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刃劃破一片血色,織出經天緯地的光芒,照亮天地。


    一團又一團血霧在謝堰眼前炸開。


    他幾乎釘在地上,渾身動彈不得。


    那詭異的銀蓮,矯健猙獰,不可一世地主宰著這一片天地。


    北鶴啊,她居然是北鶴的傳人。


    什麽李四小姐,什麽東宮伴讀,隻不過是狡兔三窟罷了。


    原來,她是北鶴的嫡傳弟子。


    那位名震四海,毀譽參半的軍師還活著嗎?


    難怪她文武雙全,難怪她精通陣法,原來她是那不世出的天才的徒弟。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那人眼底盛著什麽,隻覺她似握著生殺予奪的閻羅,淡漠又悲憫地俯瞰這一切。


    近了,又近了。


    那雙槍蓮花時而妖豔如彼岸花,時而凶狠如猛獸。


    “快,護送謝大人離開!”


    一個又一個侍衛倒下,最後兩名侍衛猛地催動內力,將他往馬背一送,並以身為盾,擋在謝堰身前,疾步往後退去。


    可惜還是晚了。


    銀蓮如鎖鏈,一左一右揪住了他們,將二人活活絞死,下一瞬,又以勢不可擋的銳氣,徑直朝謝堰刺來。


    謝堰的身影徐徐往後退去,在撞到馬背那一刻,銀蓮如吐信的蛇猛地竄到了他眼前。


    它昂著頭,懸在他麵前,無數銀片密密麻麻地閃動著,似蛇鱗發出璀璨的寒芒。


    那一刻,他腦海一片空白。


    沒有瀕死的絕望,也沒有大業未成的遺憾。


    他神情平靜得過分。


    隻見那銀蛇朝他吐了吐寒芒,森然與他對視,片刻,一股綿勁的風掃他麵門而過,那銀蓮如潮水般,嘩啦啦全部退了回去。


    謝堰怔愣住,蒼穹在這一刻黑雲盡收,唯有一人,立在巷子深處,上攬天河,下踩塵土,暮風席卷起她的衣袍,她自巋然不動。


    第24章


    十歲那年,師傅將雙槍蓮花傳缽於容語,她掂了掂那兩串沉甸甸的銀環,嫌棄地往案上一扔,“我要這玩意兒作甚?你給紅纓妹妹。”她又不當女孩子養,她不喜歡首飾。


    師傅愕了一陣,坐在圈椅裏笑到腹痛,再拉著不情不願的她,來到宅院後麵的竹林。


    那是她第一次見識什麽叫雙槍蓮花,兩條銀蛇自師傅袖兜裏竄了出來,靈動地在竹林裏飛舞,片刻過後,那一片竹林無論是竹竿或是竹葉,皆成齏粉。


    銀環上布著密密麻麻的銀片,這種銀片並不堅硬,相反柔韌度很高,她問師傅,這是什麽打製而成,師傅告訴她,這是一種特製的礦料,非鐵非銅,這件兵刃是當代魯班畢生的心血,從圖紙設計到采礦完工,耗時整整二十年,也是他的遺作。


    她拿著雙槍蓮花興奮地玩了三天三夜,至此沒有她獵不到的野獸。


    雙槍蓮花出手,不見血不收。


    她今日卻放過了謝堰。


    容語倚在城牆高剁的暗處,閉目迎風,強按下胸口湧上的血腥。


    謝堰此人,十六歲高中會元,金殿之上因長相出眾被點為探花郎,在吏部觀政一月,上任翰林編修,在任兩年,主持編纂了一部類書,明禧七年,湖廣突遭洪澇,他主動請纓,陛下點他為巡按禦史,前往嶽州主持賑災一事,往後他巡按南方數省,所到之處,揪貪官,辦汙吏,風名赫赫,為民請命,經手的大案數十起,小案不計其數。


    去歲年底他從南京巡按期滿回京,途徑儀真江口,考察半月,上書建議設立漕運閘門,不僅大大縮小了漕運時間,也確保了船隻安全。


    曆年江南漕運通往京城,皆要沿京杭大運河北行,而運河河口水位高於大江水位,船隻如何駛入運河是個大難題,往年均是先將貨物卸下,再由纖夫將貨船拖上運河,這樣,不僅耗時耗力,船隻往往損壞嚴重。若是在運河口設閘門,船隻上下十分便利,又能減少江南百姓腳程費,於國於民皆是好事。


    拋開他輔佐二皇子的立場,謝堰是一名幹吏,更是一名好官。


    更何況,他兩次救她於危難。今日放過他,也算是還了他之前的恩情,至此,他們兩清。


    容語飛快拂去唇角溢出的血跡,循著城牆寬道往箭樓方向疾行。


    巡邏侍衛發現有人躍上城牆,頓時大驚,執矛攔下她的路,容語將太子臨行交給她的令牌拿出,“孫將軍何在?”


    侍衛一愣,立即讓開道,一麵領著她前往箭樓上方的值房,一麵疾色道,“容公公,郊祀出了大事,祭祀結束時,有流寇竄出,將隨行百官衝散,那些流寇極為凶悍,羽林衛與金吾衛損失慘重,殿下與王大人被流寇追擊,不知所蹤!”


    京郊能有什麽流寇,不過是朱佑安布置的殺手。


    容語麵色沉沉與他來到箭樓值房,望見一四十上下的武將,正在燈下觀看城郊輿圖。


    “孫將軍!”


    “容公公!”


    孫奕廣額闊麵,身形不算高大,卻是壯如獵豹,看到容語立即起身,朝她微拱了手,臉色嚴肅,“一個時辰前,我收到王相遞來的急訊,他們被流寇追至山林,我派人前往城中搬救兵,卻是尋不到主官,衙署到底是怎麽回事?”


    容語冷笑道,“今日二皇子弄璋之喜,城中官吏大多赴宴,二皇子以皇孫中毒為由,把所有人扣在府中。”


    孫奕臉色一沉,“這幫雜碎...”語出意識到大不敬,立即住嘴,忙道,“容公公可有法子?”


    容語目光越過窗欞,往遠處層疊的黑幕望去,“我親自去接應,還請孫大人無論如何守住朝陽門,待會替殿下開門。”


    “那是自然,隻是聽公公這麽一說,等殿下入了朝陽門,待會如何回宮?城裏形勢複雜,比城外更好布置殺手!”


    容語何嚐沒料到這一點,這也是她剛剛一路痛下殺手的緣由。


    她幾乎斷定,剛剛沿途的截殺,並非是對付她,而是為了朱承安所布,眼下被她歪打正著消滅一批精銳,那些人想重新調度人手,還需要一些時間,哪怕真有,實力定不如第一批。


    “他們有人,咱們就沒人了嗎?”容語緊了緊袖口,神色冷肅吩咐道,“派人去虎賁衛,通知王桓大人來接應。”


    “好!”


    容語話落,從值房步出,立在箭樓前的高剁,忽然身子一躍而下,猶如離箭般消失在孫奕眼前,孫奕驚了一晌,喃喃歎道,


    “容公公功夫竟是詭異至此....”


    容語下了城牆,一路往西北方向疾行。


    剛剛孫奕給她指明了方向,朱承安與王暉當是在西北的林子裏。


    她一路飛行,一麵暗想,王暉也算是浸潤朝堂的老油條,難道沒有防備嗎?


    要知道一旦朱承安與王暉落單,便給了五皇子可乘之機,他完全可以不惜任何代價將二人一舉消滅。


    她不信王暉這麽容易入套。


    王暉沒有讓她失望,在容語從城牆下行出十裏後,瞥見官道上徐徐行駛著一輛牛車。


    牛車沒什麽不對勁,不對勁的是牽牛的人,腰背挺直,腳步從容,渾身冒著貴氣,哪像個尋常的車夫。


    容語走近,與那人四目相對,雙方皆是一愕。


    “殿下!”容語露出喜色,上下打量朱承安一眼,見他換了一副行頭,麵容還算幹淨,除了沾了些灰塵,並無傷痕。


    “殿下,你怎麽一人在此?”


    朱承安久久凝視她,緊繃的心緩緩喘了口氣,漸漸露出疲憊的笑,“那些流寇認出冕服,隻管朝我射箭,舅舅想了法子,讓我與一侍衛換服,那侍衛穿著我的冕服,將人往另外一處引,我悄悄脫離隊伍,後偶遇了一車夫,便與他換了行裝。”


    “你身旁的侍衛呢?”


    朱承安露出一絲凜色,“有人叛變...”


    容語聞言心中鈍痛,難以想象這短短數個時辰,朱承安經曆了什麽,“王相呢?”


    朱承安搖了搖頭,“舅舅該是帶著一幫老臣逃去西北林子裏,你放心,他們身邊有侍衛,朱佑安的目標是我,不會分出精力殺那些老臣。”


    容語頷首,低聲問,“殿下可有受傷?”


    朱承安神色比想象中平靜,暗夜裏依然滲著溫潤的光,笑了笑道,“我逃出來後,反倒是安全得很,並無受傷,倒是楊尚書這些老臣受了驚嚇,吃了不少苦頭。”


    容語不再多問,“我先護送殿下進城。”


    有了容語在旁護衛,朱承安無需牛車掩護,二人棄了牛車,一路疾行。


    到了朝陽門下,容語吹了一陣口哨,須臾,城門緩緩被推開。


    一大片火光闖入容語的眼簾。


    隻見高聳的甬道下,上百侍衛高舉火把,將那漆黑的甬道烘得發紅發亮,而為首一人,身著鎧甲,留著八撇胡子,懶洋洋坐在馬背上,視線微微從朱承安身上掠過,打了個哈切,一眼笑睨,


    “聽聞城外出現流寇,有人暗中喬裝闖入京城,本指揮使奉命前來緝拿嫌疑人等。”話落,神色一凜,粗眉豎起,“來人,將麵前這暗闖京城的賊人拿下!”


    “我看誰敢!”孫奕也打城內疾步奔出,他身後還跟著兩名侍衛,看樣子是恰才是被人鉗製,眼下聽到動靜,硬闖了出來。


    容語定定看著那為首之人,身穿六品兵馬司指揮使武服,此處離東城兵馬司衙門最近,定是東城兵馬司指揮使張贛。


    兵馬司掌巡緝盜賊。


    她不得不佩服五皇子一黨的布局,定是在城外沒尋到朱承安,猜到朱承安喬裝打扮躲開追擊,眼下便在朝陽門設了這麽一計,朱承安現在穿著一身馬夫服,誰肯認他?


    果然是心狠手辣,步步為營。


    孫奕義憤填膺比著朱承安,“還請張大人瞧清楚,麵前這人是誰?”


    張贛故意眯著眼,望了半晌,咧嘴笑道,“孫將軍,恕下官眼拙,這不一馬夫嗎?”


    “放肆,這是四皇子殿下,殿下郊祀被賊人追殺,好不容易入了京城,還請張大人立即退開,迎殿下回宮,否則,你這是大逆不道!”


    張贛奉了五皇子令,當然不可能被孫奕這話嚇到,他眨了眨眼,問身後的兵士們,


    “你們認出這是四皇子殿下嗎?”


    眾人齊齊搖頭。兵馬司的將士平日哪有機會見到朱承安,除非朱承安穿了一身冕服,否則他們咬口不認識,誰也拿他們沒辦法。


    張贛無辜地攤攤手,“孫將軍看到了,在下身後的兵士無一人認出,倘若我擅自將賊人放入,出了事,孫將軍負責?”


    孫奕氣個半死,一臉正氣,“此處是朝陽門,今夜歸本將值守,本將將人放進去,出了事,自然是本將負責!”


    張贛仿佛早料到他這麽說,擺擺手,示意眾將士往後退出甬道,他騎著馬立在城牆內,笑吟吟道,


    “那請孫將軍讓他們進來吧。”


    進了這道城門,便是東城兵馬司的轄區。


    孫奕這一刻臉色沉如寒鐵。


    他往身後的朱承安與容語望了一眼,露出幾分艱難,他今夜負責值守朝陽門,有權開這道城門,卻沒能力將朱承安護送回東宮。


    瞥見朱承安一身風塵仆仆,孫奕不禁熱淚盈眶,撲跪道,“臣等無能,讓殿下受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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