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側眸朝丈夫看了一眼,沉默著沒有說話。


    崔昂默了默,旋即不免忿忿道:“也不知這安王是得罪了誰,竟連累了昭兒姻緣受挫!”


    “此事我已讓人查過,”崔太夫人說到這兒,呼吸轉重,冷道,“同安王府裏頭的那些女人脫不了關係。”


    崔夫人想了想,說道:“她們這麽做,難道是為了讓安王永不娶新王妃,如此以便讓某氏獨大?”


    安王若要娶妃,這個新王妃自然就得是出自士族高門,這是皇族與大姓士族間不成文的慣例,無論是皇族還是崔氏這樣的士族盛門,都不會也不能去主動破壞這個規則。


    所以即便崔家不願,也隻能尋一個迂回的法子把崔鳴昭弄出來,且這個弄出來也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想要替她另擇佳婿。畢竟身為宗主之女,她的身份還是很有聯姻價值的——故而若有選擇,崔太夫人當然也不願意這佳婿是那個一眼已經看到了頭的安王。


    但現在有了這個潛淵涅槃的傳言,莫說是安王,但凡是個王公貴族都不可能敢與崔家結這門親,崔鳴昭不僅嫁不得皇族,就算是其他大姓士族也須得避開,畢竟誰也不想去頂這個風頭,徒惹猜忌。


    崔昂心煩地道:“安王府如何烏煙瘴氣倒是無妨,隻是昭兒……”


    他話音未落,屋外便忽然傳來了有女人戚喊的聲音。


    ——“太夫人、主君,妾身求見太夫人和主君!”


    崔昂聽得這是盧氏的聲音,當下不由一頓,下意識轉頭朝自己母親看去,恰正與對方丟過來的冷眼撞了個正著。


    崔昂垂下了眸。


    崔夫人麵色如常,定定坐著。


    隨後在崔太夫人的示意下,盧氏被放了進來。


    “太夫人——”她剛到近前,便忽地跪下了,還未開口已是淚先流。


    崔太夫人慣來不喜她這個弱柳扶風的樣子,當即語氣沉沉地道:“好歹也是在宗主身邊侍候的,鬼喊鬼叫像什麽樣子?若還沒哭夠就先回去哭夠了再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專門過來給我哭喪。”


    她這話一出,莫說是盧氏生生頓住了哽咽,便是崔昂夫婦也不能再坐得住,雙雙站起,朝著她低頭禮道:“阿娘慎言。”


    崔昂道:“莫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崔太夫人此時心情本就不佳,被盧氏一煩,更是越發沒好氣,朝著他便斥道:“你若是個慎言慎行,知道父母教誨的,當初便不會納了她進門。幾個大家宗主,你看看是有哪個像你這樣,自己上趕著往自己臉上抹黑的?”


    崔昂活了半輩子,唯有在納妾這件事上逆了母親心意,自己也曉得身為宗主帶頭違反家訓“四十無子方得納妾”的規定是有多惹人詬病,故而每當說起這事他都自覺理虧,也盡量不敢惹母親生氣,平日裏更是很少讓盧氏出來招眼。


    此時被母親當著妻妾的麵劈頭蓋臉一斥,他不由漲紅了臉,說道:“阿娘,她也是愛女心切,畢竟事關昭兒終身……”


    “你不必替她分辯,把人管好就是。”崔太夫人毫不客氣地道,“我聽她嚎得煩。”


    崔昂無語,為免母親更加動怒,便故作冷聲對盧氏道:“還不起來?站到夫人旁邊去聽訓話。”


    盧氏自也不敢去扛崔太夫人的硬脾氣,隻得從善如流地抹去眼角淚花,無聲地退到了崔夫人旁邊立著。


    “我看,就在那些中等門第裏選一家吧。”崔太夫人做出了決斷,“要快。不然若是等到旁人搶了先,我們便被動了。”


    盧氏一聽,頓時又噙了淚,忍不住脫口說道:“太夫人,昭兒她畢竟是主君的女兒,還是、還是養在夫人名下的,怎麽說也是我們崔家的宗房嫡女,怎麽能……就這麽草草定了婚事呢?”


    她忍了又忍,才沒有說出那些尋常人家配不上的話。


    這回不等崔太夫人說話,崔夫人已蹙了眉道:“即便是中等門第,那也是妥妥的士家兒郎,且這樣的人家我們還更好挑揀些,選個人品好相貌佳的,也不是不能與昭兒般配。”


    盧氏當即駁道:“可世人都說‘高嫁女’,哪有把女兒往低了嫁的?”說著不免掉了眼淚道,“若昭兒是夫人的親生女兒,夫人也會這樣想麽?”


    崔夫人驀地抬眸朝她看去,肅了臉沒有說話。


    崔昂正要打個圓場,門外忽有下人稟報而入。


    “太夫人、宗主,”蓮華將剛收到的信報雙手呈了上來,“林家姑娘報病了。”


    眾人聞言微頓。


    崔太夫人伸手接過信報,打開隻掃了一眼便反手拍在了案上。


    “已經開始了。”少頃,她沉沉說道。


    第33章 開園


    作為唯一一座水上皇家園林,金明園全年僅有一日是對民眾開放的,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高門子弟,亦不管你是大家閨秀或是市井小女,都可以入園觀賞遊玩,而且不必交付任何費用。


    那便是五月初五的端午正節。


    而這一日開放園林也不因別的,主要是為了在這裏舉行的競渡儀式。這儀式的參加者們也不是別人,正是那些豪門世家的兒郎——這之中又主分為兩派,一派是素來地位優越的士族,一派則是出身為庶族的那些顯貴之家。


    故這競渡儀式明麵上雖說是競技同樂,但實際上不管是在參加人的心裏,還是在世人的眼中,這四個字的重點都在“競技”,而非“同樂”。


    再往下分,那自然就是家族與家族,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競技”了。


    總之,這天十分適合看熱鬧。


    陶新荷就對這樣的熱鬧很感興趣。得知過節當天全家都要入鄉隨俗地去金明園遊玩,她前一夜興奮了好久才睡著,第二天更是起得相當麻利,穿戴好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她二姐的房裏,伸了手便道:“二姐二姐,五色縷五色縷!”


    五色縷是用青、紅、白、黑、黃五色絲編織而成,因此五行之色為公認的吉色,且五色絲上往往會繡著祥瑞圖案,所以又稱長命縷。


    以往在北方的時候,每到端午節這日,長輩們一大早就要給孩子們“係縷”,陶新荷之所以那麽期待這一天的早上,就是因為她最愛她二姐做的五色縷。


    陶曦月手巧,編出來的五色縷不僅花紋好看,繡工也沒得說,去年給陶新荷做的那條虎頭縷她險些都沒舍得扔——照習俗要在節後第一場大雨的時候拋往河中,以祈疾病亦被衝走之願。


    今年她自然是要趕個早的。


    結果她話才剛說完,斜刺裏忽然飛過來一道黑影,她忙下意識抬手接住,待低頭定睛看清了這是何物,不由愕然回眸。


    “看什麽?”剛走進門的陶雲蔚瞧了她一眼,神色不動地道,“今年我給你做的。”


    “……啊?”陶新荷這一個“啊”字,愣是被她給“啊”出了九曲十八彎。


    陶雲蔚眉梢一挑:“你有意見?”


    “沒……沒意見。”陶新荷話雖這麽說,臉上卻已經開始寫起了苦哈哈三個字。


    陶曦月忍不住輕笑出聲。


    原本還端著一副若無其事狀的陶雲蔚也沒繃住,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我知道我手藝沒有二娘好。”她說,“但今年事情多,實在來不及,隻好勞煩陶三姑娘你將就了。”


    陶新荷委委屈屈地朝陶曦月麵前的笸籮裏看了一眼,努了努下巴:“那兩條呢?”


    “阿兄和苟兒如今在外,頭上都他們是戴我做的好,還是二娘做的更體麵?”


    陶新荷就不說話了,隻是眼巴巴地又朝笸籮裏那兩條精美的五色縷望了一眼,最後無奈地認了命。


    陶雲蔚看她這個樣子,頗無語地道:“我做的也沒那麽差吧?”邊說,邊拿起自己這條看了看。


    “我這條還行。”陶新荷在旁邊說道,“就是這金烏長得有點像雞。”邊說還邊朝她長姐手裏的那條探了一眼,“你那條是趕工出來的吧?繡的是……水鴨子吃食?”


    陶雲蔚氣笑不得。


    陶曦月走上來輕點了下小妹的額頭:“我看你是皮癢了,好好的鶴鳥穿雲紋,瞧不見?”


    陶新荷憋著笑道:“我眼神好自然是認得出來的,但保不準那眼神不好的,會以為是水鴨子正回頭在水裏撈食吃呢。”


    陶雲蔚作勢要去捏她。


    陶新荷腳底抹油,滿屋躲得歡快。


    姐妹三人正笑鬧著,外頭便傳來了陶伯珪雀躍的呼聲,喊著“擺飯、係縷啦”。


    端午節的早上,自然是要以一鍋新鮮出爐,熱騰騰、香噴噴的角黍為開始,待美美地吃飽了,便由兄長陶伯璋領著四個妹弟於院中站成一排,等著陶爹來給他們挨個係縷。


    陶從瑞給頭兩個係的時候還好,待係到陶曦月麵前的時候,不知怎地竟忽紅了眼眶。


    五兄弟姐妹一臉無語。


    “阿爹?”陶曦月不免愕然。


    “沒事沒事。”陶從瑞回頭抬手抹了把臉,很快又笑道,“我就是突然發現你們都長這麽大了,原先還是小蘿卜丁呢,眼見著都亭亭玉立了。”言罷見陶曦月似要開口,想起什麽,忙道,“係縷不能開口說話,你別說了。”


    陶曦月隻好閉了口。


    陶從瑞又兀自感慨道:“你們母親走得早,這些原該是她為你們做的事,卻隻得由你們兩個來代勞,我也做不來什麽,隻能替你們係個縷。”說完,頓了一頓,又道,“就是綿綿啊,你……”


    一旁的陶雲蔚看著他。


    “你這女紅怎麽不見長進?”陶從瑞說著,似忍俊不禁又無奈且操心地道,“你好歹給自己那條做得精致些,今日係出去也好增個色,那金明園裏頭可難得各家優秀兒郎聚集呢。”


    陶雲蔚淡定道:“阿爹,十指也有長短,好歹我這根‘女紅’指頭還長著,不像三娘的,已經斷了。”


    “噗!”其他人不約而同地沒忍住笑出了聲。


    陶新荷冷不丁被她長姐嘲了一嘴,下意識剛想開口,又想起自己的縷還沒係上,便趕緊閉住,哼哼唧唧地嘟囔了一串。


    陶從瑞:“三娘在說什麽?”


    陶雲蔚道:“她說她自慚形穢,所以今天就不出門了。”


    陶新荷一臉無語。


    陶家人便就這麽玩玩鬧鬧地收拾停當出了門。


    金明園位於金陵城應福門外,兩麵環水,中有水心殿和廊橋。東、南兩岸因背靠街市,所以也是最繁勝的所在,園門一開,兩岸上便滿是彩棚幕次、酒食店舍。西岸相比之下雖僻靜了些,但也搭了不少彩棚。


    自然,這三處彩棚幕次的賃價也不一樣。


    陶新荷在北邊的時候不曾經曆過,所以也就對這些沒有什麽概念,等到她發現自家馬車從金明園人流最多,也是最熱鬧的門口徑直經過,然後又沿西繼續前行,眼見著離那高台樓閣越來越遠的時候,她不由納悶道:“阿姐,我們怎麽不和阿爹他們一起進去啊?”


    陶從瑞父子三人便是從最熱鬧的園東門進去的。


    陶雲蔚道:“阿爹之前接了徐老爺的帖子,他們今日要去徐家的棚裏。”


    “那……我們去哪兒坐啊?”陶新荷不由轉眸朝陶曦月看了過去。


    “阿姐接了竇家女眷的帖子,她們在西岸那邊賃了棚子。”陶曦月言簡意賅地給了她解釋。


    陶新荷瞪大了眼睛:“西……這麽遠啊?”說著不免悻悻中帶了幾分疑惑地道,“奇怪,這徐家怎麽隻請阿爹他們,也不讓女眷一道把帖子給我們也下了呢?”


    陶雲蔚聞言,眼中倒是露出些滿意來:“不錯,如今也知道在這些事上動腦子了。”言罷,對她說道,“徐氏也是依附於崔氏的士家,但門第比我們高,如今徐老爺想與阿爹結交,你覺得他是看中了什麽?”


    陶新荷想了想,說道:“阿兄和小狗子崔氏門生的身份?”


    陶雲蔚淡笑了笑:“崔氏的外姓門生也不止他們兩個,徐家自己也有兒郎在其中求學。”


    “難不成……”陶新荷懷疑地道,“徐家是因為二姐的事?”


    陶曦月平靜地一笑,說道:“徐家既不想失了我這個未來安王側妃的門路,又不想讓人覺得他們自折風骨,所以才不讓女眷相邀,好顯得雙方結交隻是因長輩或兒郎們意氣相投,如此則進退都可得。”


    陶新荷皺眉道:“這些人也太假了!”


    “那難道給咱們下帖子的就沒有也在東岸或者南岸賃棚子的麽?”她隨即氣哼哼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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