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秦王破陣樂》


    第94章


    ◇


    有客


    蘇寧宴心裏最後一點希望也被生生掐滅, 薑帝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回到了正座上,他麵色沉如水,一雙狹長的眼睛黑涼涼的。


    整個廳裏的氛圍就像是剛下了一場料峭寒雨,每個人都噤若寒蟬, 等待著薑帝最後的宣判。


    良久, 薑帝端了茶, 用蓋子慢慢抹抹杯沿, 道:“魏宋仁策反謀逆, 朕念其服侍多年盡心竭力, 賜杖殺,五原軍統帥曹意遠, 勾結宦臣謀逆造反, 梟首示眾, 將其頭顱懸掛於高杆之上, 其身剁其如碎泥, 分六軍統帥。”


    蘇寧宴抖著軟了下去, 驚恐的去看薑帝。


    薑帝緩緩伸出一隻手, 指著蘇寧宴, 道:“至於你!珹王蘇寧宴已具反心,賜宗室除名, 貶為庶人, 囚之於洛陽, 終生不放。”


    薑帝終是給自己的兒子最後一點尊嚴,沒有下殺手,其實蘇揚舲知道薑帝並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皇帝, 甚至有一些帝王不該有的仁慈和優柔, 這也為他日後沒有及時立儲埋下了禍根。


    宣告完這一切, 薑帝似乎是真的更累了,他掃了一眼地下跪得齊刷刷的幾個兒子,頭更疼了,一揮手指了指蘇星熠,道:“老五,平叛中你功勞最高,此次謀逆之事朕便全權交予你負責,莫要叫朕失望。”


    說完,便不耐煩的讓這幾個人都下去了。


    退出正堂之後,蘇陸銘便先推著三皇子離開了,隻剩下老二、老四和老五。


    蘇雲杪淡淡的笑笑,拍了拍蘇星熠的肩膀,道:“五弟果然是長大了,已經能幫父皇分憂了。”


    蘇星熠還沒說話,倒是蘇揚舲先開了口,道:“二哥,我與五弟還有些事要說,就不跟二哥在此閑聊了。”


    眼見著蘇雲杪的笑容散了去,蘇揚舲也懶得與他在周旋,便拉著蘇星熠往右側大步離開了。


    直到看不見身影,蘇星熠才轉過頭,正好對上蘇揚舲的目光,問道:“四哥,我見這次回來之後,你與二哥的關係與往日又不同了,怎麽?”


    蘇揚舲撫了撫鬢間滑下的幾根發絲,道:“不是我怎麽了,是他怎麽了。好了,不說他了,你來我屋裏坐坐吧,我有話想對你說。”


    “好。”蘇星熠大喇喇的笑著,聲音沉厚而有活力,與病歪歪瘦弱的蘇揚舲形成鮮明對比,隨即又親親熱熱的攬住蘇揚舲的肩背往前走。


    “四哥現在好瘦啊,我還記得以前咱倆一起練劍時,你仿佛胳膊還要比我更粗了一些呢!”


    “你記錯了,我一直比你瘦。”


    蘇星熠想了想,不信,眉尖微蹙:“不對,你就是以前胳膊比我的粗,腰也比我的粗,才不是現在這般細細弱弱的,連個劍都拎不起來。”


    “我不僅拎得起來劍,還能砍人,你要不信就試試?”


    蘇星熠說不過蘇揚舲,就像小時候那樣哈他的癢,就這樣兩個人嬉笑著走進了房間。


    衛南尋早就讓人備好了晚膳,雖然並沒有提前知道蘇星熠也會來,但是也就是加了一雙碗筷酒杯的事兒,便吩咐那從行宮帶回來的小內侍和玉去準備。


    允樂看著和玉人很機靈,便請蘇揚舲將此人帶在身邊,畢竟樺霧府裏隻有烏墨一個內侍,總是人手不夠的,蘇揚舲為人又很謹慎,自從出了廣地那件事之後,便再也不肯隨便讓人進府裏了。


    蘇星熠沒吃一口菜卻先飲了杯酒,喝完之後還吧嗒吧嗒嘴,道:“這酒太甜,不及四哥府上的扶華酒,不夠辣不夠味兒。”


    蘇揚舲也淺淺抿了一口,笑道:“我倒覺得味道剛剛好,綿中帶著甘甜,酒香撲鼻,是好酒。”喝完,他看了看衛南尋,道:“南尋說呢?”


    “我覺得五皇子說得對,不夠辣。”衛南尋飲了一杯,忍不住露出戲謔的笑意。


    他看著蘇揚舲綻出的這個桃花流水般的笑意,胸口又忍不住波濤洶湧起來,輕輕道:“舲兒隻吃這一杯酒就好了,不能再多飲。”


    蘇揚舲點點頭,笑:“自然不敢多飲酒,否則又該惡心想吐了。”


    蘇星熠又與衛南尋飲了一杯,道:“衛質子在行宮的英勇之事,我可都聽說了,那些個禁軍將士沒一人不服氣的,都說隻要看見衛質子的身影立在那裏,他們好像就滿是用不完的力氣,衛質子你可是有什麽不外傳的手段,教教弟弟吧。”


    男子之間本就是以武力來征服對方的,衛南尋英勇無比,自然讓蘇星熠心悅誠服。


    他倒是會甜言蜜語,上來就說自己是弟弟,話語之間已然把衛南尋當成了和他哥哥一樣的尊敬。


    衛南尋道:“手段沒有,不過是因為身後有要拚命守護的人罷了。”


    蘇星熠感覺沒討到手段,反而吃了一大把狗糧,噎得慌。


    他吐吐舌頭,又喝了口酒,隻好轉向蘇揚舲問道:“四哥,你不是說叫我來有事要說?什麽事啊!?”


    總不會就是看著兩個人你儂我儂吧?


    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過,蘇星熠此時此刻倒是第一次覺得,他四哥跟這個景國還是很般配的。


    不管男女,相愛就好了。


    就是他四哥臉色實在不好。


    蘇揚舲倒是不著急,先是吃了些東西,肚子填了個半飽,臉頰上散出病態的殷紅,這才放下筷子,又讓旁邊侍候的和玉出去關上房門,當房門擋住屋內的燭火時,他才緩緩道:“星熠,你想要那個至尊之位嗎?”


    蘇星熠一口濁酒噴了出來,汙了半張桌子上的飯菜,衛南尋這才明白他剛才為何要拚命先吃飯的原因了。


    “四哥,你在說什麽呢?!”


    這是能拿出來明著討論的嗎?


    “我說,蘇星熠,你想要那個至尊之位嗎?”蘇揚舲雙手擺在桌子上,十分認真,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蘇星熠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銅鈴大的眼睛眨了又眨,最後才明白他的四哥並非在開玩笑,於是收回下巴,垂下頭道:“四哥別跟我開玩笑了,那個位置怎麽也輪不到我來坐。”


    蘇揚舲瞪了他一眼,恨他不爭氣,道:“輪不輪得到,不是你說的算,你隻說你想不想要?”


    衛南尋被他的樣子逗笑了,說:“舲兒,你這個樣子會把五皇子嚇到的,好好說話。”


    蘇揚舲便聽話的軟了下,站起來打開門吩咐和玉將飯食端下去,換上茶點,直到茶點都擺放整齊了,門再次被關上,蘇揚舲才小心謹慎的說道:“星熠,這個皇位四哥幫你,好不好?”


    蘇星熠還沒有從這份震撼中恢複過來,眼神迷離,仿佛在聽他四哥說的醉話一般,道:“四哥,為何是我?二哥還有你自己不都比我強嗎?你個二哥都是母後的嫡子,繼承大統才是正確的事情,而我,這個庶子又有資格去肖想這些呢?”


    “星熠,我知道你心思純良不適合奪嫡這條凶險的路,但是,四哥必須拜托你,也隻能是你。”


    隻有蘇星熠上位,才能放過他,才能讓他和衛南尋去做一對神仙伴侶,遠離盛京城的風風雨雨。


    蘇揚舲這個想法自從那日老五帶著援軍趕來時就有了,今日在大殿上更加堅定。


    必須是蘇星熠,也隻能是他。


    蘇星熠的濃眉緊緊皺著,也不知是在想什麽,忽而仰天長笑,笑過之後目中卻是一片悲愴之色,他的臉上每個表情都被無限放大,等了很久,終於一字一句地問道:“四哥,你沒在跟我開玩笑對嗎?”


    作為一個皇子,即便不受寵愛,要說對那個至尊之位毫無覬覦之心,那一定是騙人的,但是蘇星熠確實沒有把能登上皇位當成他最重要的目標。


    “我今日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深思熟慮的,星熠,我不想瞞你,你也知道我對那個皇位根本沒有心思。


    而且我跟南尋的身份都很特殊,他是景國的廢太子,他身上背負著萬萬將士的血海深仇,這個仇我們是一定要報的,你也是征戰過沙場的,你應該懂他的心思。”


    蘇星熠暗暗捏緊了手心,他也曾聽說過景國內的那一場變故,若是他……他不敢想,看向衛南尋的目光更是多了幾分敬畏。


    “我隻想跟南尋一起報仇雪恨,然後雙雙歸隱與田間,不問朝堂不問世事,我不想讓世俗的眼光再來限製我們的感情,星熠,求你幫幫我吧。”


    “四哥,我還有一個問題。”蘇星熠抿住嘴唇,慎重的開始深思。


    這個事情對他而言依然是太不可思議,但他感受得到蘇揚舲的態度又十分認真,那麽他也隻有一個疑問了。


    “為何不是二哥?”


    說起來,蘇揚舲應該跟蘇雲杪更親近一些,而且這個事情如果是蘇雲杪去辦,不是更容易嗎?畢竟他是所有人心目中的賢王啊。


    “因為,他已經不是當初的二哥了。”蘇揚舲端起那一碗鬆子芡實棗粥,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那樣子仿佛風輕雲淡。


    但是目光裏確有寒光數數,讓人不寒而栗,“若不是他與我這個身子還有些血緣之親,我早就恨不得殺了他。”


    “四哥!”蘇星熠突然起身,謹慎的向外看了看,麵色也沉了下來。


    他雖然心思單純,卻也不是個愚蠢的人,自然也聽說了當日衛質子從大理寺監出來時,他四哥的臉色如死灰一般的事情,早就傳遍了。


    “放心吧,星熠隻要他不再為難我們,我就不會對他起了殺心。”蘇揚舲的語氣顯得有些疲倦,大約是吃完之後又開始困倦了,眼皮似合非合的,“你好好想想我今日說的話,這幾日我便會送你一份大禮,算是對你凱旋而歸的賀禮吧。”


    說完他就徹底閉上了雙眼,身子向後仰靠,一副懶洋洋馬上就能入睡的樣子。


    蘇星熠便也知道自己該走了,起身告辭後推門而出。


    房間內的燭火熄滅,隻有細弱的耳畔低語。


    “舲兒,你想好了?要輔助五皇子上位?”


    “想好了,這也是我唯一的選擇不是嗎?三皇子身有殘疾,七皇子年紀尚小,也隻有星熠我能儀仗了,他有軍功在身,除了出身差了一些,其他也還算不錯,不是嗎?”


    衛南尋幫他把長發散開,輕輕落在枕邊,才道:“若是他與陳亭畔的婚事能成,又多一份勢力,倒也勉強能看。”


    “唔,我好困啊。”枕上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微微轉動,就連那雙眸子都清澈無比。


    像是安了什麽自動巡航器一般,蘇揚舲的腦袋總是能熟練的找到最柔軟的地方,靠著最舒服,還能讓人安睡。


    “你這麽貪睡我總是不放心,等明日回了盛京城,一定要給你尋個大夫好好診治。”


    夜色之下,蘇揚舲的睫毛顫了顫,隨即鑽得更深了幾分之後,就沉沉的睡去了。


    衛南尋就這樣望著蘇揚舲,他心裏想,等到一切都結束了,等到他的眼睛完全好了,一定要重新辦個婚禮,拜天地,夫妻對拜,把那些沒有完成的禮儀都重新補一遍,然後親眼看著他穿上美美的嫁衣。


    哦,對了,這一次一定要讓蘇揚舲戴上紅蓋頭。


    這件事也是很重要的,一定不能再亂了。


    “有你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每一天都是極好的日子。”


    第二日出發的極早,本來這京郊的驛站就離盛京城並不遠了,再加上出發的早,不到晌午,浩浩蕩蕩的隊伍便進了盛京城的大門。


    護城軍恭恭敬敬的列兩隊跪迎,而那些沒有資格去西山行宮的官員們,也是一早便得了消息,跪在城門口的一片空地上,等著聖駕回鑾。


    蘇星熠策馬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他戰功赫赫,加之又在這次圍剿叛軍的行動上,占得先機,成為了最大的功臣,現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五皇子已然不是曾經那個寂寂無名之輩,而他所親帥的策南軍,也成為了大薑之中最讓人放心的一支隊伍。


    隊伍行駛到空地前,蘇星熠從馬上下來,撫了撫馬身,按照薑國禮製,戰馬不得入盛京城內,在京城門口,便會有專人將馬兒牽走,送至西郊馬場養護看管。


    後麵所有跟隨的武將,也都齊齊下馬,乖乖的將馬匹送給牽馬小官手中。


    皇帝的轎輦在隊伍中間,行至此處時,他並未下車,而是掀開車簾與窗外的眾人打了招呼,便又放下了車簾,讓轎輦迅速回皇宮。


    離開權力的中心每一刻,都讓薑帝不安。


    皇後的轎輦緊隨其後,也是徑直趕回皇宮之中,而後麵的諸多小車則不同,按順序進了城門口之後,便各回各家了。


    蘇揚舲回到家中時,已經過了晌午,烏墨早早就備了豐富的膳食等在那裏,蘇揚舲顧不得其他,就坐在席上,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烏墨一邊幫他盛肉湯,一邊心疼的道:“主子此次辛苦了,都瘦了許多,再多用一些飯菜吧。”


    其實他沒說出口的是,從前蘇揚舲吃飯比小貓也多不了多少,但這次回來就不一樣,吃得多還吃得快,不知緣由的烏墨自然以為他們在行宮裏受了苦,才這番狼吞虎咽。


    隻有衛南尋暗自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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