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陽看著郎君錦袍汩汩,如謫仙般的人為了尋他家殿下, 竟然也願意如此屈尊降貴, 不顧形象, 心中緩緩流過一陣暖意,他不知道那暖意是什麽,隻知道雨中那個人是真心待殿下好的。


    “宋陽, 快, 去鎮國寺!”


    郎君踏著水花飛奔而來, 滂沱大雨裏,唯有他的發帶如同一團火,炙熱。


    宋陽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直到蘇揚舲收了傘他才想起伸出手將人拉了馬車,確認蘇揚舲坐好後,才讓馬夫揚起了韁繩。


    飛馳的馬蹄仿佛在溪流中穿行,揚起了層層水花,片刻後便隻剩下看不清的水煙漫在空氣中。


    雨大山路難行,車輪數次陷在泥濘裏,終於在天色完全黑下來前,來到了南山的鎮國寺外。


    蘇揚舲掀開車簾看著半山腰上的雄偉寺門,道:“去後山。”


    過了一會馬車依舊絲毫未動,宋陽撩開車簾,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流到了衣領裏,他有些為難地說:“主子,車夫說車子實在是走不動了。”


    蘇揚舲沒有在看他,一把抓住身邊的傘,彎著腰走了出來,他麵色蒼白,宋陽甚至在垂頭的瞬間看到了他指尖的抖動,隨行的烏墨慌著神從車子裏尋了一件冬日備用的披風,趕緊蓋在蘇揚舲的肩頭上。


    “你留在這裏。”蘇揚舲抓緊了披風,對著烏墨吩咐道:“拿著我的令牌去鎮國寺裏找些人,到後山來。”


    他的聲音如夾在風中的細雨。


    烏墨捏緊了手心裏的那塊令牌,看著蘇揚舲和宋陽的身影消失在林間,他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一頭鑽進了雨裏。


    宋陽一隻手攙扶著蘇揚舲的手臂,一隻手撥開被雨水折斷的樹枝,又看了看前路的漆黑,轉過頭對著蘇揚舲說:“主子,您確定衛質子在這邊?”


    蘇揚舲一腳踏在泥水裏,艱難的又拔了出來,緩緩的搖搖頭,道:“藥鋪老板隻說他可能到重嬰山來了。”


    “質子來這裏幹什麽?”宋陽將擋路的斷樹枝撥開,疑惑地問。


    “尋藥。”


    蘇揚舲壓下心中的不安,努力的向著山下走,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本就荒蕪的林子裏,又被大雨衝刷,時不時還有山上流下的泥漿水流,他們帶著馬燈也熄滅了,就在這片黑暗裏一點點摸索。


    林間的雨聲漸漸小了起來。


    “宋陽,喊衛質子,發出聲音讓他知道我們在找他。”


    宋陽應了一聲之後,便開始「衛質子」的喚著,他的聲音粗獷深沉,在林間與雨聲一起回蕩。


    “衛南尋!”蘇揚舲心亂如麻,他焦急的呼喚著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若是衛南尋出了什麽差錯,他該怎麽辦。仰起頭,看著山的輪廓越來與濃重,到底是什麽的藥你這麽著急來尋找?


    藥鋪的掌櫃說上午時確實有兩個人來到他的鋪子裏,一個戴著兜帽身形高瘦,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手裏拿著一柄長劍,動不動就嚇唬人。


    他們問了一種藥,掌櫃說是從前聽老人說過在鎮國寺後麵的南山上尋到過,兩個人聽完就匆匆離開。


    “那個公子相貌俊美,就像是畫裏走出來的般……”


    隻這一句話,蘇揚舲便肯定這個人一定是衛南尋。


    “衛南尋……”


    夜風夾著斜雨吹透了他的衣衫,心亂如麻,恨自己能力有限,恨自己不能將這座山反過來……


    每一寸神經都被捏的緊緊的,蘇揚舲發了瘋似的在林間呼喚著他的名字。


    為什麽要把他一個人留在車裏?


    為什麽要把這個目不能視物的人丟在車裏?


    衛南尋你到底在哪裏?


    他說這紅色的發帶能帶來好運,他說把自己的好運都給了蘇揚舲,此時此刻發帶飄揚,能帶著蘇揚舲找到他嗎?


    ——


    “殿下,這裏有個木屋,我們進去先躲一會雨?”


    尹川兩隻手抱著傘,咬著牙頂著愈刮愈大的風,雨點就像拳頭那麽大使勁的砸了下來。


    衛南尋遙遙向著山頂望了一眼,手不自覺攥緊。


    昨夜他收到了襄王的密函,其中提到蘇揚舲所中之毒名為「陰霄」,此毒無色無味但是卻不能溶於水中,一般是放在房間的熏香裏,等到中毒者察覺時毒以深入肺腑,雖不會頃刻要了人的性命,但是此人之後餘生便是渾渾噩噩的一個病人。


    雨水瓢潑而至,再難前行半步,二人無奈躲進了木屋裏,幸而這木屋雖然簡陋但是東西倒是齊全,可能是上山狩獵的村民所建的臨時落腳處。


    尹川生好了火堆,將衛南尋的外衣掛在竹竿上,一隻手搭著竹竿認真的烤著,嘴角卻忍不住鼓了起來,抱怨道:“殿下何苦給那個草包尋藥?這不是折騰自己嗎?那個草包的死活關您什麽事兒啊?”


    話剛說完,他就覺得兩道如刀的目光射了過來,危險至極,趕緊閉上了嘴巴。


    他就想不通,那個草包到底哪裏好,除了那張臉長得好看點還有什麽地方能拿得出手嗎?要文不能文,要武更是不能武,怕是看見殺人流血就能瞬間嚇暈過去吧。


    不過,那次麵對那個叫廣地的人的屍體,似乎他也就是臉色更白了一些,倒是沒有暈。


    尹川偷偷看了看衛南尋一眼,隻見他容色冷峻,微微敞開的衣領上還掛著水珠,手指捏著一根竹竿,機械撥弄著地上的火堆。


    整個人就寫著兩個字,不悅。


    外麵的雨勢越來越大,天色也逐漸黯淡下來,黑色的烏雲仿佛就壓在不遠處的山頂上。


    “這什麽鬼天氣?才三月就下這麽大的雨!”尹川決定將話題從四皇子身上引到天氣上,以免再惹殿下不高興,“每年這時候在咱們桑幹川,都是最好的季節,那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比這破地方好多了。”


    尹川一邊說一邊用眼角偷偷瞄衛南尋,見他麵色緩和下來,開口道:“會帶你們回桑幹川的。”


    火苗劈裏啪啦的響著,終於有了一些溫度,尹川看著眼前的柴火因高溫逐漸變形,又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想著今夜大約是不能下山了。


    於是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什麽柔軟的東西,給衛南尋鋪在地上過夜。


    衛南尋忽然站了起來,站在窗子前麵,他將窗推了上去,整個人矗立在那裏,麵色繃緊,就連唇瓣都有一些微微顫抖。


    尹川看著他的臉色一點一點蒼白下去,以為是冷得,剛想開口去勸關窗戶,卻聽到衛南尋的聲音:


    “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尹川大步走了過去,靠在窗戶前豎起耳朵努力聽了又聽,除了雨水拍打的聲音,再也什麽也聽不到,他搖了搖頭道:“尹川沒聽到什麽聲音……”


    衛南尋眉頭微凝,下頜揚起,又站了一會,那雙目不能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他急促的走到門口,推開門,就那麽不管不顧的衝進雨裏。


    “是他。”


    “他來尋我了。”


    第44章


    ◇


    你的事,一日也耽誤不得


    雨後的山林彷如個多手多腳的怪獸, 就算是個正常人也很難在其中行走,更何況是衛南尋這樣一個目不能視的人。


    尹川雖然平時孩子氣多了些,但是此刻看到衛南尋這般模樣,也忍不住心疼, 從背後攬住他的肩膀, 哀聲苦求:“殿下, 您就在這裏等著行嗎?讓尹川去找, 尹川手腳利索, 一定能找到……”


    “四皇子。”


    這最後幾個字, 他說的咬牙切齒,恨不得嚼碎了咽在肚子裏。


    若說有什麽能讓尹川高看蘇揚舲一眼, 那確實是聽到山下林間傳來的時有時無的呼喊聲, 仍誰在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黑夜裏, 情感上也會變得脆弱容易波動。


    衛南尋幾近顫抖的身子頓住在樹枝之間, 暴雨已經將樹枝上新冒出的嫩葉子打得殘缺不堪, 但就在這破敗中, 竟也有幾片新葉傲然掛在那裏, 任風吹任雨打, 屹立不敗。


    他思索了一會,極淡的點點頭, 直到聽著尹川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才伸出手指, 去撫摸枝間那幾片殘葉,看不清隻能用雙手去感歎生命的無常和善變。


    衛南尋想起襄王信中的那幾句提醒的話:薑,病久已, 汝需添柴加火, 使病深, 病深則會爛矣。


    王朝的崩塌都是從內而爛。


    衛南尋忍受屈辱來薑國為質,要的就是給大薑的病在添些柴加點火,就讓他們爛的徹底。那些欺負過、陷害過、傷害過蘇揚舲的人,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啪嗒」一聲,血珠落在手腕上,剛才的橫衝直撞眉間被樹枝劃了一道傷口,衛南尋緩緩抬起手,蒼白的唇瓣輕啟,舌尖微微一卷將血珠舔舐幹淨。


    原本的含靈仙姿因這一點血氣便墜入了魔道。


    溫和太久,好像被人遺忘了他嗜血的本性。


    ——


    蘇揚舲找到木屋時,雨已經完全停了,閃爍的篝火映在木窗上,搖搖晃晃,流光熠熠。


    他拖著狼狽的身子推開了木屋的門。


    衛南尋那張蒼白的臉,映在跳耀的火苗之上,眉心一點暗色的幹涸血痕,彷如仙君的印記那般灼灼耀眼,輕輕挑起的眼尾暈了一點紅,唯有那雙眼睛裏,漆漆黑黑的透著清澈。


    他隻穿了一身裏衣,單薄而輕盈,將他精瘦的身材勾勒的剛剛好,那些肌肉在白衣下若隱若現,勾著人忍不住肖想裏麵該是怎樣一片美好的景致!


    蘇揚舲就這樣望著衛南尋,隻覺得整個世界都黯然失色,他每往前走一步,眼裏的喜悅便鮮活了一分。


    不過才兩個月左右,那個他懼怕而又欣賞的衛質子,不知什麽時候竟成了如此令人想要靠近的誘人模樣。


    “衛南尋。”


    跳動的火苗裏,衛南尋極淡的笑了笑,“嗯。”


    宋陽將蘇揚舲濕漉漉的披風和外衣褪了下來,學者樣子尋了一根手腕粗的竹竿,套了上去,放到火堆旁邊去烘著。


    蘇揚舲湊到衛南尋身邊,狀似無意的往他身邊靠了靠,坐下抱住自己的雙膝,問道:“到底是什麽讓你冒著這樣的大雨來尋?”


    他的眼裏滿是委屈和擔心,到底什麽藥對衛南尋來說如此重要?又是要將這藥送給誰呢?


    可惜衛南尋卻看不見。


    “舲兒不是知道了嗎?”衛南尋半側著臉,清冷的臉上掛著意味難懂的笑容,“你問了藥鋪掌櫃,猜到了我的行蹤,不是嗎?”


    黑沉沉的眼睛裏透著小小的火苗,一跳一跳仿佛能跳進人的心裏。


    蘇揚舲望著那跳躍的火苗,恨不能將人狠狠抱進懷裏,猜到他還在為上午的事情置氣,蘇揚舲垂下頭一把拽住衛南尋的衣角晃了晃,低聲道:“她隻是暫住在後院,我以後不會見她了。”


    “為何不見?你們是有婚約的,你早晚是要把她娶進門的。”


    蘇揚舲搖頭,“我不會娶她,這輩子都不會的,我會去找父皇將這門婚約退了。”


    “你心裏沒她?”


    蘇揚舲再次搖頭,歎氣。


    一開始他也以為自己會喜歡這樣明媚的女子,笑得像晨起的日出,燦爛而美好,獨立又美麗。


    可是深陷泥沼時,他才知道,他喜歡的是受辱時忍辱不驚,受挫時沉穩勇敢的人。


    是他身邊這個恨他入骨的人。


    蘇揚舲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膝,濕透的衣裳讓他已經要被凍僵了,他知道哪怕再耽誤一刻,自己可能就要失溫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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