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為她祈禱吧。因為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像山穀中的花一樣,今天還在開放而明天可能就會凋零。人的生命就像一個季節,來了又去了。讓我們祈禱吧。”


    艾麗穿著專為這種場合買的一件海軍藍的裙子,她突然低下頭來,動作之快以至於坐在她身邊的路易斯都聽到了她脖子裏的骨頭咯咯作響的聲音了。艾麗很少去教堂,當然這又是她第一次參加葬禮,在教堂裏的葬禮使她產生了一種敬畏的感覺,她有些沉寂不安。


    對路易斯來說,他很少有機會單獨冷靜客觀地觀察過女兒,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兒子的愛而忽略了女兒。但今天他想他看到了孩子對生命將逝的反應中的第一個發展階段,幾乎隻是好奇。艾麗默不作聲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甚至乍得穿著黑西服和皮鞋走來彎腰吻了她一下說“寶貝,你來了我真高興。我打賭諾爾瑪也很高興”的時候,艾麗還是瞪大著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看,沒有作聲。


    牧師說完了祝禱詞,祈求上帝幫助他們,讓死者安息,然後說:“請抬棺的人到前麵來好嗎?”


    路易斯剛要站起來,艾麗拉住了他,拚命地拽著他的胳膊,她看起來嚇壞了。“爸爸!你要去哪兒?”艾麗存心叫人聽見似地低聲問。


    路易斯又坐在女兒身邊,一隻手摟著她說:“寶貝,我是抬棺的人之一,就是說我要去幫助把諾爾瑪抬出去。要有四個人來抬,有我,乍得的兩個侄子和諾爾瑪的弟弟。”


    “那我在哪兒能找到你呢?”


    路易斯向教堂前麵看了一眼,其他三個抬棺者已經聚在那兒了,還有乍得。其他的人哭泣著一個接一個向外走。


    “你就出去站在台階上,我去找你,好嗎?艾麗。”


    “好的,隻是你別忘了我,別丟下我不管啊!”


    “不會的。”


    路易斯站了起來,而女兒又拉了一下他的手,說:“爸爸?”


    “怎麽了,寶貝?”


    艾麗小聲說:“別把她摔掉在地上了。”


    路易斯走到前麵,乍得給他介紹了一下他的侄子們,實際上是乍得的叔叔的後代了。他們都是20多歲的棒小夥子,長得很像。路易斯也看到了諾爾瑪的弟弟,大概50多歲,雖然臉上帶著失去家人的痛苦,但好像還是很堅強似的。


    路易斯說:“很榮幸認識大家。”說完他覺得有點尷尬,因為隻有他是乍得家以外的人。


    他們向他點了點頭。


    “艾麗沒事吧?”乍得邊問路易斯,邊向艾麗點了下頭。艾麗正在教堂門廳那兒徘徊著,向裏看呢。


    當然了……她正在想確認我不會變成一股輕煙升上天去呢。路易斯想著,幾乎要笑了,這種想法又喚起了另一個意識:渥茲恐怖大帝,笑容消失了。


    路易斯說:“是的,我想沒事。”說完他舉起手向艾麗揮了一下。艾麗也舉手向他揮了一下,然後一陣風似地走出去了。有一刻路易斯有點又吃驚又不安,覺得女兒怎麽那麽像個大人似的呢。那隻是某種印象,不管是怎麽一閃而過,但卻使人遲疑。


    “大家準備好了嗎?”乍得的一個侄子問。


    路易斯點點頭,諾爾瑪的弟弟也點了點頭。


    乍得說:“慢著點。”他的聲音哽咽了。然後他轉過身低著頭,緩慢地向過道走去。


    路易斯走到乍得為妻子精心挑選的灰色鋼製棺材的左後側,抓住抬杆,四個人慢慢地向外邊走去。二月裏天氣雖晴但仍很冷,有人……可能是教堂的管理人在滑溜溜的路上鋪了一層煤渣。馬路邊上的一輛卡迪拉克靈車排放著白色的霧氣。葬禮主持人和他那高大強壯的兒子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準備著萬一有人(也許是諾爾瑪的弟弟吧)滑倒了或累了時換一把手。


    乍得站在主持人旁邊,看著他們把棺材放到車上,然後點了支煙,說:“再見了,諾爾瑪,我一會兒就去看你,我的老女孩。”


    路易斯用一隻胳膊摟著乍得的雙肩,諾爾瑪的弟弟站在乍得的另一側,靠得很近,葬禮主持人和他的兒子走在了後麵。乍得的那兩個強壯的侄子已經做完了自己搬運棺材的工作,很高興自己能完成使命離開。他們跟乍得和他的妻子並不熟悉,隻是偶爾不得不來拜訪一下乍得和諾爾瑪,坐在他家的門廳裏吃點餅幹。喝些啤酒什麽的,他們其實很疏遠的。


    對於這些人來說,乍得一家是生活在過去裏的,過去的事往往會使人想起來一下,馬上又忘掉了。如果說人體不過是裝著人的靈魂的信封的話,那這棺材則隻是裝著人體的信封了。而對於這些強壯的年輕人來說,過去不過是一封將被丟掉的信。


    上帝保存著過去,路易斯想著,突然顫抖了一下,因為他想到將來自己的孫子們會怎樣看待他,一定也是生疏的。人們的家族成員越來越少,人們的焦點轉移了,老照片裏閃現著年輕的麵孔。


    隻有上帝才保存過去的東西。路易斯又想起這句話,緊緊地摟住了老人的肩膀。葬禮司儀員把鮮花放到了靈車後麵。電動的窗戶升起來了,又呼地落回到原處。路易斯走回到艾麗站著的地方,兩個人一起向他們自己的旅行轎車走去。路易斯緊緊地抓著艾麗的胳膊以使她不滑倒。汽車的發動機發動起來了,艾麗納悶地問:“爸爸,他們為什麽亮著燈?為什麽在中午還亮著燈。”


    “他們這麽做,”路易斯聽著自己粗重的嗓音說,“是為了向死者致意。”他扭開打亮車前燈的旋鈕,對艾麗說:“走吧。”


    最後墓地裏的儀式也舉行完了,實際上是在希望山墓地的小禮拜堂裏舉行的。天太冷,得等到春天以後才能給諾爾瑪挖墳墓下棺材。他們終於要回家了,突然艾麗大哭起來。


    路易斯有點吃驚地看著她,但並不覺得慌亂地說:“艾麗,怎麽了?”


    艾麗抽泣著說:“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餅幹了。她做的燕麥餅幹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餅幹。但是她以後再也不能做了,因為她死了。爸爸,為什麽人們必須死啊?”


    “我真的不知道,”路易斯說,“我想是為了給新的人們空出地方來吧。為了像你和你弟弟這樣的小孩們。”


    “我永遠也不結婚或者過性生活,也不生小孩!”艾麗大聲說,哭得比以前更凶了。她接著說:“這樣也許我就永遠不會死!死太可怕了!太邪惡了!”


    路易斯鎮靜地說:“但死也是一種痛苦的結束。作為醫生我見過各種各樣的痛苦,我在這兒的大學裏工作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厭倦一天到晚地看著這些痛苦。年輕人通常會有疼痛……甚至劇痛……但這跟痛苦不一樣。”他停了一下又說,“寶貝,信不信由你,等人老了的時候,死亡就不會像想象的那樣可怕和糟糕了。你還有好多好多年才能變老呢。”


    艾麗大聲地哭著,後來她抽泣了一會,再後來就不哭了。快到家的時候,她問能否開收音機。路易斯說可以,艾麗就找到一個電台,正播著史蒂芬斯唱的《這所老房子》的歌,一會兒艾麗就跟著一起唱起來了。到家後,她找到媽媽,給瑞琪兒講了關於葬禮的事兒,而瑞琪兒靜靜地充滿同情地聽著,鼓勵艾麗講下去……但路易斯認為妻子麵色蒼白,好像想了很多。


    後來艾麗問瑞琪兒是否知道怎麽做燕麥餅幹,瑞琪兒放下手中正在織的毛衣,立刻站起身來,好像一直在等著艾麗問這事或別的什麽事,說:“知道啊,你想要做一爐嗎?”


    艾麗大喊著說:“咦!媽媽,我們真的能做出來嗎?”


    “要是你爸爸能照看一個小時蓋基,我們就能做出來了。”


    路易斯說:“我很願意照看呢。”


    路易斯晚上讀了一會《醫療文摘》雜誌,看到一篇長文章,並做了些筆記。他正打算找本書查看一下有關文章的觀點的材料,然後寫封反駁文章中觀點的信呢,瑞琪兒邊從樓上向下走邊說:“路易斯,你能上來一下嗎?”


    路易斯抬頭看了妻子一眼說:“等一會兒。有什麽事嗎?”


    “孩子都睡熟了,兩個都是。”


    路易斯仔細看著瑞琪兒說:“是啊,他們都睡了,你還沒有?”


    “我沒事,剛才在看書。”


    “你沒事?真的嗎?”


    瑞琪兒笑著說:“是的,我沒事,我愛你,路易斯。”


    “我也愛你,寶貝。”路易斯掃了一眼書架,找到了正要找的書,他伸手去拿那本書時,聽到瑞琪兒說:“你和艾麗出門的時候,丘吉抓回一隻老鼠,給弄到房子裏來了。”瑞琪兒試圖笑著說:“哎呀,你不知道有多糟。”


    “天啊,瑞琪兒,對不起。”說完他希望自己說話時沒有帶出自己當時感覺到的內疚感,“真的很糟嗎?”


    瑞琪兒穿著粉紅色的法蘭絨睡衣,臉上洗掉了化妝品,前額閃閃發光,頭發用橡皮筋紮成一個短短的馬尾辮,她坐在樓梯上像個孩子。瑞琪兒答道:“我收拾好了。但你知道嗎,我不得不用吸塵器的附杆把這個大笨貓趕出房子,可它還想吃那隻死老鼠呢。而且我趕它的時候,它向著我咆哮。丘吉以前從沒向我咆哮過,最近它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路易斯,你想它會不會是得了犬瘟熱或是別的什麽病啊?”


    “不會。”路易斯慢慢地說,“不過要是你希望的話,我會帶它去看獸醫的。”


    “我想小貓會沒事的。”她目光熾熱地看著路易斯說,“不過你能上樓了嗎?我隻是……我知道你在工作,但是……”


    “當然能。”路易斯站起身,好像自己沒做什麽要緊事似地說。而且,確實,這事也不重要。隻是他知道那封信永遠不會再寫出來了,因為現在的思路到明天就會被新的東西打斷了。但是他得犧牲這封信去安慰妻子,那隻老鼠肯定是血淋淋的,腸子流出,也許沒有腦袋。是的,他得安慰妻子。有這種事出現,都是因為他讓那隻該死的貓死而複生的緣故。


    他關了燈說:“我們上床去吧。”他摟著瑞琪兒,愛撫著她一起上樓了。但就在他們在床上親熱的時候,路易斯仍在聽著窗外的寒風呼嘯聲,想著那隻過去屬於女兒,現在屬於自己了的貓丘吉現在在哪兒呢,它正在哪兒偷偷摸摸地捕食什麽呢?男人心腸更硬些,路易斯想,給自己的女兒和兒子織過一對帽子的諾爾瑪,此刻正躺在棺材裏,殯儀員放在她口中用以支撐她那幹癟的兩頰的棉花可能都變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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