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又想起了幾年前的事。那時候的謝安對於容亁來說是太子一黨,向來不對盤,容宴曾害他墜馬摔傷,謝安也是來過的,不過那時候他以為謝安隻是來譏諷嘲笑他,自然沒有好臉色,謝安當時的神情他已經記不大清楚,畢竟那時候謝安對於他來說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人。


    真正的交惡卻是沉碧出事之後。那時謝安似乎是來過容王府一趟的,最後被容王府的下人趕了出去。現在想來,謝安……或許是來解釋的。


    那時候他同謝安說了些什麽,他也記不清楚了。想必也不是什麽好話。


    容亁沉聲問了句“楊嬤嬤,你當真確定是他?”


    楊嬤嬤伏地不起“老身縱然瞎了眼睛,這些年入耳的聲音,便沒有一個重樣的。”


    容亁愣怔了半晌,神色漸漸複雜起來。


    若真是謝安……


    他倒是當真狼心狗肺的很。


    是他把當年救他的少年親手送到了魏琅的手裏,受盡折辱,聲名盡毀,也是他見色起意,把人生生糟踐了。


    隻不知道,謝安麵對他時,心中又作何想?可是後悔,當年曾經救了他?


    他把謝安送到魏琅手裏的時候,從來沒想到,原來也有後悔的一天。


    容亁坐在案前,發現自己手有些冰涼。


    他這時候才明白,那日夜裏,謝安嘶喊的那一聲,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意思。


    那時候他怎麽回答的?


    他說,無所謂。


    李公公端端正正的立在禦書房外,自從楊嬤嬤走了之後,陛下裏頭便再沒了動靜。李公公是皇帝提拔到身邊的人,能走到現在也是有幾分眼力見的,他自己猜度著可能和景和宮裏的那位有關係,但是又不大明白個中環節。


    陛下在裏頭呆了兩柱香,這才從裏頭出來,麵色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還是沉著一張臉,看起來同往日沒什麽不同。


    “擺駕景和宮。”


    李公公有些不明白皇帝想什麽,不過向來君心難測,他隻管伺候好了主子就成。皇帝從攆上下來,卻沒讓身邊的人通報,就這麽一個人進去,李公公弓著腰,跟在後頭,亦步亦趨。


    走到景和宮內院,再往裏走,便是那位住的房間,到了門口,皇帝的腳步忽然停了。


    李公公往裏頭瞄了眼,就見裏頭的那位在發脾氣。


    遞了藥就摔碗,也不知道摔了多少回,身邊的宮女太監跪了一地,滿地都是藥渣。


    謝公子的容貌當時便是京城這些公子哥常掛在嘴裏的,至於這些人內裏是個什麽心思,都是男人,那點齷齪也不必挑明。那公子如今臉色雪白,黑長的發散了一床,多日不肯吃藥,身子便也不見得好,軟在床上,摔碗都沒有足夠的力氣摔遠,雪白的褻衣下頭都是些令人眼熱的青痕,便是李公公這樣的一個無根太監都不敢再多看一眼。裏頭的人發夠了脾氣,力氣也耗光了,眼底漸漸燒起了幾分絕望和憤怒,嘴裏還不幹不淨的罵人“讓你們的狗皇帝放我出去!”


    李公公低眉順目的,還是不經意的瞟到了皇帝微微跳了跳的眉頭。皇帝大步走了進去,那原先撒脾氣的小公子見了皇帝,本便慘白的臉色更加白的像是紙一樣,他看了看四周,便順手抓起了床上的瓷枕朝著皇帝劈頭蓋臉的扔了過去,那瓷枕本是大內的貢品,相當珍貴,隻是再珍貴也不過是件瓷器,而作為武器,真傷到了皇帝,殺傷力也是相當大的,然而皇帝是武將出身,稍稍側了身子,便躲過了瓷枕,那瓷枕落在了地上,砸的七零八碎。李公公這才放了心。


    容亁走到謝安麵前,神色頗為複雜。他生的十分俊美,如今又貴為帝王,身上自多了幾分不怒而威的氣勢和人間天子的尊貴,眼神淡淡掃過來,跪了一地的宮人抖如篩糠。


    容亁揮了揮手,宮人們都退了下去。


    他抬腳往謝安麵前走了走,謝安隻盯著皇帝明黃的衣擺處繡著的張牙舞爪的金龍又近了些,眼底便多了幾分羞辱和憤恨。


    那金龍停在了眼前。


    容亁抬起了謝安的臉“不肯吃藥?”


    謝安冷笑“與你這狗皇帝有何幹係?”


    容亁掐著他脖頸的手指收緊了些,連聲音都有些低啞,仿佛冰層內,藏著就要洶湧而出的火焰。“當年,為什麽要救我?”


    他用的是我,而非朕。


    謝安恍惚的想了想,當時,為什麽救他?


    一開始隻是有些憐憫,還有幾分兔死狐悲的心情。


    到後來……


    有些東西,便變了質。


    他那樣喜歡過的沉碧……


    第一眼注意到的……也不過是那同當年年少的容王,幾分相似的容貌。


    他對容王……


    是有幾分連他自己都不肯承認的心思的。


    隻是那喜歡的種子剛剛生了根,便被容亁連根拔了去,從宮變的那一日起,那點微不足道的,少年心性的喜歡,便隨著一場又一場醒不來的噩夢和折辱,悉數化成了灰燼。


    謝安嗬嗬笑了,嗓音嘶啞。


    可真是個好問題。


    我為什麽要救你。


    “因為我瞎了眼。”


    容亁一瞬不瞬的盯著他“當時我同太子敵對,你為什麽要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也要救我?”


    “同情我?”


    “單單是同情,你便要冒著這麽大的風險來救我?”


    “我墜馬摔傷了腿,你那日過來,是來看我?”


    “沉碧出事,你來容王府,是來解釋。”


    最後,謝安聽到容亁說“你喜歡我。”


    謝安臉色蒼白的如薄紙一樣,仿佛一瞬間被容亁扒了個精光,眉眼冰冷的嘲諷“容亁你是有多大臉?老子喜歡一頭豬也不會喜歡你!”


    容亁臉色一青,伸手把謝安禁錮著,抬起他的臉,“你這張嘴,真該永遠的閉上。”


    當年也是這樣,道歉就好好道歉,看他就好好說看他,非要張嘴就沒一句好話,生生把人得罪個遍。


    “不喜歡?那日是誰在我身下放蕩呻吟?”


    他語氣漸低,聲音曖昧。


    謝安瞪著容亁,容亁也不理會他,伸手接過宮人手裏端著的藥“你好好吃藥,我放你出宮。”


    “養不好身子,就一直在景和宮呆著吧。”


    容亁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謝安從他手裏奪過了藥碗,埋頭喝了幾口。


    容亁盯著謝安烏黑的後腦勺,想到幾年前記憶中柔軟的唇瓣,低低的,微不可察的,歎息一聲。


    第25章 網


    謝安後頸上有道鞭傷,那是當日魏琅當著容亁的麵打的。


    那鞭傷可怖,隱沒在一緞黑色的發絲和裏衣間,如同爬著一條醜陋蜿蜒的毒蛇。


    容亁伸手,想碰碰他的脖頸,手還在半空,謝安往後退了退,埋在藥碗中的頭抬了起來,一雙漂亮的眼睛含著幾分戒備的意思。


    容亁半空的手便收了回來,一攏袖子,麵上八風不動的模樣“定遠侯府的事……你不用操心了。”


    謝安嗬嗬的笑,眉眼中竟有幾分慘然的意思。


    容亁知道他在想什麽,又知道他確實這些事做的不地道,便柔聲道“朕當年承了你的情,謝宰輔的事,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謝安放下了藥碗,背過身去“給爺滾出去。”


    容亁俯下身來,靠近他,習武之人的手同謝安這等嬌養出來的公子不同,布滿了粗糲的繭,然而容亁本身的手形狀修長好看,不仔細看,倒是看不出來。容亁在戰場上年少的時候也是遭了不少罪,從他的手便可見一般。


    他的手指落在了謝安的臉頰上,磨蹭著細膩的皮膚,刮的謝安的臉頰有些疼,最後那手指便落到了唇上,輕輕按了下去。


    “你這張嘴,朕早晚給你割了。”


    謝安憤憤閉上了嘴。


    於是他聽到了容亁胸腔裏傳來了幾分曖昧的笑聲,然後便是一個吻落了下來。


    謝安病體未愈,掙脫不開他,被動承受著成年男性充滿占有和欲望的吻,仿佛要將他拆吃入腹。


    謝安擔了個風流名聲,雖然欺男霸女的事沒少幹,但是都是字麵意思,欺男的事他幹,霸女的事幾乎都是當時跟他鬼混的那幾個幹的,出沒於煙花柳巷之地倒也是真的,隻是那裏的都是些柔媚入骨的女兒家,哪裏能和眼下狂風驟雨般的情形相比。


    便是在那一夜……


    ''容亁也不曾這般吻過他。


    容亁從謝安身上起來的時候,謝安倒是像被妖精攝去魂魄似的,輕輕喘息,臉色漲的通紅。


    “你乖點,朕放你出宮。”


    “魏琅那廝幹的好事,朕替你報仇。”他的手落在了謝安頸後的鞭傷上,黑色的眼瞳暗沉沉的。


    他碰謝安的那夜,甚至沒有注意到他背上的傷口。


    現在想起來,魏琅當時對謝安動手,也是被他逼的。


    若當時他知道當年的事……


    那時候的謝安,已經儼然成了他同魏琅之間的犧牲品。


    他記不清楚那時候謝安的神情了。


    那時候的他在想什麽呢?


    容亁沒有問謝安。


    事情已經發生,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


    謝宰輔的案子皇帝親自交代了去查,大理寺接了案子,有了皇帝默許,直接重兵陳定遠侯府,扣押了定遠侯府的嫡公子。定遠侯在宮門外長跪不起三日,卻連皇帝的麵都不曾見。


    劉長卿接了案子,心裏倒是鬆了口氣,也覺得他帶著謝安去見聖上,也算不枉此行。


    之後,卻沒想到審出了更大的案子。


    林硯重刑之下,承認了自己手下的人傷了老宰輔,老宰輔平日裏也赫赫名望,他這般折辱,倒是讓朝廷上多半與老宰輔為敵的人也瞧他不起。再審下去,林硯交代,當時是為了征地建府。定遠侯府征地建府,本是尋常事,問題是,逾製了。


    定遠侯府征的地足足幾百畝,可以蓋兩座王府了。且建這麽大的府邸,未曾官邸備案,到底用來做什麽?


    再細查下去,更是心驚。


    大魏鹽鐵官營,有專門的鹽務使管轄,定遠侯府表麵征地建府,實則借此地私鑄鹽鐵謀取暴利,並以暴利賄賂朝廷官員,涉案數十名大小官員。


    於是皇帝握著把柄,禦筆朱批,定遠侯府奪爵位,滿門流放嶺南。定遠侯府嫡公子傷人在先,涉案在後,兩罪並罰,判斬刑。一時間京城的各大世家大為震顫,確實收斂了不少,便是第二日皇帝處置了涉案數十名官員,並提拔了數十名寒門士子補了空缺,堂上竟也無一人敢吭聲。


    此後大魏朝廷,寒門士族便在皇帝的扶持下站穩了腳跟。


    容亁轉了轉手中的祖母綠的扳指,看著案前的折子,輕輕笑了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宿敵登基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如何如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如何如何並收藏我的宿敵登基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