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懷光收起調笑,正色道:“皇上和江柔似乎想讓殿下去和親。”


    臨清筠神色沉凝,垂著眼瞼看向輿圖中宮城所在的位置。


    “不知死活。”


    第十三章


    靜謐是將軍府的底色。


    府上沒有侍女,護衛們也都依令沒有靠近打擾,冬日裏薄薄的暖陽追著江殊瀾的腳步走過回廊和池塘。


    不知不覺繞到靠近臨清筠書房的院子時,江殊瀾沒有再往前。


    她想早些拉近兩人的距離,卻也明白需要拿捏其中尺度。


    臨清筠的臥房她不請自入,是情急之舉,也更多隻與他和她的私事有關。


    而書房是整座將軍府最重要的地方,牽涉軍中要務,此時的她沒有立場也沒有必要進去。


    江殊瀾忽然想起,上一世臨清筠和她住在那個清淨避世的小院子裏時,書房裏放了很多他們給彼此畫的畫像。


    那時他不是將軍,隻是她的夫君,書房也是他們兩人合用。江殊瀾身子弱,臨清筠擔心她畫久了疲累,故而也大多是他來畫她。


    她的一顰一笑都被他留在畫裏,她死後,那些畫也成了陪伴他最久的東西。


    江殊瀾重活之前最後看見的畫麵,便是臨清筠帶著那些畫最後一次回到了他們的家裏,在見證他們結為夫妻的那園子紅玫瑰前安靜地停止了呼吸。


    她死前曾讓他答應自己,要記得替她看看那些玫瑰三十年後的模樣,他便孤獨地生活了三十年,然後在她的忌日死去。


    一天都不多。


    閉眼時,他幾十年來慣穿的玄色衣衫也換回了他們初見時的荼白色。


    用狠辣手段替她報完仇之後,旁人眼裏的臨清筠勵精圖治,揆文奮武,是大啟子民人人稱頌的皇帝。


    但陪他度過了無數個難眠長夜的江殊瀾明白,他其實隻想當她的夫君。


    江殊瀾心裏酸酸漲漲地疼。


    “夏問。”


    江殊瀾知道他一直不遠不近地守在附近。


    “卑職在。”夏問很快現身。


    “有作畫的紙筆和顏料嗎?”


    “有,卑職送去立雪台可好?”


    “嗯。”她很喜歡那兒。


    臨清筠重傷未愈,紀懷光此時找來,事情應是比較重要。他們可能還有一會兒才能談完,江殊瀾準備先做點別的。


    夏問準備的顏料很齊,連最珍貴少見的幾種寶石顏料也有。


    江殊瀾隻以為是平日裏臨清筠作畫用的。


    但夏問卻很清楚,這是將軍昨日吩咐他備好的。


    “她愛畫畫,也許用得上。”


    沒想到今日便用上了。


    落筆前,江殊瀾已經想好要畫她離開之後的臨清筠——沉默寡言,氣質冷硬,眉目間再無柔和笑意。


    那樣的他讓她萬分心疼,她卻隻能隔著虛空與生死的界限看他,從未靠近過。


    她不會讓這一世的臨清筠變成那樣,卻也不願讓自己忘記那個他。


    那個臨清筠是因她而來。


    她必須記得。


    或許,歲月流轉世事幾易,也隻有她還記得。


    江殊瀾細細回憶著,一筆筆畫下那個她未能擁抱觸碰過的臨清筠。


    許是因作為一縷殘念在那樣的他身邊待了很久,他的氣質風範悉數落於江殊瀾筆尖。


    但江殊瀾並未勾勒畫中人的五官神態,也未畫下麵具,而是在幾番猶豫之後選擇了留白。


    很不恰當的留白位置。


    但她不忍畫出,也畫不出他心死的模樣。


    一幅畫畢,江殊瀾想起今晨他站在廊下看向她時的模樣。不及多想,手中的筆已經行雲流水地開始勾勒。


    這樣的臨清筠她已經畫過很多次,頎長的身姿和溫文儒雅的氣質很快便躍然紙上。但江殊瀾仍然選擇在同一位置留白。


    畫上麵具便是今日在廊下等她的臨清筠,畫上五官便是上一世在竹林初遇時的臨清筠。


    兩個都是他,哪個她都舍不得不選。


    留白之後,她便可以任性地認為都選了。


    連著畫完兩幅畫,江殊瀾才放下筆,輕輕揉了揉有些酸軟的手指。


    歇了會兒,把兩幅畫瞧了又瞧,江殊瀾又這邊補幾縷發絲,那邊落幾片衣紋,哪幅都不願薄待了。


    兩邊都是她的夫君,她舍不得畫得不夠好。


    *


    日頭越攀越高。


    冬末的幹燥暖意引人犯困。


    臨清筠回到立雪台時,江殊瀾正撐著腦袋淺眠。


    立雪台幾麵透風,但他命夏問備在幾角的炭盆把這方小天地烤得暖融融的,江殊瀾瓷白的小臉也微微泛紅。


    一縷發絲被風吹動,耍賴般地落在她唇邊便不願離去。


    臨清筠隻猶豫了一瞬,便無聲靠近,把那縷發絲從她唇邊撥開,帶至耳後。


    許是感覺到發絲輕撫而過時的酥癢,江殊瀾無意識眉間輕蹙,伸手蹭了蹭頰側,嘴裏似乎還輕輕呢喃了句什麽。


    原來睡著時這般可愛,像隻性子軟糯無害的小貓。


    臨清筠聽夏問說江殊瀾在府裏走走看看之後想畫畫,以為她也許是想畫假山園景。


    但目光落在她手邊的畫紙上時,臨清筠微怔一息。


    她竟畫了他。


    一襲荼白色衣衫,玉冠束發,左手負於身後,安靜站在廊下。


    是今日她看見他時的模樣。


    筆觸細致,連回廊的陰影處都刻畫得很認真,足以見落筆之人用的心思。


    但沒有勾勒麵容。


    是因為他戴著麵具,不知該如何畫嗎?


    瞥見這幅畫下麵還有一張畫紙,臨清筠猶豫了片刻,垂眸看向還未醒來的人。


    隻看一眼就好。


    他繞到江殊瀾另一側,輕輕拿起上麵的畫紙,很快便看見第二幅畫。


    但他突然僵住了,像是遇見了什麽想不通的事情,一貫冷靜沉穩的神色間難得有了幾分空茫。


    畫裏的人著玄色竹紋錦袍,腰間係黑玉腰帶,氣質冷肅,即便麵容留白也不難感覺出他的涼薄狠絕。


    這幅畫上的人,更像他。


    是他更熟悉的,不願也不敢讓江殊瀾看見的,原本的臨清筠。


    心底似是被什麽灼燙了,臨清筠很快把畫放了回去。


    他甚至不敢再多做任何停留,快步離開了立雪台,隻吩咐夏問去請江殊瀾到正廳用午膳。


    *


    江殊瀾醒來時未發現任何不對,她把畫紙卷好後用絲帶係上,讓夏問送去了府門外公主府的馬車裏,準備晚上再帶回去。


    她本想讓臨清筠看了之後誇誇她,但又擔心他問起那幅特殊的,她不知該如何解釋。


    用完午膳後,江殊瀾見臨清筠無事要忙,便拉著他下了會兒棋,又趕他回臥房休息。


    林謹都說他的傷很重,可以想見當時的處境有多凶險。她覺得臨清筠還是得多歇歇。


    按來時的打算和臨清筠一起用過晚膳後,江殊瀾才想起自己又該回府了。


    這裏還不是她的家。


    “我明天可能會來得晚些,你認真用膳服藥,別隨便應付。”


    “還沒回暖,要不你還是多穿點?雖然可能會不太習慣,但現在畢竟是在養傷。”


    江殊瀾有點不放心,恨不得方方麵麵都囑咐一遍。


    “這段時間最好還是留在府上養傷,哪兒都別去,以免傷口又崩開了……”


    “殿下是在擔心末將嗎?”


    看著她認真時眉間不自覺浮現的蹙痕,臨清筠忽然問。


    江殊瀾準備要嘮嘮叨叨好一陣的話還沒說完,聽他這麽問,沒忍住湊近用指尖輕輕戳了戳他沒被麵具遮住的臉頰。


    不知道他身上哪些地方有傷,不能亂戳,隻好選這兒了。


    “這還用問嗎?”


    臨清筠薄唇微動,卻什麽也沒說。


    “就算要問,”江殊瀾想了想,“也應該問我明日什麽時候來。”


    “這樣我會覺得你很期待明日再見到我。”


    臨清筠低低地笑了笑,溫聲道:“嗯,末將很期待明日再見到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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