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越險,越不能自亂陣腳。


    容語逼著自己坐下來,咬了一口冷饅頭,如同爵蠟,又喝一口米粥將饅頭吞下。


    這時,營帳被人掀開一角,風雪裹了進來,迷了容語的眼。


    負責打探消息的哨兵跪在門前,“稟監軍,榆林戰場,段文玉將軍麾下的莫將軍陣亡,死傷達六千人....”


    話未落,又一位將士在門口跪下,哭道,“稟監軍,李壽將軍在城外受了傷,抬回了城樓,周都督遣丁將軍接戰,這麽一來,山西鎮已無禦敵之兵....”


    容語聞言猛地扶案而起,“蒙兀到底來了多少人?”


    將士眼睫覆了一層雪霜,“周都督說,三鎮加起來,粗略估算不少於十萬人....”


    容語臉色一變。


    默了片刻,咬牙問,“周都督有何策略?”


    將士哽咽道,“周都督說,還有兩日,謝大人將會攜大軍來援,隻需撐兩日便可....”


    這是用數萬將士的命在熬。


    容語閉了閉眼,揮手道,“再探!”


    二人立即退下。


    風雪被簾幕格擋在外,容語望著白色帷幕,出了神。


    兩日....再撐兩日何其之難,哪怕能熬到謝堰趕來,也必定是堆屍如山,血流成河。


    屆時,大晉元氣大傷,想再挫敵鋒,難上加難。


    那麽多生命,前赴後繼,不顧生死,以血肉之軀築長城。


    容語眼眶湧上一股濕意,她咬著牙問小內使,“快去外頭瞧瞧,玲華回來沒有?”


    兩日前,容語遣玲華去敵營打探情報。


    蒙兀不是以戰養戰麽,所有擄掠的糧食定有存放之處。


    若是能尋到此地,來個圍魏救趙,或許能解眼前困境。


    小內使立即應下,匆匆忙忙往外奔,不料還未掀起帳幕,卻與一人撞了個正著。


    容語聞聲,抬眸望去,正見一身蒙兀裝扮的玲華趕了回來。


    “玲華,可有消息?”她大步往前邁去。


    玲華立即繞過小內使,急忙稟道,“監軍,幸不辱命,奴婢已探得敵營存糧之地。”


    “在哪?”


    二人一道回到山河圖前,玲華指著賀蘭山東北角一處山穀,“就在此處,此地名為鳳吟坡,後有山屏為障,東鄰河水,其位置恰在三鎮正中,方便大軍取糧。隻是,此為蒙兀腹地,咱們想要繞過去,幾乎不可能。”


    容語眯了眯眼,吩咐小內使,“召董周與馬令議事。”


    董周是四衛軍的將領,馬令則是留下鎮守營地的一名遊擊將軍,麾下兩千弱兵。


    不多時,二人一前一後進入營帳。


    董周早被容語訓得服服帖帖,一進來便問,“監軍,可是有軍令?”


    馬令嘴裏嚼著一口薄荷葉,扶著腰刀吊兒郎當跟在董周身後跨了進來,往容語望了一眼,恁色不做聲。


    容語指著地圖道,


    “我已探得蒙兀存糧之地,我打算帶兵前往,替中軍緩解壓力。”


    二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地圖一瞄,董周尚未說話,馬令一口吐出薄荷葉,先嚷出了聲,


    “不是吧監軍,您沒看清楚嗎?那鳳鳴坡在蒙兀背後,您插翅飛過去?”


    容語冷冰冰盯著他,手指往西南一側移,“這不是還有座賀蘭山嗎?咱們打榆林夾道出關,翻過賀蘭山,沿著山嶺潛伏至鳳鳴坡,燒了他的糧草,蒙兀必定回援。”


    董周神色鄭重,“此計好是好,隻是賀蘭山地形不熟,不一定能尋得著路,而且.....”


    “而且有去無回。”馬令冷淡地接過話,隨後一臉戾氣道,“監軍,恕屬下冒昧,您叫我來,莫不是讓我帶著那兩千弱兵翻過賀蘭山去燒蒙兀營帳?”


    馬令咧開嘴一臉冷笑,“且不說去送死,我幾乎斷定人還沒到賀蘭山,就已屍骨無存,即便沒有遇到蒙兀遊擊兵,這寒天雪地的,我那兩千人隻會白白凍死。”


    容語平平淡淡看了他一眼,未語,而是回眸看向玲華,“你去了一趟,可有小道?”


    玲華回道,“確有一條小路能上山,上了山,手執指南針,隻要往西北方向行就是,到了一個光禿禿的山頭,便能看到蒙兀大營。”


    “好。”容語頷首,吩咐董周道,“傳令,令四衛軍一千將士整軍待發。”


    董周立時一驚,“監軍,您要親自出戰?”


    “怎麽,不行嗎?”容語雙臂抬起,示意玲華給她套甲。


    玲華看了一眼董周,目露憂愁,站著未動。


    董周皺眉道,“監軍,按大晉軍律,監軍不得領兵出戰,否則....”


    “眼下還顧得了生死與軍律?”容語截住他的話,神色冷了下來,複又帶著幾分凝重,


    “此役關乎全局,倘若能替中軍博得一絲生機,扭轉戰局,待謝大人來援,咱們可化被動為主動。如若不然,任由局麵惡化下去,中軍不保,死傷數萬人怕還是少的,土木之變大晉死傷五十萬,你可記得?”


    董周咽了咽嗓,回想白日一波又一波戰士如螞蟻衝入敵軍軍陣,一個個血肉之軀生死不懼,他又豈能墮了四衛軍威名?


    眼眸似撥雲見月,鏗鏘應聲,


    “屬下這就去點兵!”董周立即折身而出。


    “我在轅門等你!”


    容語又吩咐馬令道,“你去準備五十油袋子,十支神/火/槍...”


    馬令不複先前輕佻之色,砸了咂嘴,想要說什麽,遲疑一瞬,最終一言不發出了營。


    容語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看向玲華,玲華含著淚,兩步當三步慢吞吞走到西側木架,取下容語的銀甲,淚眼盈盈來到她跟前,“監軍,您真的要去嗎?”


    容語神色淡然,“以最小的代價換取勝利,我想任何一位將領坐在這裏,都會毫不猶豫。”


    她再次抬起雙臂,目視前方,神色無波無瀾。


    玲華眼眶發熱,望著她堅毅的側臉,滾燙的淚水滑了下來,她跟了容語半年,已熟悉這位監軍的性子,向來話不多,生死看淡,一言一行無可挑剔,這樣的人,難怪她主子另眼相待。


    一刻鍾後,四衛軍一千將士聚在轅門。


    雪色將夜空照得如銀白,寒風涼的徹骨。


    一千將士黑甲加身,不約而同望向遠處戰火紛飛的邊牆。城牆上哀殍遍野,一道道身影跌下,如枯葉鋪墜。


    咚咚的火炮炸響,火光照亮半個天際,漫天的雪花被覆上一層絨光,似細細的毛。


    容語伸出手,雪花觸手即化,落在她掌心,滲入肌骨裏。


    此時剛入夜,一定要在黎明前趕到鳳鳴坡。


    一千將士,不一樣的臉,卻是一樣的肅穆堅定,


    “諸位,此去鳳鳴坡,有去無回,諸位想好了,想要留下來的,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容語話落,其中一個高的將士咧嘴輕笑道,“監軍,咱們四衛軍乃朝中精銳之師,這一次看著那麽多兄弟上陣,我等隻能守在大營,早就渾身泛癢,按捺不住了,監軍盡管放心,我們都想好了,一千人,一個不退!”


    “一個不退!”眾將齊聲。


    聲音並不響亮,卻足夠堅定。


    仿佛這是一場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遠行。


    不愧是她的兵。


    遠處的火光映亮他們每一張鮮活的臉,有笑,有平靜,也有人滿目憂愁,卻無一人生出懼意。


    容語抿唇,眼底泛出一抹堅毅的光。


    一定要帶他們回來。


    “出發!”


    為了不引人注意,一幹人棄馬潛行。


    不消片刻,一千零一人,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馬令哪裏坐得住,與其餘將士湊在轅門內的營帳一側張望,眼瞅著容語一身銀甲漸漸縮小成一道光,他斟酌許久,將滿口的薄荷葉吐出,臉頰橫肉扯了扯,夾雜著陝北口音喝道,


    “他奶奶的,一個沒了根的太監都不怕死,咱們糙老爺們怕什麽!”


    “兒郎們,不怕死的,跟老子上!”


    馬令將肩上的盔甲一合,頭一個衝出去。


    緊接著,一個又一個將士,匆忙帶上頭盔,背上油袋,二話不說踵跡潛行。


    韃靼鐵騎殺燒搶掠,山河有恙,那麽多將士前赴後繼披堅執銳,又有誰能置身事外。


    這是一場責無旁貸的奔赴。


    一個時辰後,容語抵達賀蘭山南側山腳下,正伏在山腳下窺探地形,望見身後草叢裏人影晃動,不由失笑。


    董周也發現了動靜。


    待第一道身影從草叢裏竄出,他衝對方咧嘴一笑,


    “喲,還是來了嘛。”


    馬令摸了一把鼻尖的雪水,瞥了一眼容語,重重哼了一聲,“怎麽,隻許你們四衛軍做英雄,咱們陝北衛所的兵就不是兵了?”


    複又黑啾啾覷著容語,悶聲道,“監軍大人,咱們不怕死,可得死的有意義,您得把這事給弄成啊。”


    容語豁然一笑,望了望身後跟來的兵士,緩聲道,“原先隻有五成把握,有了你們便有八成把握,事不宜遲,上山!”


    一行人沿著玲華所畫圖紙中的小道,抄上了山嶺。


    玲華交待過,賀蘭山的山嶺有蒙兀的哨兵,容語親自帶了五人,織成一張網在前方排查,馬令與董周帶著剩餘將士踵跡在後。


    經過兩個時辰翻山越嶺,三千將士終於抵達玲華所說那光禿禿的山頭。


    山頭上有十幾名蒙兀哨兵,均被容語以銀針悄無聲息射殺。


    這是馬令第一次瞧見容語出手,大吃一驚,“董將軍,你們家提督這麽厲害的嗎?”


    董周給了個“你還沒見過世麵”的眼神,“待會殺入敵營,讓你瞧瞧我們提督的身手,說句不害躁的話,讓我日日給提督提鞋,我都心甘情願。”


    馬令連連嘖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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