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得用火柴點著一支煙,然後甩滅火柴扔進煙灰缸裏說:“是的,是斯坦利·布查德告訴我關於那個地方的事。”他停了下來想著。


    路易斯沒怎麽喝啤酒,他那天下午跟史蒂夫玩完球後去餐館大吃了一頓。吃飽了後,他對小貓的回來感覺好些了,他覺得這事有些希望,但他還不急於回到自己那黑暗的、空蕩蕩的房子裏,小貓丘吉可能在家,管它在哪兒呢,總得麵對事實。於是他去了乍得家。


    諾爾瑪和他們坐了一會,看著電視織毛衣。她說這是要賣的,聖誕節前一周有一個教堂購物活動,通常是一個很隆重的盛會。今晚她的關節炎幾乎讓人看不出來了,她手指靈活,毛衣針拉來穿去地織得挺快。路易斯想也許是天氣的緣故,雖然很冷但很幹燥,她的心髒病已好了許多,看上去也年輕了許多,路易斯覺得那天晚上他看到了諾爾瑪年輕時的樣子。


    差一刻10點的時候,諾爾瑪向他們道了晚安去睡了。此刻隻剩下了乍得和路易斯,而乍得也不再說話,沉思著,看著煙霧不斷地上升,像看著理發店裏紅白兩色的旋轉招牌的孩子在納悶那些紅白條紋去哪了似的。


    路易斯輕輕地說:“是斯坦尼·畢嗎?”


    乍得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他說:“噢,是的,路德樓鎮的人都叫他斯坦尼·畢。那年,我的狗斯波特死了,我是說第一次死於1910年,那時斯坦尼已是一個老人了,有點瘋瘋癲癲的。這還有別的一些人也知道米克邁克墳場在哪兒的事,但我是從斯坦尼·畢那兒聽說的。他是從他父親那兒知道的。他們全是地道的法育加拿大人。”


    乍得大笑了起來,啜了口啤酒,接著說:“我好像還能聽到他在講那斷斷續續的英語。他發現我坐在牲畜的草料棚後麵大哭,牲畜棚以前就在第15號公路上。因為斯波特不是自己死的,他是追兔子時撞上了生鏽的帶倒鉤的鐵絲,傷口感染後,我爸爸把它殺死的。我爸爸讓我去查看一下要買的雞飼料,其實我們根本不需要雞飼料。我很清楚他為什麽讓我走。”


    “他要殺死你的狗?”


    “我爸爸知道我對斯波特有多好,所以殺狗時要把我打發走。我去看了雞飼料,然後就回來了,坐在那個過去在那兒的大輾盤上哭起來。”


    乍得慢慢地、輕輕地搖搖頭,不過還是笑著說:“然後老斯坦尼·畢走了過來。鎮裏有一半的人覺得他挺溫和的,而另一半人覺得他可能很危險。他爺爺是19世紀初期的一個大皮貨商,他走遍了這一地區收購皮貨。他駕著一輛帶篷的大馬車,篷上全是十字形,因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基督徒,不過車棚上還有印第安人異教的標誌,因為他相信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屬於《聖經》裏講的丟失了的以色列族。他說他認為所有的印第安人都該下地獄,但他們有魔力,在某種奇怪的方式上,他們也和基督徒一樣。”


    “斯坦尼的爺爺從米克邁克人那裏買毛皮,他們的交易做得不錯,大多數皮貨商都不做了或是去西部做生意了,但斯坦尼的爺爺又跟米克邁克人做了很多的生意,因為他買賣公平,價錢合理,這是因為他對《聖經》的領會很深,米克邁克人喜歡聽他講《聖經》的故事和教義。”


    乍得停了下來,路易斯耐心地等著他繼續講。


    “那些米克邁克人告訴了斯坦尼的爺爺關於那個因為被溫迪哥幽靈糟蹋了他們再不用了的墳場,還告訴了他那個小神沼澤以及石台階的所有的事。”


    “溫迪哥的故事在北部鄉村到處流傳,那個故事,我想跟我們的《聖經》中的某些相似。要是諾爾瑪聽見我說這些,她該罵我了,說我褻瀆神靈,但路易斯,這是真的。有的時候,要是冬天格外的長,生活艱難,食物短缺的話,有的北部印第安人就會挨餓,直到餓死,要不然他們就得想些別的辦法。”


    “吃人?”


    乍得聳聳肩說:“也許。也許他們挑個年老無用的人來燉著吃了,這樣就可支持一段時間了。但他們得編個故事來掩蓋事實,於是他們就編出溫迪哥幽靈來到他們的村子,在他們睡覺的時候摸了某些人,人們說溫迪哥摸過的人就會吃人的。”


    路易斯點頭道:“說是魔鬼使他們吃人的。”


    “對,我猜這兒的米克邁克人在某個艱難的時刻也這麽做過,他們就把他們吃過的人的骨頭,可能是一兩個,也可能是十個八個呢,就把這些人的骨頭埋在山上的那個墳場中。”


    路易斯輕聲說:“然後他們認定這個墳場變壞了,土地發臭了。”


    乍得接著講他的故事:“我那天正坐在牲畜草料棚後麵大哭呢,斯坦尼可能要來這裏喝一壺酒。他那時已經老了。他爺爺死的時候人們說他擁有百萬家財,但斯坦尼不過是當地的一個收破爛的。他問我怎麽了,我告訴了他一切。他看我痛哭流涕的樣子,告訴我有個補救的辦法,不過我得膽大些才行。我當然想救活我的狗,就對他說隻要能讓斯波特活,他要什麽我給他什麽,我問他是否知道某個獸醫能救活斯波特。他說:‘不知道。不過,孩子,我知道怎麽救活你的狗。你回家告訴你爸爸把狗放進麻袋裏,但你不打算在家附近埋了它,不埋在家裏!你要把它帶到寵物公墓那兒埋它,先把它放在那個大枯木堆下。然後你回來告訴我。’我問他那麽做有什麽好處,他告訴我晚上別睡,他會用石頭打我的窗戶一下,然後我就出來。‘孩子,是半夜的時候,你要忘了我說的,睡著了的話,那我就不管你了,你的狗就沒法救活了!’”


    乍得看著路易斯,又點著了一支煙說:“我就按斯坦尼安排的去做了。我回到家裏,爸爸告訴我他給狗的腦袋吃了顆子彈,狗以後不會再遭什麽罪了,我還沒提寵物公墓呢,爸爸就問我是否斯波特不願意讓我把它埋在那兒。我說斯波特會願意讓我把它埋在寵物公墓的。於是我就把狗裝進麻袋,要把它拖到寵物公墓裏去。我爸爸問我要不要幫忙,因為我記得斯坦尼說的話,就沒讓爸爸幫忙。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一直沒睡,時間好像過得很慢。你知道時間對於孩子們來說總是過得很慢。我感覺都快到早晨了,可鍾卻隻敲了10下或11下,有兩三次我差點睡著了,不過每次我都又馬上醒過來了,就好像有人在搖晃著我,對我說‘乍得,醒醒,醒醒’似的;好像有什麽東西一定要讓我醒著似的。”


    路易斯聽到這兒皺起了眉頭,乍得聳聳肩膀接著說:“那天夜裏當樓下的鍾聲敲了12下的時候,我就起床穿好衣服坐在床上等著。月光透過窗戶射進屋子。我等啊等,先是鍾敲了半點,後來又敲了一點,可斯坦尼還沒來。我想,那個該死的法裔佬,他都忘了我了吧!我正要脫衣睡覺,聽到有石子敲打窗戶的聲音,幾乎要打壞玻璃了。有一塊石子確實把玻璃打裂了一條縫,不過我是第二天早晨才注意到的,我媽媽是第二年冬天才看到,她還以為是霜凍的呢。我跑過去掀開窗子,但有格柵擋著,發出了咯咯的響聲。你知道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半夜要開窗出去會有什麽感覺——”


    路易斯大笑起來,雖然記不得自己10歲時是否有深更半夜要出去的感覺了,不過他相信,那時白天裏從不作響的窗戶對孩子來說半夜裏也會發出聲響的。


    “我猜我父母一定會以為有小偷闖進來了,但等我鎮靜下來後,我聽到爸爸還在樓下臥室裏打著呼嗜呢。我向外一看,見到斯坦尼站在我家車道上,正抬頭看呢。他身體搖擺,好像有大風吹著他似的,實際上隻有一點微風。路易斯,我本來以為他不會來的,你想,對一個醉鬼來說,清醒的人是不會把他說的話當成一回事的。他好像大聲對我喊——我猜他自己以為是在小聲說呢——‘孩子,是你下來、還是我上來領你?’”


    “噓——我對他說。心裏怕得要死,因為我怕會吵醒爸爸。他才不管我有多小,都會狠勁地鞭打我的。‘你說什麽?’斯坦尼問,聲音比原來的還大。要是我父母住在這邊靠路的房間裏,我會嚇跑了。不過他們住在我和諾爾瑪現在住的房間裏,靠著河邊那邊,因此他們可能沒聽見。”


    “我敢打賭你匆匆忙忙地跑下了樓梯,”路易斯說,“乍得,你不再喝一杯?”路易斯已經比往常多喝了兩杯了,但今晚似乎沒事。今晚好像多喝是盡義務似的。


    “再來一杯。你知道啤酒在哪兒放著,你去取吧。”乍得邊說邊點了一支煙。他抽煙等著,直到路易斯坐下來才接著說:“不是。我可沒膽量從樓梯下去,那樣得經過我父母的臥室門口。我順著葡萄架一下下地盡快溜到了地上。我跟你說,那時我嚇壞了。不過更怕我爸爸,雖然跟斯坦尼去上山到寵物公墓也挺令人恐懼的。”


    乍得吐了口煙霧說:“我們兩個上了山,一路斯坦尼踉踉蹌蹌,他肯定又喝了許多酒,聞著像掉進了酒桶裏似的。有一次他差點讓一根樹枝刺穿了喉嚨,不過他帶了鍬和鎬。我們到了寵物公墓後,我想他可能會扔給我鍬和鎬,讓我給狗挖坑,然後他自己會醉得暈倒了呢。但是他好像清醒了些,他告訴我說我們還得往上走,翻過那個枯木堆,走進林子裏,那裏有另一個墳場。我看著斯坦尼,他醉醺醺的,幾乎都站不穩,又看了看枯木堆說:‘斯坦尼,你不能爬那個枯木堆,你會摔斷脖子的。’但斯坦尼說:‘我不會摔斷脖子的,我不會,你也不會。我能走過去,你可以拖著你的狗和我一起走過去的。’他說對了,他像絲綢般毫不費勁地翻過了枯木堆,甚至都沒向下看一眼。我拖著斯波特爬過枯木堆,雖然我那時體重隻有90磅左右,而斯波特給人的感覺一定有35磅重。不過,路易斯,我跟你說,第二天我有些全身酸痛,你今天感覺怎麽樣?”


    路易斯沒答話,隻點了點頭。


    乍得接著說:“我們走啊走啊,好像一直在走。那時候那樹林陰森可怕。林子中有許多鳥叫,你根本都不知道是什麽鳥。那裏還有各種動物出沒。大多可能是鹿,不過林子深處也有駝鹿。熊和豹子。我拖著斯波特。過了一會兒我有種想法,以為老斯坦尼走了,我是跟著個印第安人在走,到前麵什麽地方,他會突然轉過身來,瞪著黑眼睛,臉上塗著用熊油做的塗料,頭上戴著用雄鷹灰藍色羽毛等東西做的頭飾,突然抓住我的後脖梗,猛地一下把我的頭發連同頭皮一起扯下來。我胡思亂想著,而斯坦尼卻昂首挺胸、步履輕盈地向前走著,一點也不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的了。他的這種形象更加深了我的怪異的想法。但我們走到小神沼澤地時,他轉過身來要跟我說話,我看到是斯坦尼。他不跌跌撞撞的原因是他害怕,他自己也嚇壞了。他告訴我我昨天對你說的話,關於阿比鳥,聖·艾爾默火,還有我該怎樣不去注意我所見到的和聽到的一切。他說,最重要的是,別跟任何和你說話的東西搭腔。幹是我們開始走進沼澤地,我確實看到了什麽東西,我不打算跟你說到底是什麽,隻不過從我10歲那次以後我又去了那兒五次,再也沒見過那東西了。路易斯,以後我也不會再見到它的,因為昨晚是我最後一次去米克邁克墳場了。”


    我坐在這兒聽乍得講述一切,但我不會相信的,不是嗎?路易斯三杯酒下肚,腦袋裏又開始不斷地產生問題,進行自問自答起來。我坐在那兒,聽著什麽印第安人墳場、溫迪哥幽靈和寵物死而複生的故事,可我不會相信的,不是嗎?上帝啊,小貓丘吉隻是暈了過去,就是那麽回事,它被汽車撞暈了,沒什麽奇跡發生。這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的胡言亂語罷了。


    但是路易斯也知道乍得不是在。胡言亂語,雖然多喝了三杯酒,路易斯還不至於醉得稀裏糊塗,就是33杯也不會使他神誌不清。


    丘吉死了,這是一回事;它又活了,這是另一回事。他身上有些怪異的事情發生了,有些不對頭,這是第三件事。發生了什麽事?乍得已經把自己所見到的作為回報報答了路易斯救他妻子一命……但是米克邁克墳場的魔藥也許不是什麽好藥。路易斯在乍得的眼神中看出老人知道這一點。路易斯想起他昨晚在老人眼中看到的那種怪異的眼神,那種興奮雀躍的眼神。路易斯記得那晚上他帶著艾麗的貓去墳場好像不全是乍得自己的決定似的。


    路易斯心中自問:假設不是他的決定,那又會是誰的呢?路易斯自己也無法回答,就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問題拋到一邊了。


    乍得語氣平淡地接著說:“我埋了斯波特,給它做了墳堆,我做完這一切時,斯坦尼已經睡著了。我隻好使勁地把他搖醒,不過我們下那44級台階——”


    路易斯低聲嘟囔:“45級。”


    乍得點頭說:“對,對,45級。到我們下那45級台階時,他走路的樣子又是很清醒的了。我們穿過沼澤地和樹林,翻過枯木堆,最後過了馬路,又回到了家。我覺得好像過去了十幾個小時,但天還全黑著呢。‘現在會發生什麽事情呢?’我問斯坦尼。‘現在你就等著看會發生什麽吧。’他說完就走了,又是踉踉蹌蹌搖擺的樣子。我猜他那晚是在牲畜棚後麵睡的覺。後來事實證明,我的狗斯波特比斯坦尼還多活了兩年呢。斯坦尼由於喝酒大多,肝受了損傷,酒精中毒,1912年7月4日死在了路上。兩個小孩發現他時,屍體已經像個投火棍般僵硬了。”


    “而我呢,那天晚上我從葡萄架上爬回我的房間,上了床,頭剛碰到枕頭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直到9點了我媽媽叫我時我才醒來。我爸爸在鐵路上工作,他可能6點就走了。”乍得停下來想了想說,“路易斯,我媽媽不是在叫我,她是在尖叫,讓我過去。”


    乍得走到冰箱那兒,拿了一瓶米勒牌的啤酒,在抽屜拉手上磕開了蓋。在頭上的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臉色蠟黃,像尼古丁的顏色。他一口氣喝了半瓶,然後打了一個響嗝,向諾爾瑪臥室的方向掃了一眼,又回頭看著路易斯說:“這事情對我來說講出來很難。我這麽多年來,一直在腦子裏想了又想,但從沒跟任何人說過。別人也都知道發生了些什麽事,但他們也從不對我說,我想就像人們對待性生活的問題一樣。我現在告訴了你,路易斯,因為你現在有了一個與先前不同的寵物,倒不一定危險,但是……確實與以前不一樣了。你發現了這點嗎?”


    路易斯想起了小貓丘吉從廁所馬桶上跳下來時笨拙地撞到浴缸上的樣子,想起那並不太愚蠢的直盯著自己的模糊的眼睛,他點了點頭。


    乍得接著說:“我下樓來,看到我媽媽退到冰箱和餐具櫃間的角落裏,地上有一堆白色的東西,是她要掛的窗簾。而餐具室的過道口站著我的狗斯波特。它渾身上下全是泥土,肚子上的毛髒乎乎地都打卷了。它就站在那兒——也沒叫也沒怎麽樣——隻是站在那兒,很顯然是狗把媽媽逼得退到了角落裏,不管它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路易斯,我媽媽嚇壞了。我不知道你對你的父母是什麽感覺,但我知道我對我父母的感覺——我非常愛他們兩個。看到我所做的把我媽媽嚇成那樣,我一點也沒有對斯波特的出現產生喜悅了。我甚至於也沒有感到驚奇。”


    路易斯說:“我知道你的感覺,今天早晨我見到丘吉的時候,就是……好像有種什麽——”他停了一下,想著:非常自然的感覺?這些是腦子裏想的字眼,但說的卻是:“好像是安排好了似的。”


    乍得又點了一隻煙,兩隻手有點微微顫抖地說:“是的。我媽媽看到我穿著睡衣,但她對我尖聲叫道:‘乍得,快去喂你的狗,狗要吃東西,快把它弄出去,別讓它把窗簾弄髒了!’於是我找了些剩飯,叫它出去吃,剛開始它沒動,好像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甚至想,噢,這根本不是斯波特,不過是隻長得像斯波特的迷路的狗,就是那麽回事——”


    路易斯大叫道:“對!”


    乍得點頭接著說:“但是我叫它第二次或第三次時,它走過來了。它好像是顛簸著向我猛地走來,我領它向門廊外走時,它撞到門框上,差點摔倒了。不過它吃了剩飯菜,狼吞虎咽地吃的。那時我的恐懼感消失了,開始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我跪下來,擁抱著它,又見到它,我真高興極了。接著它舔起我的臉來,可是…”


    乍得戰栗著喝完了啤酒,然後說:“路易斯,它的舌頭冰冰涼。它舔我臉的感覺就像用死鯉魚擦臉的感覺一樣。”


    有一會兩個人都沒說話,接著路易斯問:“後來呢?”


    “後來它接著吃食,吃完後,我拿出以前給它用的洗澡盆給它洗澡。斯波特以前最討厭洗澡了,通常都得我和爸爸兩個人來給它洗,總弄得我們襯衫也拽出來了,褲子也弄濕了的。我爸爸總愛罵它,而斯波特則看上去很害羞的樣子——狗都這樣。它經常滾一身土後跑到我媽媽曬衣服的地方,把泥土抖得床單上都沾滿了灰土,而那些床單是媽媽剛剛洗了晾上去的,媽媽就會對我們喊等她稍老些後會把狗當成個陌生人給開槍打死的。但那次斯波特卻老老實實地待在澡盆裏讓我給它洗澡,它根本一動不動。我不喜歡它這個樣子,就好像……好像在洗肉。我給它洗完後,用一條舊毛巾給它擦幹。我能看到電線刮壞它時留下的傷口——那上麵沒有毛,肉好像回進去了,就好像傷口愈合了五年後留下的疤痕一樣。”


    路易斯點點頭,在他做醫生期間,經常見到傷口愈合後留下的疤痕。傷口好像永遠不會長回原樣,這使他想起墳墓和做殯儀員的舅舅說的,挖開墳坑以後,總好像再也沒有足夠的土埋回原樣。


    “後來,我看到它的頭部有一個凹坑,但已長出毛來了,在耳後形成一個小白圈。”


    路易斯說:“是你父親給它一槍的地方。”


    乍得點點頭。


    路易斯說:“乍得,用槍打人或動物的頭部,不是像聽起來那樣一定會成功的。有的人自殺時不知道子彈會打破頭骨但卻繞過大腦穿出去。我自己就見過一個病例,一個家夥向自己的右耳上部打了一槍,結果立刻死了,因為子彈繞過頭部打到左側的頸靜脈了。子彈的軌道就像縣城裏的路線圖一樣曲曲折折的。”


    乍得笑著點頭說道:“我記得在諾爾瑪讀的報紙上,是《星報》或是《調查者》報上,讀過像你說的那件事。但是我爸爸說斯波特死了,路易斯,那它就是死了。”


    路易斯說:“好吧,要是你那麽說,那就是那麽回事吧。”


    “你女兒的貓死了嗎?”


    “我想肯定死了。


    “但你是醫生,你應該能比較清楚它是否真的死了的。”


    “你的話聽起來像是‘路易斯,你應該能比較清楚,你是上帝’一樣。可我不是上帝。天黑了——”


    “當然,天是黑了,貓的腦袋像是裝了一袋子玻璃珠一樣可以在脖子上隨意轉動。當你從凍土上把它拉起來時,你覺得像在揭粘在信封上的膠帶紙。活的東西沒這種感覺。隻有死了的東西才躺在凍土上,不再使冰雪溶化,也就是能被凍在地上呢。”


    另一個房間裏傳來鍾敲10點半的聲音。


    路易斯問:“你父親回家看到狗後說了些什麽?”


    “我那天站在車道上正扔石子玩兒,等著他呢。我覺得自己做了錯事,知道自己要挨巴掌了似的。爸爸那天大概8點左右走進大門口,穿著寬鬆的工裝褲,帶著亞麻粗布帽……你見過這種衣帽嗎?”


    路易斯點點頭,然後用手背捂著嘴,差點打哈欠了。


    乍得說:“是啊,天有些晚了,我就講到這兒吧。”


    路易斯說:“沒那麽晚呢,我隻是啤酒喝得比往常多了些。乍得,你接著講,不著急,我想聽呢。”


    “我爸爸帶著一個大白鐵皮飯盒,裝午飯用的,他邊走進門邊手裏抓著飯盒的把手搖著空飯盒,你知道,還吹著口哨。天有些黑了,不過他看到我了,說:‘嗨,乍得。’像往常一樣接著問:‘你的——’他剛說到這兒,斯波特從暗處走了出來,不是像往常那樣高興地跑上去,撲向爸爸。以前,它一見到爸爸就這樣的,這次卻隻是搖搖尾巴走了過來。我爸爸丟掉飯盒,向後退去。我不知道爸爸要不是背已靠到了柵欄上他是否會轉身跑掉。他背靠籬笆站在那兒,看著斯波特。狗真的跳起來時,爸爸隻是抓著它的爪子,就像握著要跟你一起跳舞的女士的手一樣。他看了狗好長時間,然後又看著我說:‘乍得,這狗得洗個澡,他聞起來跟你埋它的地方一樣髒。’接著爸爸走進了屋子。”


    路易斯問:“那你做了什麽呢?”


    “又給狗洗一次澡。它就臥在澡盆裏,又洗了一次。我進屋時,媽媽已經上床睡覺了,但才隻9點鍾。我爸爸對我說:‘乍得,我們得談談。’於是我在他對麵坐下來,他第一次像對一個帶著花香的人一樣跟我講話。”乍得歎了口氣說,“我一直希望爸爸要是能對我那麽和顏悅色地說話該有多好啊。但是,他真的跟我和氣地說話時,感覺並不好,一點兒也不好。今晚這一切,路易斯——就像你站在兩麵鏡子中間看,你能看到的是自己在無數的鏡子中一樣,我納悶,這種故事已經重演過多少次了呢?故事情節總是一樣的,隻是人名和寵物的名字不一樣吧?這也有些像性生活,不是嗎?”


    “你爸爸知道這所有的一切。”


    “是的。他問我:‘乍得,誰帶你去那兒的?’我告訴了他,他點著頭,好像早已預料到了似的。我想可能他知道是誰,不過後來我了解到那時路德樓鎮有6個或8個人可以帶我去那兒呢。我猜他知道隻有斯坦尼·畢會發了瘋似地真的帶我去那兒。”


    “乍得,你沒問你爸爸為什麽他不帶你去呢?”


    乍得說:“我問了,在跟他談話時我確實問了這個問題。爸爸說那是個糟糕的地方,總的說起來,那地方不總能給被埋在那兒的動物或埋動物的人帶來好處。爸爸問我是否斯波特和以前一樣,路易斯,你知道,這個總是很難答……不過我得告訴你我對這事的感覺,這很重要,因為你遲早會問我,為什麽如果這麽做很糟糕的話還領你帶著你女兒的小貓去了那兒。你肯定要問的,是吧?”


    路易斯點點頭,想:等女兒回來後她會對丘吉的行為怎麽想呢?那天下午他和史蒂夫玩網球時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乍得艱難地說:“我這麽做也許是因為我認為孩子們需要知道有時死亡是更好的事情。你女兒還不了解這一點,我有一種感覺,艾麗不了解是因為你妻子也不知道這一點。現在你接著說吧,告訴我我是否錯了,我們就不再提這事了。”


    路易斯張了下嘴巴又閉上了。


    乍得又接著講起來,不過講得很慢,字斟句酌的,就好像他們昨夜穿行小神沼澤地似的小心翼翼地說:“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見到這些事一次次地發生。我想我跟你說過摩根曾把他的得獎的公牛埋在那兒的事吧,人們叫它漢拉提。給頭公牛起這麽個名字夠俊的吧?公牛好像死於體內潰瘍。摩根用雪橇把牛一路拉到米克邁克墳場,他怎麽做的——他怎麽翻過那個枯木堆的,我不知道。但據說有誌者,事竟成。而且至少就那墳場發生的事來說,我敢說都是真的。哦,後來公牛漢拉提又回來了,但兩周後摩根又用槍打死了它。那頭公牛變得邪惡了,真的是邪惡了。不過我所聽說過的隻有這一頭牛變得不好了。大部分複活了的動物都隻是看上去有點笨拙……有點遲鈍……有點……”


    “有點死氣沉沉?”


    乍得說:“對,有點死氣。就好像它們去過……某個地方……然後又回來了……但又不全是原樣。路易斯,現在你女兒還不應該知道這一切,不要告訴她她的小貓被車撞死了後又複活了。這樣你就可以說,對孩子們應該讓他們吃一塹,長一智。除非……”


    “除非,有時自己能吃一塹,長一智。”路易斯好像在對自己而不是對乍得說。


    乍得讚同地說:“對,有時你能教給孩子們吃一塹長一智的。也許她會了解到死亡到底是什麽,其實是痛苦的終止,美好記憶的開始。不是生命的終止,而是痛苦的終止。你不用對她講這些事情,她自己以後會體會到這些的。要是她像我一樣,她會繼續愛她的小貓,它不會變得邪惡,或咬人,或做些壞事,你女兒會繼續愛它的……但慢慢她會得出結論……然後等小貓死時,她會歎口氣,慢慢輕鬆起來。”


    “這就是你為什麽要帶我去那兒的原因了。”路易斯說。他覺得現在好多了,他了解到了原因。故事有些冗長,但在那種情景下,他發現這些解釋可以接受,雖然不符合理智的大腦的邏輯,但符合緊張的神經的邏輯。這也意味著他可以忘掉他認為自己在昨晚看到乍得臉上那可怕的激動欣喜的神色了。“好吧,那麽——”


    突然,乍得像被電擊了似地雙手一下捂住了臉。有一刻路易斯以為乍得哪兒突發陣痛了呢,他關切地半站起身子,發現乍得胸部震動起伏,意識到老人在努力使自己不大聲哭出來。


    乍得哽咽地接著說:“這就是為什麽,但也不為什麽。我這麽做跟斯坦尼和摩根這麽做的原因一樣。摩根在琳達的狗在公路上被撞死後,帶著琳達把她的狗埋在了那個墳場裏。他的公牛複活後就像瘋了一樣在草場上追趕小孩,後來摩根用槍把它打死了,可摩根還是帶琳達去了那個墳場,他還是那麽做了,他還是帶琳達去了。”乍得幾乎是痛苦地低聲說,“路易斯,你到底怎麽處理這事呢,上帝啊。”


    路易斯驚恐地問:“乍得,你在說什麽呢?”


    “摩根、斯坦尼這麽做和我這麽做的原因是一樣的。人們這麽做是因為那個地方已經控製了他們,因為那個墳場是個秘密的地方,而人們總想把秘密說出去;當人們找到一個似乎是好的理由時,為什麽……”乍得把手從臉上拿開,眼睛裏帶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衰老和憔悴的神色看著路易斯說,“為什麽不去做呢,人們編出理由來……看起來不錯的理由……來解釋自己這麽做的原因,但大多情況下人們這麽做是因為他們想這麽做,或者是因為必須這麽做。我爸爸,他沒帶我去那兒是因為他隻是聽說過那兒,他自己從沒真的去過那兒。斯坦尼去過那兒,他帶了我去……而70年過去了……然後……突然……”


    乍得搖了搖頭,手捂著嘴幹咳了幾聲,說:“聽著,路易斯,你聽我說,摩根的公牛是我所知道的惟一變得邪惡了的動物。我想拉烏斯克小姐的中國小狗可能咬過一次郵遞員,後來,我聽說一些別的事……有的動物變得有點惡臭難聞……但斯波特一直是條好狗,隻是總有股泥土味。不管給它洗多少次澡,它總是聞走來有股泥土味,不過它是條好狗,後來我媽媽再也沒有摸過它不過它還是一條好狗。不過路易斯,要是你今晚把貓帶出去弄歹它,我什麽話也不會說的。那個地方……它一下就控製了人何……人們會編出這世界上最好的理由……不過路易斯,我可能做錯了,我是這麽說的,摩根可能做錯了,斯坦尼也可能錯了。老天,我也不是上帝,不過讓死去的能死而複生……就好像自己扮演了上帝一樣,不是嗎?”


    路易斯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要說出的話可能聽起來是錯的,錯誤而又殘忍:“乍得,我可沒有經曆過那一切再把貓弄死的。”


    乍得喝幹了啤酒,然後把酒瓶小心地跟其他空酒瓶放在一起,說:“我想這就是一切了,我已經全說出來了。”


    路易斯問:“我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乍得說:“我想可以吧。”


    路易斯問:“有沒有人在那兒埋過人?”


    乍得的胳膊猛地抽動了一下,兩個啤酒瓶被從桌子上碰落下來,有一個摔在地上碎了。


    乍得對路易斯說:“我的老天,沒有!有誰會去埋人呢?路易斯,你不想談論這種事吧!”


    路易斯不自在地說:“我隻是好奇。”


    乍得說:“對有些事好奇的話會得不償失的。”路易斯第一次覺得乍得看上去年老體弱,仿佛離他自己剛準備好的墳墓不遠了。


    後來,路易斯回到家裏後想起那時乍得的神色不大對。


    乍得的神色看起來像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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