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些遲疑的,一字一句的把那人說的前半句話又重複了一遍,眼底風起雲湧。


    “你以為,憑著你對我做的,我要對你感恩戴德不成?”


    那人冷冷的笑了聲,忽然又道,“我為什麽要救你呢?我為什麽要救你呢?”


    他仿佛在問自己,又仿佛在問皇帝,眼底好像有未曾幹涸的眼淚,又好像沒有。


    他聲音太過嘶啞,唇上的嘲意太過明顯,任誰都看得出來皇帝這會已經暴怒了,他卻不在乎。


    “朕不準你後悔!”


    那人便苦笑了兩聲,再不說話。


    然後,便是什麽東西被砸碎的聲音。


    青花瓷器,西域貢品,價值連城的東西碎了一地。


    這帝王身邊,哪裏是這麽容易呆的,李公公低聲歎息,又想到這位平日裏便是如此跋扈,皇帝也不曾介意過,隻是如今,今非昔比了。


    李公公退下去關門的時候,最後一眼,便看見了一雙白皙晃眼的腕子,被明黃的,繡著金燦燦的金龍的袖擺,交疊按在了長毯上。


    後來,他再也沒有聽到裏麵有過什麽響動。


    一聲都沒有。


    隻有那袋香囊的香氣,隱隱約約的,透過紗窗,裹挾著微風,飄了出來。


    美麗的東西,都是致命的毒藥。


    後來,一道旨意下來,京城遠郊的大理寺,便又多了一位客人。


    車軲轆吱呀作響,馬車停在了大理寺門前。


    若就一般而論,大理寺的欽犯均是由囚車鐵拷枷鎖押送過來,大多已經經過審訊,來的人即便是王孫貴胄,這時也該蓬頭垢麵,狼狽不成人形,而偏這一位,身邊跟著皇帝身邊得寵的李公公,看李公公的神情,倒是琢磨不出來什麽。


    大理寺丞劉長卿端正立於長階之下,身後這朱紅城牆,砌滿了王孫貴戚的血。


    是老相識了。


    劉長卿想。


    頎長消瘦的人影從車裏彎著腰出來,“到了?”他自言自語地說著,看到了如青竹般立在大理寺門前的劉長卿,竟是笑了聲。


    “不想遇到熟人。” 而話說回來,他來這大理寺,不遇到劉長卿,又遇到誰呢。


    劉長卿心間微歎。他曾經一念之仁幫過謝安一把,那時候是看在謝宰輔的麵子上,卻沒有想到,到最後,還是落到了這樣的境地。他其實不信謝安下這樣的毒手,他也不信,老宰輔這樣的人物,教養出來的孩子,當真是個蠢貨。


    他拱手,並沒有把謝安當做犯人,眼神上下打量一遍謝安,也沒有帶別的什麽意味,隻是歎息了一聲,“謝宰輔泉下有知,怕不知有多痛心。”


    劉長卿這樣說,便看見謝安眼眶紅了。


    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個十幾二十歲的孩子,婚配都不曾。


    劉長卿輕輕搖了搖頭。


    但是謝安身邊站著李公公,他也不好多問。


    李公公道:“奴才先回去複命,就不打擾大人了。”


    謝安眉目冷凝著,看不出風霜。


    李公公走後,劉長卿帶路,他生的腰背筆直,如同拔節而出的青鬆一般,倒是正合了他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性子。


    “劉大人,我沒有害小皇子。”謝安忽然這樣說。


    劉長卿並沒有回頭看他。


    “是非公道本官自然會查明。”


    人是會變的。


    這樣的謝安,身上哪裏有一分曾經紈絝公子的影子。


    過去的謝安,已經死了。


    謝安下了獄,第一個來審問他的人竟是楊珩。


    楊珩是兵部的人,在這節骨眼上竟是又調到刑部,便是謝安想不往自己身上想都不成。轉念一想,因他之故楊莘被皇帝下了獄,到現在都沒出來,這楊珩,是楊家指派過來,給他報仇的?


    那青年身著紫衣,端的一身風流儀態,看著草席上麵色如常的謝安一一“謝安,別來無恙?”


    謝安眼皮都不曾抬起來。


    審訊廳的爐火燒的正旺,鐵窗外刮來陣陣寒風。


    跟著楊珩來的人,還有楊寧,楊寧是楊莘一母同胞的哥哥。


    楊珩打開卷宗,開始問案。


    “五月初一,你可是在途中遇到抱著小皇子的乳娘?”謝安下意識的看向了楊珩,楊珩卻並沒有看他,隻是目光盯著卷宗,不知作何神色。


    “有。”


    那楊寧立在一邊冷笑,麵色猙獰,:“你將香囊借故送給乳娘,借機謀害小皇子,是也不是?”


    謝安不發一語。


    楊寧忽而站了起來,掐住了謝安的下巴:“謝安,你害了我弟弟,莫不是以為還能善終?”


    “給老子滾,你是個什麽東西。”謝安冷笑一聲,呸了一口,楊寧臉色很是難看,“還敢狡辯?”他忍無可忍,提高了聲調,“還以為自己是個東西呢?早他媽是個被人穿爛的······”


    “楊寧!”


    出聲的人,是楊珩。他麵色沉的像是冰,冷眼道,“楊寧,這案子,交給你來審?”


    楊寧自然不敢,楊珩是主事的,又有一個有權柄的爹,往小了說他弟弟的事他還指望楊家報仇,往大了說他這楊家的旁支整個一脈都指望著楊珩家,而楊珩身份貴重,哪裏是他能開罪的。


    到底有一層親戚關係,楊珩再瞧不起這東西,也沒有顯露出來,隻是眉頭皺了幾分。


    “不是我。”謝安平緩地掃了楊珩一眼,他們再問什麽,卻是一句話也不說了。


    楊珩站了起來,“謝安,你這樣的人大概還沒嚐過什麽重刑,還能這樣倔強。”


    “你可以試試。”


    ”謝安!“


    楊珩死死盯著謝安。


    其實,他父親對於楊莘的事其實抱著能不管就不管的態度,楊莘的事皇帝已經蓋棺定論,但郡主天天在楊莘父親身邊哭鬧,尋死覓活,楊大人雖然瞧不起楊莘,卻打小長兄如父,是個疼愛弟弟的人,眼看弟弟一家因為楊莘的事要翻了天,所以謝安才落在了楊家手裏。


    楊珩是怕謝安被楊寧那混蛋欺負了,這才從他父親那求來了資格,才能坐在這裏。他是不信謝安害了小皇子的,他隻是想把來龍去脈問清楚,隻是看謝安的模樣,早就把他和楊寧,和楊家當成了一丘之貉。


    到底年少氣盛,他忍不了謝安用那種眼神看他。


    “都滾出去!”


    楊寧狠狠瞪了謝安一眼,方才出去,等到這房間裏隻剩下了謝安和楊珩二人的時候,楊珩一步步的朝謝安走過來,死死掐住了他的下巴,逼著他與他對視,“謝安,我在救你。”


    謝安忽然笑了聲,然後垂著眼睛,連謝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有時候的神情,像極了容亁,尤其是漫不經心的模樣。然而這些,旁人即使看到了,也是不敢往那方麵想的。


    “不勞煩您老人家了。”


    楊珩麵上便泛起了薄薄的怒氣。


    總是這樣。


    以前幾個人一起廝混的時候楊珩就覺得,謝安這個人,看著一副多情的長相,實則無情的很。那時候謝安是什麽人,哪個敢對他動心思?偏偏魏琅敢,盡管魏琅掩藏的很好,那時候的魏琅,也是他們那群人裏最不惹人注意的一個。


    那時候謝安總是偏向魏琅一些,得了什麽好東西,也總說那魏琅沒見過世麵,扔過去給魏世子看看。楊珩哪裏不知道謝安嘴賤的毛病。明明,一起玩的人裏頭,他最喜歡的是魏琅。


    誰也沒有想到謝家會出這樣的事,也沒有想到,到了最後,魏琅那混蛋竟然還對謝安一一他隻要一想起來就想撕碎魏琅,而那時候心底又幼稚的想著,謝安也該看清楚魏琅的真麵目了吧。


    而魏琅做的事,又似乎隱隱給了他一種暗示,魏琅能做的事,他是不是也能做?


    是不是這樣,謝安就能看到他了?


    然而後來楊珩才發現,不論謝安是否看清楚魏琅的真麵目,他的眼裏,始終沒有他。


    無論身份有什麽變化,謝安眼裏的驕傲,是刻到了骨子裏的。


    “謝安,你落到這樣的境地,你以為,今日還有一個姓趙的來救你?”


    謝安心頭猛然一顫“楊珩,閉嘴!”


    楊珩如何不記恨?當日他上門去尋謝安,卻沒想到半路殺出來一個趙戎。


    那趙戎又是個什麽東西,謝安對他笑的時候,比任何人都多。


    “趙戎已經死了。謝安,你是不是天生克身邊的人啊?”


    楊珩自己也知道自己這麽刺激謝安不對,卻管不住自己的嘴。


    謝安臉還是冷著,眉眼間終於多出了幾分崩潰之意。


    “你不配提他。”


    “你就那麽喜歡他?”


    “可他已經死了。”


    楊珩揪起了謝安的衣領,謝安在他手裏掙紮起來,楊珩沒打算做什麽的,隻是謝安掙紮的太厲害,反而讓他心跳有些快,他這樣久經花叢的公子哥,竟然在看到一小塊白皙的膚色時候,臉色都變紅了。


    然而很快,他眼神黯了下來,他看到了那塊不小心裸露出來的膚色上,豔麗的吻痕,仿佛是充滿占有欲的,昭示自己所屬物一樣的一枚吻痕。怎麽能是女人留下來的。


    那不是女人的。


    謝安慌亂攏住了衣襟。


    楊珩捏著他肩膀的手,仿佛要把他捏碎。


    “是誰?”


    那是容亁咬的。


    那天他被帶過去見容亁,不,應該說是被押過去的。


    容亁質問他小皇子的事,他能說什麽。


    他不知道哪裏激怒了容亁,他覺得他說的,應該是容亁早該有了的認知。


    那時候容亁像狼一樣撲上來,他幾乎以為自己要被撕成了碎片,卻沒有想到容亁隻是撲上來,壓著他,惡狠狠的在他心口咬了口。


    其實不是很疼。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容亁那時候受傷的神情,莫名像極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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