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在公路的岔路口停了一下,讓一輛奧靈科的裝著化肥的大卡車轟隆駛過,然後他穿過公路向乍得家走去,他的影子在後麵長長地拖著,他一隻手裏端著一盆貓食。


    丘吉看見他走過來,抬起身來,眼睛警覺地看著他。


    “丘吉,”路易斯打量著寂靜的房子說,“想吃點食嗎?”


    路易斯把盒子放在小車的後備箱上,看著丘吉輕輕地從車頂跳到後備箱上開始吃了起來。路易斯把手放進夾克裏,丘吉緊張地環顧著他,好像知道他想幹什麽似的。路易斯笑了,從車身旁走開了,丘吉又開始吃了起來。路易斯從兜裏取出一隻注射器,他撕掉上麵的紙袋,吸滿了75毫克的嗎啡,然後把藥量含量很大的藥水瓶放回夾克衫裏的口袋裏,向丘吉走了過去。小貓又不信任地看著他,路易斯對貓笑著說:“接著吃吧,丘吉,全吃光。嗨——嗬,讓我們走吧,對嗎?”他撫摩著小貓,摸到了小貓弓起的背部,當小貓又開始吃食時,路易斯抓住了小貓臭烘烘的肚子,把注射器的針紮進了它的腿腰部。


    丘吉在路易斯抓它的時候吃了一驚,掙紮著,呼嚕呼嚕地怒叫著,抓撓著。但是路易斯仍然緊緊地抓著它,把針一直深深地紮下去,所有的藥液都注射完了以後,他才鬆開手。小貓跳下車,像茶水壺似地發出噝噝的聲音,黃綠色的眼睛裏冒出瘋狂邪惡的目光。在小貓跳下車的時候,注射器和針懸在它的腿上,貓落地時,注射器也掉了下來,摔碎了。路易斯毫不在意,他帶了足夠的東西來。


    小貓開始向公路跑去,然後又轉身向房子跑去,好像記起了什麽事。它剛跑了一半的路後,就開始像喝醉了似地搖晃起來。它走了幾步,然後向前一跳,摔倒了。它側身躺在門廊下的台階底下,呼吸變得微弱起來。


    路易斯向藍色小汽車看了一眼,要是他想出更多的證據來證實心中的沉重感的話,他找到了。瑞琪兒的錢包放在車座上,她的圍巾和幾張飛機票也都從夾子裏露了出來。


    路易斯再轉身向門廊走去的時候,丘吉的身體已經停止了那種快速的顫動。丘吉死了,丘吉又一次死了。


    路易斯跨過小貓,向門廊前的台階走去。


    “蓋基?”


    前廳裏有些涼,又涼又暗。路易斯叫蓋基的這一聲在一片寂靜中像投進深井裏的一顆石頭。路易斯又叫了一聲:“蓋基?”


    什麽聲音也沒有。就是門廳裏的鍾也停止了它的嘀噠聲,今天早上沒人給它上勁。


    但地板上有腳印。


    路易斯走進起居室,有一種煙味。他看到窗邊有乍得的椅子,被推得歪在一邊,好像他是突然站起來的,窗台上有一個煙灰缸,裏麵有一卷整齊的煙灰。


    乍得坐在這兒看著來的。看什麽呢?當然是看我,看我回家來。隻是他沒看到我,不知什麽原因他沒看到我。


    路易斯一眼掃到了整齊地放著的四個啤酒罐,這些根本不會使他睡過去,但也許他上樓去上廁所了。不管怎樣,這是碰巧了,不是嗎?


    泥腳印走近了窗邊的椅子,在這些腳印中混染著幾個模糊的幽靈般的貓的腳印。好像丘吉在蓋基留下的泥印中走了好幾次。然後腳印又指向了廚房的門口。


    路易斯心怦怦地跳著,跟著腳印向廚房走去。


    路易斯推開廚房門,看到乍得張開的兩腳,他的舊綠工裝褲,他的花格法蘭絨襯衫,老人四肢攤開地躺在一大灘已經幹了的血泊中。


    路易斯兩手拍著臉頰,好像為了使自己能看得清楚些似的。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看到了乍得的眼睛,眼睛睜著,好像在譴責他,也許還在譴責他自己,是他使這一切發生的。


    但是是他使這一切發生的嗎?路易斯納悶地想:真是他使這一切發生的嗎?


    是斯坦尼·畢告訴乍得的,斯坦尼·畢的爸爸告訴他的,他的爸爸是最後一個與印第安人做皮貨交易的商人,他是一個弗蘭克林做總統時從北部來的法國人。


    “噢,乍得,真對不起。”路易斯小聲說道。


    乍得茫然的眼睛盯著他。


    “真對不起。”路易斯重複道。


    路易斯的腳仿佛自己動了起來,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去年的感恩節,不是回到他和乍得帶著小貓去寵物公墓和米克邁克墳場的那夜,而是回到他們一起吃飯的那夜。諾爾瑪做了火雞放在桌子上,他們三人吃著晚餐,談著,笑著,兩位男士喝啤酒,諾爾瑪喝了一杯白葡萄酒。


    諾爾瑪從底層抽屜裏取出白桌布鋪在桌子上,然後上麵用漂亮的燭台夾固定住。路易斯現在也正在從底層抽屜裏取白桌布呢,但他——


    路易斯看著白桌布飄落在乍得的屍體上,像個落下的降落傘,蓋住了乍得的臉。接著白桌布立刻浸滿了紅色的血跡,像一個個小小的玫瑰花瓣。


    “對不起。”路易斯第三次說道,“真對——”


    接著他感覺到頭頂上有什麽在動,一種刮擦而過的東西,路易斯的話停在了嘴邊,這種東西走得很輕,偷偷摸摸的,但卻是有目的的,噢,是的,他可以肯定這一點。這種聲音正是他一直想聽到的。


    路易斯的手要顫抖,但他控製住了,他走到鋪著方格油布的餐桌旁,伸手到口袋裏取出了三支注射器,把上麵的袋全撕開了,整齊地放在桌上。他又打開了三個小藥瓶,把每支注射器裏都吸滿了足以要一匹馬——或漢拉提公牛的命的藥水,然後又把這些東西放回到口袋裏。


    路易斯離開廚房,穿過起居室,站在樓梯底下,叫了一聲:“蓋基?”


    從樓上某個陰暗的地方傳來了嘰嘰咯咯的笑聲,這種冰冷的大笑使得路易斯的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開始向樓梯上走去。


    走到樓梯頂層好像是很長的一段路。他能想象出一個被處以死刑的人手被綁在身後向平台上走去時的感覺,他所走的路可能也是這麽漫長。那囚犯知道他被處死時,不能再吹口哨了,一定會尿濕褲子的。


    路易斯終於走到了樓梯頂端,他一隻手在兜裏,隻是死死地盯著牆。他這麽站了多長時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理智開始屈服了。這是一種真實的感覺。這種感覺很有意思,他想在一場可怕的暴風雪中的一棵身上結滿了冰的樹,就在它快倒塌前,可能會有這種感覺,當然,要是樹有感覺的話。這種感覺很有意思——甚至有點好笑。


    “蓋基,想跟我去佛羅裏達嗎?”


    又傳來了嘰嘰咯咯的笑聲。


    路易斯轉過身,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在樓上的廳裏躺著,死了。她的兩腿像乍得的兩腿一樣是分開的。她的背部和頭靠在牆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在床上讀著讀著書睡著了的女人。路易斯向妻子走去。


    你好,親愛的。路易斯想著,你回家來了。


    牆壁紙上濺上了許多血。她被刺了十幾下,二十幾下,誰知道呢?是用他的手術刀幹的。


    突然他看見她了,真正地看見她了,路易斯開始尖叫起來。


    路易斯的尖叫聲回蕩在這房子裏,聲音從他那腫大的喉嚨裏發出來,就像地獄裏的鍾聲,可怕的尖叫聲不是表明愛的終結而是理智的終結。他腦子裏所有可怕的形象全冒了出來:死在醫務室地毯上的帕斯科,胡子粘著綠塑料絲的複活的丘吉,蓋基的滿是鮮血落在公路上的棒球帽,但是更多的是在小神沼澤地看到的東西,那個把樹木撞倒的東西,那個長著一雙黃眼睛的東西,溫迪哥,北部的幽靈,那個摸了別人後會使這些人變成不可名狀的食人的人的東西。


    瑞琪兒不隻是被殺死的。


    有種東西——有什麽東西在糾纏著她。


    (卟噠!)


    這卟噠聲是在路易斯的腦子裏響起的,這是一種保險絲又燒斷再也修不好了的聲音,是一種直劈下來的閃電的聲音,是一種門被打開了的聲音。


    路易斯麻木地抬起頭,喉嚨裏還留存著尖叫聲,他終於看到了蓋基。蓋基的嘴巴塗滿了鮮血,他的下巴上還在滴著血,他的嘴唇向後撇開露出可怕的獰笑,他一隻手握著路易斯的手術刀。


    在蓋基舉刀向他砍下的時候,路易斯腦子中一片空白地退後了一步,手術刀嘶地一聲擦過他的臉頰,蓋基打了個趔趄。路易斯想,他跟丘吉一樣笨拙。路易斯從下麵踢了蓋基的腳一下,蓋基笨拙地倒在地上。路易斯沒等他爬起來,撲在他的身上,跨騎著蓋基,一隻膝蓋緊緊地壓著那隻握著手術刀的手。


    “不!”路易斯身子下的東西喘息著說。它的臉扭曲著,它的眼睛裏充滿了邪惡的仇恨的目光。“不、不、不——”


    路易斯伸手抓出一支注射器,他必須行動迅速,他身子底下的東西滑得像條魚,而且不管他怎麽壓那隻拿著手術刀的手腕,它就是不鬆手扔下手術刀。它的臉好像在波動在變化,即使在他看著它的時候。那東西的臉一會變成了乍得的臉,死氣沉沉地盯著人看的樣子;一會又變成了帕斯科那凹陷的毀壞了的臉,眼睛在滾動著;一會兒又像照鏡子似地變成了路易斯自己的臉,蒼白而瘋狂的樣子;接著又變成了林子中的那個怪物的臉,長長的下巴,死氣沉沉的黃眼睛,伸著長長的帶尖和鱗片的舌頭,齜牙咧嘴地發出噝噝聲。


    “不、不、不——不——不——不——”


    那東西在他的身子底下顫動著。路易斯拿著的注射器脫手而出,滾到廳裏去了。路易斯又摸出一支,照直向蓋基的背部紮了下去。


    那個東西仍在他身子底下尖叫著,扭動著,翻滾著,差點沒把路易斯掀到一邊去。


    路易斯咕噥著拿出第三支注射器,紮進蓋基的胳膊,把所有藥液全推了進去。然後他從蓋基身上下來,開始慢慢地向大廳裏退去。蓋基慢慢地站了起來,向他蹣跚地走了過來。走了5步後,手術刀從它的手裏掉了下來。手術刀是刀鋒先落地,插在木板上,晃動著。走了10步後,它眼中那奇怪的黃光開始消失了。走了12步後,它跪倒在地上了。


    這時蓋基抬起頭來看著他,路易斯有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他自己兒子的真實麵目,它的臉上滿是不快和痛苦。


    “爸爸!”它叫著,然後臉朝下倒在了地上。


    路易斯站了一會,然後向益基走去,小心地移動著腳步,猜測著是否它在玩什麽花招,但是沒有什麽花招,沒有彎曲的手像爪子似地突然伸出來。路易斯熟練地把手伸到蓋基的喉嚨處,找到了脈搏,摸著它,他那時又成了醫生,是他此生中最後一次做醫生了。他檢查著脈搏,直到最後脈搏消失了。


    當一切都終於結束了後,路易斯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廳裏的一個角落裏,蜷伏在那兒,緊緊摟著雙肩,縮做一團,越縮越小。他發現要是把大拇指放進嘴裏會使自己更小些,於是他就把手指放進了嘴裏。


    他就那麽縮在角落裏待了兩個多小時——後來,一點點地,一個隱蔽可行的主意闖進他的腦海。他把手指從嘴裏拿了出來,發出“啪”的一聲,路易斯又使自己行動起來,嗨——嗬,讓我們走吧。


    在蓋基藏身的臥室裏,路易斯從床上拉下一張床單,拿著它走進了廳裏,他用床單輕輕地充滿了愛意地把妻子的屍體包了起來。他在輕聲哼著,但自己沒有意識到。


    路易斯在乍得家的車庫裏找到了汽油,是在一個紅桶裏,有5加侖,足夠了。路易斯先從廚房乍得躺著的地方開始倒汽油,把蓋著乍得的桌布都浸濕了,然後又走進起居室,把琥珀色的汽油倒在地毯上、沙發上。雜誌架上,還有椅子上,然後又走進樓下的廳裏,向後麵的臥室裏走去,到處都是強烈的汽油味。


    乍得的火柴放在煙盒上,還在椅子旁。路易斯拿起火柴,在前門他點了支火柴扔進房子,然後走了出來,燃燒的熱浪一下子撲了出來,使得他脖子後的皮膚直發緊。他仔細地關上門,在門廊站了一會,看著火舌在諾爾瑪的窗簾後吞噬著屋子裏的東西。接著他穿過門廊,停了一小會,想起他和乍得許久許久前一起喝的啤酒,聽著房子裏的火燃燒時發出的呼呼響聲。


    然後,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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