排躺在草坪上,沐浴著最後一抹晚霞。當火紅和冷紫這兩種暮色交織時,火紅漸漸淡褪,冷紫愈來愈濃,現在,法蘭妮可以看到繁星透過最後一抹晚霞眨著眼睛。明天是個旅行的好天氣。運氣好的話,他們可能會走上那條橫穿印第安那州的大道。


    斯圖懶懶地拍打著胸口上盤旋的蚊子。他的襯衫掛在不遠的一株小樹上。法蘭妮還穿著襯衫,隻是鈕扣解開了。乳防脹頂著衣服,她想:“我開始發胖了,現在隻是那麽一點,但已經是明顯的了……至少我覺得是。”


    “我一直想得到你,”斯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著她。“我想你知道。”


    “我不想跟哈羅德惹麻煩,”她說,“還有別的事……”


    “哈羅德有他自己的路,”斯圖說,“如果能堅強起來,他倒是具備了成為出色男人的內在潛質。你愛他,是不是?”


    “這個字眼不確切。英文中沒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我對哈羅德的感覺。”


    “你對我的感覺如何?”


    她望著他,發現自己不能說出她愛他,盡管她想說,卻不能馬上說出口。


    “不,”他說,似乎她已經反駁了他,“我隻是希望把事情搞清楚。我猜想你同樣不想讓哈羅德知道你對他的感覺。對不對?”


    “是的。”她感激地回答道。


    “這是一樣的。如果我們守口如瓶,這事就可能不了了之。我看到過他盯著帕蒂的樣子。他倆年紀相當。”


    “我不知道……”


    “你感覺欠他的情,是不是?”


    “我想是。奧甘奎特就剩下了我們兩個人,而且……”


    “那是運氣,沒有別的,法蘭妮。你不要讓一個人將你牢牢地拴在純屬運氣的什麽事上。”


    “我想是。”


    “我猜你愛我,”他說。“我從不輕易說這話。”


    “我也想我愛你,但還有別的事……”


    “那個我知道。”


    “你剛問我為什麽不吃藥。”她扯了扯衣服,不敢看他。她感到嘴唇異常幹澀。“我想可能對孩子不好,”她小聲說。


    “對……”他不說了。然後他緊緊地抓住她,讓她臉對著他。“你懷孕了?”


    她點點頭。


    “你沒有告訴任何人?”


    “沒有。”


    “哈羅德。哈羅德知道嗎?”


    “除了你沒別人。”


    “真該死,”他說。他全神貫注地端詳著她的麵孔,把她嚇壞了。她想過會有兩種結局:他可能會即刻棄她而去(如果他發現她懷著別人的孩子,就會像傑西一樣毫不遲疑地離開)或者會緊緊地抱住她,告訴她別擔心,他會應付一切。她從未料想會出現這樣令人膽戰心驚的近距離凝視,她不覺回憶起那晚她在花園裏將這一切告訴她父親時的情景。她真希望作愛前就告訴斯圖她懷孕的事兒。也許那樣他們根本什麽都不會做,至少他不會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欺騙了,而她……老話兒怎麽說的?亂搞的女人。他是不是也正在這麽想?她什麽都不能說。


    “斯圖?”她顫顫驚驚地說。


    “你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現在,她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


    “你什麽時候有的?”


    “1月份,”她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他抱著她,讓她知道一切都好,不用再說什麽了。他沒有說讓她不要擔心,他會應付一切之類的話,隻是又跟她作了一次愛,她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麽快樂過。


    他們兩個都沒有注意到哈羅德,他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仿佛就是那黑衣人,他站在灌木叢中,看著他們。他們誰都不知道,當法蘭妮達到高xdx潮,快樂地呻吟著的時候,他的眼睛向下斜著,眯成了一條縫。


    他們完事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哈羅德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


    [摘自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記]


    1990年8月1日


    昨晚沒記一個字,太興奮,太幸福了。斯圖和我都是。


    他也認為我最好盡可能長時間地保守我的秘密,希望一直到我們安下家來。希望是去科羅拉多州,那兒很適合我。今晚我感覺就是到月亮山上去安家也不錯。我聽起來像個昏頭昏腦的女學生?好……如果一個女人在她的日記裏都不能像個女學生,那她還能在哪兒像呢?


    除了保守秘密的事,我還必須提到另外一件事。我的“本能”使我不得不這樣做。真有這樣的事嗎?我想是的。也許是激素的原因。幾個星期以來,我再也沒有自私心理,但很難區分這是懷孕引起的變化還是突然降臨這個世界的大災難引起的變化。但總有某種嫉妒的感情(“嫉妒”真不是一個確切的字眼兒,但卻是今晚我能想到最貼切的詞),這種感情使你向這個小團體的核心更近了一小步,並且必須維持你在那兒的地位。這就是為什麽服用佛羅那比做噩夢似乎更冒險,盡管理智使我相信,佛羅那壓根兒傷及不到我的孩子。而且我猜想嫉妒之情也是我對斯圖·雷德曼愛的一部分。我感覺我正在戀愛,如同吃飯一樣,是為了兩個人。


    我需要睡眠,不管會做什麽樣的夢。我們始終都沒能像希望的那樣開車橫穿印第安那——在埃爾克哈特市的高速公路入口處我們遇上了一次可怕的交通堵塞,我們的速度慢了下來。大部分車輛是軍車。那兒有士兵死了。格蘭、蘇珊、戴安娜和斯圖帶上了他們能夠找到的盡可能多的武器——24支來福槍、一些手雷,還有——是的,夥計們,這是真的——一隻火箭發射器。現在我寫日記的當兒,哈羅德和斯圖正在數那隻火箭發射器裏的火箭個數,共有十七八枚。上帝保佑他們別把自己給報銷了。


    說起哈羅德,親愛的日記,我要告訴你他沒有懷疑任何事(聽起來像老貝特·戴維斯電影中的台詞,是不是)。當我們趕上阿巴蓋爾媽媽的隊伍時,我想他一定會得知的;無論會發生什麽,再隱瞞下去都不太好。


    今天,我從未看到過他這麽歡快,這麽喜悅。他的嘴咧得真大,讓我覺得他的臉都快要樂開花了!正是他建議斯圖幫他弄那隻危險的火箭發射器的,而且——


    他們現在回來了。下次再寫吧。


    法蘭妮沉沉地睡去,連夢都沒有做。其他人也都睡了,除了哈羅德,盡管他一整天都笑個不停,現在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有時他感覺自己笑得臉都要從中間裂開,腦漿都要溢出來了。


    他站在那兒,低頭凝視著她,傾聽著夏夜蟋蟀的低鳴。“現在正是狗日,”他想。狗日,在韋氏字典中是指7月25日至8月28日的這段時間。之所以這樣命名是因為據說這一時間瘋狗似乎大行其道。他看著法蘭妮,她睡得是那樣的香甜,她把襯衫當作枕頭。小包就放在身邊。


    凡人皆有得意日,法蘭妮。


    他跪下時,膝蓋一彎,槍發出了點兒聲響,他穩住身形,好在沒人醒來。他解開包上的扣,鬆開係帶,伸手到裏麵摸。他用一支微型手電筒照著包裏麵的東西。這時,法蘭妮從沉沉的睡夢中低哼了幾聲,挪動了一下身子,哈羅德屏住呼吸。在包的最底部,在三件幹淨衣服和一本袖珍交通地圖每下他發現了他想要的東西。一個用螺旋絲裝訂的筆記本。他抽出了筆記本,翻到第一頁,用電筒照在法蘭妮寫的密密麻麻、卻又極為清晰的字跡上:


    “1990年7月6日——經過一番勸說,貝特曼同意跟我們一起走……”


    哈羅德合上本子,帶上它爬回了睡袋。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從前,一個朋友不多,敵人不少的小男孩,他短暫而美好童年隻維持到3歲左右,從那之後,他一直是個又胖又醜的笑料;一個多多少少不受父母重視的小男孩——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埃米身上,她開始了競選大西洋城美國小姐的漫長跋涉——一個把書本當作慰籍的小男孩;一個從未放棄被選拔到棒球隊,也念念不忘當學校童子軍隊員,成為大個子約翰·西爾弗或是機智勇敢、力大無窮的人或是菲利普·肯特的小男孩……;一個深夜裏偷偷打著電筒看書,仿佛已成為了那些人,興奮得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聞不到自己的屁味的小男孩;這個男孩現在帶著法蘭妮的日記和手電筒爬到了睡袋底部。


    當他將一束光線射到筆記本的封麵抬頭時,竟有一陣慌亂。過了一會兒,殘存的理智呼喚著:哈羅德!住手!這聲音是如此強烈,以致他覺得腳後跟都在震顫。他幾乎動不了了。過了一會兒,好像是想通了,可以就此收手,可以把日記放回原處,可以向她坦白,也可以在某些可怕的、不可挽回的情況發生前由他們去了。他可以拿開這杯苦酒,把酒從杯中倒掉,然後再斟滿這個世界為他準備的任何東西。哈羅德,放棄它吧,這種正義之聲乞求道,但或許這已經太晚了。


    16歲時,他已經放棄了巴勒斯、史蒂文森和羅伯特·霍華德,熱衷於其他幻想,那種既愛得轟轟烈烈又恨得如火如荼的幻想——並非火箭和海盜,而是穿著透明絲質睡衣的姑娘們跪在他麵前光滑柔軟的緞子枕頭上,哈羅德——這位大人物則一絲不掛懶洋洋地坐在寶座上,準備用小皮鞭和銀頭小棍鞭笞她們。奧甘奎特高等學校的每一個漂亮姑娘都在不同的時候漫遊在這些苦澀的幻想中。這樣的白日夢往往隨著精囊膨脹,米青.液迸出而結束,帶來的詛咒要比快感多。然後,他便睡去,幹結的米青.液像魚鱗一樣粘在肚子上。凡人皆有得意日。


    現在,他滿腦一子回想的都是那些苦澀的幻想,那些舊日的創傷,就像一張張泛黃的報紙,這些老朋友並未消逝,牙口並未變鈍,它們致命的影響也沒有動遙


    他翻到第一頁,用手電筒照著字,開始看了起來。


    黎明前,他將日記本放回了法蘭妮包裏,係好了包上的帶子。他沒有什麽預防不測的招術。如果她醒了,他殘酷地想,他會殺了她,然後跑掉。跑到哪兒?往西跑。但他不會停在內布拉斯加或是科羅拉多,噢,不。


    她沒有醒。


    他回到了自己的睡袋。他睡得很淺。他夢見自己從岩石和月球巨礫紛紛滾落的陡坡上住下跑,快到半山腰時,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頭上高高的地方,借助夜晚的熱氣流,鷹在盤旋,久久不去,等待將他做成一道美餐。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接著,黑暗中睜著一支恐怖的紅眼睛:像狐狸般詭詐,令人生畏。那隻眼睛雖然令他恐懼,卻也吸引他。


    那隻眼睛誘惑了他。


    西方,夜幕正在斂去,在晨曦中跳著死亡之舞。


    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支起了帳篷,他們現在位於伊利諾伊州的喬利埃特市西側。那裏充滿了啤酒和歡聲笑語。他們感覺已將印第安那州的壞運氣拋在了腦後。大家都特別注意哈羅德,他從未這樣高興過。


    “哈羅德,你知道,”法蘭妮那天晚上晚些時候說,這時聚會開始散了,“我想我從未見到你感覺這麽好。為什麽?”


    他高興地向她擠了個眼。“凡人皆有得意日,法蘭妮。”


    她回報了他一個微笑,顯得有點兒吃驚。但她想這才是哈羅德,人很單純。沒有關係。有關係的是那些終歸要降臨的事情。


    那天晚上,哈羅德開始寫他自己的日記。


    第48章


    他蹣跚著爬上一道長長的坡,熾熱的陽光蒸著他的胃,烤著他的頭;州際公路在高溫的輻射下微微反著光。他曾經是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如今卻萬劫不複地成了“垃圾蟲”。他凝視著傳說中的城市——錫沃拉。


    他往西走了多久?遇到那小子後,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上帝也許知道,反正垃圾蟲不知道。有些日子了。還有那些夜晚,噢,他忘不了那些夜晚!


    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身上的破衣爛衫也跟著搖擺;他俯視著錫沃拉,這座充滿希望的城市,夢想之城。他的身體已經不成樣子。為了逃離燃燒的油罐,翻越樓梯欄杆時劃破的手腕還沒有痊愈,用肮髒的王牌繃帶胡亂地裹著,鼓鼓囊囊的一大團。不知怎麽搞的,那隻手上的所有指骨都蜷縮起來,變得像爪子一樣了。左臂上,從肘到肩的燒傷組織正在緩慢地恢複,不再化膿難聞,但是長出了粉紅色光滑的新肉,像廉價布娃娃的皮膚。那張齜牙咧嘴的瘋狂的麵孔已被曬傷、脫皮,胡子蓬亂,臉上還布滿了傷疤,那是自行車前輪從骨架上脫離的時候給他留下的。他穿一件褪色的藍色工作衫,上麵布滿汗漬,下身穿一條肮髒不堪的燈芯絨褲子。他的背包,不久前還是新的,如今卻跟主人形成了統一的風格,一根帶子斷了,垃圾蟲費了很大的勁把它係好,現在背包歪斜地背在背上,像鬼屋裏的百頁窗一樣積滿灰塵,皺褶裏全是沙子。腳上的膠底帆布鞋用麻繩捆住,被沙子磨破的腳踝從短襪上露出來。


    他俯視著遠處的城市,父抬頭看丁看冷漠的青銅色的天空,把目光轉向西沉的太陽,熔爐般的熱浪包圍著他。他尖聲大叫。這是勝利者野性的尖叫,很像蘇珊·斯特恩用羅耶·拉比特自己的獵槍托砸裂他的腦殼時發出的叫聲。


    他開始在15號州際公路火熱的路麵上踏出勝利的舞步,沙漠熱風正卷著沙子,橫掃過高速路。在高速路的另一側,有兩輛幾乎完全被沙子埋住的破車,一輛林肯,一輛t型鳥,坐在安全玻璃後麵的主人已經成了木乃伊。在垃圾蟲這一側的前方,有一輛翻了個底朝天的小型貨車,除了車輪和檻板以外,其他部位都埋在沙子裏。


    他跳著舞。雙腳裹在用繩子捆紮的、鼓鼓囊囊的膠底帆布鞋裏,在高速路上上下地顛著,和著醉意綿綿的號角舞曲。襯衫上的破布片隨風飛舞,水壺碰撞著背包發出沉悶的金屬聲,王牌繃帶散開的布頭在熱風中飄動。粉色光滑的燒傷組織微微閃著光,太陽穴上的靜脈血管像鬧鍾一樣砰砰直跳。他已經在上帝的煎鍋裏熬過了一個星期:朝著西南方向,穿過猶他州和亞利桑那的一端,進入內華達,此時的他正陷入瘋狂。


    他跳著舞,唱著單調乏味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同樣的歌詞。曲子是他在特雷霍特學校時流行的,那是黑杜會組織“權力之塔”創作的一首歌,歌名叫做“去夜總會”,但歌詞是他自己編的,他唱道:


    “錫沃拉,錫沃拉,顛簸,顛簸,顛!錫沃拉。錫沃拉,顛簸,顛簸,顛1每唱完一個“顛”,他都跟著來一個小小的跳躍,直到熱風中的一切在眼前旋轉起來,明亮刺眼的天空變成薄暮的灰色。他癱倒在路上,幾乎昏厥過去,不堪重負的心髒在幹燥的胸腔中狂跳。他用最後的一絲力氣,哭著,笑著,拖著身子翻過四腳朝天的小型貨車,躺在它漸漸縮小的陰影裏,在熱浪中顫抖著,喘息著。


    “錫沃拉1他粗聲地喊,“顛簸顛簸顛1


    他伸出爪子般的手,摸索著從肩上拿過水壺搖了遙水壺幾乎空了,不過沒關係,他要喝完每一滴水,然後躺在那兒,一直等到太陽落山,再沿高速路進入錫沃拉,那座傳說中的城市。今晚,他要對著每一處噴湧的泉水痛飲。但是必須等到要命的太陽落山以後。上帝是最大的縱火犯。很久以前一個叫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男孩燒掉了老處女森普爾的養老金支票,還燒掉了保坦韋爾的衛理會教堂,如果說那時候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在這個軀殼裏還留下些什麽的話,不用問,它已經隨著印第安納州加裏的油罐化為灰燼了。9打以上的油罐,像一串巨大的鞭炮炸毀了。那天恰好也是7月4號,太巧了。隨著大火衝天而起,就隻剩下了垃圾蟲,他的左臂擦破了,火辣辣的,仿佛體內藏著一團火,永遠不會熄滅的火……至少在他的身體燒成黑炭以前不會熄滅。


    今晚,他將痛飲錫沃拉的水,是的,那水必定像酒一樣甘醇。


    他舉起水壺,最後的幾滴水被他倒進喉嚨,緩緩地流進肚子,喝光後,他把水壺扔在了沙漠裏。汗水像露珠一樣從額頭上冒出來,他躺在那兒,顫抖著,回味著那幾滴水的甘甜。


    “錫沃拉1他喃喃地說,“錫沃拉!我來了!我來了!我要為你付出一切!我願為你而死!顛簸顛簸顛1


    口渴稍稍有點緩解,睡意就湧上來,就在他幾乎睡著的時候,一個念頭閃過腦際,猶如冰刀的刀刃劈頭而來:


    如果錫沃拉隻是個海市蜃樓會怎麽樣呢?


    “不,”他喃喃著,“不,噢噢,不。”


    單憑否定驅散不了這種念頭。這刀刃刺痛了他,趕走他的睡意。如果他在對一個海市蜃樓的慶祝中喝完了最後一滴水,那會怎麽樣?他用自己的方式意識到了自己的瘋狂。如果那隻是個海市蜃樓,他無疑會死在沙漠裏,成為老鷹的口中食。


    最後,他再也無法承受這個可怕的念頭所帶來的恐懼,抑製住一陣陣暈眩和惡心,搖晃著站起身來,吃力地回到公路上。在半山腰,他不安地眺望著下麵遍布絲蘭和風滾草的廣闊平原,他的呼吸在喉頭凝住了,變成一聲驚歎,像一隻袖子掛在了釘子尖上。


    就在那兒!


    錫沃拉,古老的傳說,許多人尋找的地方,被垃圾蟲發現了!


    它座落在沙漠深處,藍色的山脈環抱著它,遠處的迷蒙薄霧為它穿上了藍色的罩衣,高樓和街道時隱時現。棕櫚樹……他能看到棕櫚樹……還有水!


    “噢,錫沃拉……”他輕聲喚著,蹣跚地回到小型貨車的陰影中。他知道,它比看起來遠。等上帝的火炬退出天空,他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進。他將到達錫沃拉,到了那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遇到第一個噴泉的時候,飛身躍入水中。然後他會找到他,那個邀請他來這兒的人。是他引導著他,在一個月的時間裏,顧不得胳膊上的嚴重燒傷,越過平原和高山,最終進入沙漠。


    他就是黑衣人,強悍的人。他正在錫沃拉等著垃圾蟲。那天夜裏的人馬就是他的;大模大樣地離開西部,迎著升起的太陽昂然而去。麵無血色的死亡騎士也是他的,他們會狂呼怒罵,放聲大笑,散發出汗臭味和火藥味;會發出尖叫聲,但垃圾蟲對尖叫聲毫不在意;也會發生搶劫和鎮壓,對此他也漠不關心;還會發生謀殺,那更是無關緊要。


    還會有一場大火。


    對於這個,他很關心。在夢裏,黑衣人來找他,在高處張開手臂,給他看一個火焰中的國家。城市像炸彈一樣起火燒毀,耕地被大火吞噬。芝加哥、匹茲堡、底特律、伯明翰的河流中漂著一層燃燒的油。在夢裏,黑衣人告訴他一件事,一件讓他效力的事:我會在我的炮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他翻身側臥,流沙摩擦著麵頰和眼皮,陣陣刺痛。他曾經失去希望,是的,自從車輪從他的自行車上脫落,他就失去了希望。上帝,卡利·耶茨的上帝,看來畢竟比黑衣人強大。但是他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一往無前。最終,就在他幾乎葬身沙漠,永遠無法到達黑衣人等候他的錫沃拉之時,像做了一個白日夢。錫沃拉出現了,在下麵,在遠方。


    “錫沃拉1他低聲呼喚著,進入了夢鄉。


    第一個夢是在加裏,那是一個多月以前,他的胳膊燒傷之後。那天夜裏入睡以前,他確信自己要死了,因為沒有人燒得像他那麽嚴重居然還能活著,他的腦子裏反複出現一句話:為火而生,為火而死;為火而生,為火而死。


    在城中的一個小公園裏,他跌倒在地,兩條腿再也邁不動了。左臂伸著,離身體遠遠的,像個沒有生命的物件,襯衫袖子也燒掉了。疼痛劇烈得難以置信。他做夢都想不到世上會有如此的疼痛。在這之前,他歡呼著從一組油罐跑向另一組油罐,安裝好粗糙的定時裝置,每個裝置都由一根鋼管和易燃的汽油混合物組成,並用一塊鋼片隔開一小層酸。他把這些裝置放在罐頂的排液管內,當酸流過鋼片發生腐蝕時,汽油會著火,從而引發油罐爆炸。他打算在第一個油罐爆炸之前到加裏的西邊去,那裏靠近通往芝加哥或密爾沃基的許多條道路的交匯點。他想觀看整座城市在大火中毀滅的情景。


    可是他對最後一個裝置的判斷有誤,也許是因為裝置本身做得有問題,他用管扳手打開外流蓋時它就爆炸了。在燃燒的汽油突然從鋼管中噴射出來的一刹那,耀眼的火光衝天而起,一束火苗竄上了他為左臂。他仿佛被戴上了一隻火手套,可惜這手套無法阻隔疼痛,它在空中揮舞著,抖動著,像一隻巨大的火炬。這種痛苦是可怕的,不亞於把胳膊放在噴發的火山口上。


    他尖叫著,繞著油罐頂狂奔,像個彈球似的沿著齊腰的欄杆猛衝下來。要是沒有欄杆,他會像火把投入井中一樣翻滾著掉下去。一個意外救了他的命,他的雙腳交叉在一起,跌倒在地,身子壓住了左臂,把火熄滅了。


    他爬起來,仍疼得半瘋。後來他想,他能從葬身火海的危險中逃脫,純粹是僥幸或者是黑衣人的意願吧。大多數汽油沒有噴到他身上,因而他很感激。不過他的感激是後來才萌發的,當時他隻顧得上哭喊,舉著冒煙的、皮膚燒焦開裂的胳膊,前俯後仰。


    他模糊地記得,當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已經裝好了一打的定時裝置。它們隨時都會爆炸。死亡是美好的,擺脫那種極度的痛苦也是美好的,但燒死在火中卻恐怖透頂。


    他不知道自己後來怎樣爬下油罐,又是怎樣揮舞著燒焦的左臂,在那個死亡之地像無頭蒼蠅一樣躥來躥去,最後又是怎樣踉蹌著離開的。


    當他到達鎮中心的一個小公園時,已是傍晚。他坐在兩個旱冰場之間的草地上,竭力想著該怎麽處理這個燒傷。抹點黃油,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媽媽一定會這麽說。不過那是用來對付被水或者鍋裏濺出來的油燙傷的情況的,他無法想象把黃油塗抹在從肘到肩那一大片燒得焦黑的地方,甚至連碰它一下都不敢想。


    自殺,是的,他倒情願讓自己徹底擺脫痛苦,像一條老狗。


    小鎮東邊忽然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像織物被麻利地撕成兩半。黃昏時分漸深的靛藍色天空中,一股火柱衝天而起。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拚命眨著眼睛,直到擠出了眼淚。


    盡管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但火還是讓他滿心高興……甚至,讓他感到興奮,感到滿足。火就是最好的藥,就連第二天找到的嗎啡也比不過它(作為監獄裏享受特權的犯人,他在醫務室、圖書館和汽車調度場幹活時,就知道嗎啡、“大王”藥粉)。他沒有把眼前的痛苦和火柱聯係在一起,他隻知道火是美好的,亮麗的,是他過去需要、將來也永遠需要的東西。火,太妙了!


    過了一會兒第二個油罐爆炸了。即便在3英裏遠的地方,他也能感覺到空氣中蔓延的熱浪。又一個油罐爆炸了,接著又是一個。停了一小會兒,又有6個油罐在尖銳的織物撕裂聲中爆炸。現在那兒看起來亮極了,他咧嘴笑著,眼睛裏滿是黃色的火焰,他忘記了受傷的胳膊,忘記了自殺的念頭。


    經過兩個多小時,所有的油罐都炸毀了,而後夜晚來臨,但那個夜晚並不黑,它是桔黃色的,伴著火的高溫。整個東方地平線都隨著火焰飛舞,這使他想起小時候曾有過一本h·g·韋爾改編的著名連環畫《世界大戰》,現在,許多年過去了,那個擁有連環畫的孩子已經消失了,但垃圾蟲還在,而垃圾蟲擁有的是奇特、可怕的秘密:馬爾蒂昂一家的死。


    該離開公園了,氣溫已經升高了10度。他應該往西去,像在保坦韋爾那樣,趕在火焰的前頭,與蔓延的毀滅比賽。但他此時根本無法進入競技狀態,隻好在草地上睡下,火光在他的臉上跳躍那是一張疲勞的、被虐待的孩子的臉。


    在夢裏,黑衣人來了,穿著他那件帶麵罩的長袍,看不見他的臉……但垃圾蟲還是覺得以前見過這個人。在保坦韋爾,當那些懶洋洋坐在糖果店和啤酒屋裏的人朝他吹口哨時,好像這個人就在他們中間,靜靜地若有所思。他在擦洗店幹活(用肥皂擦洗頭頂燈,洗抹布,擦洗車門檻板,問先生您是否要打蠟?)時,右手戴著海綿手套,浸泡得像條死魚,指甲像象牙一樣白,那時候他好像也見過這張臉,流露出瘋狂興奮的暴躁而猙獰的臉。當司法官把他送到特雷霍特,在他們給他電療的房間裏,他就是那個齜牙裂嘴的心理學助手,站在頭頂上方,手放在控製開關上(我要電擊你的大腦,孩子,用你的方式幫助你從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變成垃圾蟲,你想不想塗上熱蠟?),準備把1000伏的電壓通入他的大腦。他很清楚這個黑衣人:他的臉你永遠無法真切地看到,他的手從死亡紙牌中發出所有的黑桃牌,他的眼睛超越火焰,他的獰笑超越世上所有的墳墓。


    “我願意聽你的吩咐,”他在夢中感激地說,“我願為你而死1


    黑衣人的手伸進長袍,把它變成黑色風箏的形狀。他們站在高處,在他們的下方,是躺在火中的美國。


    我會在我的炮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然後他看見1萬餘人的大隊人馬,混雜著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他們駕車向東,穿過沙漠,進入高山;他們卸下卡車、吉普車、帳篷和坦克;每個男人和女人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塊黑色寶石,在其中一些石頭的中心,嵌著一個紅色斑點,那形狀像眼睛,或者像鑰匙。他看見了他自己,在先頭部隊中開著一輛車,巨大油箱的頂部裝有備胎,他知道卡車裏裝滿了凝固汽油……在他後麵的隊伍中,是裝載著壓力炸彈、特勒地雷和塑膠炸彈的卡車;燃燒彈和逐熱導彈;手榴彈、機關槍及火箭發射器。死亡之舞要開始了,煙霧像小提琴和吉它的弦樂,硫黃石和無煙火藥的臭氣在空中彌漫。


    黑衣人又一次舉起手臂,當他放下時,一切都變得冷寂,火熄滅了,甚至連灰燼都變冷了。那一刻他又成了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渺孝害怕,糊裏糊塗。隻有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不過是黑衣人巨大的國際象棋中的一個小卒,覺得自己受了蒙騙。


    這時,他看見黑衣人沒有完全遮蓋住的臉,在眼睛的位置上,有兩個暗紅色的煤球在凹坑裏燃燒著,被照亮的鼻子窄窄的,像刀刃。


    “我願意聽你的吩咐,”垃圾蟲在夢裏感激地說,“我願為你而死!我的靈魂是獻給你的1


    “我要派你去放火,”黑衣人嚴肅地說,“你必須去我的城市,那兒的一切都得清除。”


    “在哪兒?在哪兒?”期望中,他帶著焦灼的痛苦問。


    “西方,”黑衣人說,聲音漸弱,“西方,高山以外。”


    然後他醒了,仍然是夜晚,而且仍然明亮,火更近了,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房屋在爆炸。星星被一片濃重的油煙遮住,看不見了。一場大煙雨拉開了序幕,旱冰場染上了一層黑色。


    這時候他恢複了決心,因為他發現自己還能走。他一瘸一拐地往西走去,偶爾看見其他一些正離開加裏的人,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大火。傻瓜,垃圾蟲幾乎有些溫柔地想。你們會燒死的,到了適當的時候,你們會燒死的。沒有人注意他,對他們來說,垃圾蟲隻是另一個幸存者。他們消失在煙霧中。黎明後的某一刻,垃圾蟲一瘸一拐地穿過伊利諾伊的地界,芝加哥在他的北麵,喬利埃特在他的西南,火焰消失在濃煙後麵。那是7月2日的黎明。


    他已經忘記了把芝加哥燒成平地的夢,燒掉更多的油罐,燒掉隱藏在鐵路側線的裝滿液化氣的運輸車,燒毀房屋的夢。他對溫迪城毫無興趣。那天下午,他潛入芝加哥的海茨醫生診所,偷了一盒嗎啡針劑。嗎啡減輕了一點兒疼痛,但產生了一個更重要的輔助作用:使他對實際存在的疼痛不那麽在意了。


    那天晚上他還從藥房拿走了一大瓶凡士林,在胳膊的燒傷部位塗了厚厚的一層。他口渴極了,好像不停地想喝水。關於黑衣人的幻覺像一隻隻綠頭蒼蠅在腦子裏飛進飛出。黃昏時他崩潰了,他已經開始認為黑衣人指給他的那座城市一定是錫沃拉,那座充滿希望的城市。


    那天晚上黑衣人又來到他夢中,用嘲諷的咯咯的笑聲,證實了他的猜想。


    沙漠的寒冷把垃圾蟲從混亂的記憶中拉了回來。在沙漠中永遠是冰或者火,沒有中間狀態。


    呻吟了片刻,他站起來,盡量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頭上群星閃爍,近得幾乎可以用手摸到,它們用迷人的光芒沐浴著沙漠。


    他摩挲著臂上滑嫩的肌膚,帶著渾身的傷痛回到公路上。現在,這些傷痛對他來說已經不算什麽了。他停了一會兒,俯看這座夜夢中的城市(那裏到處是閃爍的光點,像營地的燈光)。他開始前進。


    幾個小時後,黎明開始給天空染上一層亮色,這時再看錫沃拉,比他第一次登高俯看時近不了多少。他愚蠢地喝掉了所有的水,卻沒想到實際距離比當時看到的要遠得多。由於脫水的緣故,他不敢在太陽升起後往前走得太遠。在太陽充分顯示它的力量之前他就得再次停下來。


    在破曉一個小時以後,他發現公路外麵有一輛奔馳車,右側門已經埋進沙堆裏,他打開左側的一個門,把兩個皺巴巴像猴子一樣的車主拖了出來——戴著鑲有許多珠寶的手鐲的老太太和長著戲劇化白頭發的老頭兒。垃圾蟲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從點火器上拿起鑰匙,轉動著打開了車尾箱。他們的手提箱沒上鎖。他把許多衣服掛到奔馳的窗子上,用石頭壓祝現在他有了一個涼爽陰暗的窩。


    他爬進去睡下。西邊幾英裏外,拉斯維加斯城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微微閃著光。


    他不會開車,在監獄裏他們沒教過他,但他會騎自行車。7月4日,就是拉裏·安德伍德發現麗塔·布萊克莫爾因服藥過量在睡夢中死去的這一天,垃圾蟲搞到了一輛十速車。開始的時候,由於左臂不聽使喚,他騎得很慢。第一天他跌倒了兩次,其中一次碰到了燒傷的部位,引起了一陣巨痛。凡士林沒起作用,燒傷的地方已經化膿,發出難聞的氣味。他不止一次地懷疑自己得了壞疽病,他不讓自己再想下去。他開始用一種消毒膏混合著凡士林使用,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但肯定沒什麽害處。這兩樣東西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種混濁的粘糊糊的東西,看起來像米青.液。


    漸漸地他能單手扶把騎車了,而且騎得更快。路麵很平,大多數時間他都能保持令人暈眩的速度。他克服了燒傷的痛苦以及嗎啡產生的輕度頭暈,努力保持著平衡。他喝了好幾加侖的水,飯量也大得驚人。他思索著黑衣人的話:我會在我的炮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這些話多麽動聽!以前有人真正需要過他嗎?他騎車奔馳在中西部炎熱的太陽底下時,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出現在他的腦海。他喘息著哼起那首叫做“去夜總會”的小曲。他隨心所欲地唱著歌詞(錫沃拉!顛簸顛簸顛!),不過此時的他已不再瘋狂,他隻是在前進。


    7月8日,尼克·安德魯斯和湯姆·科倫看見野牛在堪薩斯州的科曼奇縣吃草的那天,垃圾蟲在達文波特的聖城越過密西西比河,穿過落基島,貝滕多夫和莫林,來到了衣阿華。


    14日這天,拉裏·安德伍德在新罕布什爾西部一座高大的白色房子附近醒過來,垃圾蟲穿過密蘇裏北部的康瑟爾布拉夫斯,進入內布拉斯加。他的左臂恢複了一些功能,腿部肌肉也結實了,他拚命趕路,快點兒,再快點兒。


    在密蘇裏西邊時,垃圾蟲第一次懷疑,也許是上帝親自掌握著他的命運。內布拉斯加有點兒不對勁,似乎有點兒恐怖,這使他感到害怕。衣阿華似乎也一樣……但是不對。以前的每個夜晚,黑衣人都來夢裏找他,可是當他進入內布拉斯加以後,黑衣人沒有再來。


    一個老婦人取代黑衣人來到他的夢中。在這些夢裏,他發現自己趴在一片玉米地裏,嚇得渾身癱軟。那是一個明亮的早晨,他能聽見成群的烏鴉在嘎嘎亂叫。前麵是一片寬闊的玉米地和劍一樣的玉米葉。他不想去看但又無力阻止自己,終於還是用顫抖的手撥開葉子,朝裏望去。他看見,在一片空地的中間有一幢老房子。那裏有株老樹,枝條上掛著一個輪胎。一個黑人老太太坐在門廊裏,彈著吉它,唱著一些古老的聖歌。每個夢中唱的聖歌都不相同,其中大部分垃圾蟲都聽過,因為他以前認識一個老太太,一個叫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男孩的母親,她在做家務時曾經唱過許多同樣的歌。


    這是一個噩夢,倒並不隻是因為它的結尾極為可怕。開始的時候,你也許會說,整個夢裏沒有讓人害怕的東西呀。玉米?藍色的天空?老婦人?晃動的輪胎?這些東西有什麽可怕?夢中的老婦人沒有扔石頭,也沒有嘲笑他,何況老婦人並不是那些唱著“在那個偉大的早上”和“再見,親愛的上帝,再見”之類聖歌的老婦人。扔石頭的是世上的卡利·耶茨們。


    但是在夢遠未結束之前他已經嚇得癱軟,好像他窺見的根本不是一個老婦人,而是某些秘密,某些幾乎隱藏不住的、似乎已準備好在她周圍爆發的亮光,與這熾熱的強光相比,加裏燃燒的油罐不過是風中的許多蠟燭——這樣的強光會燒焦他的眼睛。他唯一想的就是:噢,請讓我離開她,我可不想跟她有什麽瓜葛,求求你,噢,求求你讓我走出內布拉斯加。


    這時,無論她在彈什麽曲子,總會有一個刺耳的停頓。她朝右看那塊空地,他正在那兒透過穀葉的小小縫隙偷看她。她的臉很蒼老,布滿皺紋,頭發稀疏得可以看得見褐色的頭蓋骨,但她的眼睛卻亮得像鑽石,充滿著令他害怕的光。


    她用一種蒼老、沙啞但宏亮的聲音高喊:“玉米地裏的黃鼠狼1於是他感覺到自己的變化,低頭發現變成了一隻黃鼠狼一隻長皮毛的、黑褐色的鬼鬼祟祟的東西,鼻子長得長而尖,眼睛退化成兩個明亮的小圓點兒,手指變成了爪子。他是一隻黃鼠狼,一隻膽小的捕食弱小動物的黃鼠狼。


    他開始大叫,往往就把自己喊醒了,渾身大汗,嚇得目瞪口呆。他趕忙用手在身上摸摸,確認自己的人形還在。最後他抱緊腦袋確認它還是人的腦袋,而不是長長的、柔滑光亮的流線型的什麽東西,不是毛茸茸的、子彈形狀的腦袋。


    在內布拉斯加,三天裏他走了400英裏,極度的恐懼使他恨不得插翅而飛。他來到科羅拉多,在朱爾斯鎮附近,夢開始漸漸消失。


    (阿巴蓋爾媽媽在7月15日醒來——稍遲於垃圾蟲穿過赫明福德的北部——打著寒戰,又害怕又可憐,可憐誰,為什麽可憐,她都不知道。她想她可能是夢見了她的孫子安德斯,他毫無知覺地死於一次槍擊事件,當時隻有6歲。)


    7月18日,在科羅拉多州斯特靈西南部距離布拉什還有幾英裏的地方,他遇見了那小子。


    垃圾蟲在夜幕降臨時醒來。盡管車窗上掛著衣服,奔馳車還是酷熱無比。他的喉嚨像一口枯井,表麵覆蓋著一層砂紙,太陽穴砰砰直跳。他伸出舌頭,用手指敲敲,感覺像敲著一根幹樹枝。他坐起來,剛把手放在奔馳車的方向盤上,就燙得縮了回來。他穿好襯衫,轉動門把手想出來。他以為他能出來,但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忽略了在這8月的夜晚,他已在脫水的狀態下維持了多久:兩腿沒了力氣,他倒在同樣很熱的路上。他呻吟著,像個瘸腿的爬蟲,鑽進奔馳的陰影中。他坐在那兒,胳膊和腦袋搭在豎起的膝蓋之間,喘息著。他病懨懨地盯著從汽車裏拖出的兩具屍體:老女人枯萎的手臂上戴著手鐲,老頭戲劇化的白頭發亂蓬蓬地蓋在幹枯的猴子似的臉上。


    他必須趕在明早太陽升起之前到達錫沃拉。如果到不了,他就會死掉……就在他目標在望的時候!就連黑衣人也不會比這更殘酷,肯定不會!


    “我願為你而死。”垃圾蟲嘟囔著,當太陽落山時,他站起來,開始朝著高樓、伊斯蘭教的尖塔和錫沃拉的大道走去,那兒的燈火已經重新燃起。


    當白天的熱量溶進沙漠夜晚的寒冷中時,他發現自己更能走了,用繩子綁著的膠底帆布鞋輕一腳重一腳地走在15號州際公路上。他緩緩地走著,腦袋像一朵枯幹的太陽花耷拉在胸前,所以在走過帶螢光的綠色路標時,他沒能看見上麵寫著的字:拉斯維加斯30。


    他正想著那小子,按理說現在那小子應該跟他在一起,伴著雙門小轎車直笛的回聲一起駛入錫沃拉。但那小子看來是個沒用的東西,垃圾蟲獨自走進荒野。


    他抬腳時感覺走上了鋪築的路麵,“錫沃拉1他喊,“顛簸顛簸顛1


    半夜時分,他倒在路邊很不舒服地打了個盹。現在那個城市更近了。


    他一定會成功。


    他確信他一定會成功。


    在看見那小子之前,他老早就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那是從東方傳來的一陣低沉的、霹靂般的直笛轟鳴聲。這聲音從科羅拉多州的尤馬方向一直傳到34號高速路。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藏起來,就像在加裏看到幾個幸存者的時候那樣。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什麽他停在原地沒動,隻是兩腿分開跨在自行車上,不安地回頭張望。


    轟鳴聲越來越大,太陽光反射著鉻黃和明亮的桔黃色的什麽東西(那是火嗎?)。


    駕車人看見了他,機槍連發似地一連幾次回火,換成低檔,固特異輪胎差點變成發燙的碎片剝落在高速路上。接著汽車開到了他身邊,沒熄火,喘息著像一頭馴服或者未被馴服的瀕死的動物,駕車人走了出來。但起初垃圾蟲的眼睛隻是盯著汽車。他熟悉汽車,喜歡汽車,雖然他從來沒拿到過駕駛執照。這輛車十分精美,一定有人為它花了幾年的工夫,投入數千美元,它是那種通常隻能在賽車展覽時才能看到的汽車,是個心愛之作。


    它是1932年生產的福特牌雙門小轎車。它的主人不吝惜金錢,也沒有滿足於雙門轎車的普通革新,他不斷改進,把它變成了模仿所有美國汽車的滑稽之作,一個引人注目的科學幻想車,車身用手工漆成滾滾的火焰形狀。鉻黃的總管幾乎有整個車那麽長,強烈地反射著陽光。擋風板是凸圓形狀;後輪外胎是巨大的固特異輪胎,為了配合它,輪井切削得又高又深。伸在車篷外的怪誕的熱導管一樣的東西,是內燃機增壓器;伸出車頂的黑色中夾雜著餘火似的紅色斑點的東西,是鋼製的鯊魚翅;車兩側各寫著三個字,向後傾斜來顯示車速。那三個字是:那小子。


    “嗨,你可真是含情脈脈呀。”駕車人慢吞吞地開了口,垃圾蟲這才把注意力從油漆的火焰轉向了這枚滾動炮彈的主人。


    他大約有5英尺3英寸高,卷曲的頭發高高地堆在頭上,塗著發蠟,閃閃發光,這發型憑空給他增加了3英寸的高度。所有的發卷都堆在衣領上麵,那可不隻是一個簡單的鴨屁股,它是世上受流氓阿飛影響的所有鴨屁股發型的化身。他穿一雙黑色的尖頭長統靴,鞋幫上係著帶。古巴式女鞋跟又給那小子增高了3英寸,使他的身高達到了體麵的5英尺9英寸。腿上褪色的牛仔褲繃得很緊,從外麵就數得清口袋裏裝了幾枚硬幣。牛仔褲把他小小的臀部繃成一個漂亮的藍色雕塑,褲襠則像塞滿了高爾夫球的鹿皮包。他穿一件西部式樣的絲質襯衫,顏色是不太正宗的勃艮第葡萄酒色,上麵裝飾著黃色花邊和仿藍寶石鈕扣。襯衫袖口的鏈扣看上去像磨光的骨頭,垃圾蟲後來發現那的確是骨頭。那小子有兩副鏈扣,一副用人的臼齒做成,另一副用道伯曼狗的門齒做成。雖然天很熱,可他還在襯衫外麵穿了一件黑色的騎摩托用的皮馬甲,背部印著一隻鷹。馬甲用拉鏈拉著,鏈齒像鑽石一樣微微閃光。肩帶和腰帶上掛著三隻野兔腳,一隻白色,一隻褐色,一隻是明亮的綠色。那件皮馬甲比襯衫更奇妙,塗著一層厚厚的油,自鳴得意地吱吱亂響。在鷹的上麵,用白色絲線繡著三個字:那小子。被一大堆閃亮的頭發和閃亮的摩托車馬甲領子包圍的臉正盯著垃圾蟲,那是一張小小的、蒼白的布娃娃臉,噘著兩片厚厚的,但是毫無瑕疵的雕塑般的嘴唇,死灰色的眼睛,寬闊光滑的額頭,豐滿的兩頰。


    臀部左右一邊一把碩大的0.45口徑手槍鬆鬆地垂在槍套外,兩條槍帶在扁平的腹部交叉著。


    “嗨,小子,你想說什麽?”那小子喊。


    垃圾蟲唯一能想起來說的就是:“我喜歡你的車。”


    他答對了,或許這是唯一正確的答案。5分鍾後垃圾蟲坐在雙門小轎車的客座上,小轎車的時速大約達到了95英裏。垃圾蟲從伊利諾伊東部一直騎過來的自行車漸漸地變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兒。


    垃圾蟲膽怯地提出,以這個速度行駛,要是路上遇到障礙,那小子可能會看不見(事實上他們已經遇到了幾個障礙,那小子隻是像障礙滑雪似的繞開,毫不理會固特異輪胎的尖銳抗議)。


    “嗨,小子,”那小子說,“我反應快,能及時應付。你信不信嗎?”


    “相信,先生。”垃圾蟲虛弱地答道,好像一個人剛剛用棍子捅了蛇洞。


    “我喜歡你,小子,”那小子用他古怪低沉的嗓音說。他的布娃娃眼越過桔黃色的螢光方向盤盯著微微閃光的路麵。“從後座拿罐啤酒。”


    後座裏的是可斯啤酒,摸起來熱乎乎的。垃圾蟲討厭啤酒,但他拿過來一飲而盡並且讚美說真是好啤酒。


    “嗨,小子,”那小子說,“可斯啤酒是唯一的啤酒。我恨不得尿尿都尿可斯,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垃圾蟲回答說他的確相信這快樂的牛皮。


    “他們叫我那小子。我家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什裏夫波特。你知道嗎?我這輛四腳獸每次參加南方的汽車大展都得獎。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垃圾蟲回答說相信,又拿起一罐熱乎乎的啤酒。


    “人家叫你什麽,小子?”


    “垃圾蟲。”


    “什麽?”死布娃娃似的眼睛在垃圾蟲的臉上可怕地停了一會兒。“你跟我開玩笑?沒人敢跟那小子開玩笑,你最好相信這快樂的牛皮。”


    “我相信,”垃圾蟲認真地說,“但人家確實是那麽叫我的。因為我過去常常在垃圾箱和郵筒裏放火。我燒掉過森普爾老太太的養老金支票,因為這事我曾經被送進少年感化院。我還燒掉了印第安那州保坦韋爾衛理公會的教堂。”


    “是嗎?”那小子高興地問,“小子,聽起來你瘋狂得像隻茅坑裏的耗子。很好,我喜歡瘋狂的人。我自己也是個狂人。垃圾蟲,嗯?我喜歡這名字。咱們真是天生的一對,令人討厭的那小子和令人討厭的垃圾蟲,握手,垃圾蟲。”


    那小子伸出手,垃圾蟲盡可能迅速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好讓他用兩隻手把著方向盤。小轎車飛一般拐過一個彎兒,突然發現一輛雙輪拖車幾乎堵住了整個高速路。垃圾蟲用手遮著臉,做好了飛躍這個天外來物的準備,那小子卻紋絲不動。這輛雙門小轎車像隻水臭蟲一樣,擦著高速路的左側飛馳而過,被拖車的駕駛室刮掉了一層油漆。


    “成功了。”垃圾蟲說,這時他發覺自己終於可以不帶一絲顫抖地說話了。


    “嗨,小子,”那小子的一隻布娃娃眼嚴肅地眨了一下,“別瞎扯,你聽著。啤酒怎麽樣?真他媽的夠味,對不對?剛才騎那輛小孩車的滋味不好受吧,這會兒心滿意足了,不是嗎?”


    “的確是的。”垃圾蟲說,又喝了一大口熱可斯。他雖然瘋狂,但還不至於瘋狂到在那小子開車的時候不讚同他的意見,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


    “好嘛,繞著他媽的灌木叢轉,真沒意思,”那小子說著,返身越過座位拿了罐啤酒,“我猜咱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個地方。”


    “我想是的。”垃圾蟲謹慎地說。


    “我打算到西部去,”那小子說,“我要到那兒搶占有利地位。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相信。”


    “你夢見過穿著黑色飛行服的人,是嗎?”


    “你指的是神父。”


    “我說什麽,指的就是什麽;指的是什麽,我就說什麽,”那小子斷然說,“別瞎扯,你聽著,他媽的你這個臭蟲,那人穿著黑色飛行服,戴著風鏡。像約翰·韋恩的電影《雙雄》裏的樣子。風鏡很大,所以你他媽的根本看不見他的臉。真他媽的見鬼,是不是?”


    “是的。”垃圾蟲說,他又喝了一口熱乎乎的啤酒,頭開始嗡嗡作響。


    那小子手扶桔黃色的方向盤,弓起身子開始模仿戰鬥機大戰中的那位飛行員。可以斷定,那人曾經在《雙雄》中大顯身手。當他表演著翻斤鬥、俯衝、轉動炮筒的動作時,雙門汽車嚇人地從路的一邊衝向另一邊。


    “依……呀……嗬……礙…咚……聽著,他媽的……12點有強盜出動-…把大炮轉向他們,他媽的標尺……嗒……嗒嗒嗒!先生,我們把他們搞定了!全都搞定了……好極了!坐下,小夥子們,好極了1


    當他進入這種幻想中的時候,他的臉上毫無表情;當他顛簸著竄到小路上又隆隆地駛回到大路上時,打了蠟的頭發沒有一絲變形。垃圾蟲的心髒在胸膛裏猛跳,皮膚上閃著汗水的光澤。他喝光了啤酒,憋不住想撒尿。


    “不過他沒有恐嚇我,”那小子說,好像先前的話題從沒中斷過,“他媽的沒有。他是個冷酷的家夥,但是那小子從前對付過不少冷酷的家夥。我把他們關起來,鎮壓他們,正像老大說的那樣。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當然信。”垃圾蟲應道。


    “你喜歡老大?”


    “當然。”垃圾蟲答道,其實他根本不曉得那小子說的老大是何許人。


    “他媽的你最好喜歡老大。聽著,你知道我的計劃嗎?”


    “去西部?”垃圾蟲冒險地說,看起來還安全。


    那小子似乎很不耐煩,“我指的是到了那兒以後。以後。你知道我要幹什麽?”


    “不知道。幹什麽?”


    “我打算隱蔽一些時候,弄清形勢。你喜不喜歡這個快樂的牛皮?”


    “當然。”垃圾蟲說。


    “他媽的。別瞎扯,你他媽的聽著。我隻想搞清楚,搞清楚那個大人物是誰,然後……”


    那小子陷入了沉默,在他的桔黃色方向盤上思索著。


    “然後怎麽樣?”垃圾蟲猶豫了一下問。


    “我要把他擺平,讓他摸幾回閻王鼻子。再把他流放到他媽的卡迪拉克大牧場上去放羊。你信不信?”


    “當然信。”


    “然後由我來接替他,”那小子自信地說,“我要剝光他的衣服,讓他待在卡迪拉克大牧常你跟著我,垃圾蟲,管你他媽的叫什麽名字。咱們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會沒有豬肉和豆子,還要吃很多雞。”


    雙門小轎車隆隆地駛在高速路上,排氣管噴出瑰麗的火焰。垃圾蟲坐在客座上,腿上放著熱乎乎的啤酒,頭暈腦脹。


    8月5日將近黎明的時候,垃圾蟲進入錫沃拉,人們還把它叫做維加斯。在最後的五英裏中,他不知在什麽地方把膠底帆布鞋弄丟了,現在,當他走下彎曲的坡道,他的腳步聲聽起來是這樣的:噗啪,噗啪!像拍打漏氣的輪胎。


    他幾乎耗盡了力氣,但是當他走在坡道上,看著堆積的幾輛破車和一些被野鳥啄食殆盡的死人時,又不禁微微地感歎起來。他成功了。他已經到了錫沃拉。他遇到而且經受住了考驗。


    他看到許多下等酒吧間和夜總會,招牌上有的寫著“自由空間”,有的寫著“蘭鈴婚禮教堂”以及“60秒婚慶,伴你一生1。途中,透過一個成人書店的平板玻璃,他看到一本名叫《銀色幽靈羅斯-羅伊斯》的書,一個裸體女人倒掛在一根路燈柱上。他還看到兩張《拉斯維加斯的太陽》,當報紙被風吹動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瞥見報紙上露出的標題:瘟疫肆虐,華盛頓沉默。他看到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寫著:“尼爾鑽石1“美國旅店,6月15日到8月30日1。他看到一家似乎隻賣結婚和訂婚戒指的珠寶店,櫥窗上有人胡亂地寫著“你活該遭報應,死在拉斯維加斯”。他看到一架翻倒的大鋼琴躺在路上,像一匹酣睡的大木馬。眼前到處都是這些令人驚奇的東西。


    他又往前走,開始看到其他的招牌,火烈鳥,造幣廠,沙丘,撒哈拉,玻璃鞋,帝國。但是人在哪兒?水又在哪兒?


    垃圾蟲漫無目的地走著,信步離開了坡道。他的頭向前低著,下巴抵在胸前,邊走邊打盹。當他的腳絆在了什麽東西上,當他一跤跌倒把鼻子撞出了血,當他抬起頭判斷自己在什麽地方時,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鼻子裏的血流在破爛的藍襯衫上,他毫無知覺。他仿佛還在打盹,而這一切隻是在做夢。


    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築伸向沙漠的天空,像一座沙漠的豐碑,像一根針,像一座紀念碑,每一部分都能與斯芬克斯或大金字塔相媲美。它東麵的窗戶反射著朝陽的光芒,似乎是一種預兆。在這座骨白色沙漠大廈的前麵,在通道兩側,有兩座巨大的金字塔。天篷上嵌著一個巨大的青銅徽章,上麵刻著一個浮雕,是一隻怒吼的獅子的頭。


    再往上看,是幾個簡潔有力的大字,也用青銅刻著:mgm大飯店。


    不過吸引住他視線的,是立在停車場和通道之間方形草地上的什麽東西。垃圾蟲定睛一看,立刻陷入了極度的興奮。他顫抖著,好一會兒,他隻能用流血的手支撐著身體,王牌繃帶散開的布頭垂在兩手之間,兩隻暗淡的藍眼睛盯著那噴泉,終於,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噴泉在噴水。這是一個用石頭和象牙建成的華麗建築,用金子雕鏤鑲嵌。彩燈環繞著噴嘴,把水變成紫色,桔黃色,紅色,綠色;水花落入池中發出連續不斷的很響的嘩嘩聲。


    “錫沃拉。”他喃喃低語,掙紮著向前。鼻子還在流著血。


    他開始蹣跚著走向噴泉。蹣跚變為疾走,疾走變為奔跑,又變為猛跑,直到變為瘋狂的衝刺。他結疤的膝蓋像活塞一樣抬起,放下,幾乎抬到了脖子那麽高。他的嘴裏飛出一句話,長長的一句話,像一麵紙旗升上了天空,把高處的人們吸引到了窗前(誰看見了他們?也許是上帝,或者是魔鬼,但肯定不是垃圾蟲),當他接近噴泉時,那聲音變得更高、更尖、更長:


    “錫沃拉……”


    後麵的“氨音拖得很長很長,是所有在地球上生活過的人都曾聽到過的興奮的聲音,直到他用力攀上齊胸高的噴泉的邊沿,飛身躍入難以置信的涼爽仁慈的水中,這聲音才宣告結束。他能感覺到,周身的毛孔如千萬隻嘴巴一齊張開,像海綿一樣吸著水。他尖聲大叫。他把腦袋埋在水中噴著鼻息,然後伸出水麵,又是打噴嚏又是咳嗽,把血、水和鼻涕一齊濺在噴泉的邊上,接著又把頭低下去,如牛喝水一般痛飲。


    “錫沃拉!錫沃拉1垃圾蟲狂喜地喊著,“我願為你而死1


    他用狗爬式遊了噴泉一周,又喝了一回水,然後爬出噴泉,笨拙地倒在草地上。太值得了,所有的一切都太值得了。突然胃裏一陣痙攣,他開始大聲嘔吐起來。即使是嘔吐也讓人覺得痛快。


    他站起身來,用爪子般的手支撐著身體爬到噴泉邊,又開始喝水,這次他的肚子感激地接受了這份禮物。


    然後他像一個灌滿水的山羊皮,蹣跚著走向夾在兩座金字塔中間的雪花石膏台階,這台階一直通向神奇的宮殿大門。剛上了一半,又是一陣痙攣,疼得他彎下了腰。等這陣疼痛過去,他東倒西歪地爬上台階。門是旋轉式的,他用盡吃奶的力氣讓它轉動起來,走進了門廊。門廊約有一英裏長,鋪著地毯,很華美。腳下的地毯是桔紅色的,厚厚的,又豪華又舒適。裏麵有一張登記台,一張郵寄台,一張服務台和幾個出納員窗口,都是空的。在他右邊,帶裝飾的欄杆外麵是俱樂部,垃圾蟲敬畏地看著密布的自動售貨機像許多士兵在列隊休息。此外還有輪盤賭和賭桌。靠近大理石欄杆的地方有紙牌賭桌。


    “有人嗎?”垃圾蟲喊,但沒人回答。


    他感到有點害怕,也許這是個鬼屋,是個怪物出沒的地方,但極度的疲倦減輕了他的恐懼。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階,穿過“幼獅酒吧”,走進賭常酒吧裏,勞埃德·亨賴德正坐在深深的陰影裏,手裏端著一杯水,靜靜地注視著他。


    垃圾蟲走向鋪著綠色厚毛呢的桌子,爬上去,立刻就睡著了。很快,接近半打的人出現在睡著的衣衫襤褸的垃圾蟲周圍。


    “咱們把他怎麽辦呢?”肯·迪莫特問道。


    “讓他睡,”勞埃德回答,“弗拉格要他。”


    “是嗎?上帝呀!那麽弗拉格究竟在哪兒?”另一個人問。


    勞埃德轉身看著那個人。這是個禿頭的男人,站在那兒足足高出勞埃德一英尺,但盡管如此,在勞埃德的逼視下,他不由地朝後退下了一級台階。隻有勞埃德脖子上戴的不是實心的黑玉,黑玉的中心閃著一個小小的令人不安的紅色斑點。


    “你那麽急著見他,赫克?”


    “不,”禿頭的人說,“嗨,勞埃德,你知道我沒有。”


    “當然,”勞埃德俯視著睡在牌桌上的這個人說,“弗拉格會來的,”他說,“他一直在等著這個人。這個人有點兒特別。”


    牌桌上,垃圾蟲對此一無所知,他繼續沉沉地睡著。


    垃圾蟲和那小子在科羅拉多的金色汽車旅館度過了7月18日的夜晚。那小子開了兩個相通的房間,但兩個房間相通的門是鎖著的,那小子用其中一把0.45口徑手槍的3發子彈打開了門鎖。


    那小子抬起靴子,在一層好看的藍色煙霧中,門顫動著被踢打開了。


    “他媽的,”他說,“你住哪間?挑吧,垃圾蟲。”


    垃圾蟲挑了右邊的一間。那小子出去了。垃圾蟲心裏慢慢地琢磨著,他得在真正糟糕的事發生之前,想辦法脫身,必須克服缺乏交通工具的不利因素,正在這時,那小子回來了。垃圾蟲驚奇地發現他推著一輛運貨的手推車,裏麵裝滿6罐一捆的可斯啤酒。他的布娃娃眼充血發紅,高高的發型開始像破鍾表的發條一樣散開,打蠟的發絲垂掛在他的臉上、耳朵上,使他看上去像個危險的原始人,撿了一件時空隧道旅行者遺下的皮夾克穿在身上。夾克帶上的野兔腳前後擺動著。


    “很暖和,”那小子說,“雖然有個裂口,我說的對嗎?”


    “對,完全對。”垃圾蟲說。


    “來罐啤酒,笨蛋,”那小子說著,扔給他一罐。垃圾蟲拉開拉環的時候,噗地一聲,泡沫噴了他一臉,那小子雙手捧著扁平的肚子古怪地大笑起來。垃圾蟲虛弱地笑了笑。他已經下定決心,在今夜晚些時候,他要趁這個小怪物睡熟以後溜走。他受夠了。還有那小子說的關於黑衣牧師的那些話……垃圾蟲害怕極了。說出那樣的話來,就算是開玩笑,也無異於在教堂的聖壇上拉屎,或者是在暴風雨中仰天企求閃電擊中自己呀。


    最糟糕的是,他覺得那小子並不是在開玩笑。


    垃圾蟲無意和這個人一起進山去繞彎子,這個整天喝酒(顯然還整晚喝酒)的狂熱的矮子,這個說要擊敗黑衣人並且取代他的位置的狂徒。


    與此同時,那小子在兩分鍾內喝完了兩罐啤酒,壓扁了罐,滿不在乎地扔到房間的一張雙人床上。他右手拎著那把開門鎖用的0.45口徑手槍,左手又拿出一罐可斯。


    “他媽的沒電,看不成電視了,”他說。他喝得越多,他的南方口音越重,使他的話聽起來很生硬:“無所謂,全成了廢物才好呢。可是他媽的基督,摔交比賽呢?花花公子頻道呢?那可是個好節目,垃圾蟲。我是說,他們從來不播什麽男人吞吃頭發餡餅、大嚼帶毛動物之類的玩意兒,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是會有幾個小姐把腿蹺得高高的,頂在他們的下巴頦上,你他媽的知道我在講什麽嗎?”


    “當然。”垃圾蟲說。


    “他媽的,別瞎扯,你聽著。”


    那小子盯著那台形同擺設的電視機。“他媽的。”他說著便朝電視開了一槍,顯像管“砰”地一聲爆裂了,玻璃碴飛到地毯上。垃圾蟲抬起胳膊去擋眼睛,結果把啤酒灑到了綠色的地毯上。


    “噢看看,你這個笨豬1那小子喊道,語調蠻橫憤怒。忽然,他把槍指向了垃圾蟲,又粗又黑的槍膛像海上郵輪的煙囪。垃圾蟲覺得他的腹股溝都麻木了,他想他一定是尿濕了褲子,但又不能肯定。


    “我不會寬恕你的1那小子說,“你灑了啤酒,如果是其他牌子的,我也不會這麽幹,但你灑的是可斯,我恨不能尿尿都尿可斯,你信不信這快樂的吹牛?”


    “當然。”垃圾蟲小聲說。


    “你認為他們這些天能造出更多的可斯來嗎,垃圾蟲?你他媽的認為很有可能,是嗎?”


    “不,”垃圾蟲小聲說,“我猜不會。”


    “他媽的,你說的對,”他輕輕地舉起槍,垃圾蟲心想,完了,他的生命走到頭了,一定是的。然而那小子卻又放下了槍……輕輕地。他的臉上現出十分茫然的表情,垃圾蟲想這大概表示他在沉思。“你聽著,垃圾蟲,你再拿一罐啤酒來,把它咕嘟掉。要是你能把整罐啤酒都咕嘟掉,我就不送你去卡迪拉克大牧場了,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什麽是……什麽是咕嘟掉?”


    “耶穌基督,小子,你笨得像塊木頭!一口氣兒喝完整罐,那就是咕嘟掉!你在哪兒長大的?他媽的非洲?小心點,垃圾蟲,要是我的槍裏有一顆子彈,它準保正中你的右眼。現在我的槍裏裝滿了達姆彈,他媽的,我要把你變成垃圾堆裏蟑螂的自助餐。”他揚了揚手中的槍,發紅的眼睛緊盯著垃圾蟲,上嘴唇沾著一點啤酒沫。


    垃圾蟲朝硬紙盒走去,挑了一罐啤酒,拍著罐頂。


    “喝了它,一滴也別剩。要是你吐出來,你就是一隻他媽的要死的鵝。”


    垃圾蟲舉起罐,啤酒汩汩地流出來。他拚命下咽,喉結上下跳動著,像樹枝上的猴子。他終於喝完了罐裏的啤酒,一鬆手,啤酒罐掉在了兩腳之間。這是一場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戰鬥,他用他的喉嚨打贏了,在一個長長的響著回音的嗝聲中,他贏回了自己的生命。那小子轉過他的小腦袋,興奮地哈哈大笑。垃圾蟲頭重腳輕,虛弱地咧嘴笑笑。頃刻間,他已經不是有一點兒醉,而是酩酊大醉了。


    那小子把手槍放進皮套。


    “好,不錯,垃圾蟲,你他媽的還不算太寒磣。”


    那小子繼續喝酒,汽車旅館的床上堆滿了啤酒罐。垃圾蟲把一罐可斯放在膝上,每當那小子似乎在不讚成地看著他時,他就拿起來喝一口。那小子不停地嘟囔著,聲音越來越低,停頓也越來越多,這更加重了他的南方口音。他講他到過的地方,他贏過的比賽。他曾經開著一輛洗衣店的卡車從墨西哥穿過邊境運送麻醉藥。危險的毒品,他說。所有的麻醉藥都是他媽的危險的毒品,他自己從來沒碰過,不過小子,在你運了幾次大麻後,你就可以用金手紙擦屁股了。最後他開始打盹,小紅眼睛閉著的時間越來越長,而後隻能勉強睜開一條縫。


    “我要抓到他,垃圾蟲,”那小子嘟囔著,“我要到那兒去,摸清形勢,他媽的不停地拍他的馬屁直到我摸清形勢,用不了多久,就沒有人能指揮我了,他媽的沒人。我不做簡單的事,我要是做一件事,就一定把它做好,這是我的風格。我不知道他是誰,從哪兒來,但我他媽的要把他……”他打了一個大哈欠,“趕出鎮去,把他擺平,送他去卡迪拉克大牧常跟著我吧,垃圾蟲,或者隨便你他媽的是誰。”


    他慢慢地倒在床上,剛打開的啤酒罐從鬆開的手中滑落,更多的啤酒流到了地毯上。垃圾蟲數了數,那小子一共喝了21罐啤酒。垃圾蟲不明白,這麽一個小人兒怎麽能喝下這麽多啤酒;但他非常明白現在是什麽時候:他該走了。他明白這一點,但他喝多了,又虛弱又難受。眼下超越一切的需要是睡上一小會兒。沒什麽關係,不是嗎?那小子一整夜都會睡得像根木頭,說不定還會一直睡到明天上午。他有足夠的時間小睡一會兒。


    於是他走進另一個房間(盡管那小子睡得不省人事,他還是踮著腳尖),盡量把門關緊但是門關不太緊。子彈的力量使門有些變形。梳妝台上有一隻停了的鬧鍾,垃圾蟲上好發條,他不知道(也不關心)現在究竟是幾點,於是暫且把時鍾撥到12點,然後又把鬧鍾定到5點。房間裏有兩張並排的單人床,他往其中的一張上一躺,連鞋都沒脫,不到5分鍾就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在黎明前的濃黑中,他醒了,微風吹來,是一股啤酒和嘔吐物的混合味道。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床上,溫暖光滑的、蠕動著的什麽東西。他首先驚慌地想到,一隻黃鼠狼不知怎麽從他的內布拉斯加的夢裏跑到現實中來了。當他發現床上的動物太大,不可能是黃鼠狼時,他呻吟了一聲,啤酒的力量使他頭疼,疼痛在他的太陽穴上毫不留情地操練著。


    “抓緊我,”那小子在黑暗中喃喃。垃圾蟲的手被抓著,引向一個硬硬的、像活塞一樣抽動著的圓柱體,“抓祝繼續,抓住,你知道該怎麽做,來吧,他媽的,抓祝”


    垃圾蟲知道怎麽做。他是從監獄裏那些漫漫長夜中知道這個的。他們說這樣不好,是同性戀,可是那些躺在自己的床上,打著響指,看著你獰笑的人,他們的所做所為還不如同性戀者。


    那小子把垃圾蟲的手放在他的那種槍上。垃圾蟲握緊了那槍,然後開始。等幹完了,那小子會再睡著。他就可以逃走。


    那小子的呼吸急促起來,他開始隨著垃圾蟲的撫摸扭起了屁股。起初垃圾蟲沒有料到,那小子也會解開他的腰帶,把他的褲子和內褲褪至膝蓋。垃圾蟲沒有反抗。如果那小子想幹,那就幹吧。垃圾蟲以前也被幹過。不會死的,這不是毒藥。


    突然他的手僵住了。什麽東西頂在了他的肛門上,那不是肉體,而是冷冰冰的鋼鐵。


    他一下子明白了那是什麽東西。


    “不,”他低低地說,在黑暗中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現在他能在鏡子裏模糊地看到這個劊子手的布娃娃臉,頭發掉進發紅的眼睛裏。


    “是的,”那小子低低地應道,“你別想省事,垃圾蟲,他媽的一點也別想。否則我就把你的排泄工廠送到地獄去。達姆彈,垃圾蟲。你信不信這個快樂的牛皮?”


    嗚咽著,垃圾蟲又開始撫摸他,0.45口徑手槍的槍管進入了他的身體,旋轉著,挖著,扯著,他的嗚咽變成了痛苦的喘息。難道他會因此而興奮嗎?的確不錯。


    也許那小子覺察到了他的興奮。


    “喜歡這樣,對不對?”那小子喘息著說,“我知道你會喜歡,你這個膿包。你喜歡把它放在你的屁眼裏,對不對?說‘對’,膿包,說呀。”


    “對。”垃圾蟲嗚咽著說。


    “想讓我對你這麽做?”


    他不想。不管興奮與否,他都不想。但他知道,最好還是回答:“想。”


    “別臭美了。你自己幹,你以為上帝給你兩隻手是幹什麽的?”


    持續了多久?也許上帝知道,反正垃圾蟲不知道。一分鍾,一小時,一輩子有什麽區別呢?在那小子達到高xdx潮的時刻,他相信同時感覺到了兩樣東西:一是這個小怪物的米青.液熱乎乎地射到了他的肚子上,二是達姆彈咆哮著穿過他的身體時發生的強烈爆炸。


    而後那小子的臀部不動了,他的蔭.經在垃圾蟲的手中完成了騷動,拳頭變得像橡膠手套一樣平滑,過了一會兒,手槍收了回去。痛苦解除後,無聲的淚水洶湧地流過垃圾蟲的臉頰。他不怕死,至少不怕為黑衣人而死,但他不想在這樣一個黑暗的汽車旅館的房間裏死在一個變態狂手中,不想死在看見錫沃拉之前。他應該向上帝祈禱,但他本能地知道,上帝不會對效忠黑衣人的人表示同情。何況上帝曾經為垃圾蟲做過些什麽呢?或者為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做過些什麽呢?


    安靜了一會兒之後,那小子開始唱歌,他嗓門又高又跑調,漸漸地越來越弱,直到睡著:


    “我和弟兄們真的成了名人……啊,那些壞蛋認識我們,他們離開了我們……”


    他打起了鼾。


    現在我要走了,垃圾蟲想。但他害怕他一動,會驚醒那小子。等我確定他真的睡著了,我馬上就走。5分鍾,不能再長了。


    但沒人知道黑暗中5分鍾有多久;公平地說,黑暗中是不存在5分鍾的。他等待著。他在不知不覺中打起了瞌睡,不久就進入了夢鄉。


    他走在一條高高的昏暗的路上。星星近得仿佛伸手可及;似乎可以從天上把它們摘下來,塞進瓶子裏,像捉螢火蟲一樣。天很黑,寒冷刺骨。朦朧中,借著淡淡的星光,他能看見高速路兩旁的岩石峭壁。


    黑暗中,有個什麽東西正向他走來。


    這時他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好像從四麵八方傳來:在山裏,我要給你看一點預兆。我要向你顯示我的力量。我要讓你看看跟我做對的人是什麽下常等著瞧吧。


    忽然在黑暗中睜開了許多紅眼睛,好像有人在那兒放了3打蒙著篷布的險情信號燈,現在又有人把上麵的篷布成對地扯下去了。那是眼睛,它們環繞著垃圾蟲,圍成一個預示死亡的圓圈。開始他以為那是黃鼠狼的眼睛,但是當圍繞著他的圓圈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那是灰色的大山狼,它們的耳朵朝前支楞著,黑乎乎的嘴巴泛著泡抹。


    他嚇壞了。


    它們不是衝著你來的,我忠實的好仆人。明白嗎?


    後來它們走了。是的,喘息著的灰狼走了。


    看,那聲音說。


    等著吧,那聲音說。


    夢結束了。他醒來,看見明亮的陽光透過旅館的窗子射進來。那小子站在窗前,絲毫看不出昨天晚上幾乎被可斯啤酒醉死的痕跡。他把頭發梳成和昨天一樣的閃亮的旋渦式,這時正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他把皮夾克搭在椅背上,帶子上懸掛著的野兔腳像兩個吊在絞架上的小屍體。


    “嗨,膿包!我正打算叫醒你。來吧,今天是咱們幹大事的日子,要幹的事多著呢,我說的對吧?”


    “當然對。”垃圾蟲答道,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8月5日晚上,當垃圾蟲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躺在mgm大飯店賭場的桌子上。一個金黃色直發、戴太陽鏡的年輕人正坐在麵前,靠在椅背上。他穿一件運動衫,v形領口敞開著,垃圾蟲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掛著的寶石。這是一顆黑色的寶石,中間有點紅色的瑕疵,像黑夜裏狼的眼睛。


    他想說“渴”,可是喉嚨裏隻發出一聲微弱的“嘎1。


    “我猜,你一定是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些時候。”勞埃德·亨賴德說。


    “你就是他嗎?”垃圾蟲輕聲問道,“你就是?”


    “老大?不,我不是老大。弗拉格在洛杉磯,不過他知道你在這兒。今天下午我跟他通過電話。”


    “他要來嗎?”


    “什麽?就為了來看你?得了吧!他想來的時候才會來。你我都是小人物,朋友。他想來的時候才會來。”接著他問:“你這麽急著見他?”這個問題,在垃圾蟲跌跌撞撞來到這兒的那天早上,他也曾經問過那個高個兒。


    “是的……不……我不知道。”


    “好吧,不管怎麽樣,看你的運氣了。”


    “渴……”


    “這我相信。給你。”說著他遞過一隻大大的熱水瓶,裏麵盛著滿滿的櫻桃汁。垃圾蟲接過來一飲而盡,接著就彎下腰,捂著肚子呻吟起來。疼痛過後,他感激地看著勞埃德,沒有說話。


    “感覺怎樣,能吃點東西了?”勞埃德問道。


    “是的,我想沒問題。”


    勞埃德轉過身。他們身後站著一個人,正在無所事事地撥弄著一隻輪盤,讓裏麵的白色小球彈回,飛快地滾動。勞埃德對他命令道:“羅傑,去告訴惠特尼或者斯特凡尼安,給他弄點油炸土豆、兩個漢堡包。不對不對,媽的,瞧我這腦子!他吃下這些東西準保吐出來。湯,給他弄點湯來。你看行嗎,朋友?”


    “什麽都行。”垃圾蟲感激地說。


    “我們這兒有個家夥,”勞埃德說,“叫惠特尼·霍根。他原來是個殺豬的,大腹便便,是個酒囊飯袋。不過他炒菜可是個行家!耶穌!他們這兒什麽都有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冷庫塞得滿滿的。他媽的維加斯!你見過比這更糟糕的鬼地方嗎?”


    “沒有,”垃圾蟲說。他已經喜歡上了勞埃德,可是他連這人叫什麽都不知道。“是錫沃拉。”


    “你說什麽?”


    “錫沃拉。很多人都在尋找它。”


    “是啊,這些年來不少人在尋找它,不過大多數人都走了,覺得沒什麽價值。嗨,你想怎麽叫它就怎麽叫吧,兄弟你到這兒來的時候都快烤熟了。你叫什麽名字?”


    “垃圾蟲。”


    看來勞埃德對這個名字一點都不感到奇怪。他伸出一隻手,指尖上還帶著在菲尼克斯監獄留下的記號,不過已經變淡,在那裏,他曾經差點被餓死。“我叫勞埃德·亨賴德。很高興見到你,垃圾蟲。”


    垃圾蟲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搖了搖,努力抑製住感激的淚水。在他的記憶裏,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主動跟他握手。他來到了這裏。他被接受了。為了這一刻,哪怕讓他再穿過一次沙漠,另一隻胳膊和兩條腿都燒焦,他也心甘情願。


    “謝謝你,”他喃喃地說,“謝謝你,亨賴德先生。”


    “去你的,兄弟叫我勞埃德,否則可要把你的湯潑出去啦。”


    “那麽勞埃德,謝謝你,勞埃德。”


    “這樣好多了。等你吃完飯,我帶你到樓上,去你自己的房間。明天我們得讓你做點什麽了。老大自己可能有點事交給你幹,我想。不過在此之前,你要做的事不少。有些地方已經重新開業了,不過離全部恢複營業還差得遠。博爾德有一幫人想把電奪回去,另一幫人在搞我們的水源。我們已經把童子軍清除出去了,每天抓6到8個人。不過一些細節暫時就不告訴你了。你曬了這麽長時間的太陽,夠你恢複一個月的了。”


    “我想是的,”垃圾蟲說著,虛弱地笑了笑。他已經願意為勞埃德·亨賴德赴湯蹈火。他鼓足勇氣,指著勞埃德脖子上戴的寶石問道:“那個……”


    “對,我們這裏有點頭銜的人都戴這個。是他的主意。這是黑玉,根本不是寶石,你知道。”


    “我是說……那個紅色發亮的東西。眼睛。”


    “你也覺得它像眼睛,嗯?這是瑕疵,跟他的區別開。我不是他手下最能幹的,可是我……該死的,我想你該把我當成他的吉祥物了。”他緊盯著垃圾蟲。“說不定你也是呢,誰知道?反正我不知道。他,弗拉格,是個特權人物。不管怎樣,我們倒是聽說過你,我和惠特尼。這可不太尋常。到這兒來的人太多了,他不可能特別地注意到很多人。”他頓了頓。“不過我想,隻要他願意,他一定能做到。我覺得他能注意到任何人。”


    垃圾蟲點點頭。


    “他神通廣大,”勞埃德說,他的聲音微微有點沙啞。“我明白這一點,我可不願意反對他,你知道嗎?”


    “我知道,”垃圾蟲說,“我親眼見過那小子身上發生的事。”


    “哪個小子?”


    “進山前一直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家夥。”他心有餘悸。“我不想談這件事。”


    “好吧,朋友。你的湯來了。惠特尼還是加了一片夾肉麵包。你會喜歡的。他做的夾肉麵包棒極了,不過可別吐啊,怎麽樣?”


    “不會的。”


    “我嘛,還得去一些地方,見一些人。要是我的老朋友波克現在見到我的話,他一定不敢相信。我簡直成了大忙人。待會兒再來看你。”


    “好的,”垃圾蟲又點點頭,幾乎是靦腆地說,“謝謝,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不要謝我,”勞埃德親切地說,“謝他吧。”


    “我會的,”垃圾蟲說,“我感謝他,每一個晚上都感謝他。”但最後這句話隻能算是自言自語,因為勞埃德已經走到門廳,一邊走一邊跟送湯和漢堡包來的人說著話。垃圾蟲深情地目送他們離去,直到看不見為止,然後他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大半東西下了肚,如果這時他沒有低頭去看那湯碗,他一定會感覺很好。但他偏偏看了:碗裏盛的是蕃茄湯,那是血的顏色。


    他把碗推到一邊,頓時沒了胃口。對勞埃德·亨賴德說他不想提起那小子固然不難,但是要管住自己的腦子不去想他的事,可就另當別論了。


    他走到輪盤那兒,喝著隨飯一起送來的牛奶。他空轉了一下輪子,把白色的小球扔進輪盤。小球沿著邊緣滾動,碰到了下麵的槽,開始來回跳動。他的腦子裏出現了那小子。他想著會不會有人來告訴他哪個房間是他的。他想著那小子。他想著小球會在紅色數字還是黑色數字的格子裏停下來……但是他想的更多的還是那小子。小球蹦跳著,抖動著,卡在一個槽裏,終於不動了。輪盤停了下來,小球的下麵是兩個綠色的零。


    房子旋轉起來。


    從戈爾登往西去的那天晴空無雲,溫度高達華氏80度,他們沿70號州際公路直接進入落基山。那小子放下可斯,拿了一瓶麗白液威士忌。在兩人之間的主動軸隆起的部位,還放著另外兩瓶威士忌,每個瓶子都仔細地塞在一個空紙盒裏,免得瓶子滾動打碎。那小子拿著瓶子,喝一口威士忌,就一口百事可樂,然後用盡全力大喊“真他媽的熱”或者是一聲“呀呼1他一遍又一遍地嚷著:要是能往麗白液裏撒泡尿,他一定這麽做,還問垃圾蟲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垃圾蟲回答說相信,恐懼使他臉色蒼白,昨夜三罐啤酒的殘餘酒力也還沒有完全散荊


    在這種公路上行駛,即使是那小子這樣的司機,也沒辦法保持90公裏的車速。他把速度降到60公裏,嘴裏低聲抱怨著該死的山路。過了一會兒他興奮起來:“等過了猶他湖和內華達,咱們就能把時間補回來,垃圾蟲。我的小寶貝在平地上能跑到160公裏,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的確是輛好車。”垃圾蟲病懨懨地笑了笑,說道。


    “那當然,”他呷了一口麗白液,又喝了一口百事可樂,然後大叫一聲“呀呼1


    垃圾蟲神情恍惚地望著車外掠過的景物。正是上午10點左右,太陽當空照著。州際公路在山肩上盤旋,他們不時地在巨大的岩石峭壁中間穿行。昨天夜裏他在夢裏看到過這些峭壁。天黑以後,那些紅色的眼睛還會睜開嗎?


    他感到一陣戰栗。


    沒過多久,他發現車速已從60公裏減到了40公裏。接著又減到30公裏。那小子嘴裏不住地低聲發出可怕的詛咒。雙門小轎車在越來越複雜的路麵上迂回行進,突然完全停了下來,周圍死一般沉寂。


    “他媽的,怎麽回事?”那小子大發脾氣,“他們這是幹嗎?在他媽的1萬英尺高的山上,一個個都活膩歪了?喂,笨蛋,滾一邊去!聽見沒有?滾一邊去1


    垃圾蟲緊張地往後縮了縮。


    他們拐過一個彎,麵前呈現出可怕的一幕:四輛汽車撞在一起,把70號州際公路上的兩個車道塞了個嚴嚴實實。一具血淋淋的男屍四肢張開,臉朝下趴在地上,凸凹不平的路麵上留下一灘幹了的血跡,在他身旁有一隻破碎的玩具娃娃。左側是6英尺高的鐵護欄,右側的地麵向下傾斜,深不見底。


    那小子喝下一大口麗白液,把雙門小轎車轉向陡坡。“抓住,垃圾蟲,”他低低地說,“咱們繞過去。”


    “沒地方可繞了。”垃圾蟲粗聲說,他覺得喉嚨像一把鋼銼。


    “有,不多不少。”那小子輕聲說。他兩眼放光,開始把汽車緩緩地駛離公路。右邊的車輪開進了山肩的鬆土。


    “讓我下來。”垃圾蟲驚慌地說,急忙抓住車門的把手。


    “坐下,”那小子說,“否則你可要粉身碎骨了。”


    垃圾蟲轉過頭,瞥見一隻0.45口徑手槍的彈膛。那小子緊張地傻笑了一下。


    垃圾蟲坐了回去。他不願意看,卻無法閉上眼睛。在他的這一邊,山肩的最後6英寸也看不見了。他已經直接看到了下麵一道狹長的景色:青綠色的鬆樹,滾動的巨石。他想象得出,雙門小轎車那兩隻固特異輪胎現在離懸崖的邊緣還剩下4英寸……2英寸……


    “還有1英寸,”那小子低低地說,眼睛幾乎蹦出眼眶,牙齒可怕地齜著,蒼白的額頭上掛著晶瑩的汗珠。“最後……1……英寸。”


    這個過程戛然而止。垃圾蟲感覺到車子的右後部猛然向外滑去,急劇下沉。耳邊響起一陣石頭滾落的聲音,先是小石子,接著是大塊的石頭。他尖叫起來。那小子惡毒地詛咒著,換成頭檔,把油門踩到底。他們擦著左側大眾汽車的那具俯臥的屍體緩緩地移動,從那裏傳來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飛呀1那小子尖聲大叫,“像個大笨鳥一樣飛呀!該死的,飛呀1


    雙門小轎車的後輪飛轉起來。一瞬間,車子下陷的速度似乎加快了。緊接著,小汽車揚起車頭,猛地向前躥去,他們又回到了公路上,遠遠地拋開了事故現場,車子四輪落地。


    “我說過它能做到1那小子得意地大叫,“他媽的!咱們過來了嗎?咱們過來了嗎,垃圾蟲,他媽的你這可惡的膽小鬼?”


    “過來了,”垃圾蟲平靜地答道。他渾身無法抑製地顫抖個不停。接著,自遇到那小子以來,他第二次無意中說出了可能讓他免遭橫禍的一句話,假如他沒有提醒,那小子沒準就會帶著他撞死在路上;那也就成了這家夥獨特的慶祝方式。‘好好開,勝利者,”他說,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把任何人稱作“勝利者”。


    “礙…沒什麽了不起,”那小子居高臨下地說。“鎮上至少還有兩個人也能做到。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相信,既然你這麽說。”


    “別瞎扯,心肝,他媽的你聽著。好吧,咱們繼續開。也就是一天的路程了。”


    不過他們並沒有開出去多遠。15分鍾後,那小子的雙門小轎車不得不停了下來,這時距離它的出發點路易斯安那州的什裏夫波特才過了1800英裏或者再多一點兒。


    “真不敢相信,”那小子說,“真……他媽的……不敢相信1


    他猛地打開車門,跳出去,左手還攥著那隻麗白液瓶子,裏麵隻剩下1/4的酒。


    “滾開,別擋我的道1那小子跳著腳吼道。靴子的奇形怪狀的鞋跟產生了一股小小的自然破壞力,像瓶子裏發生了地震。“別擋道,他媽的,你們這些死人,滾回他媽的自己的墳墓裏去1


    麗白液瓶子脫手而出,翻著筋鬥,琥珀色的泡沫四處飛濺。瓶子撞在一輛保時捷的側麵,摔得粉碎。那小子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喘著粗氣,腳下有點站立不穩。


    這一次,問題可不像四車相撞的連環車禍那麽簡單。這回純粹是交通問題。一條大約10碼寬的、長滿青草的中央隔離帶隔開了往東行駛的單行道和往西行駛的單行道,本來,雙門小轎車可以從高速公路的這一側飛到另一側去,可惜兩條大道上的情形沒有什麽分別:4條單行道擠得水泄不通,車輛與車輛摩肩接踵,交通完全陷於停頓。幾個司機甚至把車開上了崎嶇不平的中央隔離帶,在那裏,遍布其中的岩石像龍的牙齒一樣從薄薄的灰色泥土中鑽出來。大概以前確曾有過四輪驅動車在這裏穿越成功,但眼下呈現在垃圾蟲眼前的,是一片汽車的墓地,堆著被撞壞的、七零八落的底特律汽車。它像一股瘋狂的源泉,讓所有的司機都受到了感染,他們決心要在這70號州際公路上展開一場毀滅性的賽車,把此地當作瘋狂的競技常這兒是科羅拉多的落基山,垃圾蟲心想,在這麽高的地方,這不是等於在天上比賽嗎。他差點笑出聲來,連忙閉緊嘴巴。要是那小子聽到他這時候在笑,隻怕他以後再也沒機會笑了。


    那小子穿著高跟靴子的腳大踏步地回到車裏,一縷頭發從他緊扣在腦袋上的帽子裏鑽出來。他的臉好像神話裏的蛇怪,怒火燒得他兩眼凸出。“他媽的,我不會離開我的車,”他說,“聽見沒有?沒門兒。我不會離開它。你去,垃圾蟲,到前邊看看這該死的堵車到哪兒是個頭。可能有輛卡車塞在路上了,鬼知道呢。不能走回頭路,咱們已經過了山肩,隻能一路走下去。如果隻是一輛卡車或者其他的什麽東西,我才不理會它呢。這些狗娘養的車,我每次跳過一輛,把它們全部推下懸崖。我一定能做到,你最好相信這個快樂的牛皮。去,小子。”


    垃圾蟲沒有爭辯。他開始小心地沿著公路前行,在車輛中間拐進拐出。他做好了準備,要是那小子開槍的話,他要閃避、飛奔。但是那小子沒有開槍。當垃圾蟲走到了他認為安全的地方(手槍射程之外),他爬上一輛油輪車,回頭張望。那小子,那個地獄來的小阿飛,已在半英裏之外,隻剩下洋娃娃大小,正斜靠著他那輛雙門小轎車,喝著酒。垃圾蟲想衝他招手,但隨之就意識到這是個壞主意。


    垃圾蟲是在山區夏令時當天的上午10點30分開始走的。步行的速度非常慢,他不得不經常爬上小汽車、卡車的引擎罩或車頂,因為車輛之間塞得太緊了。當他到達第一塊“隧道關閉”的標誌牌時,已是下午3點15分。他一共走了12英裏。12英裏沒有多遠,同他騎自行車穿越1/5國土相比,的確沒有多遠,但是如果把那些障礙考慮進去,他覺得12英裏已經夠可怕的了。其實他早就可以回去告訴那小子:他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可他絲毫不想回去。當然,他確實沒有回去。垃圾蟲沒讀過多少曆史(接受電療之後,他看書有些困難),不知道在古時候,國王經常會在一怒之下,殺死那些給他帶來壞消息的送信人。不過他也用不著了解那麽多,他現在隻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那小子的麵目他已經看得太多,再看一眼都是多餘。


    他站在那裏,思索著那個標誌牌,桔黃色的四方牌子,黑色的字,被撞倒在地,躺在一隻車輪的下麵。“隧道關閉”。什麽隧道?他注視著前方,手搭涼棚,希望能看到點什麽。他又往前走了300碼,沒有路時就隻能攀上車頂,眼前又是一片混亂的場麵:撞毀的汽車,狼藉的屍體。有的汽車和卡車已經燒得隻剩下車軸。其中多數是軍車。很多屍體上麵蓋著卡其布。從這個戰場垃圾蟲覺得這兒一定發生過戰鬥,堵塞的情況再次出現。再往前,東西兩條車道的車龍消失在兩個孔洞裏,標誌牌立在一塊鬆動的岩石上,上麵寫著:艾森豪威爾隧道。


    他走近一些,心砰砰直跳,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那兩個伸進岩石的孔洞令他害怕,當他再走近一些的時候,害怕立刻變成了恐懼。他完全理解了拉裏·安德伍德對林肯隧道的感覺:在那一刻,他們不知不覺地成為精神上的兄弟,一起領略了極度恐懼的心理感受。


    主要的區別在於,林肯隧道的步行通道高出路基,而此處的步行通道卻低於路基,因此一些汽車試圖沿路邊開過去,一對車輪在路麵,另一對車輪則落在下麵的通道上。隧道長約2英裏,要想穿越,唯一的辦法就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輛車一輛車地爬過去。這得花上幾個小時。


    他站在那裏,盯著隧道看了好長時間。一個多月以前,拉裏·安德伍德克服恐懼,走進了隧道。垃圾蟲則在久久地凝視之後,轉向朝著那小子往回走去,他沉著雙肩,嘴角發抖。他之所以往回走,並不隻是因為路不好走,或者是隧道太長(垃圾蟲一直住在印第安那,對艾森豪威爾隧道沒什麽概念)。拉裏·安德伍德是受一種潛在的利己主義,一種純粹的生存本能的驅使(或者控製):紐約是一個孤島,他必須離開,而隧道是最快捷的途徑。因此他以最快的速度步行穿過隧道;就像知道麵前是一杯苦藥,隻有捏著鼻子飛快地喝下去。垃圾蟲是一個倒黴蛋,經常受到來自命運和他自身無法解釋的性格的雙重打擊……他總是逆來順受。自從災難性地遭遇那小子,他早己失去了男子漢的氣概,簡直像被洗了腦一樣。那小子逼他以極快的速度飛奔,快得足以引起腦震蕩;威脅他一口氣喝下一罐啤酒而且過後不能吐出來,否則就宰了他;把手槍槍管捅進他的屁股;在收費公路的路邊,那小子還差一點把他扔下100英尺的懸崖。想想看,他怎麽還能鼓起勇氣爬過那個筆直穿過山底的孔洞呢?何況黑暗中還不知會碰到些什麽恐怖的事情。他做不到。也許別人做得到,但垃圾蟲做不到。而回去的想法也有著當然的邏輯。是的,那是被打擊的、半瘋狂的邏輯,但它的誘惑力卻還是難以抗拒。他不是在一個孤島上。如果需要花上今天剩下的時間以及明天一整天的時間原路返回,尋找一條路爬過山去而不是鑽過山去,那他情願這麽幹。他可能會撞到那小子手裏,肯定有這個可能,但他想,那小子也許不會說到做到,他可能改變了主意,已經離開了。也許他已經爛醉如泥。他甚至幹脆已經死了(盡管垃圾蟲實在懷疑,如此的好運氣怎麽可能落在他的頭上)。最壞的估計,如果那小子還在那兒觀望等待,垃圾蟲就等到天黑以後,像叢林中的小動物(黃鼠狼)一樣,從他身邊爬過去。然後他就可以繼續往東走,直到發現他要找的路。


    他又回到了那輛油輪卡車旁邊,來的時候他曾經爬到車頂望過那小子和他那輛神奇的雙門小轎車,但是這一次,他沒再爬上去,因為那會把他的身影清晰地顯露在夜空中。他雙手著地,穿過一輛輛汽車膝行前進,盡量不發出聲音來。那小子可能在警惕地張望。像那小子這樣的家夥,很難說……冒險可不值得。他希望這時手裏有把槍,雖然他這輩子從來沒摸過槍。他繼續爬著,石子紮進爪子一樣的手,很痛。現在是晚上8點,太陽已經落到了山的那一邊。


    垃圾蟲在那小子扔過酒瓶的保時捷車後麵停了下來,小心地抬頭望去。是的,那小子那輛雙門小轎車就在那兒,青銅色的夜空中看得出漆成豔麗的火紅色的車身和球形的擋風玻璃。那小子沮喪地坐在方向盤後麵,閉著眼睛,張著嘴巴。垃圾蟲的心在胸膛裏劇烈地跳動,高奏著凱歌。爛醉如泥!他的腦子裏蹦出這幾個字。爛醉如泥!謝天謝地!爛醉如泥!垃圾蟲心想,等那小子醒過來的時候,他可能已往東走出20英裏開外了。


    不過,他還是小心翼翼地爬過一輛又一輛汽車,像一隻蟑螂掠過平靜的水麵,迅速穿過逐漸增大的縫隙。離左邊的雙門小轎車近了,更近了,終於到了車旁,再往前,他就要離開那個瘋狂的……


    “你這個笨蛋臭小子,別動。”


    垃圾蟲的雙手和膝蓋一下子僵住了。他尿到了褲子裏,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恐慌的翅膀在瘋狂地扇動。


    他一點一點地轉身,脖子上的筋膜嘎吱作響,像鬼屋裏門的鉸鏈。那小子就站在麵前,一手提一把0.45口徑的手槍,憎恨和惱怒使他扭曲了他的臉。


    “我正在往這邊查查看,”垃圾蟲聽見自己說。


    “當然用你的手和膝蓋在地上爬著查看嗎,媽的。站起來。”


    垃圾蟲抓住右邊一輛汽車的門把手支撐著身體,總算站了起來。在他眼裏,那小子手裏那兩把0.45口徑手槍的槍口大極了,大得像艾森豪威爾隧道的兩個孔洞。他明白,他現在麵對的是死神。這一次沒有適當的話來躲避這種危險了。


    他在心裏默默地向黑衣人祈禱:求求你……隻要你願意……我願為你而死!


    “那邊出了什麽事?”那小子問道,“交通事故?”


    “是個隧道。堵得厲害。所以我回來,回來,告訴你。求求你……”


    “隧道,”那小子吼道,“他媽的混蛋1他又變得怒氣衝天。“他媽的你這個鬼東西,你敢跟我撒謊?”


    “沒有!我發誓沒有!標誌牌上寫著艾森豪威爾隧道。好像是這個名字,我記不太住那麽長的單詞。我……”


    “閉上你的臭嘴。多遠?”


    “8英裏,可能更遠一些。”


    那小子沉默了一會兒,望著西邊的收費公路。然後他又盯著垃圾蟲,兩眼放光。“你想讓我相信堵車的地方離這兒8英裏?你他媽的說謊1那小子雙手的拇指分別把兩把手槍的扳機扣到半擊發位置。垃圾蟲哪裏知道扳機還有半擊發和全擊發之分,他嚇得像個女人一樣尖叫著,捂住了眼睛。


    “我說的是真的1他尖叫道,“是真的!我發誓!我發誓1


    那小子久久地盯著他。最後他放低了槍口。


    “我要殺了你,垃圾蟲,”他說,微微笑著。“我會要了你的命。不過在這之前,你得先跟我回去,到今天上午咱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繞過來的那個地方。你去把那輛貨車推下去,我要回去另找一條路。他媽的我是不會離開我的車的,”他暴躁地繼續說,“沒門兒。”


    “求求你別殺我,”垃圾蟲低聲請求道,“求求你。”


    “要是你能在15分鍾之內把那輛大眾貨車推下去,我可能會不殺你,”那小子說,“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信,”垃圾蟲嘴裏應著。不過他審視過那雙不可思議地發著光的眼睛,心裏對這個人的話半點都無法相信。


    他們走回連環車禍的現場,垃圾蟲拖著兩條發抖的僵硬的腿走在那小子前麵。那小子裝腔作勢地跟在後麵,皮茄克的折縫裏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在他孩子氣的嘴唇上,露出一絲模糊的,幾乎是甜蜜的笑容。


    當他們走到車禍現場的時候,天色幾乎完全黑了下來。那輛大眾汽車一側著地,三四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一片混亂的景象,幸好黑暗中看不清楚。那小子從貨車的旁邊走過去,站在山肩上,看著他們10個小時前剛剛繞過的地方。雙門小轎車一個車輪的痕跡還留在那兒,另一個車輪的痕跡已隨著塌陷的泥土消失得一幹二淨。


    “不行,”那小子最後說。“除非先開好路,不然的話根本沒辦法再從這兒過去。別瞎扯,你聽著。”


    一刹那,垃圾蟲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想撲過去,把他推下懸崖。就在這時,那小子轉過身來。兩支槍的槍口隨意地對著垃圾蟲的肚子。


    “喂,垃圾蟲,你在打什麽壞主意。別跟我說你沒有。你翹翹尾巴我就知道你要往哪兒飛。”


    垃圾蟲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一樣,拚命否認。


    “別在我麵前幹傻事,垃圾蟲。做夢也別想。現在,去推那輛汽車。你有15分鍾的時間。”


    在斷開的中心線附近停著一輛奧斯汀車,那小子拉開車門,不料卻拉出來一具腫脹的少女的屍體(他的手正抓著她的胳膊,他甩開這隻胳膊,像剛剛啃完一隻火雞腿,隨手扔掉骨頭那樣漫不經心),然後他坐進車裏的凹背摺椅,一雙腳還留在公路上。他心情很好地拿槍對著垃圾蟲畏縮發抖的身影做了個手勢。


    “浪費時間,夥計。”他把頭靠在椅背上,唱著:“噢……約翰尼來了,手裏拿著啄木鳥,他是個獨眼龍……沒錯,垃圾蟲,他媽的蠢貨,再加把勁,你隻剩下12分鍾了……來吧,該死的啞巴,邁右腳……”


    垃圾蟲頂住那輛汽車,弓著腿,用勁地推。汽車好像朝懸崖移動了兩英寸。在他心裏,希望——這人類心中燒不盡的野草又萌發出來。那小子是個喪心病狂的衝動的家夥,正如卡利·耶茨和他那幫夥伴們說的,比耗子還要瘋狂。如果他能把這輛汽車推下懸崖,為那小子的寶貝小汽車清除障礙,也許這個瘋子會讓他活下去。


    也許吧。


    他低下頭,緊緊抓住大眾汽車的車架邊緣,使盡吃奶的力氣推。不久前被燒傷的胳膊爆發出一陣疼痛,他明白,新長出的脆弱的組織很快就會撕裂,那時的疼痛會更加劇烈。


    汽車又移動了3英寸。汗水順著垃圾蟲的眉毛流下來,掉進眼睛裏,熱辣辣的刺痛。


    “噢……約翰尼來了,手裏拿著啄木鳥,他是個獨眼龍……”那小子唱著,歌聲戛然而止。垃圾蟲疑惑地抬起頭。那小子已經不在奧斯汀的車座上,他側對著垃圾蟲站在那兒,從收費公路的這一邊向對麵往東行駛的單行道望過去。斜坡上出現了一片搖搖晃晃的、毛茸茸的東西,遮住了半個天空。


    “他媽的什麽東西?”那小子嘟囔道。


    “我什麽也沒聽到。”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那是高速路對麵斜坡上大小石頭滾動的冬冬聲。那個夢突然重現了,完整的重現,立即凝固了他的血,蒸幹了他的唾液。


    “誰在那邊?”那小子吼道,“你最好回答我!回答我,他媽的,不然我開槍了1


    對麵真的回答了他,但那不是人類的聲音。夜空裏傳來一聲嚎叫,像拉響了刺耳的警報,聲音先是越來越高,接著又陡地降下去,變作低沉的咆哮。


    “老天爺1那小子說,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微弱、纖細。


    收費公路對麵的斜坡上,是一群狼,它們正越過中央隔離帶往這邊走來,瘦骨嶙峋的山狼,血紅的眼睛,大張著濕淋淋的嘴巴,至少有二十多隻。垃圾蟲毛骨悚然,他又一次尿濕了褲子。


    那小子繞著奧斯汀的車尾行李箱,舉起手槍,開始射擊。槍口噴出火舌;槍聲在山間發出回響,反複不絕,聽起來不像是手槍在射擊,倒像是大炮在轟炸。垃圾蟲大叫起來,用食指堵住了耳朵。夜晚的微風吹散了硝煙,新鮮、濃厚、熱乎乎的空氣,一股火藥味刺激著鼻子。


    狼還在往前走,既沒有加快也沒有放慢,是快步行走的速度。它們的眼睛……垃圾蟲發覺自己的視線再也無法離開它們的眼睛。這不是一般的狼的眼睛;這眼睛懾服了他。他想,這是它們的主宰的眼睛。它們的主宰,也是他的主宰。突然,他記起了曾經做過的禱告,恐懼感消失了。他拿開了堵住耳朵的手指,也不再感覺到褲襠裏潮濕的蔓延。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那小子兩支槍裏的子彈都打完了,擊倒了三隻狼。他把手槍皮套套上,沒有重新裝子彈,而是轉身朝西走去。他走了十來步,停住了。更多的狼正沿著往西行駛的單行道緩緩而來,在黑壓壓的汽車長龍中出沒,像被風吹散的霧氣。一隻狼揚起頭,衝著夜空嚎叫起來。另一隻狼加入了它的叫聲,接著又是一隻,慢慢地匯成了一股狼的合唱。它們漸漸地走近了。


    那小子開始後退。這時他試圖給其中的一把手槍裝上子彈,但是子彈從他不聽使喚的手指中間漏了出來。突然,他放棄了無謂的努力。手槍從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這仿佛是一個信號,狼群猛地撲了上來。


    那小子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轉身朝奧斯汀車奔去。他的另一把手槍從皮套裏掉了出來,在路麵上彈了幾下。隨著一聲低沉的咆哮,離他最近的一隻狼一躍而起,幾乎就在同時,那小子鑽進了奧斯汀,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


    門關得很及時。狼被車門彈了回來,咆哮著,血紅的眼球可怕地轉動。其他的狼也紛紛效仿,刹那間,奧斯汀陷入了狼的包圍。那小子躲在車內,朝外窺視的臉像一隻小小的蒼白的月亮。


    接著,其中一隻狼向垃圾蟲走來,三角形的腦袋低垂著,眼睛像汽燈一樣發著光。


    我願為你而死……


    這時的垃圾蟲鎮靜自若,絲毫不再感到害怕,他迎著它走上前去,伸出那隻燒傷的手。狼舔著他的手,過了一會兒,又蜷著亂蓬蓬的、粗大的尾巴坐了下來。


    那小子看著他,目瞪口呆。


    垃圾蟲惡意地衝著他冷笑。


    接著他大喊:“滾你的吧!你出不來啦!聽見沒有?你不信這快樂的牛皮?出不來啦!別瞎扯,你聽著1


    那隻狼輕輕地含住了垃圾蟲的手,他低頭看去,狼已經站起來,使勁地拽著他,拽著他往西走。


    “好的,”垃圾蟲從容地說,“好的,孩子。”


    他往前走去,狼跟在他身後,像一隻馴服的狗。接著,又有五隻狼從汽車長龍中走出來,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現在,他的前麵有一隻,後麵有一隻,兩邊各有兩隻,像個前呼後擁的大人物。


    中間他停下來一次,回頭張望。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狼群繞著小小的奧斯汀車圍成一個灰色的圓圈,耐心地坐在地上,那小子蒼白的臉盯著外麵,車窗後麵,兩片嘴唇不停地開合。狼群似乎在衝著那小子齜牙咧嘴地笑,長長的舌頭掛在嘴巴外麵,仿佛在問他:你還能堅持多久?堅持多久?


    垃圾蟲不知道,這群用牙齒包圍著奧斯汀車的狼會坐到什麽時候。當然,它們會一直坐下去,2天、3天,甚至4天。那小子將會一直坐在車裏,望著外麵,沒有吃的(除非那少女的車裏還有個乘客),沒有喝的,在溫室效應的作用下,下午狹小的車內將達到華氏130度。黑衣人的使者會一直等下去,直到那小子餓死,或者他精神崩潰,打開車門企圖逃走。垃圾蟲在黑暗中笑出了聲。那小子塊頭不大,隻夠狼群塞牙縫的。


    “我說得不對嗎?”他喊,抬頭對著明亮的星星咯咯地笑,“別告訴我你信不信那快樂的牛皮!他媽的你聽著1


    那群令人生畏的同伴在他身邊莊嚴地緩緩而行,毫不理會垃圾蟲的叫喊。當他們走到那小子那輛雙門小轎車旁邊,跟在他身後的那隻狼悠閑地走上前去,嗅嗅其中的一隻固特異輪胎,輕蔑地衝它咧咧嘴,抬起一條腿在上麵撒了一泡尿。


    垃圾蟲忍不住笑起來。他笑得眼淚直流,淚水順著幹裂的、胡子拉碴的臉頰滾落下來。他的瘋狂像一盤佳肴,隻等沙漠的烈日慢慢地蒸煮,燒出它精致的風味來。


    垃圾蟲和他的衛隊繼續往前走。到了交通更加擁擠的地方,狼們要麽肚子貼地,從車下鑽過去,要麽躍上引擎罩和車頂,這就是他的嗜血的、沉默的同伴,血紅的眼睛,鋒利的牙齒。後半夜,他們到了艾森豪威爾隧道,這一次,垃圾蟲沒有再猶豫,他鎮靜地走進了西去的孔洞。他還有什麽可怕的呢?身邊跟著這麽一群護衛,還有什麽可害怕?


    隧道十分漫長,不一會兒,他就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他像個瞎子一樣摸索著,把一輛又一輛車拋在了身後。有一次,他的手碰到了一團濕乎乎、軟塌塌、令人作嘔的東西,一股臭氣直衝鼻子。但他沒有躊躇。他不時地看到黑暗中那些紅色的眼睛,永遠在前麵為他領路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嗅到一股清新的空氣,不由地加快了步子,但有一次他失去了平衡,在一輛汽車的引擎罩處絆了一跤,頭重重地磕在第二輛汽車的緩衝器上。又過了一會兒,當他抬起頭的時候,星星又出現了,所不同的是它們比先前暗淡了一些,因為天將破曉。


    他的警衛們漸漸消失在遠處。但垃圾蟲還是雙膝跪地,用長久的、語無倫次的禱告來表達他的感謝。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黑衣人的手在翻去覆雨。


    他記得他在前一天的早上被叫醒,看見那小子對著金色汽車旅館的鏡子欣賞自己的發型,盡管從那時起他所經曆的一切不堪回首,但此刻他還是興奮得沒有絲毫睡意。他繼續往前走,把隧道遠遠地拋在後麵。隧道往西去的路也發生了交通堵塞,但已經得到了部分清理,可以讓他舒舒服服地走上2英裏。在中央隔離帶的對麵,東去的單行道上,等候通過隧道的汽車長龍還在不斷地延伸。


    中午時分,他到了維爾,這時極度的疲倦完全壓倒了他,他找到一間空房子,敲碎窗玻璃,打開門,爬上一張床。這就是第二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所能記得的全部經過。


    宗教狂熱的妙處在於它能夠解釋任何事情。一旦上帝(或者撒旦)被當作解釋精神世界一切事物的首要因素,就不會再有任何偶然……或者任何改變。一旦掌握了諸如“他選擇了神秘的方式來創造奇跡”之類的咒語,就能夠心甘情願地把邏輯扔到九霄雲外。宗教狂熱是解釋世事難料的少有的可靠手段之一,因為它完全排除了純粹的偶然因素。對於真正的宗教狂來說,一切都不是無意的。


    也許正是這個緣故,在維爾以西的路上,垃圾蟲對著一隻烏鴉說了將近20分鍾的話,他相信這隻烏鴉既非黑衣人的替罪羔羊,也不是黑衣人自己的化身。烏鴉停在一根高高的電話線上,從它的棲身處久久地、靜靜地望著他,直到它聽得不耐煩或是肚子餓了……要不就是垃圾蟲的讚美和忠誠的表露到此為止,它才拍拍翅膀飛走。


    他在大江克欣附近又搞到一輛自行車,到7月25日,他已經沿4號公路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了西猶他州。4號公路連接著東邊的89號州際公路和通向西南方向的非同尋常的15號州際公路,這條公路從鹽湖城北部一直通到加利福尼亞的聖貝納迪諾。由於他那輛新自行車的前輪突然決定脫離其他部分,獨自進軍沙漠,垃圾蟲被一個跟頭甩到車前,額頭著地,差點造成頭蓋骨骨折(他已經發生過不下40次類似的事故,而且沒戴頭盔)。然而不到5分鍾之後,他居然還能站起來,血從六七個傷口一齊湧出來,在他臉上競相流淌。他甚至還能做著鬼臉晃晃悠悠地拖著腳走,還能唱:“錫沃拉,我願為你而死,錫沃拉,顛簸,顛簸,顛1


    真的,對於被虐待的精神或者受傷的腦殼來說,還有什麽比這樣一首歌更好的藥方呢。


    8月7日,勞埃德·亨賴德來到mgm大飯店30樓的一個房間,前一天,處於脫水和半昏迷狀態的垃圾蟲就被安置在這裏。這是間很不錯的房子,有一張圓形的床,天花板上鑲著一麵圓鏡子,幾乎跟床一樣大。


    垃圾蟲看著勞埃德。


    “感覺怎麽樣,垃圾蟲?”勞埃德一邊問,一邊回過頭。


    “不錯,”垃圾蟲回答說,“好一些了。”


    “你隻要吃些東西,多喝水,再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勞埃德說,“我給你帶了些幹淨衣服,尺寸隻能估計,不知道合不合適。”


    “看起來挺合適。”就連垃圾蟲自己,也實在記不得他的尺寸了。他從勞埃德手裏接過牛仔褲和工作衫。


    “穿上衣服就下去吃飯吧,”勞埃德說,態度簡直是畢恭畢敬。“我們這兒的人大多在熟食店吃飯。”


    “好的,一定。”


    熟食店裏一片嗡嗡的說話聲。他在門外停住腳,站在角落裏,突然感到一陣驚慌。如果自己走進去,他們一定會抬頭看他,還會嘲笑他。屋裏會有人笑出聲來,其他人也會跟著笑出聲來,整個房間都會淹沒在哄笑和指指點點中。


    嗨,垃圾蟲來啦!


    嗨,垃圾蟲!你把森普爾老太太的退休金支票燒掉時,她說什麽了嗎?


    你經常尿床吧,垃圾蟲?


    他感到身上冒汗,雖然剛才勞埃德走後他衝了個澡,但現在又覺得渾身粘乎乎的。他記起洗澡的時候鏡子裏的那張臉:開始愈合的傷疤,憔悴不堪的表情,大大的眼窩裏藏著一對小眼睛。是的,他們一定會笑。他聽著裏麵的嗡嗡聲、銀餐具相碰的丁當聲,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該逃走。


    他又想起狼含著他的手的感覺,那麽溫柔,領著他離開那小子藏身的鐵墳墓。他挺了挺胸,走進屋裏。


    有幾個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接著就繼續吃飯、聊天。勞埃德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張大桌子旁,舉起一隻胳膊,朝他招手。垃圾蟲穿過桌子之間的縫隙走過去。桌子旁邊還坐著另外三個人,他們吃的全是漢堡包和炒蛋。


    “隨便吃,”勞埃德說,“這是蒸汽桌。”


    垃圾蟲拿了個盤子,開始吃飯。櫃台後麵站著一個人,穿著肥大的、髒兮兮的廚師白大褂,看著他。


    “您就是霍根先生嗎?”垃圾蟲靦腆地問道。


    霍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間隙很寬的牙。“是的,不過你別這麽叫我,朋友,叫我惠特尼吧。好點沒有?你進來的時候,簡直就像憤怒的上帝。”


    “好多了,真的。”


    “吃點雞蛋吧,想吃什麽就吃什麽。要不就去吃油炸小點心。歡迎你來這裏,朋友。”


    “謝謝,”垃圾蟲說。


    他回到勞埃德的桌子旁。


    “垃圾蟲,這是肯·迪莫特。長白斑的兄弟叫赫克·德羅甘。這位叫埃斯·海伊。”


    他們都朝他點頭。


    “這是新來的兄弟,”勞埃德介紹說,“叫垃圾蟲。”


    周圍的人都跟他握手,之後垃圾蟲開始埋頭吃雞蛋。他抬起頭,看著對麵胡子拉茬的年輕人,低聲地、禮貌地說:“請把鹽遞給我好嗎,海伊先生?”


    在瞬間的驚詫中,他們麵麵相覷,接著爆發出一陣大笑。垃圾蟲看著他們,先是一陣驚慌,然後他聽到了笑聲,真的聽到了,他的心和耳朵一起聽到了,他明白這笑聲裏沒有惡意。這裏不會有人問他為什麽燒了教堂卻沒有燒學校;這裏不會有人向他催討森普爾老太太的養老金支票。隻要他願意,他還可以微笑,於是他真的微笑了。


    “海伊先生,”赫克·德羅甘咯咯地笑著,“哦,埃斯,你是海伊先生。海伊先生,這叫法好聽。海伊先生。真他媽的有趣。”


    埃斯·海伊把鹽遞給垃圾蟲。“叫我埃斯就行了,大夥都這麽叫我。別叫我海伊先生,我也不叫你蟲先生,很公平吧?”


    “好的,”垃圾蟲答應著,臉上還掛著微笑。“這樣很好。”


    “哦,海伊先生?”赫克·德羅甘忸怩作態地尖著嗓子說,接著又是一陣大笑。“埃斯,你從來沒想過棄暗投明享受這種體麵吧,我敢保證你沒想過。”


    “也許吧,不過棄明投暗倒是想過。”埃斯·海伊說著,起身給自己的盤子裏加了點雞蛋。經過的時候,他用手按了按垃圾蟲的肩膀。那手溫暖而有力。這一按非常友好,既沒有用力壓他,也沒有捏痛他。


    垃圾蟲低頭吃雞蛋,內心感到溫暖而美好。他的性情對這種溫暖和美好頗不習慣,差點把這種感覺當作一種病態。他一邊吃著飯,一邊努力想體會它,理解它。他抬起頭,看著周圍的一張張臉,心想他或許已經理解了這種感覺。


    幸福。


    多好的一群人啊,他想。


    緊接著的感覺就是:我到家了。


    這一天,他被留下一個人睡了,但到了第二天,便有汽車把他送到了博爾德,同去的還有很多人。在那裏,他們一整天都在用銅芯電線纏繞燒壞的摩托車軸。他坐在一條長凳上幹著活,抬頭就能望見一片湖水——米德湖,而且沒有人監視他。垃圾蟲猜想,周圍大概沒有工頭之類的人,因為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對自己幹的活十分喜愛。


    不過第三天的時候,他發現其實並不是這麽回事。


    上午10點15分。垃圾蟲坐在長凳上,手裏纏著銅線,但是思緒已經飄到了千裏之外。他正在心裏為黑衣人譜寫讚美詩。他想,他應該買一本厚厚的書(確切地說,是一本《聖經》),把自己對他的一些想法記下來。它將成為某些人希望讀到的那種書。那些和垃圾蟲一樣對他心懷感激的人們。


    肯·迪莫特來到他的長凳前,透過沙漠人的黝黑皮膚,可以看出他臉上的蒼白和驚恐。“來吧,”他說,“下班了。我們回維加斯,汽車在外麵等著呢。”


    “嘿,為什麽?”垃圾蟲抬頭驚愕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是他的命令,勞埃德傳達的。快點吧,垃圾蟲。遇到特殊情況的時候,最好別問。”


    於是他沒有再問。外麵停著三輛拉斯維加斯公立學校的班車,發動機已經啟動,人們正在上車。幾乎沒有人交頭接耳;這個時候返回維加斯很不正常,不是上下班往返。車內坐著二十幾個女人和三十幾個男人,沒有人喧鬧,沒有人聊天,也聽不見平時輕鬆愉快的玩笑,各人都在心裏默默地猜測。


    當汽車駛近市區的時候,垃圾蟲聽見坐在過道對麵的男人悄悄地對同座說:“是赫克,赫克·德羅甘。該死的,那密探是怎麽把東西找出來的?”


    “閉嘴。”另一個說道,同時不信任地瞥了垃圾蟲一眼。


    垃圾蟲避開了他的掃視,扭頭看著窗外掠過的沙漠。他又一次被搞糊塗了。


    “哦上帝。”一個女人在他們魚貫走下班車的時候歎道,這是唯一的一聲感歎。


    垃圾蟲朝周圍看了看,心裏十分困惑。看起來,所有的人,所有錫沃拉的人,都在這兒了。除了從墨西哥半島到西得克薩斯行蹤不定的巡邏人員以外,所有的人都被召了回來。這些人圍著噴泉集合成一個鬆散的半圓,裏外站了六七層,總共有400多人。後麵有些人站在飯店的椅子上。垃圾蟲走近一些的時候猜到,這些人的眼睛大概都在盯著噴泉。他伸長脖子,看見噴泉前麵的草坪上放著什麽東西,但是到底是什麽東西,他看不清。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肘。是勞埃德,他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我一直在找你。他待會兒要見你。另外,我們找到了這東西。上帝,我恨這些東西。來吧。我需要幫助,所以選中了你。”


    垃圾蟲的頭有些發暈。他要見他!是他!可是同時還有這東西……管它是什麽呢。


    “什麽東西,勞埃德?是什麽?”


    勞埃德沒有回答。他仍舊輕輕抓著垃圾蟲的胳膊,帶他朝噴泉走去,人群為他倆分開一條路,幾乎是畏縮地躲開他們。兩人走過這條狹長的通道,在靜靜的、冷漠的注視下,它仿佛就是一條憎惡與畏懼築成的通道。


    站在人群前麵的是惠特尼·霍根。他抽著煙,身後就是那件東西。垃圾蟲現在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個木製的十字架,豎直的部分長約12英尺,像一個粗筆畫的小寫的t。


    “都到齊了?”勞埃德問。


    “是的,”惠特回答說,“我想都到齊了。溫基點過名。咱們有9個兄弟不在州裏。弗拉格說他們在不在沒關係。你能對付嗎,勞埃德?”


    “沒事兒,”勞埃德說,“嗯……也不會沒事兒,不過你知道我能對付。”


    惠特朝垃圾蟲歪歪腦袋:“這家夥知道多少?”


    “我什麽都不知道,”垃圾蟲說,他比剛才更疑惑了。希望,畏懼,加上擔心,攪得他心裏七上八下。“怎麽回事?有人說跟赫克有關。”


    “沒錯,是赫克,”勞埃德接口道。“他吸毒。他媽的吸毒,我他媽的恨透了該死的吸毒。接著來吧,惠特,叫他們把他帶出來。”


    惠特離開勞埃德和垃圾蟲,朝地上的一個矩形洞口走過去。那洞口是用水泥做成的,看起來它的大小和深度剛好放得下十字架的粗端。當惠特尼·惠特·霍根在金字塔中間大步往上走的時候,垃圾蟲感到嘴裏的唾液完全幹涸了。他猛地轉過身,先是對著站成月牙隊形在藍天下靜靜等待的人群,接著又轉向盯著十字架、臉色蒼白、一聲不吭的勞埃德。


    “你們……我們……把他釘死?”垃圾蟲終於說,“是這樣嗎?”


    勞埃德突然把手伸進褪色的襯衫口袋。“知道嗎,我有件東西給你。是他交給我,讓我帶給你的。我不能逼你接受,但是你要想為他效力,這他媽的是最好的東西。你想不想要?”


    他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串精致的金項鏈,項鏈的末端掛著一塊黑色的寶石。寶石中間嵌著一塊小小的紅色瑕疵,跟勞埃德自己的一模一樣。項鏈在垃圾蟲的眼前搖晃著,像催眠術士的護身符。


    事實就在勞埃德的眼睛裏,它太明顯了,不必去承認,垃圾蟲知道,他可以不再哭泣或者奴顏婢膝。當然不包括在他麵前,不包括在每個人麵前,尤其不包括在他麵前。有了它,你就有了一切,勞埃德的眼睛告訴他。那麽什麽是一切的一部分呢?噢,當然羅,赫克·德羅甘。赫克和地上那個水泥洞,那洞正好放得下赫克的十字架的粗端。


    他抬起手,緩緩地伸向勞埃德手裏的東西。就在手指眼看要碰到金項鏈的時候,他停住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要做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但是另一個聲音,一個更加威嚴的聲音(但含著些許溫柔,像一隻冰涼的手放在發燒的額頭上)對他說,抉擇的時機早已過去。如果他現在選擇了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他就會死。他已經從黑衣人那裏找到了自己的自由意誌(如果世界上的垃圾蟲們真有這麽一樣東西的話),已經接受了黑衣人的恩賜。黑衣人把他從那小子手中解救出來(而黑衣人可能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把那小子送回了老家,這一點垃圾蟲卻從沒想到過),那麽理所當然,這就意味著他的命如今是欠著那個黑衣人的……那個這兒有些人叫他“行者”的黑衣人。他的命!難道他沒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獻出來嗎?


    但是你的靈魂……你是否同時獻出了你的靈魂?


    垃圾蟲想著,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抓住了金項鏈,又用另一隻手抓住了黑色的寶石。寶石冰涼光滑。他把它放在手心裏攥了一會兒,隻想看看能不能把它捂熱。他想一定不能,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於是他把它掛在脖子上,寶石貼著皮膚的感覺像一個小小的冰球。


    但他不在乎那種冰冷的感覺。


    冰冷的感覺冷卻了他頭腦中一貫的熱情。


    “你隻要對自己說不認識他就行了,”勞埃德說,“我是指赫克。我一直是這麽做的。這樣事情會簡單一點,這……”


    飯店的兩扇大門砰地一聲打開,狂暴恐懼的尖叫立時傳了出來。人群一陣騷動。


    9個人從台階上走下來,赫克·德羅甘被夾在當中。他掙紮著,像一隻困在網子裏的老虎。他的臉慘白慘白,使他顴骨上的兩團紅色顯得極不協調。汗水從他的每一寸皮膚上泉湧一般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他被剝得一絲不掛,五個人捉著他,其中一個正是埃斯·海伊。


    “埃斯1赫克不停地叫著,“嗨,埃斯,怎麽樣?幫我點忙吧,好不好?讓他們別這樣對我,夥計我會說清楚的,我對上帝發誓,我做的事兒,我能解釋清楚。怎麽樣?幫點忙吧!求你了,埃斯1


    埃斯·海伊一聲不吭,隻是把赫克猛烈掙紮的胳膊抓得更緊。這回答已經足夠了。赫克·德羅甘又開始尖叫。幾個人毫不手軟地拖著他,拖過涼亭,拖向噴泉。


    在他身後,有三個人排成一列整齊地走著,像參加肅穆的追悼會:惠特尼·霍根提著一隻大旅行袋;一個叫羅伊·胡普斯的人扛著一把梯子;走在最後的是禿頭的溫基·溫克斯,他不停地神經質地眨巴著眼睛。溫基拿著一個夾紙板,上麵夾著一張紙。


    赫克被拖到十字架腳下。周圍的人立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極度恐懼的氣息;他眼珠亂轉,露出渾濁的眼白,像暴風雨中馬的眼睛。


    “嗨,垃圾蟲。”他啞著嗓子叫道,這時羅伊·胡普斯正在他背後豎起梯子。“垃圾蟲,跟他們說別這麽對我,兄弟。跟他們說我能解釋清楚,跟他們說這麽嚇唬我比他媽的什麽都厲害。跟他們說呀,夥計。”


    垃圾蟲看著自己的腳尖。他低下頭的時候,黑寶石搖晃著離開了胸口,懸空垂著,跳入他的眼簾。紅色的瑕疵,那眼睛,似乎在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我不認識你。”他囁嚅道。


    用眼角的餘光,他看到惠特單膝跪地,嘴角叼著一支煙,左眼被煙霧熏得眯縫著。他打開旅行袋,拿出尖利的木釘。在垃圾蟲驚恐的眼裏,它們簡直不亞於帳篷樁。惠特把木釘放在草地上,又從旅行袋裏掏出一個巨大的木槌。


    盡管周圍到處是嗡嗡的嘈雜的說話聲,垃圾蟲的話似乎還是鑽進了赫克·德羅甘嚇得混亂不堪的腦子。“你不認識我?這是什麽意思?”他暴怒地大叫。“兩天前咱們還在一個桌上吃飯呢!你還把站在那兒的那個家夥叫做海伊先生。你居然說你不認識我,你他媽的真會撒謊1


    “我根本不認識你。”垃圾蟲重複道,這一次聲音稍稍清楚了一點。接下來的感覺幾乎是如釋重負。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十足的陌生人,長得有點像卡利·耶茨的陌生人。他伸出手,握住那塊寶石,把它攥在手心裏。寶石透出的冰涼進一步驅走了他的猶疑。


    “你撒謊1赫克尖叫著,又開始掙紮,身上的肌肉此起彼伏,汗水從裸露的胸膛和胳膊上一滴滴淌下。“你撒謊!你認識我!你認識我!你撒謊1


    “不,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


    赫克又尖叫起來。四個大漢緊緊地捉著他,個個都氣喘籲籲。


    “動手吧。”勞埃德說。


    赫克被朝後拖去。有個大漢伸出一條腿,把他絆倒,他的身子一半摔在十字架上,另一半摔在地上。同時,溫基捧著夾紙板,開始高聲宣讀。他的聲音不時被赫克的尖叫聲蓋過,聽起來斷斷續續地,像電鋸的嘶叫。


    “注意、注意、注意!根據人民領袖、第一公民蘭德爾·弗拉格的命令,此人,赫克·阿隆索·德羅甘,因犯吸毒罪被判處死刑,行刑方式是在十字架上釘死。”


    “不!不!不1赫克瘋了似的連連尖叫,被汗水浸得滑膩膩的左臂一下子掙脫了埃斯·海伊的控製,垃圾蟲本能地跪下,扭住了這隻胳膊,把他的手腕按在十字架橫杆的一頭。接著,惠特也在垃圾蟲旁邊跪下,手裏拿著木槌和兩根粗糙的木釘,那支香煙依然叼在嘴角。他的樣子像是要在自家後院裏做點兒木匠活。


    “對,很好,就這麽按著,垃圾蟲。我來釘他,很快就好。”


    “吸毒在這個人民會裏是不允許的,因為它會損害吸毒者完全獻身於人民會的能力,”溫基繼續宣讀,他讀得飛快,像拍賣商的吆喝,兩隻金魚眼神經質地眨著。“尤其是在此案中,被告赫克·德羅甘被發現攜帶吸毒工具,並提供大量可卡因。”


    這時赫克的尖叫聲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隻可惜周圍沒有待加工的水晶,否則定能省去粉碎機的麻煩。他一會兒把頭甩到左邊,一會兒又甩到右邊,嘴裏泛著泡沫。當六個人,包括垃圾蟲在內,把十字架抬起來插進水泥洞的時候,一股股鮮血從他的胳膊上流下來。赫克的身影出現在藍天的背景下,頭朝後仰著,忍受著撕裂般的劇痛。”是為了人民會的利益。”溫基毫不鬆懈地尖聲誦讀。“這樣做的目的,是對拉斯維加斯的人民提出嚴正警告並致意。現在,把列有上述事實並蓋有第一公民蘭德爾·弗拉格印章的罪狀釘在這個壞蛋的頭上。”


    “啊呀痛死了1赫克·德羅甘的尖叫蓋過了宣讀的聲音。“啊呀啊呀啊啊啊1


    在後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裏,人群仍然呆立在原地,人人都害怕被說成第一個離開的人。不少人臉上一副作嘔的表情,也有不少人表現出一種隱隱約約的興奮……當然,如果說有什麽共同特征的話,那就是恐懼。


    然而垃圾蟲不害怕。他有什麽可怕的呢?他不認識這個人。


    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當晚10點15分,勞埃德又來到垃圾蟲的房間。他瞥了一眼垃圾蟲說,“你還沒脫衣服,很好。我以為你已經上床了呢。”


    “沒有,”垃圾蟲說,“我沒睡。什麽事?”


    勞埃德壓低了聲音:“馬上,垃圾蟲。他想見你。弗拉格。”


    “他?”


    “是的。”


    垃圾蟲激動萬分。“他在哪裏?我願為他而死,哦,是的。”


    “在頂層,”勞埃德答道。“我們剛燒完赫克的屍體,他就到了。從東海岸過來的。惠特和我剛埋完屍體回來,他就在那兒了。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來或者他走,垃圾蟲,但他們總是知道他下次離開的時間,或者他回來的時間。來吧,咱們走。”


    4分鍾以後,電梯到了頂層,臉上放光、眼睛滴溜亂轉的垃圾蟲走了出來。勞埃德卻留在了裏麵。


    垃圾蟲轉身朝著他:“你不?”


    勞埃德擠出一個笑容,笑容裏含著悲哀。“不,他想單獨見你。祝你好運,垃圾蟲。”


    他什麽都沒來得及說,電梯的門已經關閉,勞埃德走了。


    垃圾蟲轉過身。這是一個寬敞豪華的門廳,有兩扇門……盡頭的那一扇正在緩緩地打開。裏麵漆黑一片。但垃圾蟲可以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門口。還有一雙眼睛,紅色的眼睛。


    心在胸膛裏緩慢地雷鳴般地跳動,嘴唇焦渴,垃圾蟲開始挪動雙腿,朝那個人影走過去。他走著,空氣似乎越來越涼,越來越涼。被太陽曬得幹裂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在他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屍體在它的墳墓裏翻滾,呐喊。


    接著又恢複了平靜。


    “垃圾蟲,”一個低沉的、頗具魅力的聲音說,“在這兒見到你真是太好了,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像粉末從嘴裏掉落:“我……我願為你而死。”


    “我知道,”門口的影子安慰道。他分開兩唇,露齒一笑。“不過我想還不至於。進來,讓我看看你。”


    他的眼睛異常明亮,臉上卻是懶洋洋的,像個夢遊的人,垃圾蟲走了進去。門關上了,兩人周圍一片昏暗。一隻滾燙的手握住了垃圾蟲冰冷的手……突然,他不再緊張。


    弗拉格說:“沙漠裏有工作需要你去做,垃圾蟲。偉大的工作。不知你想不想幹。”


    “幹什麽都行,”垃圾蟲喃喃地說,“什麽都行。”


    蘭德爾·弗拉格伸過一隻胳膊,攬住他削瘦的肩膀。“我準備派你去放火。”他說,“來,咱們喝點東西,談談這件事。”


    後來,果然燒起了一場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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