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獵的冷風拂過他衣擺上的五爪金龍,他仿佛在看著自己死後莊嚴下葬的模樣。


    韓肖聽到皇帝指著漆黑的地宮,淡淡道“這皇宮,像不像這座陵墓。”


    韓肖心間猛的一抽。


    皇帝便笑了聲“我活著的時候在墳墓裏,死了,竟然還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


    “陛下……”


    韓肖想說什麽,卻被皇帝打斷了。


    “無妨。”


    皇帝擺了擺手,伶仃的月色灑落在年輕的帝王身上,顯得他的身影孤冷肅穆。


    “你說,他這會,在做什麽呢?”提到那個人的時候,身上的銳氣便悄然減了幾分。


    韓肖立在他身後,垂下的睫毛掩蓋了眼底翻湧而起的情緒。


    九月份的時候,皇帝托孤。


    他神色端嚴,身形高大立在案前,並不如以往的皇帝一般看起來病重的模樣,隻是那時候,除了韓肖,所有人都以為這隻是回光返照。


    韓肖,梁英關,謝錦,裴鈺,還有幾位前朝大儒。


    韓肖等人同幾位大儒撲通跪了下來。


    皇帝這是把一片盛世河山,連同年僅十歲的太子,一同交給了他們這些人。


    然後又過了幾天,皇帝病逝了。


    皇帝病逝那一天,身邊隻有幾個貼身伺候的太監,還有太醫院的兩位太醫。


    陛下臨去前燒了起居注,兩位太醫其後不過兩日便在家中懸梁自盡。


    韓肖安靜的看著大魏上下揚起了白幡,眼神無悲無喜。


    小皇子登基的時候,韓肖半跪下身子,替小皇子整理他的發鬢和額頭的串珠,小孩子年紀不大,被繁重的飾物沉甸甸的掛滿了一身,眉頭皺成了一團,不開心的扯著自己的衣袖。


    等韓肖站起身的時候,小皇子歪著頭,忽而問他“父皇真的去了嗎?”


    韓肖微微一愣,沒有回答。


    小皇子忽而便揚唇笑了。


    再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很久很久以前,韓肖隨著父親投奔到了容王府上,沒有看到一個病怏怏的容王,隻看到了一個俊美如謫仙的少年,衣不染塵。


    驚鴻一眼葬送了一生。


    不知道什麽時候,記憶中的白衣少年變成了戰場上嗜血的修羅,後來踩著屍山血海走到萬人之上。他就這麽一路看著,看著他失去一切又得到一切,最後又為了一個人親手放棄一切。


    看到最後,這一場大戲落幕了。


    韓肖握緊了他手裏的劍,那是陛下曾經從未離身的劍,陛下去後,他便日日掛在腰間。


    那大概是他所擁有的唯一的一件屬於他的東西。


    過去他立過的誓言,要替他守著這一片太平盛世,而現在,他要開始兌現他的諾言了。


    終其一生韓肖都沒有摘下他腰間的劍,亦不曾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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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安摔倒在了雪地裏。腿很快被埋進了冰冷的雪裏。


    睫毛顫了顫,眼底終於清晰的倒映出了一個人的影子。


    那人朝著他越走越近,半蹲下身子,將他攔腰從雪地裏抱了起來,耳畔傳來一聲微微的歎息,“多大個人了,不想要腿了?”


    謝安神色怔怔的,也不敢動,仿佛眼前的是個幻覺一般,他沒有出聲,隻是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感受到了那人胸膛下一片平穩的呼吸。


    摟著他的手更緊了。


    肩膀一疼。


    容亁始終沒有推開在他身上撒野的人,隻是伸手戳了戳他的額頭“這麽大的人,還像小狗一樣咬人。”


    他話音未落,肩膀上濡濕了一片,有什麽東西砸了下來,砸的他心髒發疼。


    那是謝安的眼淚。


    他想過很多次見到他的情形,也許還是橫眉冷對的模樣,也許是不冷不熱,卻從來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咬著他肩膀上的一塊肉,眼淚一顆顆砸下來,那一瞬間,容亁竟然有一種,原來他前幾十年,都不算是真正活著的錯覺。


    雪花簌簌落下來,兩個人眉間發上皆一片白色。


    容亁低聲道“我如今無家可歸,無處可去,你留我嗎?”


    他的聲音壓抑著很多很多情緒,謝安聽出來了。


    等了良久,容亁聽到了一聲好字。


    於是他從地獄重回人間,周身雪花飄零,眼底卻溫暖如春。


    第90章 手書


    謝老板的酒肆對麵開了一家酒樓,因為國喪,是悄悄開張的。


    後來,這酒樓門前的匾額換成了先帝親手所書,上書“福至客來”四個大字,運筆有力挺拔,吸引了不少人前來圍觀。


    邑城這地方邊境要塞,富貴之人不知凡幾,也是有見過世麵的,收藏過先帝真跡的也有,逐字對比下見當真是真跡,一時間這酒樓將將開張便有了不少客人,光看這酒樓的規模,一來便把這邑城最大的酒樓比了下去,裝修風格可同京城隻招待達官顯貴之流的酒樓能媲美。由於邑城最大的兩家皇商皆被滿門流放,有些傳聞便出來,說這兩家皇商的生意皆被這酒樓的老板囊入懷中,然而到底是流言,也沒幾人知曉。


    酒樓的老板姓林,名叫林海,是邑城林家的人,開這酒樓是奉了皇命。十歲的小皇帝在林家長大,自然信的過林家的人,隻說邑城有一人需要林家照拂,林家便知道這照拂的人是誰了。林海此人並非林家其他人一樣是官身,邑城的生意自兩家皇商皆被流放之後,便全落入林家的囊中。


    林海逢人便是三分笑意,為人圓滑亦知分寸,很難引人生厭。至於他這酒樓上的先帝手書從何而來,也是一樁趣事。


    林海一介商賈並沒有見過先帝,應該說林家上下唯一見過先帝的人隻有養大了小皇帝的兄長林巍和小皇帝身邊的管家,隻是林巍年事已高臥病在床,管家跟著小皇帝去了京城,便自然沒有人知道先帝的模樣了。那日他這酒樓新開張,便見在邑城已經遠近聞名的光棍謝公子提著兩壇酒晃晃悠悠的過來,身後跟著一位爺,那位爺林海見多識廣,不敢貿然作評,雖一身布衣,仍然難掩蓋住一身冷肅的氣場,倒是像常年身居高位的人,同這喧囂市井格格不入。


    “你這酒樓可有什麽招牌好酒好菜?”林海笑眯眯的點頭,悄悄上下打量謝公子,也不知道同皇家什麽淵源,能得小皇帝這般照拂,然後他便感到背上冰涼一片,再抬眼過去,那涼颼颼的目光便不見了,林海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也不知怎麽得罪那位爺了。


    謝公子點了很多菜,不過他錢沒有帶夠,問完賬摸摸自己的衣兜,原來是囊中羞澀,林海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他倒是巴不得這位天天來此處吃白食。


    卻先是見謝公子伸手在那位爺身上上上下下摸了個遍最後一臉震驚“你竟然出門不帶錢?”


    那位爺難得臉上也有些窘迫,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然後謝公子揪著那位爺的袖子附耳過去,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那位爺臉色瞬間變了,“你當我的字……”


    謝公子立刻用手堵住了他的嘴,衝著林海嘻嘻一笑“林老板,我家中有一幅先帝真跡,可用來抵飯錢,這賬先賒著,明日給您送來如何?”


    林海明顯感覺到謝公子身邊的那位爺臉都綠了“先帝一幅真跡……你用來抵飯錢?!!”


    林海隻當聽謝公子講了個笑話。先帝真跡均在宮中,也不乏流落在外的,每一件都價值連城,再如何,也不至於真淪落到抵一頓飯錢。有人舍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麵上卻笑笑同意了,也算是給謝公子台階下,卻沒想到第二日他當真收到了一幅字,上書“福至客來”四個大字,無裝無裱,用的是極為劣質的絹紙,就這麽隨手皺皺巴巴的疊著,送到了酒樓小廝的手裏。林海對先帝的字跡頗有研究,打開一看便知是真跡,隻是明顯墨跡將幹,當然也不排除是受了潮的緣故。由於是先帝真跡,當慎重萬分,林海又叫了許多邑城的書法大儒來分辨,得出的結論皆是先帝真跡,這才信了,便恭恭敬敬的裝裱好,掛在了自家酒樓上。


    隻是讓林海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這劣質的紙,還有這匪夷所思的四個字。縱觀先帝流傳出來的手書,無一不是關乎民生大計,或者大氣磅礴的詩詞,還從未見過先帝寫過如此俗氣的四個字。


    林海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先帝是在什麽情況下寫出的這四個字又怎麽會落到謝公子手裏,還被當一頓飯錢抵了。


    說是暴殄天物也不為過。


    但是他的酒樓因為這匾額日進鬥金卻是不爭的事實,林老板笑的見牙不見眼的,便給對麵的小酒肆送去了他一點小小的心意。


    謝安和謝老板盯著眼前的十幾箱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麵麵相覷。送來的小廝一板一眼道“我們林老板說,先帝的手書絕不隻值一頓飯錢,這是他補的差價。”


    容亁立在一邊,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唇角。這邑城看來還是有識貨之人。


    幾位小廝放下箱子便離開了。


    謝安被箱子裏的夜明珠晃瞎了眼睛,謝老板活了這麽多年都沒見過這麽多的寶貝,不過謝老板雖然貪財卻取之有道,並非那等下作之人,便對謝安道“小謝,你藏著這麽個寶貝不聲不響賣了這麽多錢,娶媳婦的錢也攢夠了,要不叔給你介紹個……”


    謝老板話沒說完,便聽到了身後一聲猛咳,然後就見那位幾年前見過的,近幾日又莫名其妙賴下來不走的爺咳的撕心裂肺的。


    謝安一臉緊張的小跑的追過去“是不是舊疾又犯了?”


    一邊替他拍了拍背,容亁虛白著一張臉,見謝老板被這一打岔明顯忘了自己剛剛要說什麽,這才鬆了口氣,麵上卻看不出來分毫。


    謝安見他沒事,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呐……”


    “以後你要不要多寫幾幅?”


    容亁臉色一沉“想都別想!”


    謝安撇嘴“不寫就算了。”


    容亁看了眼他,最後無奈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見謝安仿佛沒聽進去他的話,他便又強調了一遍,


    “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那時候說這話的容亁還不知道,他的最後一次在謝安麵前,總是一退再退,退至毫無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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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前一盞燈,案上有筆,墨,紙,硯。


    “寫。”


    謝安把筆遞過來。


    容亁麵色發沉,接過筆,筆尖就要觸到紙的時候又把筆攤到了一邊,一甩袖子。


    謝安瞪他。


    容亁眉頭狠狠的抽了抽,最後無奈的撿起筆“寫什麽?”


    謝安想了想,轉了轉眼珠“就寫個一一福至客來怎麽樣?”


    容亁手背上青筋猛的一跳“寫什麽?”


    “怎麽了?這有什麽不能寫的,本來就是給林老板家酒樓的。”


    容亁並不想和一個學藝不精的人解釋這些,最後咬牙切齒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謝安笑眯眯的點頭。


    大魏曾經的皇帝陛下還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要賣字為生,抵飯錢。


    隻是當眼睛落在那張燭光下如玉一般的麵頰時,心底頓時便像是被一片溫柔的潮水包裹。還能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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