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得和諾爾瑪準備的感恩節正餐挺不錯的。吃過飯後,路易斯回家時覺得肚子飽飽的,還有點犯困了。他上樓來到臥室,脫掉鞋子,在一片靜寂中躺了下來。剛剛過了3點,外邊的天還在冬季微弱的陽光下亮著呢。


    我就打個盹,路易斯邊想邊很快睡著了。


    是臥室裏電話分機的響聲驚醒了他。他抓起話筒,聽到房子外邊的風在呼呼地刮著,爐子裏的火在劈啪作響,看到外邊天已經黑了他有點暈頭轉向的,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說:“喂?”路易斯想可能是瑞琪兒,又從芝加哥打電話來祝他感恩節快樂。然後她會把電話給艾麗,艾麗說完會是蓋基接著講,蓋基會咿呀學語地說一通——他本來想下午看足球賽的,怎麽會睡了一下午呢……


    但電話不是瑞琪兒打來的,是乍得,他說:“路易斯嗎?我想恐怕你可能遇到點兒麻煩了。”


    路易斯從床上跳下來,腦子裏還帶著一絲睡意地說:“乍得,什麽麻煩?”


    乍得說:“噢,我們家的草地上有隻死貓,我想可能是你女兒的那隻小貓。”


    路易斯心裏一沉,說:“是丘吉?你能肯定嗎?乍得?”


    乍得說:“不,我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但確實是像丘吉。”


    “噢,噢,討厭。乍得,我馬上就過去。”


    “好吧,路易斯。”


    路易斯掛上電話,坐在那兒足有一分鍾。然後去了趟廁所,穿上鞋,下樓去了。


    啊,也許不是丘吉。乍得自己也說他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就是丘吉。上帝,這隻貓現在連上樓都不願意了,除非是有人抱著它上樓……為什麽它要去橫過馬路呢?


    但在路易斯內心深處他覺得肯定是丘吉……要是瑞琪兒今晚打電話來,她肯定會打的,他該怎麽對艾麗說呢?


    他回想起那天自己發瘋般地對瑞琪兒說:因為對於生物來說,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的。作為醫生,我知道這點。要是艾麗的貓得了血癌,貓很容易得的,或是在路上被車壓了,你願意給她解釋發生了什麽嗎?瑞琪兒,你願意嗎?但他那時說這番話時,他根本沒想過丘吉會有什麽事。


    路易斯想起以前和人玩牌時,有人問他為什麽見到自己的妻子裸露著身體時會有性衝動,而每天麵對那麽多的裸體女病人卻沒有那種感覺。路易斯說是因為人們頭腦中想的不一樣。對待病人時隻覺得女人的胸部、大腿隻是身體的某個器官,而對妻子的各部位就覺得不同了。


    路易斯現在想,就像對待家人的就不同了一樣。丘吉不應該死,因為它已經跟路易斯一家融為一體了。在醫院裏大夫可以談笑自若地處理各種病人,可以在會議上引用孩子們得白血病的比率,而一旦自己的孩子得了白血病,這大夫一樣會臉色煞白,難以置信。他們的反應會是:我的孩子得了白血病?甚至是我的孩子的小貓得了白血病?大夫,你一定在開玩笑吧。


    沒關係,一步步地來對付吧。


    但是一想到艾麗當時說到丘吉會死時那種歇斯底裏的表現,路易斯覺得事情很難辦。


    愚蠢的大公貓,我們為什麽要養這個愚蠢的大公貓呢?


    但是它再也不能招惹母貓了。我們給它做了手術就是為了讓它能活著呀。


    “丘吉?”路易斯叫道。但是隻有火爐裏的柴火發出的碑啪聲。丘吉最近總待在上麵的客廳裏的長沙發上空蕩蕩的。小貓也沒趴在暖氣上,路易斯敲打著給小貓喂食用的盆子,要是小貓在附近的話,它聽到這聲音肯定會跑來的。但這次沒有小貓跑過來……恐怕再也不會跑來了。


    路易斯穿上大衣,戴好帽子,向門外走去。接著,他又走了回來。心裏想小貓可能真的死了,於是他走到水槽邊,蹲下身,打開了水槽下的小壁櫥,櫥裏有兩種塑料袋,一種是白色小塑料袋,放在廢紙簍上用的,另一種是綠色的大塑料袋,放在大垃圾桶上用的。丘吉自從被閹割後長胖了不少,路易斯拿了個綠色的大塑料袋。


    路易斯不喜歡手中塑料袋冰冷的滑溜溜的感覺,就把塑料袋放進了大衣口袋裏,接著他走出房門,向乍得家走去。


    那時已是5點半了,黃昏將盡,周圍的景色一片死氣沉沉的,落日的餘暉在河對岸呈現出一片橘黃色。風直吹向第15號公路,弄得路易斯兩頰發麻,吹散了他呼出的白色哈氣。路易斯戰抖了一下,但不是由於恐懼,而是孤獨感使他不寒而栗的。這種感覺又強烈又難以抗拒,無法形容,它無影無形,但路易斯自己能感覺到它。


    路易斯看見乍得穿著綠大衣站在公路對麵,站在他自己家冰凍了的草地上。他的臉掩在皮衣領下看不清楚,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像,仿佛是在這無烏兒歌唱的死寂黃昏中的又一個無生命的東西。


    路易斯開始橫過公路,接著看見乍得動了動,向他揮了揮手,並向他喊了些什麽,在呼嘯的風聲中路易斯沒聽清楚。路易斯後退了一步,意識到風聲越發地尖厲了。片刻後他聽到刺耳的喇叭聲,接著一輛奧靈科的大卡車轟隆隆地從他身邊疾駛而過,吹得他的褲子和夾克衫直撲扇。該死的,要是他沒及時躲開這車的話……


    這次路易斯過路前先左右都檢查了一下,隻看到卡車的尾燈消失在黃昏的夜色中。乍得說:“我還以為那輛奧靈科的卡車會碰到你呢,路易斯,要小心些。”即使已經走近了,路易斯還是看不見乍得的臉,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感覺這可能是別的什麽人……別的任何人。


    路易斯沒向乍得腳下的那堆毛茸茸的東西看,而是問:“諾爾瑪在哪兒?”


    乍得回答說:“她去參加教堂裏的感恩節禮拜去了,我想她要一直待到吃完晚飯的時候才回來,雖然她可能不吃什麽東西,她也不會餓的。這隻是她們女人們的一個借口,中午吃過豐盛的飯菜後,她們通常不再吃什麽,隻吃些三明治。她大概會8點左右回來。”風猛勁地刮著,不時地掀起乍得的皮衣領,路易斯看出確實是乍得——不是他又能是誰呢?


    路易斯極希望那隻死貓不是丘吉,他蹲下來用帶著手套的手指翻動了一下小貓的頭,心想:最好是別人家的貓,最好是乍得搞錯了。


    但毫無疑問是自家的小貓丘吉。貓沒有被壓爛,看來不是被那些在15號公路上風馳電掣般疾駛而過的大卡車壓的。(路易斯茫然地想,在這感恩節時那奧靈科的大卡車開出來幹什麽呢?)丘吉的兩眼半睜著,像兩顆綠色玻璃珠般閃閃發亮,嘴巴也是半張著的,嘴角有一縷血跡。流的血不多,剛剛沾到了它胸前的一撮白毛上。


    “是你家的貓麽,路易斯?”


    路易斯歎了口氣回答:“是我家的。”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很愛丘吉的;也許不像女兒艾麗那麽狂熱,但卻以自己的一種盲目的方式愛著這隻貓。在把小貓閹割了以後的幾個星期裏,丘吉變了,長胖了很多,動作遲緩了很多,還養成了每天隻是臥在艾麗的床上或是沙發上,或是食盆邊,很少走出房子的習慣。現在,貓死了,可路易斯覺得它又像原來的丘吉了,小小的嘴巴上血跡斑斑,尖尖的利齒像是要射出槍膛的子彈,眼睛裏閃著憤怒的火焰。好像經過這段時間無性的愚蠢的平靜生活,在死亡中丘吉又恢複了它作為一隻公貓的本來麵目。


    路易斯說:“是的,是丘吉,真不知道該怎麽跟艾麗說這件事。”


    突然他有了個主意。他將把丘吉埋在寵物公墓裏,不過不豎墓碑或別的什麽愚蠢的玩意兒。今晚給艾麗打電話時先不跟她講關於丘吉的任何事,明天再漫不經心地提一下說他沒看見丘吉,不知道去哪了。後天他會提示說可能丘吉跑丟了,有時貓會跑丟的。當然艾麗肯定會很沮喪,但畢竟不需要她去麵對小貓的死亡——女兒也不會像妻子瑞琪兒那樣情緒低落地拒絕麵對死亡,隻不過會對小貓丘吉漸漸地淡忘而已……


    膽小鬼,路易斯自己的頭腦中有個聲音在說。


    是的,無需爭論,自己是個膽小鬼。但誰需要這種爭論呢?


    乍得問:“你女兒非常愛那隻貓嗎?”


    路易斯茫然地說:“是的。”他又動了一下小貓的腦袋。貓已經變得僵硬了,但它的頭卻還能輕鬆地被人搖動u顯然它的脖子斷了。是的,路易斯認為自己可以想象出發生的事了。丘吉正在穿過馬路的時候——隻有上帝知道它為什麽要穿過馬路呢?一輛汽車或卡車撞了它,撞折了它的脖子,司機就把它扔進了乍得家的草地上。也許貓的脖子是在它頭撞在冰冷的土地上摔折的,這無關緊要,反正結果是一樣的,丘吉死了。


    路易斯抬頭掃了乍得一眼,正要告訴他自己的推論,卻發現乍得正望著天邊那即將消失的落日棕黃色的餘暉。他的大衣皮領被風吹得掀開向後,他的臉上呈現出沉思的神色,表情嚴肅,甚至有些嚴厲。


    路易斯從口袋裏拿出綠色大塑料袋,打開口,用手緊緊地抓著以防被風吹跑。風吹袋子發出的沙沙聲仿佛把乍得帶回了現實世界中。乍得說:“是啊,我想她非常愛這隻貓的。”乍得話裏用的現在時態讓人聽起來感到奇怪。整個周圍環境,漸漸消失的日光,冬日的寒冷,呼嘯的風都使得乍得看起來令人覺得奇怪,像個幽靈。


    路易斯在寒風中凍得直皺眉,他想:趕緊把小貓裝進袋子裏。於是他抓起小貓的尾巴,另一隻手撐開袋子,拎起貓,貓被從冰冷的地上拎起時發出一種怪聲使路易斯覺得討厭難受,貓好像出奇地重,仿佛死亡也增加了它的重量。老天,這貓怎麽重得像桶沙子,路易斯想。


    乍得幫著撐開袋子,路易斯把貓扔了進去,很高興擺脫了那種令人不快的奇怪的重量。


    乍得問:“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呢?”


    路易斯說:“我想先把它放在車庫裏,明天早上再去埋了它。”


    “埋到寵物公墓裏去?”


    路易斯聳聳肩說道:“也許吧。”


    “你要告訴艾麗嗎?”


    “我……我得考慮一段時間再說。”


    乍得沉默了一會,接著好像下定了決心似地說:“路易斯,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


    乍得轉身走了,顯然沒考慮路易斯可能並不想在這寒冷的夜裏多待一分鍾。他決然地轉身走了,動作靈活輕鬆,對於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真讓人覺得奇怪。路易斯什麽也沒說出來,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他看著乍得走開,自己站在這好像很滿意似的。


    路易斯讓風吹著自己的臉頰,聽到門關上的聲音,腳下裝著丘吉屍體的垃圾袋子沙沙作響。


    滿意。是的,他是很滿意,自從搬到緬因州以來,路易斯第一次覺得無拘無束,像在家一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現在站在這冬季的寒風中他覺得有些不快,但又有種奇怪興奮的感覺,這種感覺自孩提時代以來一直未再經曆過了。


    好家夥,要發生點什麽事了。他想,一定是些奇怪的事。


    他頭向後仰望天空,看到寒冷冬季裏的繁星在黑黢黢的天空中閃爍。


    他那麽站著,站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雖然可能就是幾分鍾幾秒鍾,然後他看到乍得家的門廊裏有點光亮出現了,光移到了門口,接著下了台階。原來是乍得拿了個4節電池的大手電筒。他另一隻手裏拿著路易斯起初認為是個x形狀的東西……後來,他看出來原來是一把鎬和一隻鍬。


    乍得把鍬遞給路易斯,路易斯用空著的那隻手接了過來說:“乍得,你到底要幹什麽呀?我們不能今晚上就去埋了它啊。”


    “不,我們能今晚就埋了它,而且我們現在就去。”乍得的臉又淹沒在手電筒閃爍的光圈中。


    “乍得,天都黑了,而且也太晚了,還這麽冷——”


    “來吧,·”乍得說,“讓我們快去做吧。”


    路易斯擺了擺手,試圖再勸乍得,但那些解釋和找借口的話怎麽也說不出來。那些話好像在呼嘯的風聲中和黑夜閃爍的星光下毫無意義。


    “我們可以等到明天能看清楚的時候——”


    “你女兒愛這貓嗎?”


    “當然,但是——”


    乍得聲音輕柔但充滿了邏輯性似地說:“那你愛你女兒麽?”


    “我當然愛她,她是我女——”


    “那就跟我來。”


    路易斯跟著乍得走了。


    那天晚上兩個人向寵物公墓走去的路上,路易斯有兩三次想跟乍得說話,但乍得都沒回應他。路易斯隻好放棄了。他的那種奇怪興奮又自得的感覺依然存在。不知從什麽地方升騰起的這種感覺。路易斯一手拿鍬,一手拎著死貓,感到有點肌肉酸痛。刺骨的冷風吹麻了裸露的肌膚,到樹林裏風就小些了,在樹林裏他們幾乎沒見到什麽雪。乍得拿著的手電筒發出的光在林中跳動著。路易斯覺得有種無法抗拒的像磁鐵般有吸引力的神秘事將發生,也許是一種無人知的秘密。


    樹影消失了,他們走到了一片開闊地裏,又看到雪反射出的白光了。


    “在這歇一會兒。”乍得說。於是路易斯放下了手中拎著的袋子,他用胳膊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在這歇一會兒?但他們已經在寵物公墓了啊,路易斯在乍得晃動的手電筒發出的光中能看到那些墓碑。乍得坐在一層薄薄的雪上,兩手抱著頭。


    “乍得,你沒事吧?”


    “我挺好的,隻是需要喘口氣。沒事。”


    路易斯挨著他坐下來,做了五六次深呼吸,然後說:“你知道,乍得,我現在覺得挺好的,6年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我知道在要埋自己女兒的寵物貓時說這種話真是瘋了。但事實如此,乍得,我覺得挺好的。”


    乍得也深深地吸了一兩口氣,然後說:“是的,我知道。有時人們有這種感覺。人們感覺好的時候並不選擇時間的,地點有時也跟人的心情有關。但你可能不願相信,癮君子們在用海洛因時,他們覺得很舒服,但海洛因卻在毒害他們,毒害他們的身體和思維。路易斯,這個地方就像海洛因一樣,你永遠也不要忘記。上帝啊,我真希望我做的是對的。我想我做得對,可我又不敢肯定。有時我腦子裏糊裏糊塗的,我想可能是我老了的緣故。”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乍得。”


    “路易斯,這個地方有種魔力。不隻是這裏,而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乍得……”


    乍得站起身說:“走吧。”手電筒光照向了那個枯木堆。乍得向枯木堆走去。路易斯突然記起自己在夢遊中的情景。在夢中帕斯科對他說過什麽來著?


    “大夫,別過去,不管你覺得有多麽必要。別過去,這個障礙是不能逾越的……”


    但是此刻,在今晚,那個夢或是那個警告——不管它是什麽,仿佛已是幾個月前幾年前的事了。路易斯覺得很好,充滿活力,超凡脫俗,好像已準備好了去對付任何充滿了神奇的事物。他突然想,這可真像是一個夢。


    乍得轉身麵對著路易斯,他的大衣領子裏仿佛空無一物,有一刻路易斯想象著是帕斯科本人站在他的麵前。閃爍的光反射回來,仿佛皮大衣中是個齜牙咧嘴的顱骨骨架。路易斯的恐懼感又如冰冷的潮水般湧了上來,於是他說:“乍得,我們不能翻過那個枯木堆,沒準我們都會摔斷條腿,在試圖回家的路上可能被凍死的。”


    乍得說:“你跟著我,隻要跟著我,別向下看。別猶豫,別向下看。我知道怎麽穿過這個枯木堆,但是必須迅速果斷。”


    路易斯開始認為這可能是個夢,他隻不過還沒從上午的小睡中醒過來呢。他想:要是我是醒著的話,我才不會去爬過那枯木堆呢,就像我不會去跳傘或喝醉酒一樣。但是我要去翻過它,我想我真的要去翻過那枯木堆。因此……我一定在做夢,不是嗎?


    乍得稍稍向左移動了一下,避開了枯木堆的中間部分。手電筒的燈光亮閃閃地照在那亂七八糟堆著的(骨頭)倒落的樹和伐倒的圓木上。隨著他們不斷走近,電筒的光圈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亮。乍得根本沒有停頓,也沒打量一下他是否找對了位置就開始翻越枯木堆了。他沒有用手攀登,沒有彎腰爬越,像那些翻越滿是沙石的山坡的攀登者那樣,而是向上行進,像爬樓梯似的。他走路的樣子非常自信,好像非常清楚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麽走一樣。


    路易斯緊隨其後,照著乍得走的樣子攀登著,他沒有向下看或是找尋腳應該向什麽地方踏。他有種奇怪而肯定的感覺,覺得枯木堆傷不到他,除非他自己想讓自己受傷。那種自信就像認為隻要帶著聖·克利斯托夫大獎章就能安全駕駛的愚蠢的自信一樣。


    但是這自信確實起作用了。沒有樹枝斷裂,沒有樹洞陷了他們的腳,也沒有裂開的樹權刺破他們的鞋。路易斯穿的根本不適合爬山的平底便鞋也沒使他踩在幹枯的苔蘚上滑倒。他既沒前傾也沒後仰,而寒冷的風在他們周圍瘋狂地呼嘯著。


    有一刻路易斯看到乍得站在了枯木堆的頂上,接著開始向下走去,漸漸地看不到他的小腿了,接著是大腿,然後是屁股和腰都看不到了。燈光在枯木堆被風吹得嗚嗚作響的樹枝上跳動。這枯木堆就是個障礙,是的,是個障礙,為什麽裝作不承認呢?它就是個障礙。


    路易斯自己也爬到了頂端,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右腳站在一棵斜倒成35度角的枯樹上,左腳下踩著有些帶彈性的東西——可能是些冷杉樹的枯枝?他沒低頭向下看,而是把右手中沉甸甸的裝著死貓的袋子跟左手中較輕的鐵鍬交換了一下。他抬臉向著風吹來的方向,感到風吹過自己,氣流吹起了他的頭發,寒風那麽冰冷,那麽幹淨持久。


    路易斯隨便地幾乎是漫步一樣地開始向下走去。有一次一棵感覺像是人的手腕粗細的樹枝在他腳下喀嚓一聲斷裂了,不過他根本也沒擔心,因為下陷的腳立刻又穩穩地踩在了一根大約4英寸的更粗大的樹枝上。路易斯幾乎沒有打趔趄。他想現在自己可明白了為什麽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軍團指揮官們能不在乎周圍飛來的子彈,而是在戰壕上邊慢走邊喊著“提派累立”(地名——譯者注)了。那真是瘋了,但正是這瘋狂使人振奮不已。


    路易斯直盯著乍得手電筒照出的光亮向下走著。乍得站在那,等著路易斯。接著路易斯踩到了地麵上,心中的興奮勁像煤油燈的餘燼又燃亮一樣燒了起來。他大聲叫道:“我們翻過來了,我們成功了!”他放下鍬,拍著乍得的肩膀。他回想起自己以前曾爬過一棵蘋果樹,爬到了最上麵的樹枝上,在風的搖擺下就像在大海中航行的船的桅杆。他這20年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了,這使他覺得年輕而又充滿了活力。他又叫道:“乍得,我們成功了!”


    乍得問:“你原以為我們爬不過來嗎?”


    路易斯張開嘴巴剛要說——以為我們爬不過來?我們沒被摔死就是萬幸了!但他馬上又閉上了嘴巴。他從沒真正想過這個問題,從乍得走近枯木堆的那刻起他就沒想過。而且他也不再擔心回去時能否翻過枯木堆了。他說:“我想我沒那麽以為。”


    “那好吧,我們還得走一段路,3英裏左右吧。”


    他們接著往前走,那條小路確實如路易斯原來所想的向前延伸著。有的地方看起來很寬,雖然燈光閃動看得不十分清楚,但幾乎能讓人感覺到那空地,仿佛樹林都向後撤掉了。有一兩次路易斯抬頭看到星星在黑黢黢的樹林尖上移動。有一次有什麽東西在他們前邊的小路上大步慢跑過去,手電筒光照到了它那閃著綠光的眼睛,那光亮一閃而過。


    還有的地方小路幾乎被灌木叢擋住了,灌木叢的樹枝不斷地掛住路易斯大衣的肩部。他不停地換手拎著裝著死貓的袋子和鐵鍬,但肩膀的疼痛還是在持續。他走路的步伐逐漸有節奏,而自己也幾乎被這節奏給催眠了似的。是的,這個地方有種魔力,他感覺到了。他想起高中時自己和女朋友以及其他幾個人去野外玩,走到了離發電站不遠的路上。剛到那不久,他的女朋友就說她想回家或去別的什麽地方,因為她的牙齒全疼起來了。路易斯自己沒走,待在發電站附近使他感到又緊張又清醒。現在他就有這種感覺,隻是更劇烈了,而且也沒什麽令人不適的。這是——


    乍得突然停了下來,他們到了一個長長的斜坡底部,路易斯沒留神撞上了乍得。


    乍得轉過身來鎮定地對路易斯說:“我們就快到了我們想去的地方,不過後麵這一小段路有點像過枯木堆。你走的時候要穩要輕鬆,要跟住我,別向下看,你覺得我們是在下山嗎?”


    “是啊。”


    “這是那些米克邁克人過去叫做小神沼澤區的地方的邊緣。那些來進行皮貨交易的商人們叫它是死亡沼澤區。他們大多進來一次能走出去的話就再也不來了。”


    “裏麵有流沙地嗎?”


    “噢,是啊,有許多流沙地呢!有好幾條因冰山移動而帶來的石英沙沉積而成的流沙道。我們叫它矽沙,不過可能有一個術語來稱呼這種沙子的。”


    乍得看著路易斯,有一刻路易斯認為自己看到老人眼光一亮,有種不那麽令人愉快的神色閃過。


    接著乍得晃動了一下手電筒,他的那種神色也隨之消失了。


    “路易斯,在這條道上有許多有趣的東西。氣氛更沉悶……或者說更刺激。”


    路易斯嚇了一跳。


    乍得問:“怎麽了?”


    路易斯邊想著夢遊那晚在路盡頭的情景邊說:“沒什麽。”


    “你可能會看到聖·艾爾默火光——海員們叫它是符光。它會呈現出各種怪形狀,不過沒事。要是你看到這些怪形狀,覺得心煩意亂的話,就向別處看。你還可能聽到一些像人發出的聲音,不過它們隻是阿比鳥向南方遷移時發出的聲音。人們叫它們傳聲鳥,很有意思。”


    路易斯懷疑地問:“阿比鳥?在這個時節?”


    “噢,是啊。”乍得聲音極模糊平淡,難以辨認。有一刻路易斯極希望能再見到老人的臉。那臉看上去——


    “乍得,我們要去哪兒啊?我們在這偏僻的地方到底要做什麽呢?”


    乍得回轉身說:“到了那兒我會告訴你的,小心腳下的草叢。”


    他們又開始繼續前行,從沼澤中的一塊高地走到另一塊高地上。路易斯沒嚐試著尋找這些高地,他的腳好像不需自己費力氣就可以自動找到高地似的。他隻滑了一次,左腳踩破了一塊冰,落到了冰冷的水裏。他飛快地拔出腳,繼續跟著乍得手裏搖曳的燈光向前走去。那燈光在樹林中閃動,使他回憶起孩童時代讀過的海盜故事。那些邪惡的人趁風高夜黑之時去埋金幣,當然有一個同夥胸口會挨一槍,倒在埋著金幣箱子的坑裏。因為海盜們相信——或者寫這些聳人聽聞的小說的作者想鄭重其事地證明,海盜們死去的同夥的幽靈會守護著這些財寶。


    隻是我們來埋的不是財寶,而是我女兒的被閹割的貓。


    路易斯想著,心裏忍不住想瘋狂地大笑,但他強壓製住了。


    他沒聽見任何像人的聲音,也沒看見什麽聖·艾爾默火光,但跨過四五個草叢後,路易斯向下看了一眼,隻見到自己的腳。小腿、膝蓋和大腿的下半部分全淹沒在一片光滑的、全白的、不透明的霧氣中,就好像穿行在世界上最輕的雪崩之中。


    空氣中仿佛也有光亮,他敢發誓有點溫暖的感覺。他能看到乍得穩穩地在他的前麵走著,肩上扛著鎬,那鎬更加強了一個要埋寶藏的人的形象。


    那種瘋狂激動的感覺仍然還有。路易斯突然想到是否也許瑞琪兒在試圖叫他,也許家中的電話在一遍遍地理智無聊地響個不停,是否——


    他差點又撞上乍得的背部,老人在路的中間停了下來。他的頭傾向一邊,嘴巴張得很大,而且很緊張的樣子。


    “乍得?怎麽——”


    “噓!”


    路易斯不作聲了,不安地四處張望。這裏地上的霧氣不那麽濃了,但他仍然看不見自己的鞋。接著他聽見灌木叢中劈啪作響,還有樹枝折斷的聲音。有東西從裏麵鑽出來——而且是個很大的東西。


    路易斯張嘴想問乍得這是否是駝鹿(而他腦子裏想的是熊),不過他又閉上了嘴。乍得已經說過了,是阿比鳥。


    他不自覺地模仿乍得把頭傾向一邊,側耳細聽。那聲音似乎剛開始很遠,然後又很近,聲音時而離開他們遠去了,時而又不祥地移近他們。路易斯覺得額頭上的汗珠開始像線般地流到皴裂的臉頰上。他將裝著丘吉屍體的袋子移到另一隻手裏。他的手掌心都汗濕了,綠塑料袋有些滑膩膩的,好像要從手中脫落。現在那種東西出來了,離他非常近,路易斯希望隨時可以看到那東西的形狀,可能它會兩腿直立,它那長滿亂蓬蓬的毛發的令人難以想象的巨大身軀可能會遮住天上的星星。


    路易斯不再想那是隻熊了。


    現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了。


    接著那東西移走了,消失了。


    路易斯又張開嘴巴,那是什麽幾個字都要到嘴邊了,突然從黑暗中傳出一陣尖利瘋狂的大笑聲。那笑聲時起時落,像是歇斯底裏時的笑聲,震耳尖利,令人害怕。路易斯似乎覺得自己全身的每個關節都凝固不動了,好像自己突然間增重了不少,那麽沉,仿佛要是轉身跑的話會摔倒在地上,掉進沼澤地裏再也讓人找不到了。


    那大笑聲又升起來了,然後變成了像石頭在鐵軌上滾動的嘎嘎聲,接著是一聲尖叫,然後又聲音漸低,像是在喉嚨裏發出的咯咯笑聲,隨著又像是低聲抽泣,最後恢複了一片寂靜。


    路易斯開始全身發抖。他的身上——尤其是腹部開始起雞皮疙瘩。是的,起雞皮疙瘩可以形象地描寫他的感覺。他的嘴巴發幹,好像裏麵一點唾液都沒有。但是那種激動的感覺仍然存在,像是甩也甩不掉。


    路易斯沙啞著嗓子低聲對乍得說:“上帝,它到底是什麽?”


    乍得轉身看著路易斯,黯淡的光下路易斯覺得老人有120歲了。現在老人的眼裏沒有了那種奇怪的遊移不定的眼光。他的臉色陰沉,眼裏帶著明顯的恐懼。但他說話時的聲音仍是鎮靜沉穩的:“不過是隻阿比鳥。來吧,我們就到了。”


    他們接著向前走去,草叢又變成了堅實的陸地。有幾次路易斯以為到了開闊地,空氣中那黯淡的光亮不見了,他能看到的是前麵3英尺遠處乍得的脊背。腳下是冰凍了的短短的草。他能聞到冷杉的芳香味,能感覺到樹的針葉。偶爾有一兩根小樹枝刮他一下。


    路易斯一點時間感和方向感都沒有了,不過他們沒走多遠,乍得就又停下來,轉過身對路易斯說:“這裏有些在岩石上刻出來的台階,可能有42級或44級。我記不清了。你跟著我,我們爬到頂上就到了。”


    說完乍得又開始爬了,路易斯跟著。


    石階寬是夠寬的,但踩在上麵的感覺並不穩,鞋在台階上不時踩上些鵝卵石或碎石塊。……十二……十三……十四……


    夜裏的風更淒厲更冷了,很快路易斯的臉就麻木了。他想:我們是已經在樹木生長線以上了吧?他抬頭看到夜色裏無數的繁星閃著冷光。在他的一生中他從沒覺得星星會使人感到這麽渺小而又無意義。他問起自己那個古老的問題——在那兒也有智慧的生命嗎?這想法沒帶來好奇,反倒帶給他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就好像自問吃了一把蠕動的臭蟲會是什麽感覺似的。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誰鑿出的這些石階?印第安人?米克邁克人?他們是攜帶工具的印第安人嗎?我得問問乍得。“攜帶工具的印第安人”使路易斯想起了“長著毛的動物”,這又使他想起在林子中他們身邊跑動的那個東西。突然他的一隻腳趔趄了一下,他用帶著手套的手抓住了身體左側的石牆以保持平衡。石牆摸上去有許多孔洞和條紋。路易斯想,就像要破了的幹燥的皮膚一樣。


    乍得小聲問:“路易斯,你還好吧?”


    “我沒事。”路易斯說。不過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而且裝著丘吉的袋子很沉,他的肌肉累得不斷地抽動著。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四十五,”乍得說,“我都忘了。我想我有20年沒來這兒了。我想以後我也不會因為什麽再來了。這兒……你上來就知道了。”他抓住路易斯的胳膊幫他上了最後一級台階,然後說:“我們到了,就是這兒。”


    路易斯環顧了一下四周,他能看得很清楚,雖然星光暗淡不過足夠亮了。他們站在一塊突出的大石塊上,上麵有一層薄薄的上,使整個平平的大石塊看起來像條黑舌頭。向來的方向看去,路易斯看到了他們為了攀上石階而穿過的冷杉樹林的樹木頂端。雖然他們爬到了一個怪異的、平頂的方山上,地理上的一種異常地形,要是在亞利桑那州或新墨西哥州這種地形是常見的。因為這個山頂上隻有草,沒有樹,所以太陽已使這裏的雪都融化了。轉身朝向乍得時,路易斯看到吹拂到臉上的冷風吹得幹枯的草都彎了下去,也看到了這是座小山,不是一個孤立的方山。他們前麵的地勢不斷上升,上升的地上也長著樹。但這片平地這麽突出,在新英格的低地和小山的周圍顯得非常奇特。


    路易斯的腦袋裏突然閃現出帶工具的印第安人。


    “來吧。”乍得邊說邊領著路易斯向樹林方向走了25英尺。這兒的風更大了,不過感覺很清新。路易斯看到這些樹下麵有幾塊陰影,而這些冷杉樹是路易斯所見過的最古老的最高的樹。這個高高的孤零零的地方讓人產生的感覺就是空蒙,但空蒙是一種可震動的空虛。那些樹下的陰影是用做紀念的圓錐形石堆。


    乍得說:“米克邁克人把這小山丘上鋪上沙石。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麽做的。就像沒人知道瑪雅人是怎麽建他們的金字塔一樣。米克邁克人也像瑪雅人一樣忘了自己是怎麽做的。”“為什麽?他們為什麽這麽做呢?”


    “這是他們的墓地。我帶你來這兒是為了讓你在這裏埋艾麗的貓。你知道,米克邁克人對什麽都不歧視的。他們把自己的寵物埋在他們的主人的身邊。”


    這話使路易斯想起了埃及人。他們做得更甚,若是主人死了,埃及人會把他忠誠的寵物也給殺死,以使寵物的靈魂能和主人的靈魂一起進入死後的世界相伴著生活。路易斯記得讀過一本書,講述的是一個法老的女兒死了後,人們殺死了上萬頭家畜——包括600頭豬和2000隻孔雀來陪葬。那些豬在殺死前都用公主最喜歡的玫瑰香味的油料塗抹過。


    這些埃及人也建金字塔。沒人確切地知道瑪雅人建金字塔是為了什麽,也許是為了航海用,也許是為了計時用,有人說是用來觀天象的石場。但他們確實很清楚埃及人建的金字塔是給死人用的墓地,是世界上最大的墳墓。這裏躺著的是拉姆茲二世,一個順從的法老。路易斯邊想邊發出了一種瘋狂的咯咯大笑聲。


    乍得毫不驚訝地看著他說:“快去埋小貓去吧,我要抽支煙。我可以幫你,但你得自己做。每個人都自己埋葬屬於自己的東西。過去人們就是這麽做的。”


    “乍得,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兒?”


    “因為你救了我妻子的命。”乍得說。雖然話聽起來很誠摯,路易斯以為乍得確實自己認為語氣是誠摯的,但路易斯有種突發的超自然的感覺,他覺得乍得在說謊——或者說以前別人對乍得說過謊,而現在他又把這謊言說給了路易斯。路易斯還記得他在乍得眼中看到的恐懼的神色。


    不過在這山頂上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隻有寒風不停地吹拂著他的頭發。


    乍得背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手攏在一起擋著風點著了一支煙說:“你開始埋小貓前也想休息一下嗎?”


    路易斯答道:“不,我沒事。”他想自己本可以接著問乍得些問題,但發現自己真的並不在意這些問題,這種感覺似是似非的,不過路易斯現在決定不問了。他需要知道的隻有一件事,他向那塊突出來的平台似的石頭點頭示意,問:“我真的能在那上麵給小貓挖個墳嗎?那上麵的土看起來很薄啊。”


    乍得慢慢地點頭說:“是的,土很薄。沒關係,路易斯,能長草的土地就有足夠的深度在裏麵埋東西。而且人們到這兒進行埋葬已有好長時間了。當然你可能發現挖坑不那麽容易。”


    確實,路易斯發現挖坑很難。地上又硬,石頭又多,很快路易斯看出自己得用鎬才能刨出個能裝下小貓丘吉的坑。於是他開始變換使用工具,開始先用鎬刨鬆凍土和石頭,然後用鍬挖出去。他的雙手開始覺得疼了。他的身體熱了起來,他有一種強烈肯定的願望,需要做好這件事。他開始呼吸急促起來,有時他在給病人縫傷口時也會呼吸緊張的。有時鎬會創在石頭上進出火花,那種鎬石相撞的震動會通過木把傳到路易斯的雙手上,他能感覺到手上磨出了水泡。雖然他和大多數醫生一樣是很愛惜手的,但這次他毫不在乎。頭上、身邊全是風聲,隨著樹的搖動帶著節奏呼嘯著。與風聲相對的是石塊被敲裂的聲音和石塊輕輕掉落的聲音。他回頭看到乍得正蹲在那兒把剛挖出的石塊撿出來,堆成一堆。乍得看見路易斯在看他,就說:“是為了做個標記。”“噢。”路易斯說了聲又接著挖坑了。


    坑挖出來了,大約2英尺寬,3英尺長,路易斯想,對一隻貓來說,這可像輛卡迪拉克車了。挖到30英寸深的時候,幾乎每揮一下鎬,都會刨到石頭,迸出火花,路易斯把鎬和鍬放到一邊問乍得可以了嗎?乍得走過來粗略地看了一眼說:“我覺得可以了,不過主要還是由你來定。”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乍得笑了一聲說:“米克邁克人認為這座山上有一種魔力。他們認為這整個一座森林,從沼澤地以北和以東都有魔力。他們開辟了這塊地作為墓地,遠離一切。其他各族人都不來這兒。拍諾伯斯科特人說這些林子裏滿是幽靈。後來,捕獵野獸獲取毛皮的人也這麽說。我想是因為他們在這小神沼澤地裏看到了符光,以為看到了幽靈吧。”乍得又笑了。路易斯心裏想:這才不是你心裏想的呢。乍得接著說:“再後來,就是米克邁克人他們自己也不來這兒了。有一個米克邁克人說他在這兒見到了一個溫迪哥幽靈,因此這塊地變壞了。他們為此舉辦了一次大型典禮或是別的什麽儀式。路易斯,這些都是我年輕時聽說的,我是從老酒鬼斯坦尼·畢——我們給斯坦利·布查德起的外號——那兒聽說的。他不知道的情節就自己編造故事講給我們聽。”


    路易斯隻知道溫迪哥是北方鄉村的人們說的一種幽靈,他問:“你以為這塊地真的變壞了嗎?”


    乍得笑了——或至少他的嘴巴咧了一下,他輕聲說:“我想這是個危險的地方,不過對貓、狗或寵物老鼠來說不是。路易斯,快接著埋你的貓吧。”


    路易斯把裝著死貓的垃圾袋放進坑裏,慢慢地用鍬往上蓋土。他現在又冷又累,聽著土拍打在塑料袋上的聲音,他覺得很沮喪,不過他並不後悔來這兒,隻是那種激動的感覺漸漸消失了,他開始希望趕快結束這次冒險活動,回家還得走很長一段路呢。


    拍打塑料袋的聲音逐漸小了,接著沒有了,隻有填土時的噗噗聲,他用鍬的邊沿把最後一點土掃進坑裏(埋坑的土總是不夠,路易斯想,他回憶起好像是1000年前似的做殯儀員的舅舅曾對他說過這話,在埋坑的時候,土總是不夠),然後轉向乍得。


    乍得說:“還有做標記的石塊也得堆好。”


    路易斯答道:“乍得,你看,我太累了,而且——”


    乍得聲音很輕但毫不寬容地說:“這是艾麗的貓,她想要你做好這一切的。”


    路易斯歎了口氣說:“我想是的。”


    他們又花了10分鍾的時間堆起石塊,乍得一塊塊地遞給他,路易斯擺好。做完後,小貓丘吉的墳墓上出現了一個圓錐形的石塊堆,而路易斯也確實有一種小小的疲勞的喜悅感。在星光下這個小墳堆跟其他的那些一樣。路易斯想艾麗永遠也不會看到它,不過他看到了,這個墳堆不錯。想到要帶艾麗穿過充滿流沙區的沼澤,會使瑞琪兒頭發都變白了的。


    路易斯站起身打掃著褲子上的泥土,他現在看得更清楚些了,有幾處他能清晰地看到散落開的石塊,於是對乍得說:“這些石塊堆大多都塌下來了。”可是乍得卻忙著看路易斯用來堆墳墓標記的石塊是否都是從路易斯自己挖的坑裏拿出來的石塊。弄清楚後他說:“是啊,告訴你吧,這個地方可有曆史了。”


    “現在我們全弄完了嗎?”


    乍得拍了一下路易斯的肩膀說:“是的,路易斯,你幹得不錯。我就知道你會好好幹的。咱們回家吧。”


    路易斯又說:“乍得——”但乍得隻是抓起了鎬,向石階走去,並沒理會路易斯。路易斯拿起鍬,小跑著跟了上去,然後喘息著走了起來。他回頭看了一次,但他為女兒的小貓溫斯頓·丘吉爾用石塊堆起的墳墓已融入了陰影中,他已無法辨認出來了。


    一段時間過去了,當他們走出樹林,走進離自己家房子很近的田地裏的時候,路易斯疲憊地想,我們好像是在倒放電影吧。他不知道天有多晚了,下午睡覺時他摘下手表放在床頭的窗台上了,可能表還在那兒呢。他隻知道自己累壞了。十六七年前在芝加哥他上高中時,有一個暑假做垃圾清潔工的第一天他覺得精疲力盡,打那以後他還從沒像今天這麽累過。


    他們回來的路跟去時的一樣,但路易斯記不大清楚了。他隻記得在翻過枯木堆時他絆了一跤,身子往前一傾,腦子裏在想——彼得·潘,噢,上帝,我失去了快樂,我要跌下去了——但是乍得伸手穩穩地拉住了他。一會之後他們走出了寵物公墓,走上了曾和乍得及自己家人一起走過的那條小路。


    路易斯好像在沉思著夢見帕斯科的那一幕,他那夢遊的情景。但是怎麽也想不起那次夢遊所走的路跟這次所走的路有什麽聯係了。他能想到的就是這次冒險很危險——不是像柯林斯小說中那種戲劇性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危險的冒險。他的手上磨出了水泡,在翻枯木堆時他可能摔死。很難清醒理智地解釋這些行為。在現在精疲力盡的情況下,他寧願將這一切歸因於對全家人喜愛的小貓的死而產生的混亂和沮喪的情感。


    過了一會,他們又回到了通往回家的路。


    兩個人默不作聲一起向路易斯家走去,到他家的汽車道時,風聲大作,路易斯默默地把鎬遞給乍得。


    乍得終於開口說:“我得趕快過馬路回家,比森或是帕克絲會送諾爾瑪回家,要是我不在,她會猜想我到底去哪兒了。”


    路易斯問:“時間還來得及嗎?”他很驚訝諾爾瑪還沒回家,他還以為都半夜了呢。


    乍得說:“來得及。我先穿戴好,然後送她走的,這樣我就有時間了。”說完他伸手到褲兜裏掏出手表,打開表套看了一眼說:“現在8點半。”


    路易斯呆呆地重複了一句:“8點半,才8點半。”


    乍得問:“你以為有多晚了?”


    路易斯說:“反正比8點半要晚。”


    乍得邊轉身要走邊說:“路易斯,明天見。”


    路易斯叫道:“乍得?”


    乍得回轉身,略帶疑問地看著路易斯。


    “乍得,我們今晚幹了些什麽?”


    “噢,我們埋了你女兒的貓啊。”


    “我們做的就是這些嗎?”


    乍得說:“就這些,別的沒什麽啊。路易斯,你是個好人,但問題太多了。有時人們必須做些看起來是對的事。我是說心裏感覺是對的事。要是他們做了這些事情,結果又覺得不對,腦子裏全是疑問和難理解的感覺,他們就會以為自己做了錯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路易斯說。心裏卻想他們在下山回家的路上乍得一定看出了路易斯當時在想什麽。


    乍得盯著路易斯說:“他們不想的是也許在們心自問前應該先想想那些疑慮的感覺。路易斯,你怎麽想的?”


    路易斯慢慢地說:“我想,也許你是對的。”


    “一個人心裏的事,跟別人談起不見得會給他帶來好處,是吧?”


    “哦——”


    乍得說:“對。”好像路易斯讚同他的觀點似地說:“不會帶來好處。”聲音果斷不容緩和,這使路易斯有點恐懼。“這些事是秘密。女人應該是善於保守秘密的,我想她們確實能保守許多秘密。但是任何一個無所不知的女人都會對你說她從沒看透過任何男人的心。男人的心腸更硬些,路易斯,就像在那古老的米克邁克墳場上的土壤似的,下邊全是石頭。男人們種豆得豆,種瓜得瓜。自己做過什麽就會得到什麽。”


    “乍得——”


    “別問了,路易斯。接受所做過的事,按自己的心願做事。”


    “但是——”


    “沒什麽但是的。接受事實,按心願做事。至少此時我們做的事是對的。上帝,我希望是對的。別的時候這麽做可能就是錯的,錯得可怕。”


    “你能至少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吧,先說說看,是什麽問題。”


    “你怎麽知道那個地方的?”這個問題在他們回來的路上路易斯就想問了,他當時還想也許乍得本身就有米克邁克人的血統,雖然他長得並不像米克邁克人,而是百分之百的盎格魯人。


    乍得看起來有些驚訝地說:“噢,從斯坦尼·畢那兒聽說的。”


    “他隻是告訴了你?”


    “不,”乍得說,“這不是個任誰都可告訴的地方。我10歲時去過那兒,埋了我的狗斯波特。它是追兔子時撞上了生鏽的帶倒鉤的鐵絲,傷口感染後死的。”


    這話裏有些東西不對頭,跟路易斯以前聽到的話不相符,但路易斯太累了,沒想起那不一致的地方。乍得沒再說話,隻是用他那老人的深邃的眼睛看著路易斯。


    路易斯說:“晚安,乍得。”


    “晚安。”老人說完拿著鎬和鍬開始穿越馬路了。


    路易斯本能地叫道:“謝謝啦!”


    乍得沒有回身,隻是舉起一隻手,示意自己聽到了。


    突然房間裏的電話響了起來。


    路易斯飛跑起來,大腿上部和背的下部疼得他直咧嘴,但等他跑進溫暖的廚房時,電話已經響了六七次了。路易斯手剛摸到電話,它就不響了,不過他還是拿起話筒,說了聲:“喂?”但電話已經掛斷了。他想,一定是瑞琪兒,我給她打過去吧。


    但突然間撥電話號碼似乎成了件艱巨的工作,因為電話接通後他得尷尬地跟瑞琪兒的媽媽——也許更糟,跟她那要開支票做交易的父親周旋,然後電話才會交給瑞琪兒,跟妻子說完還要跟女兒艾麗說幾句。在芝加哥時間比在這還晚一個小時呢,艾麗肯定沒睡。艾麗會問他丘吉怎麽樣了。難道自己要回答女兒:


    挺好的,不錯,被一輛奧靈科大卡車給撞了,它被撞死了。但根本看不出傷痕。我和乍得把它埋在了米克邁克人的墳場,跟寵物公墓差不多的地方。去那兒很不容易的。以後什麽時間我帶你去那兒,給小貓的墳墓上放上些鮮花。等熊冬眠了,沼澤地裏的流沙區凍上了以後吧。


    路易斯又掛上了電話,他不想打了,他走到水池邊,放滿了熱水,脫下襯衫洗了起來。他剛才出的汗大多了,雖然天很冷,他還是出了一身大汗,汗濕味聞起來像豬身上的味。


    冰箱裏還有些剩肉塊,路易斯切了幾片,放在麵包片上,又加了厚厚的兩片洋蔥,想了一會,又抹上了些番茄醬,然後放上另一片麵包。要是瑞琪兒和艾麗在家的話,她們會同時做出一副討厭的樣子,皺著鼻子說——呀,粗俗。


    路易斯帶著心滿意足的神色邊大嚼著自己做的三明治邊想,女士們,你們錯過了這一切。中國的孔夫子說過,聞著像豬的人吃起東西來像狼。他覺得味道不錯,邊想邊笑了。吃完三明治後他從裝牛奶的紙盒中直接喝了幾口牛奶,這習慣要是瑞琪兒看見了會使勁地皺眉的。然後路易斯上了樓,甚至沒刷牙就脫衣上床了。他的疼痛都變成了似乎令人舒服的抽動。


    他的表還在原地,他看了一眼,9點過10分,這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路易斯關了燈,側轉身子睡了。


    第二天早上,大約3點後的什麽時候他醒了,拖著腳走到廁所裏,站在那兒撒尿。廁所裏日光燈的白光照得他直像貓頭鷹似地眨眼。突然他瞪大了眼睛,他猛地想起了乍得說的關於他的狗的不一致處。昨晚乍得告訴路易斯,他的狗在他10歲時因被生鏽的鐵絲刮傷感染而死的。但是夏天他們全家人跟乍得一起去寵物公墓時,乍得說他的狗是老死的,埋在寵物公墓裏了,還指給他們看那個墓碑來的,雖然上麵的字因年久已模糊不清了。


    路易斯衝了廁所,關掉燈,回到床上。覺得還有些事不對頭,過了一會他想起來了。乍得生於世紀初,而那天他在寵物公墓時他說他的狗死在第一次大戰的第一年,要是乍得指的是真的在歐洲發動的那次大戰的第一年的話,那時乍得應該是14歲;而若是指美國加入大戰的第一年,他應該17歲了。


    但乍得今晚說他的狗死的時候他才10歲。


    路易斯不安地想,哦,他是個老人了,老人有時記憶不好。他說過自己已經注意到上了年紀了,經常需要費力氣去想以前很容易想起的人名、地名的,有時早晨起來後就想不起頭天晚上計劃好要做的家務事了。對一個像他那把年紀的人來說,應該是老眼昏花,頭腦糊塗了,但對乍得來說衰老無用這詞有些不恰當,記憶不好可能更恰當些。對於一個老人,把70年前自己的狗死的日期給忘了,這沒什麽令人驚訝的,或是狗死時的原因是什麽也忘了也不令人驚奇。忘了這些吧,路易斯。


    但是路易斯很難馬上入睡,他又躺在床上醒了好長一段時間,清楚地感覺到房子裏空蕩蕩的,聽到了屋簷下呼嘯的風聲。


    有一刻他似睡非睡,他自己也沒意識到,因為他似乎聽到有光腳慢慢爬樓梯的聲音。他想:走開,帕斯科,走開,別靠近我。做過的事已過去了,死了的已死了。接著腳步聲消失了。


    雖然那一年裏隨後又發生了許多令人難以解釋的悲劇,但路易斯再也沒被帕斯科的幽靈幹擾過,不管是在醒的時候還是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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