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頓時一片寂靜。


    獻王緩緩抬起酒杯,恍惚察覺眾人視線落在他身上,微微一怔,旋即笑開,起身道,


    “我可以回去了,是嗎?”


    他聲音特別清柔,帶著一股磁性的穿透力,仿佛是驟然撲入燥鬱大殿的一股冷風,令人有些不適。


    他大約已有十幾年不曾露麵,今日乍然出現在奉天殿,百官對他是陌生的,也是謹慎的。


    許昱在這時,手微的一緊。


    獻王待要邁步,恍惚想起什麽,微微將寬袖一抬,看著端王,“哦,端王殿下先行....”


    論輩分端王是他祖父乾幀皇帝的幼弟,便是獻王的長輩。令他先行似也是道理,但端王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來。


    他扶著小案緩緩起身,冷漠地看了一眼獻王,目光落在劉承恩身上,立即露出笑意,


    “劉公公,恰才皇兄吐血,是本王攙扶他進去,皇兄昏厥前拉著本王的手,不許本王離開....”


    劉承恩聽了這話,唇角溢出一絲極輕極冷的笑,“是嗎?”


    劉承恩看了一眼守在內殿門口的趙田,“趙指揮使,當真是這樣嗎?”


    趙田皺了皺眉,回道,“本將當時正急著去傳太醫,不曾聽見....”


    劉承恩又看了一眼另一側的陸珣,“陸大人呢,你可聽見?”


    陸珣神色無波,“當時陛下確實是拉著端王殿下的手,至於說的什麽,我沒聽清楚....不過,”陸珣淡淡看著端王,“以當時陛下的神色來看,仿佛不是要王爺留下的意思.....”


    端王臉色就不好看了,虎目如利劍掃向陸珣,“陸大人離得遠,怕是沒看清吧,本王乃是皇兄一母同胞的弟弟,是至親手足,皇兄病危,我豈能袖手旁觀?許首輔,你說呢?”視線瞥向許昱。


    許昱微一頷首,“劉公公,端王殿下曾隨陛下南征北戰,於社稷有功,留下主持朝務,並無不可。”


    劉承恩聽了這話,拂袖冷笑,“許昱,陛下親子尚在,哪裏需要端王來主持朝務?”


    許昱也不惱,隻哦了一聲,旋即指著端王對麵的一人,“那獻王殿下呢?”


    大殿倏忽沉寂下來。


    仿佛是一顆被塵封在湖底多年的明珠,驟然被濁水翻騰著湧上水麵來,眾臣望著那張無比陌生又格外好看的臉失了神,有些老臣不由想起當年那句壓下所有異議的雷霆之聲,


    “景初才一歲多,主幼國疑,豈能因小兒居位令我大晉被敵國覬覦,大不了,待他成年,朕將皇位還給他罷了!”


    如今獻王已整整二十二歲有餘。


    這麽一說,仿佛獻王有資格站在這裏.....


    劉承恩深深咽了一口氣,他一直覺得疑惑,許昱一心將他綁架,除了以此製住容語,打壓東宮外,更想逼他擬詔立端王為皇儲,可許昱為何這麽篤定,他就一定會因容語而跟他們妥協。


    他心疼那個孩子是真,可他身為司禮監掌印,掌國之權柄,身上壓著沉甸甸的重擔,那裏有百姓,有江山,還有社稷,他憑什麽因為容語,縱容許昱與端王謀反呢?


    一個人的性命比之江山,太過渺小。


    原來還有個獻王....獻王比端王要有大義名分....倘若乾幀舊黨趁陛下昏迷,振袖一呼,簇擁獻王繼位,似乎也在情理當中。


    以獻王為晉升台階,再行司馬昭之舉,端王打得好算盤哪。


    劉承恩壓下心中騰騰熱浪,遲疑地笑了笑,頷首,“原來如此,那麽...”他視線挪向端王,“端王殿下也是這個意思?”


    端王眼皮抽了抽,鎮定道,“是....”


    聲音明顯帶著猶豫。


    劉承恩笑了,又問,“那端王殿下打算讓獻王當幾年皇帝呢?”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端王聞言緩緩聚起虎目裏的怒色,目若灼火,似要洞穿劉承恩,猛地一踢腳下的小案,大怒道,“劉承恩,你羞得胡言!”


    “哦,那是咱家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了.....”劉承恩笑眯眯道,“隻是,陛下待端王您不薄,您何以棄親兄長不顧,去輔佐一遠離朝廷二十多年的侄孫繼位?”


    端王臉色千變萬化,如同被人揪住尾巴的老狐狸。


    “我看,讓獻王繼位是假,您欲行操莽之舉是真。”


    不等端王動怒,許昱輕聲開口駁道,“劉公公多慮了,端王殿下沒這個意思....”


    端王看了許昱一眼,沒說什麽。


    獻王自始至終攏著袖,卓然立在台階角落,他神色淺淡,對眾人所言置若罔聞,仿佛他們所談與自己無絲毫關係。


    許昱又輕飄飄問劉承恩道,


    “陛下說出那話時,老祖宗當時也在場,您是最講信譽的,想必不會食言....”


    劉承恩笑得雍容,朝許昱微微側了側身,“許首輔,今時不同以往,時者,勢也,孫子雲,‘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善變者勝。’陛下禦極已二十載,文臣武將濟濟一堂,河清海晏,歌舞升平,首輔想一朝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得看天下百姓答不答應?”


    “再說了,陛下尚且有兒子,哪有越過嫡親兒子,立旁人為嗣的道理.....”


    許昱淡淡交鋒,“劉公公指的是抱病不來赴宴的不孝子朱靖安,抑或是試圖謀殺親父的不仁子朱承安?”


    “本輔不管你說的是誰,且先看看這道密詔.....”許昱曾是乾幀朝三元及第的狀元,有過目不忘之能,自密詔被偷後,他又憑著記憶偽造一份,


    他將密詔自袖口掏出,緩緩展示在眾人眼前,慷慨激昂道,


    “諸位,先帝駕崩之時,遺詔皇太孫,也就是如今的獻王殿下繼位,先帝深知主幼國疑的道理,臨終特留下此詔,若有人行操莽之舉,便攜此詔勤王!”


    許昱話落,滿殿嘩然。


    “這怎麽可能?”


    “怎麽會這樣?”


    眾臣惶惶不已,劉承恩細眼幾乎眯成一條線,臉色也在一瞬間白的可怕。


    他幾乎是顫抖著,將那封明黃的密詔給接過來,堪堪掃了一眼,刺痛一般閉上了眼。


    眾臣見此情形,立即將那密詔給奪過,蜂擁而上遍覽。


    許昱明知密詔是假,可他是鎮定的,更是從容的,不成功便成仁,今夜他已無退路。


    他含笑,又露出以往那和事佬般的溫和笑容,


    “諸位,我許昱位極人臣,原也不必冒此風險,然而天道昭昭,這天下本是乾幀皇帝打下的江山,今上雖也有功勞,可竊兄長權柄,奪侄孫之位,乃國賊,我許昱無論如何不能容忍,今日先帝密詔在此,殿中也有不少老臣深受乾幀皇帝之恩....此時不站出來擁護獻王,更待何時?”


    他目光移向楊慶和並周俊等翰林老臣。


    楊慶和果然是震撼的,他麵色燙紅,雙唇顫抖,半晌說不出話來。


    但明眼人曉得,這位以忠貞著稱的老臣已動搖了....


    眾臣不由再次抬眼往上方一望,那位身居漩渦當中的獻王殿下,挺拔消瘦的身微微一仰,清透的眸眼一寸寸掃過光華富麗的奉天殿,漆黑的瞳仁交織著怔惘與迷茫....


    許昱朝端王抬手一揖,“端王殿下,你以為呢?”


    端王嘴唇抽搐了下,遲疑地點了點頭....


    許昱滿意頷首,視線最後落在劉承恩身上,“劉掌印,是勤王,抑或傳位,皆賴掌印您...”


    言下之意是,倘若劉承恩肯協同擬招,那麽這場政變便是兵不血刃,倘若劉承恩不肯,少不得要動手,那麽朝廷將陷入混亂。


    許昱話落的同時,徐越一揮手,東廠的侍衛迅速包圍整個大殿。


    趙田頓時色變,他立即看向陸珣,卻見陸珣依然麵無表情,仿佛事不關己,趙田一時拿不定主意,但憑著他是皇帝心腹的本能,還是打了個手勢,現場的羽林衛迅速抽出刀劍,與東廠的人對峙。


    場麵劍拔弩張。


    汗一點點順著鬢角滑入衣領,劉承恩雙目通紅,久久的,無聲的,與許昱對峙。


    許昱將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又或者今日是他籌謀已久的結果。


    劉承恩這一生輾轉內廷,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乾幀皇帝留有密詔之事,他也有耳聞,當年,朝廷內外動彈,江山岌岌可危,他雖是太監,卻也有一顆安/邦/定/國的心,他不敢據實已告,而是悄悄將傳言的人給殺了,又過了兩年,密詔並不曾現身,他便以為或許那隻是妖言惑眾,直到今日,密詔現於人間,他是真的信了,以至於並不曾細看它是真是假。


    許昱和獻王想要坐穩朝堂,必須倚仗他的威信,隻要他袖手,他劉承恩依然是司禮監掌印,但,一旦他倒戈,養心殿那個孩子呢,東宮那個孩子呢,他們絕無生路。


    許昱或許能留下朱靖安,但絕不可能留朱承安。


    容語那雙清秀的眼從他腦海滑過,她用自己換來他逃出囹圄。


    以容語換江山穩固,換四皇子繼位,他幾乎可以不用遲疑,他相信那個孩子坦然赴死,是樂意為江山獻身的。


    但無視容語的犧牲,換他投效新君。


    劉承恩做不到...他做不到啊.....


    劉承恩從肺腑深處悶出一絲冷笑,灼灼盯著許昱,“若咱家不應呢?”


    許昱笑了,連著笑了三下,笑聲清清冷冷回蕩在大殿。


    許昱是個書生,平日看起來幾乎毫無鋒芒,但此刻,清矍的身形秀挺地立著,幾乎是鋒芒畢露。


    “掌印是要成為江山的罪人嗎?”


    “江山不是誰一個人的江山,是百姓的江山,許首輔拿著一份來路不明的密詔,揚稱要勤王,以至朝局動蕩,不知誰才是江山的罪人?”劉承恩哼笑一聲,擲地有聲,


    “陛下禦極二十多年了,既有功勞也有苦勞,四殿下是無辜的,僅憑一枚夾竹桃便定他的罪,何其荒唐,他是中宮嫡子,是這個江山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許昱笑融融的,笑意不及眼底,“那,劉公公何以證明四殿下是無辜的?”


    “我能證明----”


    殿外一道清冽的嗓音穿透而來,緊接著,一道著火紅盤金飛魚服的身影,大步跨了進來。


    她清冷的神色被這身火紅襯得眉目熾豔,似夏日裏最灼烈的一捧火。


    許昱,端王並徐越等人,紛紛變了臉。


    許昱麵色在一瞬間又平靜下來,冷冷掀起唇角,“容語,你乃禦馬監提督,奉聖命南下平叛,你驟然出現在皇宮,意欲為何?莫非是為朱承安而來?”


    生死存亡之際,容語也沒什麽好掩飾的。


    “為正義而來,許昱,本督容不得你汙蔑四皇子,更容不得爾等亂臣賊子竊取陛下江山。”


    許昱冷哼一聲,搖搖頭道,“容語,你無詔歸京,視同謀反,真正的亂臣賊子是你!”


    這時,殿外又傳來一道凜冽的嗓音,


    “容公公並非無詔回京....”隻見一芝蘭玉樹的男子,一襲月白直裰麵容肅整跨入殿內。


    眾人瞧見謝堰,臉色大變,


    許昱險些維持不住表情,陰沉道,“謝堰,你怎麽也悄無聲息回來了?”容語棘手歸棘手,但謝堰更加讓他忌憚,此二人是他成事的最大絆腳石。


    謝堰下意識往台階上一人望了一眼,又迅速挪開,淡聲道,“怎麽?難道我回京也需要詔書?”


    他隻是奉命與蒙兀女真三方談判,並非領兵作戰,與容語性質不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宮女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希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希昀並收藏東宮女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