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語頷首稱是,去門口換了內侍進來,她並未走,而是在一旁觀習。


    待內侍幫他脫得隻剩下素紗中單,她方後知後覺背過身去,裝作從容地跨過門檻,悄悄離開。


    容語這些年奔波輾轉,沒有認床的習慣,一覺好眠,原先她有晨練的習性,隻是眼下剛來東宮,並無單獨的庭院,她不敢大意,隻在屋內打坐,直到聽見朱承安的內殿有響動,立即起身去伺候。


    頭一日,她便在東宮四處認門,朱承安大多時間在內書房讀書,容語既是東宮伴讀,自然得侍奉在側,偶爾朱承安考較她幾句,容語答得朗朗上口,得了朱承安幾句誇讚。


    “果不愧是父皇欽點的‘蓬萊吉士’。”贈了她一套筆墨紙硯,都是上等的好貨。


    主仆相處其樂融融,


    這兩日是容語難得的閑暇時光,起初的忐忑與不安,在兩日相處後,已消散殆盡,這位四皇子比想象中要好相處得多。


    三月初一,殿試,春陽萬丈。


    鬧得沸沸揚揚的科考案,終於在兩日內結案,工部尚書李東陽合族下獄,同黨無一幸免。皇帝取消孔豫進士身份,卻沒能將張紹的名錄給補上,茲事體大,依律張紹已失去資格。


    為了彌補張家,皇帝特旨,令吏部侍郎張翼和入閣。


    張翼和恰恰與二皇子走得近,明麵上是五皇子與四皇子之爭,落到最後二皇子大獲全勝。


    殿試這一日,早起朝霞滿天,欽天監占卜上上吉。


    禮部將一八零八名貢士引至奉先殿,於丹樨分東西兩群麵北而立,文武百官如常著公服侍候在殿外,待眾人行五拜三叩大禮後,禮部與司禮監知貢舉的官員將試題置於小案上。


    殿試隻考一道策論,由皇帝親自出題。


    貢士們列班跪在小案後答題,答完交予東角門的受卷官處,受卷官將其糊名,便直接送給閱卷官,殿試的閱卷官論理是皇帝本人,隻是這麽多試卷,皇帝看不過來,一般由大臣當場讀卷,再決定高低名次。


    負責讀卷的是內閣大員並禮部和翰林院的官員,共九位,每人輪流讀卷。


    皇後出麵的效果是顯著的,這一次殿試,皇帝特許四皇子朱承安列席,父子倆一道聽卷,好幾回皇帝問他的意思,朱承安答得規規矩矩,在皇帝心裏,朱承安總比朱佑安少了幾分靈活,他心中不喜。


    天色將暗,皇帝總算將今年的前三甲給定下。


    次日清晨,禮部傳臚,新科進士浩浩蕩蕩入宮謝恩。


    是夜,瓊林宴設在禮部,容語陪同朱承安赴宴。


    新科進士們意氣風發,濟濟一堂,奉禮部與翰林院幾位官員為師,這次科舉案,幾位老臣九死一生,越發認定必須輔佐四皇子正位東宮,於是他們紛紛將這些年輕士子引薦給四皇子,不消片刻,四皇子身旁便聚滿了人。


    容語反倒被擠去一邊。


    “容公公。”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容語回身,見小王爺朱贇舉著酒盞朝她招手。


    容語遠遠掃了一眼,見他那一席坐的非富即貴,二殿下朱靖安,五殿下朱佑安,並僉都禦史謝堰,席末還立著一麵生的男子,瞧他頭頂狀元簪花,該是新科狀元周文亭。想必是酒過三巡,眾人隨意走動,湊了這一桌。


    容語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先給貴人們行了個禮,又問朱贇,“小王爺招奴婢有何吩咐?”


    朱贇朝內侍使了個眼色,內侍端著酒盤呈於她眼前。


    容語不動聲色瞥了一眼酒盞,問朱贇道,“小王爺,奴婢今日還要伺候四殿下,奴婢終究是仆,豈有在這瓊林宴飲酒的道理?”


    朱贇似乎早料到她這般說,舉起手中的酒盞晃了晃,“先前兩位殿下戲言,說是不知內書堂的狀元,比之科考狀元何如?今日瓊林宴,舞文弄墨沒意思,恰恰周狀元說他善飲,不若你二人對飲如何?”


    周文亭是個會來事的,連忙從內侍酒盤裏擒起一樽,朝容語一揖,


    “容公公,在下慕公公才華,今日相見恨晚,先敬公公一杯。”


    容語指腹微微摩挲,沉默片刻,抬手去觸另一杯酒,一隻手伸了過來,將容語的酒杯奪去,仰頭一飲而盡,再將酒杯置於端盤,發出一聲脆響,


    “小王爺有什麽事衝我來,不必為難他一個內監。”許鶴儀冷冷一笑,


    朱贇見狀不怒反笑,朝朱靖安與朱佑安比了比手,“喲,許鐵頭,今日兩位殿下坐鎮,你也這般混賬?”


    許鶴儀懶懶地拱了拱手,朝二皇子與五皇子賠罪道,“臣並非攪兩位殿下興致,隻是小王爺睚眥必報,揪著一名內侍不放,有損皇家威嚴,兩位殿下慈悲為懷,還請開解一二。”


    朱贇氣得吐血,起身揚扇指著他喝道,


    “許鶴儀,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一偽君子,欺負了人家姑娘,至今不肯負責,你枉為男人!”


    許鶴儀俊臉脹得通紅,“你胡說!”


    “我怎麽胡說了?”見容語滿臉疑惑,小王爺這才語氣放緩,“容公公,本王替你釋疑,你麵前這位許鐵頭,是個偽君子,一回下雨,他走路沒長眼,不小心撞倒了人家姑娘,那姑娘跌在水攤裏濕了身子,他不僅見死不救,至今躲瘟神一樣躲著人家。”


    許鶴儀聽了這顛倒黑白的話,低喝道,“是她存心為之,我豈能受她脅迫!”


    容語聽明白這樁公案,生了幾分笑意,湊近許鶴儀問,“哪家的姑娘?”


    許鶴儀滿臉憋悶,閉了閉眼。


    小王爺搶話道,“就是林國公府的林疏姑娘,人家那身份哪,做王妃都使得,嫁你是便宜你了。”


    許鶴儀牙呲目裂,“有本事你娶!”


    小王爺兩手一攤,“誰叫人家林姑娘看上的是你呢。”


    許鶴儀俊臉憋得紅一陣白一陣。


    惹得席間諸人忍俊不禁。


    二皇子朱靖安擺出尊者的架勢,滿麵雍容,“明玉啊,你年紀不小,是該成親了,全京城皆知你與林表妹的淵源,旁人怕是也不敢再嫁你。”


    許鶴儀把臉往旁邊一撇。


    坐在朱靖安右側的朱佑安緩緩一笑,狹長的丹鳳眼漫不經心往謝堰看去,


    “說到年紀,清晏也老大不小了,為何至今未成親?”


    謝堰正要飲酒,聞言頓了下,淬了星般的眸子罕見露出幾分怔色,他身上總有一股遺世獨立的氣質,哪怕在這人海喧囂的瓊林宴,依然保持他特有的那份清絕。


    他淺淺扯了扯唇角,“婚姻自有天定,急什麽?”


    他話未落,小王爺似想起什麽,連聲道,“想起來了,前年元宵燈宴,謝家門檻被媒人踏破,謝堰被逼無奈,在紅鶴樓擺下了燈陣,難住了滿京城的貴女...”


    朱佑安接話道,“我不是聽說那燈陣被人破了嗎?”


    “沒錯。”小王爺笑吟吟的,玉扇輕輕敲著手心,“那人破了燈陣,又與謝堰鬥了幾句詩謎,待去雅間尋人時,已人去樓空,至今杳無音訊.....”


    容語捏在袖中的手,出了一層細汗。


    “清晏,你至今未娶,莫非在等你那位有緣人?”


    不等謝堰回答,席上諸人已笑作一團。


    倒是謝堰置若罔聞地將滿樽的酒一飲而盡,不理會這茬趣聞。


    四皇子朱承安應酬完,四下尋了一周,終於在此處找到了容語。


    “何事這般熱鬧?竟是惹得二哥與五弟這般開懷?”


    許鶴儀見朱承安來了,慢慢鬆了一口氣。


    眾人起身相互見禮,謝堰將位置讓給了朱承安,反而站在了容語身側。


    二人堪堪對視一眼,片刻又交錯開,目視席間。


    五皇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四哥,倒沒旁的事,新科狀元周文亭欲結交容公公,怎知容公公自視清高,不接人家的酒,四哥既來了,怕是得罰他幾杯才成,否則傳出去,旁人都道四哥馭下無能。”


    席上鬆乏的氣氛,被這句話頃刻攪了個幹淨。


    容語緩緩眯起了眼。


    五皇子今日非逼著她喝酒作甚?


    莫非酒裏有玄機?


    朱佑安這話可謂是將容語架在火上烤。


    四皇子朱承安豈不知朱佑安有意針對容語。


    他緩緩搖頭,“五弟言重了,劉公公□□出來的人,豈會不懂規矩,實在是我囑咐過他,今日不許他喝酒。”


    朱佑安從善如流道,“既是如此,眼下該可以喝了吧?畢竟人家周狀元的酒盞已舉了好半晌呢!”


    周文亭被夾在兩位皇子當中,站立不安,他局促衝朱承安鞠了一躬,一時進退兩難。


    朱承安臉上的笑意淡去少許。


    正猶豫著,容語已先一步抬手,扶住了內侍新倒的酒,執起,緩緩往唇邊一送。


    幾雙眼緊盯著她的動作。


    容語聞了聞酒香,


    奇怪,這酒無毒,為何朱佑安這般在意?


    容語不再遲疑,一飲而盡,將空杯示意給朱佑安,


    “殿下該滿意了吧?”


    朱佑安眼底現了幾分喜色,“一杯怎麽行?怎麽著也得喝十杯吧?”


    容語喝到第七杯酒時,從禦座方向走來一宮人,宮人捧著酒盤,緩緩朝容語和周文亭這廂走來,及近,宮人揚聲道,


    “陛下賜酒新科狀元周文亭,與內書堂蓬萊吉士容語,望兩位勠力共進,報效朝廷。”


    容語注視著那杯酒,生出幾分不妙的預感,餘光瞥見五皇子朱佑安笑得別有深意,她心中不安,卻還是緩緩拾起酒樽,朝皇帝的方向深深一拜,旋即看了一眼那無色的酒水,閉眼飲盡。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冰涼的酒水下肚,涼遍五髒六腑,她臉色瞬間蒼白的滲人,須臾,腹部緩緩湧上一股火辣辣的灼熱,那股灼熱仿佛裹挾綿勁的酥脹與顫意,滑遍全身。


    這酒不尋常。


    原來在這等著她呢。


    朱佑安滿臉期待地欣賞容語的臉色。


    一中了春//藥的小內監,該是何等模樣?


    第9章


    繁複的宮燈映亮容語清透的麵頰,她這張臉,慣常是冷玉一般,不苟言笑,可此時此刻,卻如覆了一層淡淡的彤彩,圓袍烏帽亦遮不住她冷豔的容色。


    就連二皇子朱靖安都不得不驚歎,這小太監長得可不是一般的俊。


    朱佑安眯著狹長的鳳眼,不懷好意望她,“容公公這就醉了?今日怕是要輸了....”


    眾人的視線朝容語望來,見她眉梢微微泛出幾分酡紅,神情也與往日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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