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讓東宮為排除異己,大開殺戒。


    些許是意識到自己沒多少日好活,一貫心狠手辣的他,這回倒是心慈手軟許多。


    謝堰瞬間明白皇帝深意,伏低而拜,“臣叩謝陛下隆恩,定不辜負陛下期許。”


    皇帝聞言露出一絲欣慰的笑,謝堰,永遠沒讓他失望過。


    “許昱與端王一黨作亂之事,全權交由太子並內閣處置,無需稟報朕...”


    “臣等遵旨!”


    皇帝看向侍立一側的容語,鬢發斑白的臉罕見露出生動的笑,甚至帶著幾分由衷的憐愛,“容語啊,朕兩次得你相救,很是欣慰,你很好,赤膽忠心,膽大心細,朕很喜歡你....”


    跪在一側的劉承恩忽然在這時開了口,“陛下,奴婢這回被徐越折騰,差點去了半條命,奴婢心裏想著,這掌印之位也該卸下了,奴婢隻想一心伺候陛下您....”


    皇帝目光移在他身上,視線與他相交,仿佛是多年的老友一般,露出感慨之色,“不必了,你老家在蘇州,朕記得,你時常說想回去看一看,怎奈朕離不開你,朝中也離不開你,這一耽擱就是幾十年,你伺候朕有功勞也有苦勞,朕都知道.....你年紀大了,宮裏的事丟給孩子們,朕許你榮歸....”


    劉承恩眼睫顫了顫,眼眶湧上些許酸楚,澀聲哽咽道,“陛下沒哄奴婢吧?奴婢還有這等福分?”


    皇帝笑著,艱難地擺了擺手,“金口玉言,豈能作假?你去吧....”相伴數十年的大伴驟然要離去,皇帝心裏生出幾許惆悵來,一個個都走了,最後隻剩他孤家寡人,或許哪一日,他也走了....


    劉承恩感動非常,連連磕了幾個頭,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最後不舍得喚了幾聲“陛下...”倒是勾出皇帝一腔愁緒。


    默了片刻,皇帝想了想,繼續與容語道,“容語,由你接任司禮監掌印....”


    朝臣們倒吸涼氣,回想剛剛容語徒手擰死徐越那一幕,忍不住犯哆嗦。終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變了天了。


    朱承安聞言心下一喜,望著容語生笑。


    容語先是東宮伴讀,後又繼任禦馬監提督,南征北戰,兩次救陛下於垂危,這等功勳配得上掌印之位,就是太年輕了些。


    容語神色如常道,“臣謝陛下隆恩。”


    “嗯,由曹冉接任東廠提督,劉吉入司禮監任隨堂太監,掌禦用監之事。”


    劉吉是朱承安身邊心腹,這是在給太子鋪路。


    眾人跪下磕頭領命。


    皇帝交待一番,心裏鬆了一口氣,最後拽著身旁曹冉的手腕,叮囑道,“你務必給朕將乾幀餘黨給揪出來,不留隱患。”


    眾臣剛泄下那口氣,倏忽提了起來,大殿靜如無聲,落針可聞。


    曹冉拱著袖垂眸道,“奴婢遵旨。”


    皇帝忽覺無力,按著眉心細細琢磨還有無遺漏之事,忽然想起一樁,“對了,楊慶和,太子的婚事即刻辦起來...”


    楊慶和對上皇帝別有深意的眼神,恍然領悟,皇帝這是擔心自己一旦駕崩,累及太子守孝,要趕在皇帝出事前替太子迎娶太子妃,楊慶和急出一身冷汗,“老臣該死,是老臣失職,老臣打明日起便籌辦此事.....”


    朱承安一顆心跌入穀底,他忍不住偷偷瞥了容語幾眼,卻見容語煞有介事點頭,該是很讚同楊慶和所說,一時心裏五味陳雜,酸溜溜的。


    不過,他現在是監國太子,行事不必顧首顧尾,該說的話也可與她坦白了。


    王暉聽了這話,卻倏忽眯起了眼,深深看了一眼楊慶和。


    皇帝說了一大車話,已是到了承受的極限,往下實在想不起還有什麽沒交待的,眼前人影開始泛花,隻得擺了擺手,示意眾臣退下。


    容語諸人還有手尾要收拾,內殿最後退的隻剩下曹冉,皇後與周貴妃。


    皇後見大局已定,便起了身,屈膝行禮,“陛下歇著吧,臣妾告退....”


    “然然....”他含著淚,沙啞喚她,神情極是不舍。


    皇後腳步一頓,卻沒回頭,她目視前方,清冷的神色裏透著幾許決絕與灰喪,


    “江山已固,我這個皇後之責也到了頭,陛下往後好生將養,你我不必再見了....”


    皇帝聞言心口湧上一股血腥,抬起手,喃喃喚著,“然然....”


    皇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皇帝伏在塌上,怔怔望著她的背影,鼻尖仿佛聞到那抹熟悉的桂花香,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拽住什麽,卻隻餘一手荒蕪....


    謝堰自奉天殿離開,一路,朝臣皆與他道賀,尤其是原先親近許昱與端王的臣僚,及二皇子一黨的舊臣,擁簇在他身側,話裏話外皆是要與謝堰共進退之類。


    謝堰心知肚明,照單全收。


    隻是等人群離開後,他獨自立在空曠的丹樨,往西北方向長望。


    月已西斜,明月似少女徜徉在半空。層層宮殿鋪向遠方,遮擋了他的視線。


    隻見幾處翹簷從密林裏探出,似陰森的龍牙。


    謝堰眼罩寒霜,拽緊了拳骨。


    已入內閣,接下來是他施展拳腳的時候了。


    與此同時,西北方向密林小道裏。


    做內侍裝扮的邵峰攙扶著獻王,緩步往南宮方向走。


    邵峰沿途將護送的小內使打發,隻留下幾名心腹。


    獻王折騰了一日一夜,已是累極,他邁了幾步,再也支撐不住,強撐著一旁的樹幹劇烈地咳嗽起來。


    邵峰連忙去扶他,卻被獻王給揮開,獻王壓抑著咳聲,上氣不接下氣,仿佛要將心髒咳出,


    邵峰看著幹著急,“殿下,您怎麽樣啊...”


    話未落,忽的瞧見獻王似咳出什麽東西噴在樹皮上,光線昏暗,乍一眼瞧不清什麽,可邵峰習武一人,眼力比尋常人要靈透,湊近一瞧,看清那殷殷的血跡順著樹皮紋路往下滑,他心一顫,猛地往後退了兩步。


    獻王吐出一口淤血後,緩過勁來,他背靠著樹幹,將血跡擋在身後,劇烈地喘著氣,眼神直勾勾盯著邵峰,


    “不許告訴他,明白嗎?”


    邵峰木然盯著血跡方向,茫然地失神,眼底緩緩蓄起一眶淚,最後抑製不住哽咽起來,


    “殿下,您還年輕哎.....”


    獻王失笑,寬慰他道,“我能活這麽久已不容易....”


    邵峰咬牙切齒,“朱瀛那個畜生,到底給您下了什麽毒....”


    獻王閉了閉眼,“斷腸草....每次分量不多,不致死,卻能掏空身子,而且,他還給我喂了雷公藤,我已無法誕下子嗣.....若非如此,他怎麽能放心留我性命?”


    邵峰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放聲大哭,“混賬....混賬....我一定要宰了他..”他用盡捏著拳骨,仿佛掐住朱瀛喉嚨似的,手背青筋畢現,颯颯作響。


    從來都知道他在南宮活得步履維艱,卻也沒料到難到這個地步。


    獻王已習慣病痛的折磨,反倒是安穩邵峰,“你放心,二十一年過去了,我已與毒共生,它們還要不了我的命.....”


    見邵峰哭得壓抑,痛苦難當,獻王憂心忡忡蹲了下來,望著他,“邵峰啊,你答應我,絕不告訴他,好嗎?”


    見邵峰不應,他又笑得更輕了些,循循善誘道,“你若不答應,我便睡不好,我睡不好,病情越發加重,你可明白?”


    邵峰抹了一把眼淚,重重點了頭。


    謝堰回到謝府,徑直去了謝照林的書房,推門而入,立在門口,神色落寞杵著,一動不動。


    謝照林早聞今日宮中動亂,心急如焚,見他平安回來,心頭大定,連忙從書案後繞出,“怎麽樣了?”


    謝堰沒有回答他,而是木然道,“我見到景初了....”


    謝照林一愣,漸漸露出幾分怔惘來,將門掩上,拉著他坐下,“景初如何?”


    謝堰嗓子咽了咽,默了片刻,“等邵峰回來便知。”


    他很快將情緒收斂,將今日宮中發生之事告訴謝照林,謝照林聽到最後長籲一氣。


    “不成想許昱懷抱這等心思,當真是出人意料....可惜了....”


    謝堰卻不以為然,他眉峰冷冽,“不論誰,出於好心或歹意,我都不接受,我不會讓任何人成為景初的掣肘....”


    “皇帝呢,身體如何?還撐得住嗎?”


    謝堰冷笑,“死不了,有曹冉在他身邊,不會出大岔子,他想死,還沒那麽容易,景初受的苦,我要讓他加倍償還,不僅如此,他從我手裏搶走的東西,我也要讓他親手還回來。”


    話落,門被推開,邵峰失魂落魄走了進來。


    謝堰瞥見他臉色,心猛地往下一沉,“怎麽回事?景初出事了?”


    邵峰不太擅長掩飾情緒,憋了半天,很想幫景初隱瞞,可終究是扛不住謝堰咄咄逼人的視線,他撲跪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謝堰見狀,越發心急,起身低喝一聲,“快些說!”


    邵峰抖抖索索泣道,“獻王殿下身子不太好,今日已吐了血....”


    謝堰臉色一白,跌坐在圈椅裏。


    謝照林大驚,連忙傾身相問,“你說什麽?快細細說來....”


    邵峰一五一十把真相道出,說到最後哭得不可自抑。


    謝堰低垂著眸,將臉埋在陰影裏,手心掐住一抹鮮紅來,“我必手刃此賊!”


    .........


    王暉大功造成,一改往日的頹廢,心情舒暢回了府。


    已近黎明,天色到了最暗的時候,他卻是精神百倍,沒有半點要睡的念頭,皇帝撐不了多久,等太子大婚,尋個機會給他喂些發物,必能讓他一命嗚呼,屆時太子登基,朝堂就握在他王暉手中。


    興致勃勃回到院子,想喚來幕僚商議立太子大典,推開門,忽然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裏頭。


    不大不小的屋子,空蒙蒙的,月色攜風裹入,給屋內傾瀉了些亮色。


    他立在門口,登時就愣住了。


    屋內並未點燈,影子罩在門檻內,落在她腳底,仿佛被她踩在頭頂似的,王暉極是不適,慢吞吞邁著步子踏入,也不坐,隻立在一旁陰暗處,問道,


    “你怎麽來了?”


    王夫人神色淡漠望著麵前的虛空,“我已等候多時。”


    自王暉下葬那日起,他們夫婦再也沒見過麵,王夫人從不出內院,他也不去後宅,夫妻倆因王桓的逝去,徹底築起了隔膜,他們誰也不想見誰,看到彼此,隻會想起那個悲壯的孩子,心口如同被剜去肉似的,墜墜的疼。


    王暉待要問她為何而來,目光倏忽落在小案,見上頭擱著一信封,雖然看不清寫著什麽,但王暉有了不妙的預感。


    王夫人沉默片刻,開門見山道,“我等這一日等了整整二十年,為了桓兒我忍辱負重把自己關在這王府後宅,我膩了,也夠了,桓兒一死,我便生出和離的念頭,之所以忍著,便是想,桓兒終究姓王,皇帝念著他總該疼惜了王家,如今太子順利監國,你躊躇滿誌,我也該走了,這是和離書,你簽個字.....”


    王暉聞言戾氣湧上心頭,“你什麽意思?我王家虧待你了嗎?你整日擺個臭臉,我忍不了,去小妾房裏歇著,你不自省,反倒苛責我來,你已經這個歲數,和離了能去哪?”


    王夫人甚至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別過目去,淡聲道,“陛下封桓兒為彰武侯,又賜了府邸,我帶著弼兒去彰武侯府生活,今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王弼便是從宗族挑出來繼嗣王桓的孩子,今年三歲,現在由王夫人親自教養。


    王暉拂袖道,“我不答應!”


    “桓兒是王家嫡長子,即便他死了,也是這個家的頂梁柱!”王暉指天喝道,眼底的淚已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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