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梨歎了口氣,索性詩也不抄了,放下了筆坐到窗邊喝茶等著。


    果然沒過多久沈念筱院子裏的吳嬤嬤便來了,跟她的主子一樣,瞧著沈梨的眼神帶著明顯的輕慢,直接道:“三小姐跟老奴走一趟吧,別叫我們小姐久等了。”


    桃枝瞧著吳嬤嬤的模樣就心裏一陣憤憤,但為了自家小姐好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表現在臉上的,隻能趕緊拿了一件裘衣過來給沈梨披上,不叫她冷著了。


    沈梨什麽也沒問,係好領口的細繩,斂眸緩聲道:“嬤嬤帶路吧。”


    外頭的風幹燥刺骨,刮的人臉疼,她的皮膚很嬌嫩,這會已經被吹紅了,沈梨不太喜歡自己這點,明明隻是個庶出的小姐,也不知生的這麽嬌氣做什麽。


    她忍不住在心裏又歎了口氣,等到了沈念筱的蘅蕪院前時,吳嬤嬤道:“三小姐在這等著吧,老奴要進去通報一聲。”


    沈梨點點頭,在吳嬤嬤進了院子後卻把裘衣緊了緊,挪了幾步到了垂花門邊擋了點風。


    她心下清楚,吳嬤嬤這一進去,等她再出來隻怕時間不會短,這位嫡小姐慣常是這樣的作派,每每召她過來總要讓她在院門口先侯著,等裏頭人出來傳了才能進去。


    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許多,久而久之沈梨也懂了,沈念筱就是用這樣的態度搓磨她們,樹起自己嫡女的派頭。


    在冷風裏站了有小一刻鍾後,蘅蕪院裏出來了一個小丫鬟把沈梨領了進去,她一路被帶到暖閣二樓,沈念筱在裏頭跟孫家的兩姐妹說話,一張琴卻放在了門外露天的台子上,無遮無攔。


    她看到後微微抿唇,然後收回目光,在門jsg口低垂眉眼:“四小姐。”


    在永昌侯府後院,他們幾個庶出的女孩都是不能直呼嫡出兄弟姐妹的,到了外頭卻要反過來,顯得一家人兄友弟恭,有時候沈梨覺得生活在侯府裏也是怪累的,當然可能也不是隻有他們一個府上如此,京都上層的貴族圈子隻怕都好不到哪裏去。


    沈念筱聽見聲音隻輕輕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隨手往露台處一指,然後便也不再搭理她,繼續去跟孫家姐妹說話了。


    沈梨習以為常,直接轉身朝放在門外的琴走去。


    隻是這一轉身的功夫,裏頭的聊天不免隱隱約約聽進了幾句,卻叫她驚的差點沒在門口摔一跤。


    “真是沒想到,耀王竟然在北境打仗時傷了那處!難怪一直沒有娶親,誰嫁過去就是守活寡啊。”孫繡琴神神秘秘道。


    沈念筱嚇的用帕子捂住了嘴,紅著臉有點不太信:“你可別瞎說,京裏根本就沒聽見這風聲,更何況昨日耀王看起來也,也……”


    孫錦雲小聲“哎呀”了一句:“也什麽啊,耀王是皇室貴胄,這種事情怎會讓人議論,我們都是偷聽了爹娘的對話才知道的,筱兒你爹娘肯定也知曉,隻是不能說罷了。”


    說完她還很是可惜的歎氣:“聽說耀王生的俊逸非凡,連京中如今最負盛名的歐陽公子都比不上,誰能想到身子竟會這樣呢,那些不知隱情的隻怕還在豔羨耀王妃這個位置呢。”


    沈念筱聽到這不說話了,昨日她可不就是其中之一麽?


    但即使兩個小姐妹信誓旦旦的模樣,她心裏還是有些不信的,昨日坐在馬上氣勢凜然的男人怎麽都跟她們說的事情對不上啊。


    不僅沈念筱這麽想,已經坐在琴邊的沈梨也這麽想。


    她低頭微微調了一下琴弦,心思卻早就被剛剛聽到的話給勾走了。


    聽孫家這兩位小姐的意思是,耀王……有隱疾?!


    想到這,沈梨的腦海裏又冒出了昨天那張戴著半邊銀質麵具的臉,和黑色大氅下筆挺的身軀,心裏不禁對這個意外聽到的秘聞有點唏噓。


    若真是如此,那,那確實是還挺可惜的……


    她不著邊的在心裏蹦出這麽一句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好可惜的,左右與她又沒有什麽幹係。


    素手輕輕撥了一下琴弦,沈梨沒有再去想這個,眼下還是先把侯府大小姐這邊應付過去吧,免得又被她抓著什麽小錯處為難。


    隻是第一個音符剛撥響,二樓樓梯拐角處走上來了一個人,是老夫人身邊伺候的秦嬤嬤。


    秦嬤嬤手上拿著一個精致的錦盒,朝門口走來時看了坐在外頭彈琴的沈梨一眼,朝她微微點了點頭,然後便進了屋裏。


    她是老夫人身邊跟了多年的老人,在府裏的地位與一般的下人不同,坐在屋裏的沈念筱見她過來都起了身。


    “嬤嬤今日怎麽有空過來我這邊,是祖母有什麽吩咐嘛?”沈念筱問。


    秦嬤嬤笑著朝她和另外兩位小姐行了禮,將手裏的盒子遞上去:“老夫人前陣子去琳琅閣逛了逛,特意給四小姐定做了一套首飾,今日做好了,便差我給您送過來。”


    沈念筱眉開眼笑的接過,甜膩膩道:“我就知道祖母最疼了我,晚些時候我就去她院裏陪她敘話。”


    秦嬤嬤低頭應了一聲,又看了外頭的沈梨一眼:“剛剛老夫人在找三小姐去抄經,聽說她在您這,囑咐我把人叫過去,四小姐您看?”


    沈念筱輕輕瞥向坐在外頭吹冷風的沈梨:“哦,是抄經啊,祖母的事耽誤不得,我這也沒什麽要緊的,沒關係嬤嬤。”


    秦嬤嬤點頭,朝沈梨走過去,微微低頭:“三小姐,跟老奴去一趟吧,莫叫老夫人等久了。”


    沈梨停了撫琴的手,提著裙子站起身點點頭:“好,有勞嬤嬤了。”


    離開時她聽見了沈念筱一聲輕哼,輕慢不屑的隱隱說了句:“還想巴著祖母,現在不也就是個抄書的。”


    沈梨隻當不察,跟在秦嬤嬤身後下了樓。


    老夫人信佛,泰芳院裏專門設有佛堂禮佛,也有專門放經書的小屋子,老夫人對這些很愛惜,不舍時時翻看,所以早年沈梨在她身邊時便時常要將經書抄了給她。


    抄經書這個活兒沈念筱也做過,隻是在她眼裏這是個折磨人的活兒,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手腕一直懸著寫字,一天下來定會酸痛,她做過幾次後便開始向老夫人撒嬌躲了過去。


    這也是為什麽沈念筱剛剛沒有攔著不放人的原因。


    在她看來,沈梨去抄經書,寫一下午的字也不會好過。


    但沈梨其實是很喜歡抄經書的,就像她也喜歡抄詩集一樣,她覺得這都是能讓她心境平和下來的事情,雖然她不懂太多佛理,但覺得多看看也挺好的。


    到了老夫人的院子裏,沈梨直接被帶去放經書的小屋子,原以為隻是自己安靜在裏頭抄著就好了,沒想一推門進屋她便看到了侯府的老夫人坐在小屋一旁的榻上。


    沈梨有些意外,趕緊行了禮:“祖母,阿梨來了。”


    老夫人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見她來了便笑著點了點頭:“嗯,來了,書在那兒了,過去坐吧。”


    “好。”沈梨到了桌後坐下,上頭擺了一本經書,紙筆也都已準備好。


    其實以前抄書的時候老夫人一般也不會在這小屋子待著,都是她一個人靜靜抄,等時辰差不多了就去告知一聲抄到哪兒了,未抄完的第二天再過來繼續。


    然而這次沈梨發現祖母好像沒有要走的意思。


    在祖母麵前她會輕鬆些,於是見祖母沒有要離開,沈梨提筆時便聊了一句:“祖母,今天抄《法鏡經》嘛?剛剛我聽秦嬤嬤說是您的新藏本。”


    老夫人坐在榻上翻看另一本經書,聞言應了一聲,又溫聲叮囑她:“阿梨可要仔細些,這本頁沒鎖牢,易散。”


    “好,我知道了祖母。”


    沈梨小心翻開書,開始安靜抄經,屋子裏燒著地龍,並不冷,沒人再說話,一時間隻剩下她們祖孫兩人安靜翻書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榻上的老夫人將書放下,開始細細打量端正坐在桌邊寫字的沈梨。


    盡管留了厚重的劉海,但細看時依然能夠看出她麵上五官精致柔美,皮膚白皙,透著自然健康的粉,老夫人從小看著她長大,哪會看不出她這是在故意藏著自己。


    佛家講究一個緣法,這孩子確實合她的眼緣,所以當年她挑中沈梨在身邊自己帶著,在她及笄後也給了她一些庇護。


    沈梨看起來在侯府與世無爭謹小慎微,實則很會審時度勢,她聰慧討喜,甚至可能比府裏嫡女更甚一籌,隻可惜出生確實不夠好。


    老夫人輕輕轉了轉拇指上戴的玉戒,像在想著什麽,在一室沉靜中,她緩緩問了一句:“阿梨,過了年你便十八了,可有想過自己的親事?”


    第4章


    窗外的風好像大了些,枯枝掉落在地上會發出“劈啪”的微響。


    沈梨正在寫字的手頓住,心裏一驚,她沒想到祖母會直接問她這個問題。


    永昌侯府這樣的人家,小輩們的親事慣來都是主母做主,更別說她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庶女,在親事這一方麵從來都是沒有什麽自主權的。


    沈梨不知道老夫人為什麽會突然這麽問,她心裏想了想,還是乖巧道:“祖母,念筱小姐還未定下,阿梨不著急的。”


    她沒有直接回答,老夫人半輩子閱人無數,卻一聽便曉得了沈梨的心思,這孩子隻怕是有些自己的想法的,隻是自知身份低微,所以壓著不說而已。


    她放下書,起身走到沈梨身邊,抬手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慈愛:“你雖是庶女,但也是我教養長大的,姑娘家定親一事是人生大事,隻要你想的不過分,祖母還是能在你母親麵前做主的。”


    沈梨眨了眨眼睛,眼眶微微有些紅了。


    老夫人確實待她已足夠好,她跟在祖母身邊長大已經是比其他庶出的孩子好了太多,在老夫人的院子裏她很少受什麽委屈。


    現下她的年紀到了,老夫人還會為她操心親事,好叫她不至於太被動,這叫沈梨心裏感激。


    她放下筆,輕輕地抱住了祖母的腰,把臉貼在她身前軟聲道:“謝謝祖母,讓祖母替阿梨操心了。”


    老夫人聽後笑著拍了拍她的背,任著她抱了一會。


    沈梨在祖母的懷裏想到了被她藏在小院屋子裏的信,她開始想,若是跟祖母說起長雲哥哥的事,祖母會同意麽?


    其實她連姨娘都沒有說過,這是她的小秘密。


    長雲哥哥要來京都了,信裏他說,會來拜訪侯府向她提親的。


    雖然他沒說是來做什麽,但是沈梨想著再過幾個月便是科舉了,那長雲哥哥應該是來考科舉的吧?


    他經常在信裏說又看了什麽書,會跟沈梨講許多書裏的故事,有jsg時候沈梨也會讓桃枝去外頭書局給她找找心裏提到的書買來看,有些不能盡數讀懂,但她還是愛看,這樣會讓她覺得跟長雲哥哥一起讀了同一本書,兩人又有了些奇妙的聯係。


    她還記得幼年在澍水遇見他的模樣,意氣風發的肆意少年,總拿著一把折扇,就是好像眼睛受了點傷,麵上纏了半麵紗布,但在那時的她眼裏也是麵如冠玉的。


    當年沈梨年紀小,最喜歡的事情是纏著他給她表演挽扇花。


    這麽多年過去,沈梨也會時時想他現在的樣子,在她心裏,長雲哥哥一定是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滿腹經綸,飽讀詩書,笑起來眼睛會彎成好看的弧度。


    雖然不知道他科舉會考的怎麽樣,但他應該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沒什麽背景,還住在偏遠的北境,來京都一趟都是跋山涉水。


    她若是想嫁這樣一個人,祖母會幫她麽?


    沈梨一直想要的隻是個平凡自在的生活罷了。


    -


    傍晚的時候沈梨出了泰芳院,老夫人讓她在院裏用了飯就放人回去了,叫她明日下午再過來繼續抄經。


    回去小院的路上要經過主母趙氏的玉瓊院,遠遠的她便在看見帶著丫鬟從院門口走出來的沈念筱。


    沈梨不想與沈念筱撞上,往右側拐了幾步,避在了一個假山後,準備等著沈念筱從這兒過去了再出來。


    沈念筱沒看見她,心不在焉的從假山前走過,沈梨暗暗瞧了一眼她的神色,覺得奇怪,怎麽有些失魂落魄的?


    但她也沒有什麽心思去深究,在沈念筱走遠後便從假山後出來一路回了自己的小院裏。


    桃枝正在院子裏坐著邊繡帕子邊等沈梨,見人回來了趕緊迎上去:“小姐你可算回來了,發生什麽了?用過飯了麽?”


    沈梨一個人去了蘅蕪院,後來又被招到泰芳院,她一個丫鬟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總有些擔心。


    沈梨笑著拍拍她的手:“沒事,就是去祖母的院裏抄經書了,我已經吃過了,還帶了些點心回來,你拿去吃吧。”


    說著便從袖裏拿了一個四四方方小小的油紙包出來遞給桃枝。


    她與桃枝與其說是主仆,不如說更像是姐妹,桃枝比她小一歲,沈梨有時候對這個貼身丫鬟也會格外照顧一些。


    桃枝得了好吃的一下就眉開眼笑起來,沈梨進了屋,坐在榻上揉著手腕休息了一會,又想起剛剛碰到的沈念筱,想到她的神色,沈梨突然冒出個想法,這位四小姐該不會是聽了孫家兩姐妹的話跑去跟趙氏求證了吧?


    那看她剛剛有些失神又隱隱唏噓的神色,耀王那事莫不是真的?


    窗外冬日殘景有些蕭瑟,昨日落下來的雪未能在地上積起來,化成了濕漉漉的水跡,天氣顯得更陰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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