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揚舲心裏不願意,身子更是舍不得,但沒有辦法隻好起身走了出去,跟著小內侍往薑帝的轎輦走。


    一邊走他一邊想,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問清楚。


    薑帝的轎輦華貴無比,有榻還有床,蘇揚舲一鑽進去,就看見了捆在角落裏的珹王。


    注意到他的目光,薑帝睨了珹王一眼,道:“既然他這麽惦記朕這皇位,那便讓他時時刻刻陪著朕,好也讓他知道知道,一國之君整日裏都做些什麽。”


    珹王的兩條胳膊還沒被接上,蔫搭搭的垂著,就像他此刻的人一般,毫無精神。


    薑帝讓蘇揚舲坐在榻上,將小桌子上的茶點向他推了推,才說道:“舲兒,這次護駕,你與星熠功勞最大。”


    蘇揚舲拱手一禮:“兒臣不敢領功,兒臣一沒有親上戰場抵禦叛軍,二沒有冒死去找援軍,何功之有?”


    “朕有眼睛會自己看,朕說你有功,你就有功,懂了嗎?”薑帝顯得十分疲憊,隻說了幾句話就斜靠側躺在床上了,“今日朕叫你來,是有一件事要與你說。”


    薑帝半閉著眼眸,說話也比從前少了幾分架勢。


    “朕這幾日看著,你與那景國質子關係甚好,可是?”


    蘇揚舲沒有想到薑帝會問他這個,先怔了怔,而後蒼白的臉上泛了些粉紅,道:“是。”


    一時間,轎輦中寂靜無比。


    薑帝睜開眼睛,側過臉盯著他看了一會,“宮中人人都說朕最是寵愛寶禧妃,先皇後走後,也有流言說朕會立寶禧妃為皇後,所以那段時間寶禧妃在宮裏真可謂是風頭正盛一時無兩。可是最後,朕卻立了你母妃為後,你知道是為何嗎?”


    蘇揚舲看了薑帝一眼,將桌案上的熱茶遞了過去,道:“兒臣知道,母後賢仁,名聲頗好,還育有成年的皇子。”


    他其實知道薑帝是什麽意思,但是他並不想說出來。


    薑帝麵色發灰,精神也很萎靡,他搖了搖頭,“不是,都不是,其實朕立誰當皇後都可以,唯獨不能立寶禧妃,朕知道舲兒你知道朕說這番話是什麽意思,朕也不是想敲打你,而隻是想提醒你,衛南尋確實很好,可是你和他越好,朕越覺得不安。”


    蘇揚舲當然聽懂了薑帝想表達什麽,可偏偏這些都不是他想聽得,也是他害怕聽見和麵對的事情。


    “你退下吧,朕有些倦了。”


    “是,兒臣告退。”


    蘇揚舲下了車,天氣很好,他怔怔地在馬車旁邊站了一會兒,他看見蘇星熠騎著紅棕色高頭駿馬向著他這裏過來,他也向車尾走,去迎迎蘇星熠,然而經過車窗時,他卻聽見車廂裏麵傳來一陣說話的聲音。


    見四周無人,蘇揚舲鬼使神差的停住了腳步。


    他對著漸漸走進了蘇星熠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車裏,薑帝問道:“你說北遼在嘉陵關囤兵十萬?他們是何意?”


    另一個聲音道:“一開始,囤兵是直指景國的,但是……現在的情況臣不敢妄加揣測。”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們一開始的所謂的結盟,就是想讓我們放鬆警惕?然後在我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擊即中?”


    “臣不知,亦不敢妄加揣測。但臣覺得我們必須也在嘉陵關囤兵。陛下盡早派一位皇子去嘉陵關鎮守,也好隨機應變。”


    “朕知道了,容朕再想想。你退下吧。”


    ……


    蘇星熠從馬上跳下來,剛想說話,就被蘇揚舲一把拉到了車尾。


    他悄悄側頭去看,那個與薑帝說話的人,可惜隻看了個背影。


    直到他們從車後又繞了很遠,他才跟蘇星熠說:“星熠,父皇是怎麽處理北遼使團那幾個人的?”


    蘇星熠撓了撓腦後,恍然道:“是讓江統領護送他們去花萼樓,還吩咐護城軍加強附近巡查。”


    “這樣啊、”蘇揚舲心裏發慌,他總覺得薑帝叫他來這一趟一定是另有所之意,“你這幾天有沒有聽父皇提起怎麽安排你?策南軍怎麽辦?是就地屯營還是要回南疆?”


    蘇星熠往皇帝的轎輦看了一眼,道:“父皇說要我去兵部曆練一番,至於策南軍他則說另有他用,暫時先並入雲中郡的京防營管理。”


    “何用?”


    “父皇沒說,我也沒問。”


    蘇星熠看著他的臉色,就知他心情不好,猜測的問道:“四哥,你剛剛從父皇轎輦裏下來,父皇可跟你說了些什麽?我看你臉色發白,十分不好。”


    第92章


    ◇


    不對


    蘇揚舲天生一副風流俊美的柔弱模樣, 加之此刻憂思過甚臉色灰白,讓他更顯得病歪歪。


    蘇星熠見與他說話也能讓他心思浮遊,便扯他衣袖,遞了個關切的眼神。


    “四哥, 你總是如此這般魂不守舍, 到叫我放心不下了, 如今危機已解, 盛京城內也有江統領先行予以穩定和安撫, 怎麽你反而心事更重了呢?”


    蘇揚舲略一沉吟,“隻怕我們這位父皇的心思沒有那麽簡單。”


    從前在電視劇上看到無論是多麽英明神武的皇帝,到了晚年總會對權臣和皇子有所忌憚和猜忌, 他還覺得這是杜撰的成分過重了, 現在自己身臨其境, 思及剛剛薑帝的神色以及話中試探之意, 才覺得自己當年冤枉了那些編劇。


    “父皇?四哥你別跟我打啞謎了, 我怎麽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呢?”


    蘇星熠一向是單純簡單的純良心思, 對於朝廷中的爾虞我詐陰詭之事毫無一點涉及, 有時候蘇揚舲也很好奇, 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原身把這個弟弟保護的太好了,才會讓他的性格是這個樣子。


    “父皇問我, 可否知曉為何當日會立母後為繼任皇後, 為何不是他最寵愛的寶禧妃。”


    他二人一邊往蘇揚舲的轎輦走, 一邊繼續說話,眼見著時辰將至,車隊要啟程了, 他們又閃到了車隊的一旁, 幹脆等著轎輦過來直接上去, 也省得再多走幾步路。


    “四哥如何回答?”


    蘇揚舲冷笑道:“這答案如此明顯,父皇本就沒打算讓我回答,其實他想說寶禧妃是北遼人,而我的母妃則是薑國人,雖然出身不高,身份也並不尊貴,但是卻也因此而省去了外戚之危險。”


    “其實父皇是在敲打你,你的夫人始終是景國人,是嗎?”


    這次連蘇星熠都明白薑帝所言其中之意了,他扯了扯蘇揚舲的衣角,安慰道:“四哥,也許父皇隻是對衛質子的身份有所忌憚才會說這些話,你也不必太過於放在心上,前兩日聽說你在寶華殿裏一直發燒,等進了盛京城裏還是先找大夫好好看病再說。”


    四目相對,蘇揚舲靜默無言,隻好拍了拍蘇星熠的肩膀。


    他看見自己的轎輦已經近了,轉換話題道:“五弟,那日在殿上我看亭畔多半對你已然心動,這幾日你不在她也非常擔心,你們的事情就不要再耽擱了,早日跟父皇提親,趁著你現在有功在身,莫要錯過這個機會。”


    蘇星熠點點頭,將蘇揚舲送上了轎輦,臨尾擺擺手又道:“四哥,等我安頓好,去你府上吃酒。”


    清茶的熱氣氤氳了蘇揚舲的臉頰。


    他緩緩捧起茶杯啜了一口,又兀自看著茶盞裏漂浮的一片茶葉開始出神。


    經過上次他的一番折騰,按說薑帝已經放棄了讓他再娶王妃的心思,那今日這些說辭又是為了什麽呢?隻是想提醒他衛南尋是景國人,始終無法與他一心?


    而且,照他們剛才的那些對話來看,薑帝已經對與北遼結盟之事起了異心,怕不會過太久,這結盟也就會不歡而散了。


    說是結盟,不過是看景國內鬥之後邊關少了十萬兵力,想趁火打劫,借此機會滅了景國,然後這兩國再分食景國的國土錢財罷了。


    所以……難道薑帝真正的意圖是想試探他,要是薑國與景國開戰,他和衛南尋的態度是什麽樣子嗎?


    但是,一旦兩國真的開戰,會不會先拿質子祭戰旗?


    蘇揚舲越想越後怕,好好的一杯熱茶愣是在他手裏握得涼透了。


    一時間,他才知道自己好像錯過了開口的最好機會。


    好像自己在那幾日積極地表現,都成了最大的笑話,不就是想去討好一下薑帝,讓他放過自己,為什麽就那麽難?


    “舲兒?我說的話你記住了嗎?”


    “啊?”


    猛地回神,手裏杯盞中的茶水濺了出來,灑得他滿手都是。


    “啊什麽?”衛南尋遞來帕子,幫他把手上的茶汁擦拭幹淨,又說:“我剛才是想問你,薑帝找你過去何事?”


    蘇揚舲不知該如何回答,拉著他的手,剛想說話時卻聽見肚子裏咕嚕嚕的叫了起來。


    兩個人麵麵相覷,蘇揚舲一垂頭,靠在衛南尋的肩膀上,懶洋洋的道:“南尋,我好像餓了。”


    “你知道你自己早膳吃了多少東西嗎?”衛南尋戳了戳他的腦門,掰著手指頭數起來,“兩個肉包子,兩塊涼糕,一塊芙蓉糕,一碗甜酪乳,一碗綠豆百合粥……”


    “有那麽多嗎?你是不是記錯拉?”


    “明天啊,我給你拿紙筆記下來,看你還認不認?!”


    衛南尋將人拉近自己腿上躺著,輕笑著。


    蘇揚舲覺得格外舒服,就閉上了眼睛,將臉埋進他的小腹處,感歎:“衛質子好生小氣,吃幾口飯都能記得如此清楚!”


    他一邊說話,一邊將熱氣往他身上吐,濕濕熱熱的熏得人難受,衛南尋捏了捏他的臉蛋,道:“我哪是小氣,我是擔心你吃多了又要不舒服吐了,不知道的人以為咱們四皇子像個有孕的夫人一般,孕吐了呢!”


    哎呀,你別說還真是挺像的。


    蘇揚舲掙開捏住下巴的手指,“呸,我是男子,怎麽有孕?”


    衛南尋挑了挑眉,略一思索沉聲道:“我早年在襄王府裏看過一本奇書,講的便是東海之外的柳洋國,他們那邊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還有一種男子,樣貌體態都與尋常男子無異,卻可以像女子那般有孕生子,倒是很神奇了。”


    蘇揚舲狠狠掐了衛南尋腰上嫩肉一下,道:“南尋身為景國太子,不看經世治國、雄才策略,反而看那些什麽胡編亂造的書,比我這個四皇子還要荒唐幾分呢!”


    “此書並非胡編亂造,是晉朝法師六次東渡後寫下的所見所聞,雖然聽起來有些怪誕,但是世界之大不可不信。”


    好吧,蘇揚舲承認是自己見識淺薄了。


    蘇揚舲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反正男子能有孕他是不信的,這種事對於他這個現代穿書而來的人來說,實在是顛覆所有認知,不過也沒必要為此爭執,正像衛南尋所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是是是,我們衛質子朝經暮史、案盈幾堆,我是難以望其項背的,自歎不如啊自歎不如。”


    衛南尋氣鼓鼓的戳戳他的臉頰,笑道:“我們舲兒這些個詞用的真可是又多又準確啊,還說什麽自歎不如啊!”


    蘇揚舲順勢扭捏了下,又往他腹部哈著熱氣,鑽到一個舒服的姿勢,這才不動了,兩個人又調侃幾句,躺著躺著,他就覺得睡意朦朧。


    “我一直忘了問你,被我娶回家,你可有覺得委屈過啊?”


    話剛問完,還沒聽到回複,他就沒撐住睡著了。


    車隊已經漸漸出了西山,成片的草場連綿不絕,外麵的氣息也逐漸變得清新起來,再也不是濃重的血腥之味。


    那一場叛變,最終也會被掩埋在茫茫青草之間,無人在記得,隻會有史官機械的寫上寥寥數個字,而那些血灑沙場的將士,最終也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們的姓名。


    風,從窗隙之間透了進來,吹進眼睛裏,濕了眼眶紅了眼尾。


    桑幹川外十萬將士的名字,又有誰還會記得?


    若是連他都不能為他們報仇雪恨、翻案正名,謀逆的罪名也將會世世代代扣在那些曾為國盡忠的人身上,壓得他們化成白骨也不能釋懷。


    衛南尋從沒像現在這樣,這麽清楚地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戰爭。


    自小到大,他參與的每一場戰場,都是為了抵禦外敵,都是為了保家衛國,他劍下的每一個亡魂,都是試圖覬覦他們國土的敵人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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