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裏總是板著臉,像這樣閉著眼睛,渾身都是冷汗,虛弱的樣子,謝安卻是頭一次見。


    似乎沒了那層冷冰冰的皮,他也沒有那麽討人厭了。


    燭光忽明忽暗,打在半大少年蒼白的臉上,柔和了剛硬的輪廓,原本俊美的臉,就顯出幾分可親來。


    容亁睫毛很長,比女孩子還長,密密匝匝的排成一片,唇色因為生病的緣故有些淡,隨了皇室的長相,同慶陽長公主年少的時候有七分相似。


    他昏昏沉沉的,便是喂了藥,也無法吞咽,謝安隻能以口哺入。一開始,當真是沒起別的心思的。


    隻是約莫到了後頭,便多了幾分旖旎的味道。


    謝安年歲不大,卻是權貴人家的孩子,並非不懂風月,舌尖碰到的一瞬間,一向厚臉皮的謝小公子,難得耳根紅了些,恨恨的瞧了眼昏睡的人,伸手掐了掐他的臉,直到給少年臉上掐出了青紫的印。


    他趴在床邊上,歪著頭盯著床上的人,又克製不住的扯了扯少年鋪散在床上的烏黑的發絲,隻覺得手裏的發絲和緞子似的。他很小聲嘟膿了兩句。“可別死了,枉費我這幾日辛苦。”


    誰知道床上的人雖然昏迷著,卻死死握住了謝安的手,臉頰在謝安手上蹭了蹭,嘶啞著聲音吐出兩個音節來“娘……”


    聲音綿軟,又小聲,拉著謝安的力道卻大的很。謝安震了下,沒掙脫他,反而由著他去了。


    謝安也隻比容亁小了兩個月。


    他忽然想到了床上這位的身世,竟是同他自己一般,幼年喪母,沒有母親的苦楚他最是知道的,謝家若不是他有個當皇後的姐姐,早就被後宅的女人生吞了。三皇子卻是個無人依仗的。


    謝安不免心更是軟了些,隻覺得這三皇子也不容易,最多……以後見了他,就少隨著太子欺負他了。


    整整十日,容亁才退了燒。


    景和宮的老嬤嬤每次聽到了響動,就知道是謝安來了,笑著喊他公子爺。雖然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爺,但想必是個心善的。正是這公子爺把她從小看大的主子,從鬼門關上拉回來的。


    容亁是在醒來後聽老嬤嬤說,有個小少年,不辭辛苦,每每夜半翻牆來給他帶些金貴藥材,把脈看診,徹夜守著,這才險險吊回了性命。


    一個皇子,險些便因內帷之爭命喪在了自己的寢宮,說出去是笑談,然而皇室的人,誰都不會將之當作一個笑話。翻翻史書就知道,有多少龍子皇孫,死在內帷婦人,無根太監的手中。


    人在四麵楚歌的時候,總是格外珍惜雪中送碳的情誼,然而老嬤嬤瞎了眼睛,那小少年似乎又不願透露身份,容亁也不能大張旗鼓的打聽。每每回憶起來,隻記得自己昏昏沉沉的時候,似是碰到過一雙柔軟而溫熱的唇。


    淺淡的呼吸聲,還有一身好聞的藥香味。如同夢境一般。


    後來謝安便再沒欺負過容亁。


    有時候容宴還會折騰,他不敢忤逆太子,索性一個人溜溜達達的眼不見心不煩。隻是人躲遠了,耳邊還是能聽到那處的聲音。偶爾也會在容宴跟前旁敲側擊的探聽兩句,容宴隻是斜著眼睛問他“你怎麽這麽關心那雜種?”


    謝安就閉上了嘴。


    誰能想到,這事過去了小半年,便又出事了。


    京城有位著名的丹青妙手,號青山居士,以畫美人和仙竹聞名,一畫千金難求。容宴看中了大師的一副畫,想等著皇後的生辰送給皇後討他母後歡心,誰知道那大師是個硬骨頭的,畫不賣權貴,隻賣給賞畫人,容宴惱羞成怒便派了太子近衛偽裝成暴民砍掉了大師的雙手。然而這幅畫後來落到了三皇子的舅舅手中,再後來,這幅大師的絕筆之作,便在皇後壽宴的時候以三皇子的名義送了上去。


    容宴當時沒有說什麽,暗地裏,卻是咬牙切齒的恨上了。沒隔多久,便趁著聖上南巡的機會,親自到景和宮鬧了場。再後來,三皇子在圍獵的時候從馬上摔了下去,摔斷了腿。


    謝安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便知道,又是容宴幹的。


    太子殿下這般自負殘暴,他並不覺得殿下將來會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


    他心裏暗自想著,也不知道三皇子的腿怎麽樣了。


    心裏掛著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發現走到了景和宮的殿前,左右看了看,便打發走了貼身的宮女子,在殿後的牆上悄悄翻了進去,輕盈的落了地,就發現容亁一個人在院子裏練習著走路。


    謝安忽然覺得,太子殿下早晚,是要跪在三皇子麵前贖罪的。


    說起來容亁實在無辜。


    他轉身想走的時候,卻見少年冰涼的目光看過來,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盯著,謝安頗有些不自在,“看什麽看,小爺過來看你死了沒。”


    對麵的人唇角一彎,分明是冷笑“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有資格在這裏大呼小叫?”


    三皇子就算是再落魄,也是皇帝正兒八經的兒子,從身份上,謝安是怎麽也壓不過他的,謝安莫名的被那一眼瞪的有些心慌。


    強撐著一股氣道“我再不是什麽東西,後頭還有個太子殿下呢。”


    謝安知道自己不該提容宴的,隻是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就是想刺一刺他。


    而對麵的少年似乎確實被他刺到了,眼瞳暗沉沉的,卻隻是冷聲說了句“慢走,不送。”


    謝安來的時候翻牆過來,嘴裏還叼著根狗尾巴草,走的時候倒是從正門出去,憋了一肚子氣,踩壞了一路花草。


    皇子摔斷了腿,這事瞞不住,聖上南巡回來,查了足足兩個月都沒查到結果。因著這事,難得對這個孩子起了點愧疚之心,並承諾,等三皇子年滿十六,封容王,可出宮建府。


    後來,三皇子年滿十六,離宮建府,同內宮再無交集。


    第5章 過去


    謝安也是在十六歲的時候真正回了謝家的。


    他因幼年喪母,在皇後身邊養大,等回了謝家,謝宰輔本意是安排他考取功名,不過謝安誌不在此,每日多出沒於勾欄瓦肆,都是鮮衣怒馬的錦繡少年,三五成群,吟歡做樂。


    大魏士林多流行寬袍大袖,著木屐,披散頭發,男子亦著華彩,頗有晉之風流遺風。


    他本就生的好顏色,又混跡於這樣的地方,成日寬袍大袖勒著細細的一截腰,長發披散,下巴尖尖,唇色紅潤,眼底摟著姑娘的時候,和含著水一樣,不知被多少人當成男扮女裝的小姐,謝安身份尊貴,如何能容忍這般言語輕薄。


    一來二去,這樣的人都銷聲匿跡了,漸漸的耳根子就清淨了。


    很難定義沉碧對於他來說,是什麽樣的人。


    謝安早年喪母,對母親的記憶全憑著父親書房裏掛著的畫像。畫師重神韻而不重形似,畫中的女人是娉娉婷婷的大家閨秀,垂眉低首皆是溫婉如水的風情。


    沉碧身上自有一股這般神韻,且比畫裏頭多了股灑脫不拘的味道,也許這與她幼年跟著父親顛沛流離的緣故。


    然而這些並不是能謝安注意到沉碧的原因,真正讓謝安注意到的,是沉碧眉眼之間幾分容亁的影子。


    容亁生的好,隻是平日不苟言笑,白白浪費了好顏色,反而是生病的時候,多出了幾分平日裏沒有的殊色,謝安隻覺得眼前的沉碧像極了那十夜裏,發絲鋪滿一床的容亁。


    也不知道那唇齒間是否是相同的味道。


    鬧市街頭,謝安隻是隔著轎子看了眼,便連魂都被勾走了,跟著沉碧的轎子恍恍惚惚的走了一路,見轎子停到了容王府,這才知道了沉碧是誰家的姑娘,難怪真有幾分相似。


    連謝安自己都不願意承認自己對容王生出了幾分說不清楚的心思。


    那十個夜晚,就像是一個一觸即醒來的夢境,夢醒來的時候,指尖還留著夢境的香氣,卻什麽都沒有了,變成一個隻有他自己知道的,難以啟齒的秘密。


    據說,容王建府出宮後接回了母家那邊家道中落的舅舅和妹妹。想到這一層,不難知道沉碧的身份。


    平日裏同他廝混的幾個公子哥便上來出餿主意。楊珩的父親是兵部尚書,楊公子也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尋常時候沒個正形,到了這些事上頭,心思便有些活絡了,倒是魏琅在一邊沒有說話,眼睛沉沉的盯著謝安。


    魏琅是西南王世子,身份某種程度來說,不比太子爺差什麽。大魏西南不比北境,強敵環伺,戰亂連年,西南王是聖上的嫡親兄弟,盤踞西南數十年,根基深厚,西南之境又少有戰亂,百姓安居,藩王富庶,早就實際上脫離了朝廷的管轄。世子爺為什麽被聖上以讀書為由留在京城這麽多年,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卻從不宣之於口。權貴之極,一個不小心,便是滅頂之災。


    魏琅這樣的身份願意同謝安在市井廝混,若說不圖什麽,也沒人可信。魏琅圖的,是謝安這個人。這個他從一見麵,就想折碎在懷裏的,漂亮的小公子。


    謝安卻不知道自己身邊的人帶著什麽樣的心思。那時候的他,心裏確實是裝著沉碧的,哪怕那一點還也許是因為容亁,但是對於脂粉堆裏的公子爺來說,已經足夠多了。


    沉碧對謝安卻是無心的,在謝安多次糾纏未果後,沉碧告訴他,她有心上人了,問是誰,沉碧卻不說話,謝安隻知道,是最近才認識的,比他晚了一步,卻先得了月。


    謝安頹廢了很長一段時間,魏琅陪著謝安一杯一杯的喝酒,看著他醉倒,看著他喊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沉碧的事確實蹊蹺。


    謝安從來沒有給沉碧寫過任何書信,卻莫名變成了玷汙沉碧的登徒浪子,因為容王府在鬧市街頭,沉碧被丟在王府門口,不少路過的百姓都是看見的。那時候容王為了避開謝安的糾纏,已經給沉碧同定遠侯府結了親事。


    京城的百姓指著鼻子罵了謝安幾年,連累了謝安自己的親事不說,連帶著聖上的名聲都受了些拖累。


    若非皇後和太子保著,謝安怎麽也是該給容王府一個交代的,然而事情不是他做的,他卻是給不出交代,便是他的父親,他的姐姐,還有太子,都默認了是他做的這件事。謝安隱隱約約感覺自己鑽進了一個陷阱,越掙紮越深的陷阱,但是他在網裏,看不到撒網的人想要什麽,眼前都是迷霧,他看不到前路。


    多麽成功的一張網,連他自己都差點信了。


    他從來沒有承認過玷汙沉碧的人是自己,但是每一個人都認為是他。沉碧一個閨閣小姐,能認識幾個外男,偏偏他這樣壞的紈絝名聲,又這樣大張旗鼓的把他喜歡沉碧的事搞的人盡皆知,最後還在沉碧的書房裏發現了同他字跡別無二致的信。


    聖上的那二十板子打在身上的時候,他明白了一件事,沉碧的事,已經隨著這二十板子結束了。這二十板子,便是給容王的交代。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容亁了,他對容亁的印象,還停留在景和宮的深夜裏,淡漠而冰冷的少年模樣。


    那是他翻了十日的牆救下來的人,如今以為他害死了自己的妹妹。


    謝安說不清楚自己是怎麽樣的心情,他有心想見容王說清楚,容王府的大門卻緊緊的閉著,也不曾給他開過。


    沉碧的葬禮上他悄悄過去了,被容王府的人趕了出來。後來他便在容王府外頭等著,一直等到了容亁出來。


    那是四年前,謝安見他的最後一麵,那之後,容王請旨去了邊關,此後山重水複,物是人非。


    第6章 今時今日


    謝安很小的時候,祖母在世的時候總是說,謝安這孩子,遲早要在這嘴硬心軟的性子上吃虧的。他到現在都清清楚楚記得容王四年前,在容王府的大門外,對一身狼狽的他說的話。


    “你們怎麽對我,怎麽對沉碧的,早晚是要討回來的。識相點的,就滾吧。”


    容王神色冷冽,眼底都是疲乏之色,隻是過於明顯的恨意,便是在陰霾散盡之後,還可窺見兩分。


    於是謝安解釋的話一個字都沒說出來,他的手握成了拳頭,隻覺得自己來這是自取其辱,他分明是來解釋的,最後隻覺得一腔憤意在喉嚨口,隻想著宣泄,他盯著他冷笑,“那你就試試看,能不能討回來,小爺我洗幹淨脖子等著你呢。”


    後來,他把皇宮欠著他的債,統統討回來了。用血腥的方式。


    很多人說,魏武帝登基的前一夜,皇宮裏的一磚一瓦都染著血,一花一草都有冤魂。


    新帝登基前給眾臣看了一道太上皇禪位的旨意。


    整個皇宮都在新帝的控製之下,他要什麽得不到?有忠心的老臣撞死在金鑾殿上,也有見風使舵的弄臣瞬間山呼萬歲。大部分的臣子選擇了緘默,直到他們見到了病弱不堪的二皇子,現在的恪王殿下。


    恪王是先皇後的兒子,是聖上真正的嫡子。他向來都是深居簡出,但是素有賢名。恪王最先跪了下來,先皇後母家一脈的中樞大臣,便都跟著跪了下來。殿外,西南王及西南王世子魏琅,還有西南王處調來的兵馬,皆跪了下來。人們甚至無暇顧及西南王是什麽時候,從西南到了京城。


    西南王是有見皇帝不跪的權利的,而現在,他跪了下來。這就意味著,聖上都沒有做到的,讓西南歸心的事,容王做到了。他們承認容王這個皇帝,便等於西南一隅,真正歸於大魏的管轄之下了。


    於是,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千呼萬歲。


    新帝登基後下了兩道旨意,第一道,立西南王之女瓊安為貴妃。第二道,廢宰輔一職,宰輔權歸六部。


    滿門榮華的謝家,自此沒落。謝宰輔年歲已大,昨夜裏發生的事情他如何猜度不出個大概,一子一女均在宮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那太子外孫,隻怕也慘遭毒手。他已年邁,一生榮華褪去後,也不過隻是個父親,他伸手脫下了自己的官帽捧在了手中,端端正正的跪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在宮變這種情形下很難保全,成王敗寇,自古如此。但是謝安那個孩子,從未參與進任何政治鬥爭中,不該陪著喪命。


    “求陛下,饒小兒一命。”


    謝宰輔端端正正的跪著,新帝對謝宰輔倒是客客氣氣的,客客氣氣的搬了把椅子把人扶上去坐著,然後,便把老宰輔晾了七八個時辰,等老宰輔幾乎是暈過去了,才差人把人送回了謝家。


    謝安被關在大理寺已經很久了。


    前幾日的宮變如同陰霾一樣盤踞在謝安頭頂,他心裏記掛著皇後太子還有自己的父親。容王說過的話反反複複的回響著,他知道這是場血腥的報複。現在他不是容王,該是新帝了。


    若是平日裏看的話本兒,謝安該拍手稱快,好一出有仇報仇,有冤報冤的戲。但是當自己淪為了被報複的對象,個中滋味便不是那麽好受了。


    他其實一直覺得容宴太過跋扈,視人命如草芥,有失君王之德,早晚要因這樣的性格付出代價的,今日沒有容墘,也會有其他人。但是容宴對他的好他是記著的,到底是血脈聯係,也不想見他人頭落地。


    隻是曆朝曆代,但凡皇室操戈,見過哪個落敗的能好好的活著的?


    他心底頭幾乎都有了答案,說不定,連皇後也……但是他又不敢去想那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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