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漾雙眼通紅,連帶著眼前景物皆似蒙了一層血色——她不確定以自己的性命相脅足不足以攔下司景行這一劍,為了能與他相峙這一刻,不惜借極陰之體廣納邪氣,來同他分庭抗禮。可她方才就失控過一回,心神這樣一鬆,神智幾乎徹底淪陷,隻強撐著殘留了一絲清明。


    筋脈盡毀,她已經拿不起劍,除了這樣,她別無他法。


    司景行咬破手指,抬手按在她眉心處,感知到他的精血,她體內邪氣爭先恐後蜂擁而上,同她血脈中原本就滯留著的他的氣息相引。蘇漾向他的方向踉蹌了半步,堪堪抓住他胳膊才控製住自己沒能直接撲上去。


    魔修之間的規則簡單得很,弱肉強食,她又一向受他庇護,與他同源,體內邪氣早已是對他臣服之態。


    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倘若理智全失,還不定會做出什麽來。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離開清心宗。


    於是她隻抬眼看向他,“我與清心宗再無瓜葛,司景行,帶我走吧。”


    她神思已經開始恍惚,隻依稀聽見他輕笑了一聲,應了一聲“好”。


    離開時,她似是聽見身後尋竹急聲喚了一聲“蘇漾!”


    還好,她喚的是“蘇漾”,不是“小師妹”。


    她眼底全是血色,還是不回頭得好。


    司景行將人抱回寢殿時,她已昏睡過去,手裏還緊緊攥著他衣襟。


    司景行將她放到榻上,垂眸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抬手將她不安蹙起的眉頭撫平下去,指尖仍在她眉目間流連,眸色漸漸暗下去,指尖無端繞上幾分深沉欲念。


    她沒了旁的退路,除了留在他身邊,再無容身之處。


    但換言之,隻要還在他身邊,天大地大,何處不可容身?


    有司景行在,她休養了沒幾日,身上的傷便好了個七七八八。唯獨一身筋脈,毀成那樣要一點點修補起來,無異於重塑。即便是司景行替她將筋脈通開,也須得耗上百年之久。


    司景行同她說這話時,語氣尋常,似是他們之間還有數千年歲月可渡。而百年,不過是彈指一瞬,來日方長。


    蘇漾卻隻怔了一怔——這身筋脈已無甚用處,她也等不了百年。


    可每回她這樣想,再對上司景行時,心底就有隱秘的愧疚感。他對她是不同的,她心知肚明,也正是因為知道這點,她才能一再借他的勢,才能利用這點不同,謀他的性命。


    她在這點上向來不願深想,隻是自欺欺人地想著,走一步算一步罷。


    自從那日離開清心宗後,司景行對她便愈發寬縱,完全放任著,就算她惹下什麽麻煩,也有他去收拾妥當。


    但蘇漾依舊謹慎了月餘。開春後,她才抽了個尋常午後,去尋了一趟神木。沒成想卻碰見了熟人。


    秦柯潛入東都山也不是頭一回,輕車熟路蟄伏在此地,日日在這附近徘徊——這兒是她大師兄出事的地方,她總有一天會再來,他隻要一直等著,總能等到她。


    他是從聽說蘇漾與清心宗恩斷義絕的時候來的,算來隻等了一月,竟比他預想的要短得多。


    神木底下的新芽已有寸高,但不算顯眼,掩在枯枝下,隻一點新綠。蘇漾蹲下身才瞧見,初時還以為自己是花了眼,忙不迭用手摘去那幾段枯枝——也正是在她的手觸到神木之時,神魂撕裂一般的痛感傳來的同時,神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芽生長,倏而竟已一片綠意。


    蘇漾受不住這道力,生生退了兩步,好容易將喉間翻騰的甜腥氣壓下去。


    她驟然起身,正琢磨著怎麽將神木藏起來——她的體質自然取不得神木,可如今神木複生,司景行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會發覺,留在此地太不安全。


    身後忽而有人叫了她一聲,聲音遲疑:“蘇漾?”


    蘇漾一僵,回身去看。


    秦柯穿了一身灰袍,見她轉過身來,竟一霎有些慌亂。


    蘇漾還記得他,玉成宗首席弟子,曾在冬陰節時闖過東都山。


    興許不止如此。她墮道那日,被人用清心宗的名頭騙出東都山,引司景行入陣,大概也同他脫不了幹係。


    但她眼下沒空同他糾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思及此,她當即轉身便要走。


    秦柯一時情急,幾步趕上來,抓住她手腕,“等等!”


    蘇漾步子一頓,瞥了一眼他的手,又抬眼看他。


    秦柯立馬鬆開手,局促地退開一步。


    他沒什麽惡意,甚至連初見時的殺意都沒有半分,看向她的目光裏倒盈滿了歉疚。


    蘇漾有幾分意外。那日她尚未墮道,他都對她無比厭惡,而她如今這副樣子,他竟未發作。


    秦柯將腰間佩劍解下,雙手奉於身前,低低俯身,“那日之事……錯全在我。我本隻是想借那些散修試探你在司景行心中地位幾何,可那日事發突然,我被纏住不得脫身,沒能趕過去,我不知道……他們竟然那樣對你。”


    “但無論如何,大錯已釀,是我被仇恨蒙蔽,連累你至此。你本……不該是這樣的。”


    “墮道是我自己選的。”


    “你若是徹底墮道,那日又怎麽會費心費力保下清心宗?這些事情,旁觀者清。”秦柯直直跪在她麵前,將劍高奉過頭頂,“不管怎麽說,那日是你救了我,我苟延殘喘至今,也無甚建樹。秦某這條命,願雙手奉上。”


    蘇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玉成宗隻留下你傳承心法,我不會傷你。再說,”她摸了摸那柄劍的劍鞘,笑起來,“我筋脈已廢,拿不得劍了。”


    但見秦柯依舊不肯起身,蘇漾心念一動,對他道:“你若是信得過我,我這有樁事,興許還得你來做。”


    玉成宗也是名門大派,玉成宗首席弟子,不會差到哪裏去。何況他對司景行恨之入骨,眼下她再沒有能信能用的人,由他來取神木,也算合適。


    蘇漾回魔宮時,懷裏揣了一朵扁竹花。


    她同秦柯交代妥當,看著秦柯將神木妥善收好,叫他等神木長成後製成匕首再拿回給她。兩人分別之際,他忽而拿出一朵扁竹花——蘇漾一眼便認出,這是三師叔花圃裏的那種花。三師叔的花都是精心培育過的,不染邪氣,同尋常花種不同。


    秦柯說是幼時隨師父去清心宗拜訪,師父替他討得的一把花種。玉成宗被司景行攻陷後,他偷偷回去看過一回,什麽都沒帶走,唯獨從滲了血的土裏,扒出了幾粒花種。養了許久,終於催開一朵。他同蘇漾道:“這花我用靈力溫養過,久開不敗,能留許久。畢竟是清心宗的花種,也算……留個念想。”


    於是她便接了過來。


    司景行回寢殿時,她正坐在書案邊,一手托著腮撐在案上出神。他隨意往案上一靠坐,將她攤開的那本書冊拿了過來翻了兩下。


    蘇漾回過神來,卻還不等她站起身,他便俯身湊過來,在她頸側輕嗅了兩下,而後停在她耳畔,一手按在她頸窩來回摩挲著,聲線低沉:“有花香氣。”


    蘇漾心中一凜,麵色卻自然得很,順勢勾住他,“興許是在哪沾上的,沒留意。”


    司景行就著她的姿勢將她抱到案上,鬆鬆圈在懷裏,“今日都做了什麽?”


    “做了這個。”蘇漾從乾坤袋裏翻出來一隻香囊,暗色金線勾紋,裏頭裝了剛調好的香,與安神香的氣味有些相似,香氣卻更沉一些,若隱若現著,存在感本不強,可偏生叫人忽視不得。


    司景行接過來,翻來覆去看了一圈便笑起來,“你自己做的?”


    那香囊針腳歪歪扭扭的,蹩腳得很,中間的祥雲紋樣甚至勾錯了。


    蘇漾也順著他的目光又審視了一圈香囊——若不是為了掩過她身上沾的花香氣,拿調香當幌子,她本不想這麽早將香囊給他的。這紋路,本可以再斟酌著改一改的。


    其實這隻香囊她已經斷斷續續繡了月餘——每每對他稍有些愧疚的時候,她就掏出來繡一繡——不可謂不用心。


    可她委實沒什麽天分在,繡得再認真,也隻能繡成這副樣子。


    不如還是再改一改。


    蘇漾探手去搶他手中香囊,“過些日子再給你。”


    司景行手一抬,她一搶搶空,整個人掛到他身上,轉頭時嘴唇恰恰擦過他唇角。


    司景行扣住她的腰,徑直吻了上去。在喘息的間隙,他將香囊懸在腰間,貼著她耳側低聲道:“不必再改了,這樣就很好。”


    他再度吻上來時,蘇漾看著他合上的雙眼,眸光閃爍。


    那隻香囊裏,她藏了一道用以偷聽的符咒。


    本是道傳音符,她琢磨了許多日子,才將符改好,又燃成灰燼,混進香料裏。


    他竟對那隻香囊毫無防備。


    司景行將她拉得更近了些,蘇漾閉上了雙眼。


    第48章


    夜色深沉,感知到懷裏的人熟睡下去,司景行緩緩睜開雙眼。


    她身上的,是扁竹花的香氣。花香很淡,混雜在香囊的沉沉香氣裏,更是微乎其微。倒真像是調香時,多染上了一味。隻一樣紕漏——那朵扁竹花的氣息一派純淨,不是東都山的水土養得出的。


    他的手撫過她的眉眼,順著一路向下,虛虛握在她咽喉處。她的脈搏在掌下躍動,時至今日,他對她的殺意早被她一點點磨去,於是他隻是蹭了蹭她的脖頸,而後又滑下來,停在她心口。


    他使了兩分力道,指尖按在她心口,看她在夢中不安地蹙起眉頭。


    她體內已有他不少精血,兩人的血脈交融在她體內,難分彼此。


    他還能再做些什麽,才能把她牢牢留在身邊?


    神魂交融?還是幹脆將她囚鎖此處,讓她再離不開半步?


    第二日天剛亮,蘇漾便被叫起來,迷迷糊糊換上衣裳,被司景行帶了出去。


    一直到進了那間陌生宮室,冷風一吹,她才清醒過來。宮室空曠,四麵圍著半透光的幕布,光線卻意外得充足,司景行扣著她的手,將她牽了進去。


    她踏入的那刻,耳邊似傳來萬人祝禱聲,四周幕布光線幾度變化,最終慢慢暗下去,陷入一片黑暗。蘇漾下意識緊了緊同司景行相扣的那隻手,下一刻手上卻一空——他抽出了手,不知去了哪兒。


    蘇漾謹慎停在原地,放開神識去探四周,可她神識不過剛剛放出去,眼前便陡然一亮——四下裏的幕布重新透出充足光線,上頭出現了一隻隻傀儡,約莫兩掌大小,雖無人在操縱,傀儡卻緊貼著幕布自顧自活動開。


    在光線盡頭,正上方一座神龕被打開,司景行站在神龕下,一手拎了一隻什麽——光線太昏沉,叫人看不真切——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他走到光裏那刹,半明半暗間,蘇漾才瞧清楚,他是一邊拿了一隻傀儡木偶——一隻男偶,一隻女偶,木偶尚沒有麵容,隻是穿著大紅衣袍,一派喜氣。


    直到此刻,蘇漾才發覺兩人今日皆是一襲暗紅裝束,這樣看起來,那對木偶雖沒有麵容,卻隱隱與他們有些相似感。


    幕布上的傀儡木偶仍演著戲,蘇漾看著幕布上的傀儡戲,司景行隻垂眸看著她。


    傀儡戲並不太連貫,蘇漾看了半晌,隻依稀看出嫁娶的意思,便抬眼望向司景行,猝不及防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出口的話便卡了殼:“這傀儡是結結結契的意思?”


    司景行沒有否認,隻眉一挑,突然說起傀儡來:“你知道最好的傀儡是怎麽做的麽?”


    不等蘇漾回答,他便接著道:“最好的傀儡,還是得用活人做。把她的神魂困於一隅,將傀儡絲一根根刺入靈府,便能操縱如木偶。”


    蘇漾一時沒跟上他的思路,看了一圈四周,“那這些?”


    “依東都山的傳統,結契前當選一對傀儡木偶,”他似笑非笑看著她,將那隻女偶放到她麵前,“供於神龕。”


    大婚當日結契,結契時以心頭血點化木偶,木偶便有了麵容,傀儡相合,神魂相交,自此便因果共淪。


    蘇漾微微一怔神,司景行隻伸手將木偶放在她眼前,分明並未催促她,可她仍是察覺出他視線中的壓迫感。


    她大概明白他方才提傀儡怎麽做才好是什麽意思了。


    她今日若是不接這木偶,便是不願同他結契的意思,他就算當場掐死她,她都不會太意外。


    蘇漾低頭看向那隻木偶。她本以為他是心血來潮,畢竟他這人做什麽事都隻憑興致慣了,倒真是少見他處心積慮去做什麽。


    可眼前這隻木偶做工精細,雕琢打磨皆是一等一的細致,連身上的婚服也是選了最好的料子,針腳細密,惟妙惟肖,比她縫的那隻香囊不知好了多少倍。這些瑣事自然不必他親自動手,可就算吩咐了傀儡師去做,要做得這樣精致,也還是需得一些時日的。


    蘇漾伸手接過木偶,明明他並未問她什麽問題,可她還是開口答了一聲:“好。”


    她隨他上前,將傀儡木偶供於神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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