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種聲音把他弄醒了,聲音很大,驚得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心裏想是不是艾麗掉在地板上了或是蓋基的兒童床塌了。接著他注意到月亮從雲彩後露了出來,將一片清冷的白光灑了一屋子。再接著他看到維克多·帕斯科站在門口。聲音是帕斯科開門時發出的。


    帕斯科站在那兒,頭部左側的天靈蓋凹陷進去,血都已經凝固在臉上了,一條一條地像印第安人打仗時畫的臉譜。鎖骨白生生地支棱出來,他在那兒露著牙齒笑呢。“來吧,醫生,我們要去好幾個地方呢。”


    路易斯環顧四周,看到妻子蓋著黃色的被子,正在熟睡。他回頭看著帕斯科,這個死了的人,卻又好像沒死。路易斯並不覺得害怕,他馬上意識到了為什麽。他想,這是夢。隻有在路易斯放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曾經害怕過。死人不會複活,從生理上來講,這是不可能的。這年輕人在班格的一個解剖室裏,病理學家可能已經給他的大腦做了取樣,並把他收拾好了。瑞琪兒聽到關於死亡的消息都會嚇個半死,又有懼怕死亡症,看到帕斯科還不得尖叫起來?親愛的,帕斯科不會在這兒,不可能在這兒。他在一個冷凍櫃裏,腳趾上掛著標簽。而且在那兒他肯定不是穿著紅色運動褲的。


    但是,路易斯有種強烈的迫使自己起來的願望。帕斯科的眼睛一直在望著他。路易斯掀開被子下了床,腳踩在地毯上,有種硌人的感覺。這夢出奇得真實。帕斯科轉身向樓梯走去,路易斯有點跟不上了,他極想跟住帕斯科,卻不想讓帕斯科碰著自己,即便在夢中,被個行屍所碰也不舒服。


    不過路易斯確實跟上了,帕斯科的運動短褲在前麵隱約出現。他們穿過客廳、餐廳和廚房。路易斯以為帕斯科走到門口時會撥開門閂走出去,而帕斯科沒這麽做,他沒開門,而是穿門而過。路易斯邊看邊震驚地想:就這麽穿過去?太神奇了!每個人都能這麽做?路易斯自己試圖也這麽穿門而過,卻很好笑地發現自己隻是碰到了硬梆梆的木頭。很顯然,即使在夢中,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路易斯打開門閂,走到挨著門的車庫裏,帕斯科沒在那兒。路易斯想了一下,看是否帕斯科已經消失了,夢中的人通常會很快消失的,夢中的地方也是。也許剛開始你做夢是在遊泳池邊,可一眨眼的工夫,你又在爬夏威夷的火山了。路易斯正想著自己是不是找不到帕斯科了,但等他從車庫裏出來時,他又見到帕斯科在淡淡的月光下,站在屋後的草坪通往山上的小路入口處。


    路易斯有點害怕,他可不想去那兒,於是,他停下腳步。帕斯科回頭瞅著路易斯,月光下,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路易斯覺得自己嚇得心裏一緊,眼前又出現了帕斯科那支棱出來的鎖骨,凝結了的血塊。路易斯覺得無法抗拒那雙眼睛,自己好像被催眠了,被控製了,無法改變任何事,也許無法改變帕斯科的死。一個人可能在學校裏學了20年醫學,但遇到一個頭部撞到樹上,開了個大洞的傷員,他也無能為力。路易斯腦子裏想著這些,腳卻還是向小路走去,緊跟著那紅色運動短褲。路易斯不喜歡這個夢,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夢太真實了。他能感覺到涼涼的露珠落在他的光腳板上,能感覺到夜風吹拂在自己隻穿了短褲的身子上。有一次,在鬆樹林中,他還感覺到了地上的鬆針紮了他的腳後跟。


    沒事,別害怕。我是在家裏,在自己的床上。不管它多麽真實,這隻是一個夢,和其他別的夢一樣,到早上醒來時,、都會覺得很荒誕的。醒來後,我的意識會發現這夢是毫無連貫性的。


    一個枯樹枝紮了路易斯右臂上的二頭肌一下,他疼得一咧嘴。帕斯科像個會動的影子在前麵晃動著,此時路易斯的恐懼在腦中越發清晰,像個亮晶晶的雕塑一樣:我在跟著個死人穿過樹林,走向寵物公墓,這不是夢。上帝啊,救救我吧,這不是夢,這是現實。


    他們走下長滿樹木的山坡,小路在樹叢中呈現出緩緩的s型。沒穿靴子,路易斯覺得腳下的泥土粘黏糊的,他的腳趾頭也都被泥黏在一起了。路易斯盡力使自己認為是在做夢,但感覺怎麽也不像是在做夢。他們走到了墓地的空地上,帕斯科在刻著溫順的小貓斯瑪基的墓碑前停了下來,轉身麵對著路易斯。路易斯越發覺得恐怖了,帕斯科露出牙齒,笑了起來,滿是血汙的嘴唇扭曲著。他舉起一支胳膊向前一伸,路易斯順著所指的方向看去,頓時瞪大了眼睛,手捂住嘴,痛苦地低聲哼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兩頰濕潤,原來是因為極度恐懼而流淚了。


    路易斯看到那天乍得提醒艾麗離開的枯木樹堆變成了一堆屍骨,那些骨頭在動,有的是人的頭蓋骨,有的是動物的頭蓋骨,絞在一起,還有手指的骨頭,噢,整個骨頭堆在動,在爬——


    帕斯科向他走來,月光下帶著滿臉的血汙,路易斯最後的意識是想大叫:快尖叫一聲醒來,即便嚇醒了妻子、女兒、兒子。整座房子和左鄰右舍也無關緊要。快尖叫尖叫尖叫,使自己醒來醒來醒來——


    但是,路易斯隻聽到了微風吹拂的聲音,好像一個孩子坐在什麽地方,在練習如何吹口哨似的。


    帕斯科走得更近了,開口說道:“一定不要開門。”路易斯嚇得跪倒在地,帕斯科低頭看著路易斯,臉上一副耐心的模樣,路易斯起初還以為是同情的表情呢。帕斯科繼續指著那堆骨頭說:“別去那兒,醫生,不管你感覺自己多麽必須去那兒,你也別去。那個障礙是不可逾越的。記住一點:這兒有種超凡的力量,你難以了解。這是一種古老的躁動不安的力量。記住了。”


    路易斯再次試圖尖叫,但他怎麽也叫不出來。


    帕斯科說:“我是作為朋友來的,大夫。”路易斯想著帕斯科是否真的用的是朋友這個詞,好像帕斯科講的是外語,不過,路易斯思來想去,覺得他用的就是這個詞。帕斯科越走越近,接著說:“你和你所愛的人的末日就要到了。”


    帕斯科離得路易斯如此之近,以至於路易斯感覺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那種死亡的味道了。


    帕斯科伸手要拉路易斯。


    又傳來了那種輕柔的、令人發瘋的骨頭相撞的聲音。


    路易斯掙紮著要避開帕斯科的手,他失去了平衡,自己的手撞在一塊墓碑上,墓碑斜著倒在了地上。帕斯科的臉也傾斜起來,充滿了天空。


    “大夫,一定要記住。”


    路易斯試著尖叫起來,世界慢慢地旋轉著消失了——但他仍然能聽到月光下骨頭的碰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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