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喬知道自己已經老了,追兔子已經力不從心了。


    它不老,甚至對於一條狗來說也還不算老。


    但在五歲,它早已過了小狗時代,即使是追一隻蝴蝶,也會讓它在屋子和穀倉後的灌木和草叢中費盡周折。它五歲了,如果它是一個人的話,就應該已經進入中年的最早時期了。


    六月十六日,這一天美麗的清晨,草上仍結著露水。埃維伊阿姨對喬治·米亞拉預言的炎熱終於來了,這是近年來最熱的六月。


    下午兩點,庫喬就可以躺在灰塵滿地的院子裏(或者穀倉裏,隻要那個男人讓它進去,有時他喝酒的時候它就進去了,他最近總是喝酒),在熱辣辣的太陽下喘氣,但那是以後的事了。


    那隻兔子,碩大,棕色,肥胖,一點沒有注意到庫喬在那兒。它正快樂地在一堆草中大嚼,那堆草一個月後就會被無情的太陽烤幹,變得枯黃。如果它挪到現在和兔子距離的一半之前,兔子就開始驚跑的話,庫喬也就放它走了。但實際上它已經到了離它隻有十五碼的地方,兔子的頭和耳朵才豎起來。有一刻兔子一動不動,像一個凝住的兔子雕像,可笑地鼓著兩隻後斜眼,然後它開始逃了。


    暴烈的狂吠中,庫喬開始追撲了。兔子非常小,庫喬非常大,但物競天擇的天平在庫喬粗壯的後腿有力的伸縮中開始傾斜了。它幾乎已經近到可以用爪子撲打兔子了。兔子開始繞起了“之”字,庫喬轉起彎來顯得笨重,它的爪子向後麵的草地猛刨著,如果狗會咧嘴的話,庫喬就在咧嘴了。


    兔子又轉了個彎,接著徑直穿過北場。庫喬緊跟著,撲打著,它現在實在不知道自己在這場角逐中還有沒有希望獲勝。


    但是它仍在努力,而且艾追了上來,但兔子已經掉進了一個小洞裏。這個小洞在一個小而平緩的山丘邊上,被長長的草掩著。庫喬一點沒有猶豫,它低下黃褐色的軀體形成一枚燃燒的飛彈,讓它向前的衝力帶著自己衝了進去……砰地一聲,它像個瓶塞子一樣在那裏塞住了。


    七橡樹農場在3號鎮造的盡頭,喬·坎伯擁有它已經有十七年了,但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個小緩坡旁還有一個洞。如果他務農的話,他應該知道,但是他不務農,他紅色的大穀倉裏也沒有生畜,那個穀倉隻是他的車庫和修車鋪。


    他的兒子經常在屋後的草場木叢中蹦來蹦去,盡管有好幾次地都幾乎要踩進去,摔破了膝蓋,但他也沒有注意到那兒會有一個洞。天氣晴朗的時候,這個洞會被當作一塊陰影;多雲的時候,它被覆蓋在長長的草叢裏,幾乎就消失了。


    約翰·莫森是農場原來的主人,他知道這個洞。但喬1963年從他那兒買下這塊地時,他壓根兒沒想過要提到它。本來喬和妻子1970年有了個兒子的時候,他可能會提起它,但那時癌症已經把老約翰帶走了,布萊特從來沒發現過這個洞,這也許是他的運氣。


    對一個男孩來說,可能沒有什麽比地上的一個洞口更有趣了——比如說這個洞口,它從一個天然的小石灰石洞穴裏張開口來,洞穴的最深處有二十英尺,一個小個頭的男孩確實有可能會像鰻魚那樣快樂地滑下去,一直得到底,然後發現出不來了。但在過去,這種事對其它一些小動物已經發生了。洞穴的石灰石表麵形成一架很棒的滑梯,但卻是一個很差勁的爬梯,爬梯的腳下橫七豎八地堆著白骨:一隻旱獺,一隻臭鼬,兩隻金花鼠,兩隻鬆鼠,還有一隻家貓。這隻貓叫克林先生,坎伯家兩年前發現它失蹤了——他們以為它撞上了汽車,或隻是跑走了,其實它在這兒,和那隻它一路追進來的田鼠的完整的骨架在一起。


    庫喬的兔子滾動著滑到了底,正在那裏發顫,它的耳朵豎著,鼻子顫抖著,就像一個音叉,在庫喬狂暴的吼叫聲中振動著。庫喬的吼叫聲在小洞裏激起了強烈的回音,讓洞裏的亡靈覺得今天這兒有一大群狗在狂吠。


    這個小洞也會時不時地引來一些蝙蝠——從來沒有很多過,因為它隻是一個小洞;但粗糙的洞頂確實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棲息地,它們可以倒掛在那兒打盹,懶洋洋地,大白天的美好時光就可以消磨過去了。剛才說布萊特·坎伯幸運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沒有遇到這些蝙蝠,特別是今年,這些編幅身上帶著極濃的狂犬病毒,在小洞裏蠕動著……


    庫喬的肩被洞口塞住了,它用後腿猛烈地刨著,但沒有一點效果。它本來可以就此打住,把自己拽出來,但是直到現在,它還在想抓住那隻兔子。它感覺它已經陷在那兒,隻等它去抓了。它的眼睛並不十分敏銳,而且它外麵的巨大軀體幾乎把所有的光都擋住了,它一點也不覺得下麵的距離遠非它的前爪能及。它能聞到潮氣,能聞到鳥糞,新鮮的,還有舊的……但最重要的是,它能聞到它的兔子,熱乎乎的,味道鮮美,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它的吼叫驚起了蝙蝠。


    它們嚇壞了,有什麽東西侵入了它們的家園。它們尖叫著,結隊地飛舞著向出口逃去。但聲納記錄到的信號很奇怪,這讓它們非常沮喪:原來的那個出口已經消失了,“出口”現在已經變成了一隻凶猛的食肉野獸。


    它們在黑暗中盤旋著,嘶叫著,膜質的翼在空氣中撲拉拉地扇動著,聽起來好像有無數的小布塊——大概是尿布——在大風口回旋翻滾著。在它們下麵,那隻可憐的兔子戰戰兢兢地豎著耳朵聽著,指望能有什麽突然的轉機。


    庫喬也感覺到幾隻蝙蝠,它們在它好容易鑽進洞口的身體上拍打著,它有點怕了。


    它不喜歡它們的氣味和聲音,也不喜歡從它們身上所發出來的古怪的熱氣。它於是叫得更響,向這些在它腦袋周圍盤旋尖叫的小東西猛咬。它咬動的頜夾住了一個棕黑色的翅膀,那些骨頭咬起來比嬰孩的手更細。蝙蝠在亂抓中咬了它,在它敏感的鼻吻上割出了一道長長的彎口子,像一個問號。過了一會兒,庫喬放了它,它歪歪斜斜地飛著,在空中翻滾著,終於落到了石灰石的坡上,做最後的垂死掙紮。但毀滅性的傷害已經造成了——在頭部,被一個患狂犬病的動物咬上一口會非常糟糕,因為狂犬病是一種攻擊中央神經係統的疾病。而狗類比它們的人類主人更容易染上這種病,雖然每一個獸醫都會施用破壞病毒活性的狂犬病疫苗,但狗類並不能指望挨過這些疫苗就能得到完全的保護,況且庫喬一輩子也沒有挨過一針狂犬病疫苗。


    但是庫喬不太懂,它隻知道它咬到的那個看不見的小東西的味道汙穢而且惡心。它覺得這個遊戲不值得再花它的精力了,隨著雙肩的一陣猛拉,它把自己拖出洞口,塵上隨之像發生了一陣小小的山崩似的飛落下來。它抖了抖自己,更多的灰和帶著的怪昧的碎石灰石沿著它的皮毛落下來。血也從鼻子上向下滴。它坐下來,歪著頭朝向天空,發出一聲低沉的嗥叫。


    蝙蝠像一小團棕色的雲,從洞裏飛了出來,它們在六月明麗的陽光下混亂地盤旋飛舞了幾秒鍾,又進去棲息了。


    它們都是些沒有頭腦的東西,兩三分鍾以後,就全然忘了那個狂吠的入侵者,又回去睡它們的覺。它們用後足把自己吊在粗糙的石灰石壁上,用翅膀裹起自己小老鼠般的軀體,就像老婦女們的披肩。


    庫喬小跑著離開了。它又抖了抖自己,無助地用前爪撫著受傷的鼻子。血液已經開始凝結,幹成一個小塊,但還疼。狗類的自我意識相對於它們的主意識是很強的,庫喬對自己現在的樣子覺得非常惡心。它不想回家,如果它回去,它三個主人中的一個——那個男人,那個女人,或那個男孩——就會看見它對自己做了一件什麽事,很可能就會叫它壞狗。而且,就在現在,它確實覺得自己是一條壞狗。


    所以庫喬沒有回家,它隻是去了坎伯家和加利·佩爾維爾家(坎伯家最近的鄰居)的地產的“界河”——一條小溪。它趟著水,艱難地向上遊走去,它喝了一大口水,然後開始在水裏打滾,試圖去掉那肮髒、潮濕的石灰石帶來的仍然新鮮的臭氣,它努力要去掉那種環狗的感覺。


    逐漸地,它覺得好些了。它走出小溪,抖了抖自己。一瞬間,水汽四濺,空氣中出現了一道彩虹,清純得令它屏息。


    壞狗的感覺在消退,它鼻子上的疼痛也在消退。它突然想回到那片宅子,看看那個男孩在不在。它已經對每天早上接走那個男孩,下午三四點又把他送回來的那輛黃色大校車習以為常了。但是上個星期,那輛校車——它有閃亮的眼睛,肚子裏滿滿是叫嚷的孩子——沒有出現,那個男孩一直呆在家裏,他經常會到穀倉裏,和那個男人一起做事。可能黃色的校車今天又會出現,也可能不。它想去看看,它已經忘了那個洞和蝙蝠翅膀惡心的氣味,它的鼻子現在也一點不疼了。


    庫喬的胸貼著高高長起的草,很容易就穿過了北場。


    它在不經意中驚起了一隻鳥,但沒有去追它。它已經完成了今天的追逐,也許它的腦子已經忘了,但是它的軀體還記得很清楚。它是一隻聖叫·奈特狗,正值壯年,五歲,幾乎兩百磅重。現在,1980年6月16日的上午,它身上埋下了狂犬病的種子。


    七天以後,在離羅克堡的七橡樹農場三十英裏之外的波特蘭,有兩個男人在市中心一家叫做黃色潛水艇的飯館會麵。黃色潛水艇的特色是有各種各樣上等的英雄三明治、比薩餅和用黎巴嫩小袋裝的山茱萸。在店的後麵,有一台彈球遊戲機,計數器上貼了一個標牌:如果你能吃掉兩個黃色潛水艇惡夢,你就白吃,這行字下麵的括號裏是一句補注:如果你吐了,請付費。


    平時,維克最喜歡吃的是黃色潛水艇的一種肉球英雄,但他懷疑今天能吃到的,隻是一陣暴曬。


    “看來我們要失球了,是不是?”維克對另外一個人說,那個人對麵前的丹麥火腿顯然沒有什麽熱情。他是羅格·布瑞克斯通,當羅格·布瑞克斯通看著食物卻沒有一點熱情的時候,你就知道有什麽巨變就要發生什麽了。


    羅格重兩百七十磅,他一坐下來,你就著不見他的腿。一次多娜和維克在床上,在一陣“娃娃家”式的咯咯笑中,多娜告訴維克,她覺得羅格的大腿一定是在越南被打掉了。


    “我們真苦命。”羅格承認,“真他媽的太苦命,你甚至不能相信,維克托老夥計。”


    “你真相信這次旅行能解決什麽問題嗎?”


    “也許不能。”羅格說,“但如果我們不去,我們肯定就會失去夏普的帳單。也許我們能挽救一點什麽,闖出一條生路。”他咬了一口三明治。


    “關門十天會給我們造成很大的損失。”


    “你覺得我們現在不也在遭受損失嗎?”


    “當然,我們正在遭受損失,但我們至少可以到肯尼幫克海灘去拍那些書籍商的場景了。”


    “薩莉可以處理這些事。”


    “我很懷疑薩莉能不能處理好自己的愛情生活,更別提這些書籍商的場景了。”維克說,“但就算她能處理好這些事,約爾精選越橘係列也還等著我們去做……卡斯考銀行和信托業……你還要去見緬因房地產經紀人聯合會的那些頭頭——”


    “喔——喔,是你。”


    “去你媽的是我。”維克說,“每次想起那些紅褲白鞋的家夥,我的頭就要炸。我總是想跑到農櫥那兒抽出一塊夾心板按他們。”


    “總之沒什麽,你知道沒什麽。他們的帳單沒有哪一個夠得上夏普的十分之一。我還能說什麽?你知道夏普和‘小孩’想要和我們兩個都談談。我給你訂張票吧。”


    一想到這十天的旅程——五天在波士頓,五天在紐約——維克就會微微出一身冷汗。


    他和羅格曾經一起在紐約的埃利森代理處幹過六年。後來維克把家搬到了羅克堡,羅格和奧爾西亞定居在鄰近的布裏奇頓,相隔十五英裏。


    維克不願意回首往事。他覺得自己過去從來沒有豐富地生活過,從來沒有真正弄清楚為什麽要活著,直到他和多娜搬進緬因州後,這一切才發生改變。


    他現在有一種病態的感覺,覺得紐約這三年來隻是張著大口等他回去;飛機會滑出撲麵而來的跑道,在噴氣燃料劇烈的燃燒中,化作熊熊火雲,插向藍天;然後三鎮橋旁就會有一次墜機事件,那會是他們的飛機,它會被撞成一把流血的火光衝天的手風琴;會有劫賊,劫賊不會僅僅舞動著槍,他還會開槍;煤氣總管會爆炸,爆炸中他會被九十磅重的飛盤般飛來的機艙蓋打掉了腦袋,太可怕了。如果他回去,那個城市會殺了他。


    “羅格。”他說,他吃了一小口肉球三明治,又把它放下,“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真的丟掉了夏普老先生的帳單,這個世界並不會完蛋?”


    “世界不會。”羅格說,他沿著比爾森啤酒杯的邊倒進了一點波上酒,“但我們呢?我的二十年的抵押貸款,還有漫長的十六年,我的雙胞胎女兒正全身心地在布裏奇頓學院讀書。你也有自己的抵押貸款,自己的孩子,還有那輛能把你顛得半死的‘美洲豹’賽車。”


    “是的,但是本地經濟——”


    ‘本地經濟,好!”羅格情緒激動地大喊一聲,砰地把比爾森啤酒杯拍在桌上。


    鄰桌有四個人正在聚會——其中三個穿著ump網球衫,另一個穿著一件退了色的t恤,胸前寫著達斯·威德很放蕩——開始鼓掌。


    羅格不耐煩地向他們擺了擺手,他向維克傾過身去。


    “我們應該推掉約爾精選越橘和緬因州那些房地產經紀人的廣告行動了。你知道,我們失去了夏普帳單,就會沉下去,一絲泡沫都翻不出來。另一方麵,如果我們續沿和夏普的合同,哪怕隻兩年,我們就會被列上旅遊部的預算清單。如果他們辦得好,我們甚至還可以在州抽彩活動中撲騰幾下。等我們的會是味道多麽鮮美的餡餅,維克,那時我們就可以毫無顧慮地向夏普公司和他們那些劣質穀製品說再見,讓他們自己見鬼去吧!大惡狼不得不到別處找它的晚餐,小豬仔們可以放心地呆在家裏了。”


    “一切都要看我們怎樣挽救目前的局麵。”維克說,“就像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在今年秋季冠軍賽中要做的那樣。”


    “我想我們最好努力去嚐試,老夥計。”


    維克默默地坐著,他看著麵前解了凍的三明治,陷入了沉思。這件事很不公平,但他已經習慣在不公平中生活了,真正讓他憂心的是整個局麵的荒唐。


    災難從晴空中刮起,就像一股殺人的龍卷風,拖著一條彎彎曲曲,但卻是毀滅性的小尾巴,不知何時又消失了。不管他們怎樣努力,他,羅格,還有伍爾克斯廣告本身都在脆弱地滑向厄運的邊緣,從羅格圓滾滾的臉上他就可以看出這一點。自從他和奧爾西亞失去了兒子以來,他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慘白而凝重過。羅格的兒子——帝莫西——死於嬰兒猝死綜合症,那時離他出生隻九天。


    悲劇發生三個星期之後,羅格崩潰了,他哭倒在地,雙手緊緊捂著那張圓臉,陷入極端無助的悲慟中,當時的情景讓維克的心禁不住在抽搐,直提到了嗓子眼。多麽揪心的一幕。然而眼前,他從羅格的那雙眼裏看到的,也讓他擔心。


    時不時地,廣告業界就會平地刮起颶風。


    像埃利森代理處這樣業務達數百萬美元的大事務所也許可以安然無事。但像伍爾克斯廣告這樣小的公司卻不能。他們本來可以一手持一個籃子,一隻籃子裏裝著許多小雞蛋,另一隻籃子裏裝著一隻大雞蛋——一夏普的帳單——現在看來或者這隻大蛋要整個丟了,或者局麵完全被打亂。這都不是他們的錯,但廣告業界確實總要有陪太子讀書,替太子受罰的可愛的小男孩。


    自從六年前在埃利森代理處的第一次合作嚐試,維克和羅格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維克細而高,相當內向,和羅格的肥胖、快樂、外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們的組會既是基於私人關係,也是基於業務關係。特倫頓一布瑞克斯通小組接的第一個任務很小,是在一本雜誌上為腦癱聯合會進行廣告遊說。


    維克和羅格構思出來的是一幅黑白鮮明的廣告:一個身材矮小的小男孩,被一副碩大、殘酷的腿支撐著,站在少年棒球聯合會球場本半場肮髒的一壘線前。一頂紐約梅茲隊的帽子戴在他頭上,他的表情——羅格總是堅持說,是他的表情讓廣告大獲成功——那雙眼睛一點都不憂傷,它們隻是充滿夢想,實際上甚至好像很幸福。廣告文字很簡單:比利·貝拉米永遠做不了第四擊球手。下麵:比利患有腦癱;再下麵是一行小字:幫幫我們,嗯?


    腦癱聯合會收到的捐款明顯地向上跳了一個台階,這對他們來說是個好消息,對維克和羅格來說也是個好消息。


    特一布小組就這樣出發運轉起來了。緊接著,他們又策劃了幾次成功的廣告行動。這些行動中維克主要負責概念性的大框架,羅格則負責實際操作。


    給索尼公司的廣告:一個男人正叉著腿,坐在一條十六道高速公路的中線上,他穿了一身幹淨整齊的工作套裝,大腿上放著一台索尼收音機,他的嘴角掛著天使般的微笑。


    廣告文字寫道:警察台,滾石,維伐爾蒂,邁克·華萊士,金斯頓三人組,鮑爾·哈維,帕蒂·史密斯,吉裏·福爾維爾;下麵是:哈羅,啦——啦——啦!


    佛伊特公司,一家遊泳器材製造商、佛伊特廣告上也有個男人,如果你見過緬因海灘上的沙灘遊泳教練,那麽他和他們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斜頂著跨,傲慢地站在某個熱帶伊甸園似的金色沙灘上,這個男人五十歲左右,紋身,啤灑肚,肌肉粗壯,一塊皺起的傷疤高高地印在一條大腿上——這是一個久經商海沉浮的老兵。他的臂彎裏抱著一副佛伊特遊泳踐。先生,廣告文字寫道,我潛水為生,我不是在四處閑落。這底下還有許多文字,都被羅格稱之為誇誇其談的蠢話,隻有這些黑體字才是真正的吊鉤。維克和羅格想寫成:我不是在四處鬼混,但他們最終沒能說服佛伊特公司的人。真遺憾,維克喝酒時總喜歡說,本來他們應該可以賣出更多的遊泳蹼。


    然後就是夏普。


    在和家鄉的一家廣告商合作了二十年之後,夏普老先生不情願地到紐約尋找新的合作夥伴,他找到的是埃利森代理處。


    當時,在大美利堅烘烤架排行榜上,克利夫蘭的夏普公司名列第十二位。夏普在二戰前曾比那比斯科還要大,老人總喜歡指出這一點,而“小孩”——他的兒子——則喜歡指出,二戰三十年前就結束了。


    這份帳單——剛開始隻有六個月的試驗期——被移交到維克·特倫頓和羅格·布瑞克斯通的手上。試驗期結束的時候,夏普已經在甜餅——糕點——穀製品市場上從排名十二躍到第九位。


    一年以後,維克和羅格去緬因州開張了自己的業務,這時夏普公司已經爬到第七位。


    他們的行動全線展流


    對於夏普甜餅,維克和羅格構想出一個夏普甜餅槍手,他是一個狂妄自大的西方維和軍官,他的六響槍裏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甜餅。特技人員製作了這些場景,某些場景中用的是巧克力味切片,某些場景中用了脆餅,另外一些場景中用了燕麥片。在所有場景的最後,夏普槍手沮喪地站在一堆甜餅中,槍殼空蕩蕩地,唉,壞人跑了。他每天會對數百萬美國人這樣說,但是我有甜餅,西方,甚至可以說任何地方,最好的甜餅。夏普槍手咬了一口甜餅,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的腸胃正經曆著男孩第一次性高xdx潮般的快樂。全片逐漸隱去。


    對於精製糕點——十六個品種,從磅蛋糕,蛋糕碎塊,到奶酪——他們做了維克稱之為喬治和格雷富的場景。逐漸顯出的是喬治和格雷前正起身離開一個排場豪華高雅的聚會,餐桌上杯盤狼藉,各種山珍海味隨處可見的……這時畫麵移向一個昏暗,沒有暖氣的小套間,又逐漸清晰起來。


    喬治坐在一張普通的小廚桌旁,桌上鋪著帶格子的台布。格雷茜打開一台舊式冰箱的門,從冷藏櫃裏拿出一塊夏普磅蛋糕(或奶酪蛋糕或碎屑蛋糕),把它放到桌上。他們身上還穿著禮服,麵對麵靜靜地坐著,他們的眼裏含著微笑,那是溫暖,是愛,是理解,他們這一對兒完全是同步的,場景隱去,黑色背景中隻顯示以下幾個字:有時你想要的,隻是夏普蛋糕。這個廣告獲得了克利俄女神獎。


    下麵就是夏普穀製品教授,這個廣告被廣告界擁戴為“到目前為止,少兒節目中最負責的廣告”。維克和羅格把它看作他們的皇冠之作……但是現在,也就是這個夏普穀製品教授回來糾纏他們了。


    教授的扮演者是一個步入中年後期的知名演員。當時電視上充斥著許多神氣活現的兒童廣告片,有賣泡泡糖的,有賣冒險人物玩具的,還有賣木偶人,動畫人物……以及競爭對手穀製品的廣告。在這一片海洋中,夏普穀製品教授的廣告的出現引人注目,它是一則相對節製的成人式廣告。


    在一個四年級或五年級的教室裏,廣告場景顯現出來。


    這個場景每星期六早上看迷狂俏兔/路跑時間和天龍幫的人都已經很熟悉了。夏普穀製品教授穿著一身套裝,v領運動衫,裏麵的襯衫開到領口。他的言行舉止都頗有點像個權威,維克和羅格和大約四十個老師和半打兒童精神分析學家交談過,最後發現這種父親式的形象讓絕大多數孩子感覺起來最舒服(雖然這種形象在他們的家中又絕少實際存在)。


    夏普穀製品教授坐在一張講台上麵,隨隨便便地說著他的話,他的灰綠色的粗呢製服下隱隱透出友好的氣息(很多小觀眾可能會這樣想),但說話的時候他卻沉著、嚴肅,沒有命令,沒有大聲說話,沒有指媚,沒有誘惑或吹捧。


    每個星期六早上,他都要向數百萬穿著t恤,吃著穀製品,喜歡看卡通片的小觀眾說話,好像他們就在他麵前。


    “早安,孩子們。”教授平靜地說,“這是一部關於穀製品的電視廣告片,請仔細聽我說,我對穀製品了解得很多,因為我是夏普穀製品教授。夏普穀製品——可可熊,糠麩16,還有夏普全穀大餐——不僅是美國味道最好的食品,而且對你們很有好處。”教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咧開嘴笑了……他笑的時候,你可以感受到他是你真正的好朋友。“相信我,因為我懂,這你媽媽知道,我想你也知道。”


    這時廣告中跑過來一個年輕人,他遞給夏普穀製品教授一碗可可熊或任何其它什麽東西。


    教授一口把它喝光,然後麵向這個國度裏的每一個家庭說:“不,這兒沒有什麽不對。”


    老夏普對最後那句壓台詞不以為然,他覺得他的穀製品不會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但最後維克和羅格還是把他製服了,不是用什麽邏輯推理:做廣告不是什麽理性的業務,你經常會覺得什麽感覺對了,但並不等於你說得出來為什麽這樣就感覺對了。


    維克和羅格感覺到教授的最後一句話裏有一種力量,簡單,但是內蘊無窮。這句話從穀製品教授嘴裏說出來,給人一種最終的,全然的舒適,它是一張完全的安全毯,意思是我決不會傷害你。在這樣一個世界裏,父母離婚,年齡大一點兒的孩子會毫無道理地把你打得屆滾尿流,有時你少年棒球聯合會的對手會投出一個你打不到的球,好人並不總像在電視裏那洋獲得勝利,你並不總能收到一個好的生日聚會的邀請。這樣一個世界裏這麽多事都可能出錯,但是總會有可可能,或全穀大餐,它們總是味道很好。“不,這兒沒什麽不對。”


    由於夏普的兒子(後來羅格說,你會相信就是這個孩子想出這個廣告,並一手寫成的)的一點幫助,夏普穀製品教授的構想通過了,它隨後就在星期六早上的電視裏大放光彩。


    它和由辛迪加承辦的每周的一些節目,《星際拓荒者》,《阿基的美國》,《洪加英雄》,還有《吉利甘的島》等一起占滿了星期六的整個上午。夏普穀製品教授比其它夏普廣告片掀起了更大的波濤。他的壓台詞:“不,這兒沒什麽不對”就像“保持冷靜”和“沒汗”一樣,成了全國人盡皆知的名句。


    維克和羅格要走自己的路的時候,他們嚴格遵守協議,在和埃利森代理處友好地完全分手之前,沒有去找以前的老客戶。


    在波蘭特的頭六個月對他們來說是提心吊膽的,壓力鍋中似的六個月。維克和多娜的孩子泰德那時隻有六個月。多娜非常懷念紐約,進而變得悶悶不樂,易怒,而且還容易受驚嚇。羅格很早就有潰瘍病——他在大蘋果廣告戰中留下的戰傷——當他和奧爾西亞夫去了孩子的時候,潰瘍又發作,把他變成了一隻衣櫥裏的洛魯西爾蒸汽機。維克知道,在這種環境下奧爾西亞也反彈得很厲害。多娜告訴他,奧爾西亞平時晚飯後的一小杯酒已經變成了兩杯,再以後是三杯。兩對夫婦在緬因州度假,有時一起,也有時分開,但維克和羅格都沒有意識到,這麽多的門對於搬進來的人們是緊緊地關著的,用一句緬因人話說,他們都是“外州來的”。


    正如羅格指出的那樣,如果夏普沒有和他們站在一起,他們真的會沉下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時在夏普公司的克利夫蘭總部,情況發生了一個大轉變。


    現在是老先生想與維克和羅格繼續合作下去,而“小孩”(所謂的:“小孩”現在已經四十歲了)想要把他們踢出去。“小孩”覺得,把他們的業務交給紐約以北六百英裏處的一家微不足道的小廣告公司實在是瘋了。雖然伍爾克斯廣告公司聯合了紐約一家市場分析公司,但看來這對“小孩”沒有什麽好處,對在過去幾年中和夏普合作的好幾家其他公司也沒什麽好處。


    “如果忠誠是衛生紙。”羅格痛苦地說,“我們隻好在高壓下用它擦屁股了,老夥計。”


    但是夏普還是和他們合作了,這給了他們絕望中苦苦尋求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們和這裏的一家廣告代理處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了,夠了,”夏普老先生說,“那兩個孩子願意從那個不信基督的城市裏搬出去,他們隻是在證明自己有多麽好的常識。”那樣就是那樣,老先生已經開口說話,“小孩”也就住嘴了。


    在過去兩年半的時間裏,夏普甜餅槍手繼續射擊,喬治和格雷蕾繼續在他們的沒有暖氣的小套間裏吃夏普蛋糕,夏普穀製品教授繼續告訴孩子們這兒沒有什麽不對。


    實際的現場拍攝已經移到波士頓,由一家獨立的小工作室承擔,紐約的市場分析公司也繼續高質量地做著他們的活。每年三到四次,維克或羅格會飛到克利夫蘭和卡羅爾·夏普,和“小孩”談判,這所謂的“小孩”現在已經明顯地兩鬢發白了。


    所有其它的生意往來則通過美國郵政局和電話公司的服務來進行了。這種合作看起來有點奇怪,甚至累贅,但一直能進行得很好。


    這時紅漿果活力穀來了。


    盡管活力穀自從1980年4月進入共同市場到現在隻兩個月,但維克和羅格知道它們卻有一段時間了。夏普的大部分穀製品都隻是稍稍加點糖,甚至一點據都不加。全穀大餐——夏普在天然食品競技場中的項目,一直就很成功。


    紅漿果活力穀卻瞄準了市場中想吃甜食的那些人,他們喜歡吃成品穀製品,常購買諸如巧克拉伯爵,弗蘭肯漿果,幸運的魅力等穀製品或其它一些預加甜味的早餐食品。這些食品位於穀製品和甜食之間,這是一塊大有前途的中間地帶。


    在1979年的晚夏和早秋,紅漿果活力穀已經在波伊斯,愛達荷,賓州的斯克蘭頓,以及羅格在緬因州的根據地布裏奇頓成功地進行了市場試驗。


    羅格告訴維克,他不會讓他的雙胞胎女兒靠近那些東西(盡管奧爾西亞告訴他孩子們在吉洛裏市場一看見它們就大嚷著要吃時,羅格覺得很開心),“它的糖比裏麵的穀物加起來還要多,而且它看起來就像火堆一樣。”


    維克點頭同意,他很真誠地回答說:“第一眼看到這些盒子,我就覺得裏麵滿是血。”他當時沒有一點預言的意味。


    “那麽你怎麽想?”羅格又問了一遍。


    維克正在腦海中回顧著過去的一連串令人沮喪的事件的時候,羅格放下手中的三明治,半途來了這麽個問題。他已經越來越肯定,克利夫蘭的老夏普和上了歲數的“小孩”又會派信使來了。


    “我想我們應該去試試。”


    羅格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把,“我的朋友,”他說,“吃了它。”


    但維克不餓。


    他們倆都收到邀請信,請他們去克利夫蘭參加一個“緊急會議”,日期定在國慶節之後的第四個星期。之所以這樣定時間,是因為許多夏普的地區銷售經理都要在國慶期間去度假,至少需要三個星期他們才能都回來。議程中的一項內容和伍爾克斯廣告直接有關:“對直到現在的合作進行評價。”信裏這樣說。其中的意思,維克覺得,是“小孩”要借紅漿果活力穀把他們最終踢出去了。


    就在紅漿果活力穀被夏普穀製品教授熱情地——也許是莊重地——捧出來,最後走紅全國的三個星期之後,第一個母親帶著她的孩子進了醫院,已經歇斯裏底了,她肯定孩子在內出血。


    那個小女孩的病頂多隻不過是一種低等病毒感染,感染後噴出了她母親一開始所認定的大量的“血”。


    不,這兒沒有什麽不對。


    那件事發生在艾奧瓦州的艾奧瓦城。


    第二天又有了七則病例,第三天二十四個。


    在所有的病例中,被嘔吐或腹瀉折磨的孩子們的父母,抱著孩子衝進醫院,相信他們一定是在內出血。這以後,病例直線上升——開始到上百,然後是上幹。


    雖然沒有一個病例中嘔吐或腹瀉是由穀製品直接造成的,但在不斷增長的激憤中,這一點被人們忽略了。


    不,這兒不隻一樣不對。


    發病區從西部向東部蔓延著。


    問題在於,是食物染料把紅漿果活力穀變成了它現在這種令人激動的顏色。染料本身是無害的,但這也被公眾忽略了。有些東西出錯了,人體沒有吸收這些紅色的染料,而隻是簡單地把它們排瀉出去。惹出問題的紅染料隻被加進一批穀製品——但那是龐然大物般的一大批。


    一個醫生告訴維克,如果一個喝了一大碗紅漿果活力穀之後不久死去的小男孩接受屍檢,屍檢就會揭示出食物在消化道中的軌跡,那軌跡會紅得像個停車信號燈,這就會清楚地揭示出它的效應絕對隻是暫時的,但這一點也被忽略了。


    羅格希望,如果他們要進行下去的話,就開足大力進行下去。


    他準備和負責現場拍攝的波士頓眼鏡工作室的人進行馬拉鬆式的長談。他想和夏普穀製品教授本人談談,這個人對自己的角色如此投入,以至於在這場災難中,他已經快身心俱裂了。然後他還要去紐約,和做市場分析的人談談。


    最重要的是,這是在波士頓的裏茲卡爾頓和紐約的聯合國廣場的兩個星期;這兩個星期裏他們所能做的,隻能是耗掉身上的肉,花掉兜裏的錢,絞盡腦汁,就像他們過去那樣。羅格希望他們的結果會是一次反彈行動,把老夏普和他的孩子都打得丟盔卸甲。他們不能伸出脖子到克利夫蘭的鍘刀下去受死,而是要帶著一份戰鬥計劃出現在那裏,去扭轉紅漿果活力穀大混亂帶來的不利局麵。從理論上和實際上,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勝機就像一個投手指望能打出一場無安打賽一樣地微乎其微。


    維克還有其它問題。在過去大約八個月裏,他隱約覺得自己和妻子緩緩地漂開了。


    他仍然愛著她,還有那該死的小太陽似的兒子泰德,但現在事情已經從有一點不對勁變得相當糟糕了,而且似乎還有更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時間,在遠方的地平線上等著他。這次從波士頓到紐約,再到克利夫蘭的大旅行,正處在他們原來的在家季節——他們一起在家一起做事的季節。真不是時候。最近他看著她的麵孔時,在那些平麵,那些角,那些線的下麵,他似乎隱隱地看見一個陌生人闖進了他們的生活。


    一個問題整夜整夜地一遍遍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難以入眠,近來這樣的夜晚越來越多了,她是不是有了個情人?他們肯定不經常在一起。她幹了那事嗎?他希望沒有,但他真這麽想嗎?說真話吧,特倫頓先生,否則你就要被迫自食惡果了。


    他不能肯定,他不願意肯定,他害怕真會那樣……那時他的婚姻就完了。


    他仍然傾心迷戀著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關心會不會有什麽婚外事件。他可以原諒她許多,但不能容忍自己頭上長出那些角來。不!你不願意那樣,不願意那些角順著耳根長出來,孩子們就會在街上嘲笑你這個可笑的男人。她——


    “什麽?”維克說著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我沒聽清,羅格。”


    “我說,‘那該死的紅色穀製品’。不帶引號,確切的話。”


    “喔,”維克說,“我要為它幹一杯、”


    羅格舉起比爾森玻璃杯。“幹了它。”他說。


    維克幹了。


    就在維克和羅格在黃色潛水艇壓抑的會麵大約一周之後,在3號鎮道旁的七橡樹山下,加利·佩爾維爾坐在他家前草坪的雜草叢裏,喝著一杯桔汁酒,這種酒是由百分之二十五的烏限凍桔汁和百分之七十五的波波夫伏特加調成的。


    他坐在一棵大榆樹的陰影裏,那棵大榆樹在瘋狂的荷蘭榆樹病的折磨下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了。他的屁股坐在一把草坪椅磨得快爛了的木條上。這張椅子是一件西爾斯·羅帕克郵遞品,也已經到了可用期的最後階段了。他喝波波夫酒是因為它很便宜。


    加利上一次買酒時,從新罕布什爾州買了大量的這種酒,那兒的烈性酒更便宜。波波夫酒在緬因州已經很便宜了,但在新罕布什爾州,它便宜得發賤。那個州在生活中的好東西方麵是排得上號的,那兒有獎金豐厚的抽彩,便宜的烈性酒,便宜的香煙,還有聖誕老人樹和六槍城這樣的旅遊名勝。


    新罕布什爾是一個很棒的老地方。草坪倚已經陷入雜物叢生的草地,深深紮進草皮層中。草坪後麵的那幢屋子也爛糟糟的,它是一個灰色、油漆剝落、屋頂下陷的爛攤子。百葉窗斜掛著,煙囪彎向天空,像一個跌倒後正爬起來的老酒鬼。一些屋頂板已經在去年冬季的狂風中被掀飛了,它們現在正在那棵垂死的老榆樹的幾根樹枝上掛著。這兒不是印度的泰姬陵,加利有時說,但他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在這樣一個熱得讓人發昏的晚秋的日子裏,加利醉得像隻黑鴨,這對他來說很平常。池一點都不他媽的認識羅格·布瑞克斯通,一點都不他媽的認識維克·特倫頓,一點都不他媽的認識多娜·待倫頓,即使認識她,要是來訪的球隊射出的邊線球被她用接球員手套收住,他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他倒認識坎伯一家和他們的狗——庫喬,那一家就在小山的上麵,3號鎮道的盡頭。他經常和坎伯在一起喝酒,在迷迷糊糊中,加利覺察到喬·坎伯也已經順著酒精中毒的路滑得很遠了。這條路上加利自己總是遠遠地旅行著。


    “隻是毫無意義地喝醉,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加利告訴垂死的榆樹上的鳥和他的屋頂板。


    他把酒杯喝了個底朝天,放了個屁,猛打著一隻小蟲。這時陽光和陰影落在他臉上,形成一些斑斑點點。住宅的後麵,有幾輛散了架的汽車,幾乎被高高的雜草埋沒了;屋西的長春藤瘋長著,快要失去控製,它們幾乎把整個小樓都覆蓋住,隻留下一扇窗露在外麵,晴朗的日子裏,這扇窗會眩目得像一顆肮髒的鑽石。


    兩年前,在一陣陰鬱的瘋狂中,加利把樓上屋裏的一個櫃子連根拔起,從這扇窗中扔了出去,他現在已經記不清為什麽了。他後來又為窗戶重安了玻璃,因為冬天一腿從那扇開著的窗戶裏跨了進來。但櫃子還和它落下去的時候一模一樣地呆著,一個抽屜跳出來,像伸出的舌頭。


    1944年,加利·佩爾維爾二十歲時,曾單槍匹馬地在法國炸掉了一個德軍的碉堡。這次業績後,他又帶著班上剩下的士兵前進了十英裏,直到他帶著六處槍傷倒下,傷是他在擔任機關槍手時受的。


    他因此被滿懷感激的祖國授予最高榮譽——傑出服務十字勳章。


    1968年,他在福爾堡的商業區找到布迪·托格遜,把勳章變成了一個煙灰缸。當時布迪很震驚,加利要求把十字勳章做成一個馬桶,這樣他可以在裏麵拉屎,但它沒有那麽大,布迪延續了故事,也許這符合加利的原意,也許沒有。


    不管怎麽樣,這都讓當地的嬉皮土崇敬得要命。1968年的夏天,大多數嬉皮士正和他們富有的父母一起在大湖區度假。這之後,他們就要在九月回到大學,顯然,他們在那裏終日研習的隻是抗議、酗酒和姑娘。


    布迪·托洛遜在福爾堡的埃索車站附近工作,空閑時間他也做些定製鑄造的活。就在他把加利的勳章變成一個煙灰缸之後,這段故事上了羅克堡的《呼喚》報。


    故事是一個當地的鄉巴佬記者寫的,他把這件事理解成一種反戰姿態。故事登出來之後,喀皮士們就在3號鎮道路邊加利的住所前陸續出現。他們中的大多數想告訴他,他“很激進”,一些想要告訴他“重了一點”,有幾個想要告訴他“真地媽太過分了”。


    加利給他們看的卻隻是同一樣東西,他的溫切斯特30-06手槍。他告訴他們,從他的領地滾出去,對他來說,他們都隻不過是一群長頭發,四處亂竄,愛發牢騷的蠢豬或思想激進的性交機器。


    他告誡他們,他會一槍把他們的腸子從羅克堡打到弗賴伊堡,而且連屁都不會放一個。過了一段時間,喀皮士們就不來了,這就是有關他的傑出服務十字勳章的事情。


    有一顆德國人的子彈把加利·佩爾維爾的右睾丸打掉了。一個軍醫發現它被打爛,飛濺在軍用內褲的褲底上,另外一隻則基本保存了下來,所以他有時還可以很自尊地勃起。偶爾加利會告訴喬·坎伯,他還能通過其它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精神過。他滿懷感激的國家授予他傑出服務十字勳章,巴黎一家醫院滿懷感激的全體員工在1945年2月給了他百分之八十的傷殘撫恤金,除此之外還送給他一隻鍍金的猴子。


    1945年的7月4日,滿懷感激的家鄉小鎮為他舉行了一次遊行(那時他已經二十一歲,而不是二十歲,兩鬢灰白,看上去有七百歲)。感激的市鎮管理委員會成員永久地免去了他的房地產稅,那很好,否則二十年後他就無家可歸了。他再也弄不到嗎啡,就改喝烈性酒,這成了他的終生職業,他可以要多慢有多慢,要多快樂有多快樂地自殺了。


    現在,1980年,他五十六歲,頭發已經全灰,比一頭屁股後麵架著一個什麽把手的公牛還瘦。這世上他可以忍受的活物隻有三個:喬·坎伯,喬的兒子布萊特,還有布萊特的大聖·伯奈特狗——庫喬。


    他在正在腐爛的草坪椅上向後靠下去,幾乎要把整個背都貼上去了,然後又喝了一口他的桔對酒。


    這些桔對酒裝在一個地從麥當勞拿來的免費杯子裏,免費杯的杯壁上有一種紫色的動物,它叫做鬼臉。加利經常在羅克堡麥當勞吃飯,那兒還有便宜的漢堡包。漢堡包倒挺好,至於鬼臉……麥克奶酪市長,還有羅納德他媽的麥當勞先生……加利·佩爾維爾對他們連個屁都不會放一個。


    一個寬闊的黃褐色形體正在穿越他左邊的高草,過了一會兒,庫喬悠閑地在加利亂糟糟的院子裏出現了。它看見加利,友好地叫了一聲,搖著尾巴老過來。


    “庫喬,你這老野種。”加利說著,放下法計酒.開始熟練地把手伸進兜裏找喂狗食餅幹。他總是給庫喬留幾塊,庫喬是那種老式的,徹頭徹尾的好狗。


    他在上衣口袋裏找到了一些,把它們掏了出來。


    “坐,孩子,坐起來。”


    不管自己感覺多麽下賤,情緒多麽低落,一條兩百磅的大狗像隻兔子那樣坐在麵前,總可以讓他覺得非常有趣。


    庫喬坐了起來,加利看見這條狗的鼻吻上有一道短小而醜陋的劃痕正在愈合。加利扔給它一些餅幹,那些東西看起來像是骨頭,庫喬毫不費力地在空中接住它們。它用前爪截住了一個,同時已經在吃另一片。


    “好狗,”加利說,他伸出手去拍庫喬的頭,“好——”


    庫喬開始在喉間深處發出一聲嗥叫,那是一種轟隆隆的振蕩聲。它抬頭看著加利,眼中像有什麽東西在冷冷地思索著。加利不禁打了個冷顫,迅速把手收回來,最好別和一條庫喬這麽大的狗瞎胡鬧,除非你準備今後總用鉤子擦屁股——以後會痛苦一輩子。


    “你撞到什麽了,孩子?”加利問道。他從來沒有聽見庫喬嗥叫過,坎伯家要來它這麽多年,他都沒聽過。說真的,他實在難以相信老庫喬會對他嗥叫。


    庫喬搖著尾巴到加利麵前讓他拍它,好像對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害臊了。


    “嘿,這才像是庫喬。”加利說,撫磨著狗身上的毛。


    這是酷熱的一周,而且越來越熱,正如喬治·米亞拉所說,他從埃維伊·查爾梅爾斯阿姨那兒聽到過這些,他估計也是這樣。狗類對熱的感受遠比人類敏感。他覺得沒有什麽道理要求一條雜種狗不能偶爾煩躁一次。但聽見庫喬那樣爆叫,確實很有趣,如果喬·坎伯告訴他,他一定不會相信的。


    “吃你的另一片餅幹去。”加利說著,指著一個方向。


    庫喬又一次接住了狗餅幹,把它吃了下去。


    “這樣很好,一點熱不會殺了你,也不會殺了我,但它把我的痔弄出狗屎來了。好了,它們就是大得像個雞蛋,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你知道嗎?”他啪地一聲打死一隻蚊子。


    加利又開始喝桔汁酒的時候,庫喬在椅子旁伏了下來。該回去洗澡了,就像鄉村俱樂部的那些賤女人說的那樣。


    “洗洗我的屁股,”加利說。他對著屋頂擺了個姿態,桔汁和伏特加粘乎乎的混合物滴到他曬得黝黑、骨瘦如柴的胳膊上,“看著這些東西,他媽地這樣流下來,你清我會怎麽樣?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會倒塌,對於這樣的小東西,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你知道嗎?”


    庫喬的尾巴微微在地上拍了一下,砰!它聽不懂這個男人在說什麽,但那種節奏它很熟悉,那種形式讓它感到舒心。


    這種想法一星期來已經有一、二十次了,最早是……呃,對庫喬來說,從很早開始。庫喬喜歡這個男人,他總有東西給它吃,盡管最近庫喬不想吃東西,但隻要這個男人要它吃,它就會吃。


    它然後就會躺在這裏,就像它現在這樣——傾聽那種舒心的談話。總地來說,庫喬感覺不太好。它對這個男人海叫並不是因為它熱了,隻是它感覺不太好,有一刻——僅僅有一刻——它想咬這個男人。


    “把你的鼻子碰到荊棘上?好像是這樣,”加利說,“你在追什麽呢?土投鼠,兔子?”


    庫喬又砰地一聲拍了一下尾巴。草叢中有隻蛐蛐在鳴叫,屋子後麵,金銀花四處瘋長,在夏日的下午呼喚著那些昏昏欲睡的蜜蜂。庫喬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應該是正確的,但不知怎麽,它隻是覺得一點都不好。


    “要是佐治亞的鄉巴佬的牙都掉光了,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裏根的牙掉光,我也一樣。”加利說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草坪椅翻倒,終於塌了。如果你猜加利連屁都不會放一個,那你就對了。“對不起,孩子。”他走進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桔汁。廚房是一個滿是嗡嗡聲,沾滿了蠅卵,讓人極其討厭的地方,四處丟棄著扯開的綠色垃圾包,空罐子和空酒瓶。稱之為商業街,但多娜始終不習慣這種緬因式的稱呼)回來,在那兒,她把泰德送往白日夏令營,然後從阿加維市場選了一些日用品。她很熱,很疲倦。看到斯蒂夫·坎普的那輛外壁漆著花俏壁飾的破福特·埃考諾林車時,她突然怒氣衝天。


    怒氣已經在酷熱中積蓄了一天了。


    今天吃早飯時,維克告訴她他就要去旅行,這讓她很不高興。她不願意隻和泰德孤兒寡母似地在家裏呆十天,或兩個星期,或天知道有多長時間。


    他向她說明了問題的緊迫性,這嚇壞了她,她不願意受驚嚇。今天一早以前,她還認為紅漿果活力穀事件隻是一個玩笑——一個讓維克和羅格付出高昂代價的有趣的玩笑,她從未想過這種荒唐的事會有那麽嚴重的後果。


    一提到去夏令營,泰德就很煩躁,他抱怨說上星期五有一個大男孩把他推倒了。


    那個大男孩叫斯坦利·多普森。他害怕斯坦利今天又會把他推倒。多娜帶泰德去舉辦夏令營的美國退伍軍人營地時,他在她懷裏又哭又鬧,最後她隻好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把他的小手從自己的襯衫上掰下來,感覺自己更像個納粹,而不是個母親:你去夏令營,ya?ja,meinmamma。


    有時,泰德相對他現在這個年紀顯得那麽小,那麽脆弱,難道孩子們看起來都隻是早熟、機智嗎?他的小手指上沾滿了巧克力,指印留在了她的襯衫上。這讓她想起那些廉價偵探雜誌中的血手印。


    更糟的是,她的品拓汽車從超市開回家時,開始一路滑稽地蹦跳,晃當起來,好像得了汽車打嗝症。現在它剛靜了短短一陣。當然發生過的還會發生,而且——


    ——而且,更可惡的是,斯蒂夫·坎普來了。,“噢,媽的。”她喃喃地說著,抓起裝滿目用品的袋子從車裏出來。她是一個漂亮的黑發女人,二十九歲,個子高挑,有一雙黑色的眼睛。她的襯衫上印著泰德的指印,學院灰的短褲剛蓋莊臀部,有點可笑。她在無情的酷熱中,還能讓自己勉強顯得清爽一點。


    她快步走上台階,穿過走廊的門進了屋。


    斯蒂夫正坐在維克臥室的椅子上,喝著一林維克的啤酒,抽著一支煙——可能是他自己的。電視開著,正放著《普通醫院》裏的那些痛苦場景,屋裏一片生活的情調。


    “公主回來了,”斯蒂夫歪咧著嘴衝著她笑,這種笑曾讓她覺得迷人,危險但又很有趣。“我想你永遠不會——”


    “我希望你出去,拘娘養的。”她冷冰冰地徑直走進了廚房,她把日雜品包放到櫥台上,開始向外拿東西。


    她記不得過去什麽時候也這樣惱火,這樣激怒過。她的胃縮起來,成了一個咬緊的、呻吟的結。也許上次她這樣,是在她和母親無休止地爭吵後,她去學校前發生的。


    斯蒂夫到了她身後,黝黑的手順著她的腰向裸露的小腹滑過去,她想都沒想就開始反擊,她的胳膊向他胸口下猛砸過去,顯然他早就預料到了她會有這麽一手,這讓她的怒氣更無法消去。他常打網球,她的胳膊就像打在一塊包著硬橡膠的岩石上。


    她轉過身來看著他,他那張滿是胡須的臉正露齒笑著。她站直時有五英尺十一英寸,穿上高跟鞋比維克還高一英寸,但斯蒂夫幾乎有六英尺五英寸。


    “聽見沒有?我要你出去!”


    “現在,為什麽?”他問,“小家夥已經出去做綴滿珠子的緬飾,或用他的小弓箭去射領隊頭上的蘋果,或是玩著其它什麽遊戲……老公在辦公室裏和重要人物們在周旋……現在應該是羅克堡最漂亮的家庭主婦和羅克堡的居民詩人、棒球庸手在愛的和諧中撞擊出性愛的國會大鍾的所有鍾聲的時候了。”


    “我看見你把車停在後麵車道上。”多娜說,“為什麽你不在車上貼一張大招牌,寫上我正在和多娜·特倫頓性交,或其它什麽詼諧的話?”


    “我有足夠理由把車停在車道上,”斯蒂夫說,他仍咧著嘴笑著,“我的車後是梳妝台,剝得很幹淨,我就是不碰你也可以停在那兒,親愛的。”


    “你可以把它放進門廊裏。然後我會處理,你搬的時候我會給你開一張支票。”


    他臉上的笑意退去了一點。這也是從她進來後,他表麵的魅力第一次滑下去了一點,逐漸現出底下真實的人。


    這個人她一點都不喜歡,這是一個一想起來她就會非常手足無措的人:她欺騙了維克,背著他和斯蒂夫·坎普上床,她希望現在所感受到的,隻是一次肮髒的重感冒後對自己的重新發現,重新發現自己是維克的配偶。你揭去事情動人的外衣時,就會看到簡單的事實,斯蒂夫·坎普——有出版物的詩人,巡遊家具剝皮和修整工,編藤椅者,一個不錯的業餘網球選手,優秀的午後情人——隻不過是個糞塊兒。


    “認真點。”他說。


    “是,沒有誰能拒絕得了英俊、敏感的斯蒂夫·坎普。”她說,“這真該是個玩笑,可惜它不是。但現在你要做的,英俊。敏感的斯蒂夫·坎普,隻是把梳妝台放到走廊上,拿著你的支票,滾!”


    “不要這樣對我說話,多娜。”他把手移到她rx房上捏了捏,這刺疼了她。她現在不僅很惱火,而且有點害怕了,但她不是一直都有點害怕嗎?這種害怕不一直都是那種肮髒、齷齪的刺激的一部分嗎?


    她把他的手拍開。


    “還沒有迷上我,多娜?”他一點笑意都沒有了,“真地媽熱。”


    “我?迷上你?我進來的時候你就在這裏。”受到驚嚇已經讓她比以前更惱火了。他一臉濃密的黑胡子,一直爬上他的顴骨。突然間她想到,雖然曾見過他的xxxx在自己麵前高高豎起——她甚至還把它含進嘴裏——但她從來沒有真正看清楚過他的臉是什麽樣。


    “什麽意思?”他說,“是不是你有點癢病,發作了,就想把它玩掉,我說得對嗎?有沒有考慮過我會怎麽想?”


    “你已經湊到我臉上了。”她把他推開,拿著牛奶向冰箱走去。這次他沒有準備,向後晃了一步,差點失去平衡。他的前額突然被幾道線分開,顴骨上出現一片深紅。


    她記起在布裏奇頓學院宿舍後的網球場上,有時他也這樣。他網球打得不錯,她看過幾次——其中兩場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打垮了她氣喘籲籲、汗流泱背的丈夫;偶爾他也輸,那時他的表請讓她一想起和這樣的人交往,就非常不自在。他在超過兩打的雜誌上發表過詩,還出過一本書——《追逐日落》。


    這本書是巴吞魯日的一班人發表的,他們自稱車庫上的出版社。坎普畢業的學校是新澤西州的德魯學院,他在現代藝術,緬因州即將舉行的反核問題的全民公決,和安迪·華爾霍爾的電影上持有強硬的看法。他碰到兩次發球失誤時的神情,就和泰德聽到“該上床休息了”時一樣。


    他向她追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肩,扭向自己。牛奶盒從她手上掉下來,在地上摔開了。


    “喂,你看看。”多娜說,“客氣點,自命不凡的家夥。”


    “聽著,你想擺布我?你難道——-”


    “滾出去!”她對著他的臉尖叫起來,唾沫飛濺到他的麵頰和前額上,“你要我怎麽告訴你?你是不是想要一張照片?我不歡迎你,找別的女人去!”


    “你這下踐、撓人的小母狗。”他的聲音陰沉,麵色醜陋,不放開她的肩。


    “你可以把梳妝台帶走,扔到垃圾堆裏去。”


    她掙開他,伸手把水龍頭上掛的洗碗布拿了過來。她的手在顫抖,胃在翻滾,頭開始發疼,她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她跪下來擦濺了一地的牛奶;


    “好,你自以為了不起。”他說,“想想你胯下發紅的時候!你喜歡這樣,你尖叫著要更多!”


    “你感覺對了,是這樣,冠軍!”她說,頭也不抬,頭發垂下來,她就躲在頭發後麵。她不願意被他看見自己那張蒼白。病態的臉,她覺得自己被推進了一個惡夢,如果她現在去看鏡子,看到的會是個醜陋的、洋相百出的老巫婆。“出去,斯蒂夫,我不想再告訴你一遍了。”


    “如果我不怎麽樣?你會打電話給班那曼長官?當然,你就說:你好,喬治,我是商人的老婆,這個背地裏和我上床的男人不肯走,能不能過來把他轟出去?你是不是要這樣說?”


    多娜的恐懼加深了。


    在和維克結婚前,她一直是西切斯特學校係統的一名圖書管理員。一個總是纏繞她的惡夢發生在她把嗓門提到最高,第三次喊道——一始我馬上靜下來的時候,那時候,他們一般,至少就在那一段時期,順服了——如果他們不呢?這就是她的惡夢:如果他們堅決不順眼,以後會怎麽樣?這個問題驚擾著她,因為她永遠要麵對這樣的問題,既使隻有她一個人,在黑暗中,她也害怕把嗓音提到最高,惟有絕對必要時她才會那麽做,因為文明那時也會尖叫著驟然停止。他們如果還不聽你,那你剩下的,就隻有尖叫了。


    現在她又感到同樣的恐懼,對於麵前這個男人的提問,她惟一的回答,就是他向她靠近時,她要尖叫,但她會嗎?


    “走吧,”她的聲音不高,“請走吧,一切都結束了。”


    “要是我決定不呢?要是我決定就在那攤牛奶中強xx你呢?”


    她從纏結的頭發中向他看去,她麵無血色,兩眼瞪得那麽大,眼白都出來了:“那你就準備動手搏鬥,隻要有機會,我就會扯下你的率九,挖出你的眼珠,不會有一絲猶豫。”


    他的臉貼近之前,有一瞬間,她看出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知道她身手敏捷,打網球時他可以贏她,但她也會讓他出一身汗。他的睾九和眼珠也許會保住,但很可能她會在他臉上抓出幾道痕來。


    問題是他今天要走多遠。她嗅到廚房的空氣中有某種東西,混濁,讓她難受,像大叢林裏的一陣霧氣,最後她沮喪地弄清那隻是她的恐懼和他的暴怒,正從他們的毛孔中散發出來,形成的一種混合物。


    “我要把櫃子帶回店裏,”他說,“為什麽不可以讓你英俊的老公到商業區去取它,多娜?他可以和我好好地談談,談談剝皮。”


    他於是走了,猛地拉上門(這扇門連通起居室和門廊),那聲音幾乎要震碎窗上的玻璃。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貨車的馬達轟鳴,響響停停了幾次,又降回到正常的工作音高,汽車發動起來,輪胎在地上滋滋地擦了幾聲,他走了。


    多娜慢慢地擦著地,不時起身到水槽邊把布擰幹。


    牛奶沿著水槽向下淌,她顫抖著,那是一種緊張後的虛脫,也是一種解脫。她隻模糊地記得斯蒂夫威脅過要告訴維克,她能做的隻是想,一遍一遍地回憶造成眼前這幅慘景的那一連串事件。


    她起先不願意來緬因,維克突然提出這個主意時,她慌得不知所措。盡管他們去緬因度過假(他們親身度的假本來應該可以說服她),但她總覺得這個州是個林深山遠的末開發區,是個冬天會吹起二十英尺高的雪,把人們和外界隔絕開的地方。


    一想到把孩子帶到這樣一個環境中,她就會害怕。她對自己,也高聲地對維克描述過這樣一個畫麵——暴風雪驟然刮起,把地阻絕在波特蘭,而她在羅克堡。她想,也說過,泰德在這樣的情形下大慨會獨自吞食什麽藥丸,或跳進了火爐,或天知道會幹些什麽。但也許她抗拒的一部分原因,隻是她頑固地拒絕離開紐約的激動和繁華。


    好了,麵對它吧——最壞的不是上麵這些,而是一種無休止的判斷,判斷伍爾克斯廣告公司會失敗,夾著尾巴爬回去。


    這種事情沒有發生,因為維克和羅植拚命工作,累得屁股都快脫了。但這也意味著她要和孩子在一起,有太多的時間要自己來支配。


    她用一隻手的手指就可以數盡一生中的好友。


    她確信自己交往的朋友,無論上天入地都會永遠是她的朋友,但她從來不會很快很容易地交上個朋友。她也曾胡亂想過要辦一個緬因州的教員合格證——緬因和紐約可以互相換證,所需要的,隻是填幾張表格。然後她就可以去找羅克堡中校的總監,把名字掛在學校的名單上。這個主意其實很荒唐,她用兜裏的計算器算了一陣,還是放棄了:汽油費和雇人看孩子們的費用就會耗盡她每天掙的二十八美元。


    我已經變成了小說中幸福的美國家庭主婦了,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她一邊沮喪地想著,一邊看著凍雨漸漸瀝瀝地打在走廊的外重窗上。可以坐在家裏,喂泰德吃他喜歡的法蘭西香腸,小豆子,或烘烤奶酪三明治,還有坎貝爾場,這就是一頓午餐了;可以從《當世界旋轉》裏的莉薩,或《年輕和躁動的一群》裏的邁克身上,感受一下自己的生活;還可以時不時地在《財富之輪》的樂聲中,傻乎乎地跳上一段爵士舞;她可以去看瓊尼·威爾尼,瓊尼有一個和泰德同歲的女兒,但這個女人總是讓她覺得不舒服,她比多娜大三歲,重十磅,她說丈夫喜歡她這樣。瓊尼對他們在羅克堡的生活感到很滿足。


    但一點點地,像有某種肮髒的東西順著管道向上湧。她開始為生活中的一點瑣事對維克大聲叫嚷,對一些大事又試圖去理想化,實際上它們不但很難確認,而且更難清晰地表述出來。諸如失落、恐懼和衰老;諸如孤獨和害怕孤獨;諸如從收音機裏聽到一支歌,讓你想起中學的生活,無緣無故地突然大哭起來;還會嫉妒維克,因為他的生活是每天奮鬥著建立一些什麽東西,他像一個遊俠騎上,盾牌上印刻著家族的紋章;而她的生活,隻是遠遠地躲在後麵,每天接送泰德,在他煩躁的時候把他逗樂,傾聽他的斥責,給他安排正餐和小吃。這隻是峽穀底下的一種生活,太多的隻是在等待和傾聽。


    她一直在想,泰德大些後,事情會逐漸變得好一些。然而最近她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這讓她感到壓抑和恐懼。


    過去一年中,泰德每周有三個上午要離開家,去傑克和吉爾幼兒園。


    今年夏天,又每周五個下午去夏令營。他離開後,屋子裏有一種駭人的空蕩,門道傾斜地延伸出去,張著大嘴,而泰德不在裏麵;樓梯空蕩蕩的,而秦德不在那裏拾級而上,或像原來午睡前那樣在那兒坐著,穿著他的睡衣睡褲,一本正經地看著一本圖畫書。


    門是嘴,樓梯是喉,空蕩蕩的房間都是陷講。


    所以她不斷地擦洗本無需擦洗的地板,所以她看肥皂劇,她會想起斯蒂夫·坎普,她曾微微地挑逗他。那時是去年的秋季,他開著一輛弗吉尼亞牌照的貨車進了小鎮,辦起不大的家具剝皮和修整業務。她有時會發現自己坐在電視機前,不知道要幹什麽,因為她一直會想起他的一身健康的棕褐色肌膚映襯在雪白的網球衫裏的樣子,會想起他動得快的時候屁股抽動的樣子。最後,今天,她終於做了一些事。


    她感覺腸胃扭結起來,就跑向衛生間。她的手緊貼著嘴,眼睛瞪出來,目光呆滯。她吐了,很勉強.卻又像要把一切的一切都吐幹淨。看著麵前勝乎乎的一灘,她一聲呻吟,又吐了起來。


    她覺得胃好些了(但腿在顫抖,有所得就有所失地她從衛生間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熒光燈下,她的臉是一幅冷硬,令人不敢恭維的浮雕,皮膚慘白,眼睛下掛著一道紅圈,頭發緊貼著顱骨,形成一個頭盔——她老了以後的形象。


    最可怕的,是她現在就看見了這一切。如果斯蒂夫·坎普在這裏,她想,隻要他接著她,吻她,告訴她不要再害怕,她就會聽任他和她做愛……時間會是個神話,死亡是個夢,夜色多美好。


    一種聲音從她身上發了出來,一種尖厲的抽泣,那絕不會是從她的胸中產生的,那是一個瘋女人發出的聲音。


    她低下頭,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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