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懷仁通往鳳鳴坡,直線距離僅僅有一百裏。且有大路通往,隻是這條大道上蒙兀鐵騎橫行,倘若冒然闖入,便是送死。


    他此行人少,隻有十一人,並不引人注意。


    他當即做出一個大膽的決策。先是一路緩行,四處尋蒙兀降兵,待撞見,便著侍衛脫下對方的衣物,一行人換裝,佯裝成退散的蒙兀士兵往鳳鳴坡疾行。


    謝堰又曾學了些蒙語,一路蒙混過關,沿途,蒙兀大兵四處逃竄,當真無人注意他們。


    僅僅是午時三刻,他帶著人趕到鳳鳴坡下的糧營,遠遠望見穀中燒焦一片,黑黢黢的,仿佛是地獄的入口。


    心一陣揪起。


    他二話不說,將靈狐從懷裏放了下來,靈狐落地,撓了撓耳,環視一周,飛快往前一竄,它竄到了容語先前跪倒的那片血泊,忍不住用鼻子蹭了蹭。


    謝堰策馬過來,目光落在那一團被冰雪覆上的血渣,瞳仁猛縮。


    難道,他還是來晚了嗎?


    他壓住心口騰騰的熱浪,舉目四望,北側的山林,碎葉如煙漫天飛舞,若他猜得沒錯,那該是雙槍蓮花留下的痕跡。


    “去山上搜!”他一聲令下,十名暗衛迅速策馬上坡。


    謝堰翻身下馬,將那靈狐抱了起來,將它往山上一扔。


    靈狐如蕩千秋似的,被他一擲扔到半山腰,落在一片滑坡上,泥土太鬆,爪子一下沒抓穩,靈狐順著泥坡往下滑了一丈,它奮力刨了幾下,飛快往上一竄,竄至坡頂,又跟著嗅了嗅,忽然之間,如閃電朝一個地方竄去。


    一行人輾轉穿梭,躍入密林深處。


    少頃,前方傳來暗衛的呼聲,


    “公子,這裏有屍身,是十八羅漢....”


    謝堰頓驚,立即策馬跟上,來到一片光禿禿的樹幹下,血腥氣充滯鼻尖,不消說,這裏該是容語與十八羅漢的戰場。


    地麵堆積著厚厚一層枝葉,樹葉之下橫七豎八躺著十來具屍身。


    “快尋容語!”


    十人沿著方圓數丈,分開尋找,不多時,侍衛找齊了十八具黑衣屍體。


    其中一人的麵巾被撕開,露出章簡那張熟悉的臉。


    卻不見容語影子。


    十八羅漢均喪生她手,她可能還活著。


    “容語!”


    他勒緊韁繩,騎在馬上,四處呼喚。


    可惜,空蕩蕩的山間,毫無回應。


    剛剛升起的一點喜色也蕩然無存。


    這時,他發現靈狐停留在不遠處一顆光禿禿的樹幹上,尾巴朝他拚命地搖晃,就連嘴裏也發出急促的嗚咽。


    謝堰心神一凜,當即跟了上去,順著靈狐尾巴所指的方向,往上遙望。


    大片天光耀入他眼底。


    一道身影逆著光,如枯葉一般,無聲無息地從枝幹上跌落下來。


    隨之一起灑落的,還有漫天的碎葉。


    她仿佛是折戟的風箏,斷翅的雛鳥,清風獵起她黑色的衣擺,將她載著盤旋而下。


    “卿言....”


    謝堰長睫一顫,毫不猶豫往腳踏一蹬,借力朝上掠去,於半空接住了她的身。


    手臂撞上她的玉冠,青玉碰之即碎,滿頭青絲如瀑布滑下,被風掀起,狂風亂舞地蓋住她半個身子,她整張臉被覆住,無聲無息地埋在他懷裏,如同死了一般。


    謝堰接住她,一齊落在馬背上。


    被落下的力道一震,她脖頸在他手肘處撞了一下,往外側一擱,青絲如潮水滑落,露出一張慘白的臉來。


    謝堰從未見過這樣的容語。


    毫無生氣。


    她眼皮沉沉地闔著,麵容白如薄紙,一點血色也無,唇瓣幹枯僵硬,甚至有些發青,身子更似被抽了筋般,如軟軟的皮囊,隨時都能被風載覆。


    若非微末的熱度透著薄薄的衣物傳來,他隻當她已經死了。


    他心幾乎沉入冰窖。


    這個空檔已有暗衛尋了一處山洞,生火的生火,獵食的獵食,一通忙活。


    謝堰小心翼翼抱著容語行至山洞處,將她輕輕放在鋪了衣裳的牛氈皮上,還未完全放下,發覺胳膊處被她後背的什麽東西給膈了下,暗道不妙,立即輕輕將她背身翻過來,一枚暗器直直插入她肩骨。


    破口處粘著黑色的血跡。


    暗器有毒。


    難怪容語昏沉不醒,她不僅是耗盡一身功力與元氣,也中毒在身,幾乎氣若遊絲,命在旦夕。


    謝堰深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吩咐道,


    “取水來,將解毒的藥丸置於水中....”


    暗衛立即按吩咐取出水囊和藥丸,弄來一些水,水用隨馬攜帶的皮碗給兜著,又將取暗器的匕首擱在一側。


    謝堰避開她傷處,將她慢慢扶起擱在肘彎,試圖去喂水,可惜容語的嘴唇仿佛是黏住似的,怎麽都喂不進,行囊裏也不曾有勺子一類器具。


    謝堰犯了難,目色灼灼盯著她的唇,頓了片刻,又將目光移開,俊臉不由透出些許窘色,淡聲吩咐,


    “都出去。”


    第49章


    暗衛給生好的火堆加了些幹柴,又替謝堰備好酒和水,方退至洞外。


    午時過後,天色已徹底暗了下來,大雪將至,十名暗衛不由迅速做著各種準備。


    風呼呼地往洞穴裏刮,火苗頃刻被風掀起,漸漸燒得旺了。


    謝堰的臉也被烘得發燙。


    礙著她傷勢的緣故,終究是沒有遲疑,將手洗淨,沾著水,緩緩觸到她唇間,輕輕覆在她起皮的唇,一點點加重力道地揉。


    謝堰是個極重規矩的人,也不從讓自己沾染半點不該有的名聲。


    可眼下這些舉止,實在過於曖昧,即便無人在側,沉沉的臉色還是泛了紅。


    費了些功夫,指腹下的觸感終是由幹燥變得柔軟,她上下唇瓣之間黏住的唇膜給剝了開。


    口幹舌燥的人本能地尋求濕潤,含/.住了他修長的手指,濡/濕的觸感順著指尖竄入心頭,謝堰一下僵住,迅速退了出來。


    懷裏的人下意識蹙了蹙眉,模樣懊惱。


    她蹙眉的樣子笨拙可愛,謝堰眼底不自覺浮現幾抹溫情,將她抱在懷裏,皮碗擱在她唇瓣,傾倒一些,總算是喂進去一點,濕潤了容語的喉間,可這些遠遠不夠。


    他將皮碗放下,又換了姿勢,讓她靠在他懷裏,臉歪向外側,用洗淨的枝葉卷起,一勺一勺順著她嘴角往裏送。


    待他將一碗藥水喂完,已過去了兩刻鍾,後背著實出了一身汗。


    做完這些,小心翼翼讓她側躺下去,就著火光,這才細細打量她的傷口。


    暗器幾乎大半沒入她肉裏,唯剩一個小小的頭,謝堰握著匕首,輕輕將她後背的衣裳給劃開一道口子,露出整個傷口。


    傷口不大,卻極深,周遭被黑色的血跡給淹沒。


    謝堰倒上些許酒液,稍稍清洗了下傷口,手捏在暗器頭,正待拔出,身下的人兒胳膊一動,嘴裏悶悶地咳出一聲。


    謝堰連忙鬆開手,湊近一瞧,輕聲喚她,“卿言,卿言你醒醒....”


    仿佛聽到呼喚,容語眼皮顫了顫,卻因過於沉重,始終撐不開。


    謝堰也不急,隻道,“你且忍著些,我替你拔暗器。”


    容語已微微有了些意識,身子下意識蜷縮蠕動,謝堰一直尋不到機會,手懸在她身側幹等著。


    火光逼疼了她的眼,她迷迷糊糊睜開一絲眼縫,一道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


    仿佛是浸在水下的畫,被光與水潤過,光影晃動,格外的不真實。


    身影倒是有些熟悉,像極了那個人,又怎麽會,不會的....


    她怎麽會夢到謝堰…


    複又閉上眼,腦筋沉沉的,如同被塞了一團漿糊。


    太難受了,原先凝聚在身體了那股精神氣悉數崩塌,她五髒六腑,四肢五骸仿佛散成了碎片,怎麽都提不上一點力氣。


    她重重吐了一口濁氣,嗓子再次咳了幾下,這回定了定神,視線裏的迷霧漸漸散開,露出謝堰那雙清湛的眼,不由怔住。


    與以往見到他的不同,那雙眸少了幾分沉鬱之色,仿佛被水洗過,清幽透亮,明湛湛的,能清晰看到他眼底倒映出的身影。


    容語張了張嘴,想要喊他,卻怎麽出不了聲。


    謝堰確信容語已經醒了過來,喜是喜的,隻是眼底的窘色也無處安放,好在他一貫喜怒不形於色,也不曾讓人瞧出什麽。


    依然鎮靜道,“容語,你背後中了暗器,我要給你拔/出來,你忍著些。”


    語氣已如尋常,不經意中的那一抹溫柔已被掩飾得毫無痕跡。


    容語眼神空洞看著他,沒有半點反應。


    謝堰不再管她,一手壓住她胳膊,一手鉗住那暗器頭,一鼓作氣,猛地往外一抽。


    “唔.....”容語悶聲痛呼,痛感沿著僵硬的神經蔓延開來。


    血水汩汩外冒。


    她額尖頃刻滲出薄薄一層汗,謝堰卻猶自按住她,緊聲道,“你再等等,我幫你清理下傷口.....”


    又澆了一些酒上去,疼得容語渾身發顫,神誌已徹底清醒,她伏在墊著的衣裳上,喘息著,暗啞的嗓音斷斷續續傳來,


    “傷口....怎麽樣....”


    謝堰將傷口清理好,如實道,“傷口極深,且已泛黑....”


    容語並不意外,閉了閉眼,果斷道,“用刀將它....悉數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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