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天?”樓宴涼道,“這掉下來的便宜可不是那麽好占的,陶家以為這回自家女兒‘得了道’,卻不知這才剛開始。”


    他說到此處,略略一頓,不知想到什麽,唇邊揚起了一抹笑意。


    “你說,倘陶家自覺‘得了道’,便忘了出身,不將崔氏放在眼裏了。”他說,“會不會很有意思?”


    對方忖道:“照陶家之前被崔家逼迫的情形,此番翻身上位,心有揚眉吐氣之意,也不是不可能。隻是……”他斟酌了一下措辭,“他們應該也不至於這般不知趣吧?”


    安王選了陶氏,其中一半原因想必是此女乃由崔氏所引,陶家門庭低沒有威脅,但本家又依附於崔氏,以她為妃自有兩個好處:一、表明自己並無進取之心;二、給崔家留些安慰。


    崔十二娘的親事想必是要草草解決了,這事換作誰家肯定都覺得意難平,恐怕多少是要遷怒幾分於安王府的,但此時安王卻擇了他們引薦的陶氏女為妃,雖遠著關係,但在崔家看來也未必不是安王識趣的表現。


    如此一來,雙方都能保有兩分情麵,還減少了流言的影響。


    “陶家不知趣,我們正好看戲。若是個知趣的,”樓宴涼涼一笑,說道,“那便讓他們‘不知趣’就好了。”


    第40章 贈送


    眼見著周圍有越來越多的人往竇家棚子這邊打望,甚至相鄰棚中的女眷們也借故邀約合坐在明裏暗裏地打量著自家二娘,陶雲蔚覺得此地不宜久留。


    不管安王那邊結果如何,眼下這鴝鵒擇妃的話已經放出來了,正如陸玄所說,二娘此時已在風口浪尖。更確切地講,此時她們一家人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暴露於眾人眼中,估計父兄在徐家那邊也是差不多。


    思及此,陶雲蔚不著痕跡地微轉過臉,向陶新荷使了個眼色,佯作不經意地撫了下心口。


    後者即時會意,於是下意識抬手捂上心口,正思索著如何模仿她二姐,以求精準表現弱柳扶風這一場麵,便聽得她家長姐已恰到好處地驚呼了一聲:“三娘,你怎麽了?”


    棚內眾人聽得動靜,紛紛轉投了目光過來,陶新荷調整不及,急中生智,索性閉了眼直挺挺往桃枝那邊倒去,後者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扶住,口中喊著“三姑娘”時已焦急地帶了哭腔。


    對一個剛晉升為貼身侍女的人來說,這可是能隨時被判為“克主”的命啊!


    桃枝急得十分上火。


    陶雲蔚見了,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沒處施展,心中失笑之餘不免暗暗對這小侍女點頭,覺得對方這憨厚性子果然是和新荷挺配。


    不過三娘演得也太浮誇了,就這蹬腿兒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馬上就要嗝兒屁,也當真是不怕傳出去人家說她恐有惡疾。


    陶雲蔚自忍著笑,麵上也還是做出了幾分急色,與陶曦月一道湊上去,攬過小妹後假模假式地檢視了一番,又與二妹目光稍一交流,後者心裏也就有了數。


    為了給小妹挽回幾分薄麵,陶雲蔚開口時還是先做了番解釋:“大約是先前悶著了,這會兒又受了些熱,所以一時透不開氣,回去歇歇就好了。”言罷,又徑自吩咐杏兒,“讓薛瑤著人去與阿爹他們說一聲。”


    陶曦月則不動聲色地在底下捏了下陶新荷的腰,口中對杏兒道:“我看三娘已經緩過來幾分了,讓阿爹和兄長莫要太擔心。”


    陶新荷得了兩個阿姐的指令,便應聲緩緩睜了眼,故作虛弱地道:“我還可以……自己能走,扶我起來就是。”


    桃枝忙攙了她。


    吳大娘子顯然也被陶新荷這一倒嚇得不輕,此時頓鬆了口氣,也不敢挽留,隻問要不要幫著請大夫隨她們回去看看。


    陶雲蔚自是道謝婉拒,姐妹三人借機告了辭。


    剛回到自家馬車上,被迫“弱柳扶風”了一路的陶新荷就忽地坐直身子,長舒了一口氣:“哎呀我的娘,真是憋死我了。”


    陶雲蔚和陶曦月俱都忍俊不禁。


    “我家主君讓我來給陶大姑娘送些東西。”車外忽傳來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如是說道。


    陶雲蔚隨即掀開窗簾看去,隻見在與薛瑤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歸一,他左手提了個半大的食盒,右手拿了方一掌大小、寬寬長長的匣子。


    見了她,歸一先是含笑低頭示了一禮,然後抬了抬左手,說道:“陶大姑娘,主君說這些魚膾請你和家人一道品嚐。”又抬了抬右手,“這是主君說之前欠你的玩意,今日正好得巧,便讓我送了過來。”


    陶雲蔚一臉無語。這人到底是對他斫膾的手藝有多執著讓人肯定?她想著不免好笑,覺得陸玄其實還有幾分似她家新荷、苟兒那樣的孩子氣。於是含笑道謝,吩咐了薛瑤接下,卻又對那匣子裏的東西有些疑惑,“我倒是不記得先生幾時欠了我什麽玩意?”


    歸一道:“主君說此乃前次‘池魚之慰’。”


    陶雲蔚瞬間恍然。


    她原以為他那時不過隨口一說,隻當她是個孩子來哄,卻不料他是當真記在心裏,還讓人特意把東西拿了來。


    陶雲蔚低眉淺笑,對歸一道:“替我謝過先生。”


    歸一笑笑應喏,告辭轉身離去。


    杏兒把東西接了進來,打開食盒一看,訝道:“大姑娘,這裏麵還置了槽放冰。”


    陶雲蔚對陸玄的講究心思一點都不意外,隨口說道:“天熱,他應是想著魚膾不好久放。”目光反倒是注意著手裏的匣子。


    “阿姐,”陶新荷也好奇得很,“陸三老爺送了你什麽玩意啊?”


    “不知,他之前也隻說是個好玩的。”她邊笑著說道,邊動手開了匣,下一刻,瞧見裏頭靜靜躺著的小人兒,不由驀地一愣。


    “咦?”陶曦月詫異道,“是磨喝樂。”


    陶新荷驚歎道:“哇,這個磨喝樂看起來就好貴!”


    不僅麵容、毛發栩栩如生,活脫脫一個福福氣氣的小女娃,且手裏頭執著的蓮葉也塑地十分細致,上麵還帶著朵將開未開的花苞。這人偶的姿態造型也是市麵上從未見過的樣子,瞧著像是想一手用這蓮葉遮雨,一手又在忙著穿鞋,就連那隻露了一大半的腳丫子瞧著都相當圓潤可愛。


    陶新荷忍不住伸手點了下人偶的腦袋,誰知輕輕一按之下這小玩意竟還蠕動起來,好像真的在忙著躲雨又穿鞋。


    “哎呀,這個真的不一樣,”她雙眼發亮地道,“裏麵還裝了機括!”


    磨喝樂這樣玩具,她們從前在北邊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見過,可以說在眾多玩具之中數它最受歡迎,但也最金貴,但凡做得精致些的都敢輕鬆喊到百錢之價,但那時候陶新荷見過最貴的模樣,也不及眼前這個。


    “想必是出自哪位獨此一家的匠師之手。”陶曦月說道。


    陶雲蔚聞言,反手、低頭往玩具底部瞧去,果然見那上麵刻著“袁宏昌塑”。


    陶新荷期待地看著她:“阿姐,能借給我玩兩天麽?”


    若是平時,陶雲蔚別說是借給她玩兒,順手給了也是尋常,但這回……不知為何,她略有不舍。


    她不由多瞧了眼這磨喝樂的造型,雖是個小女娃,同她長得也沒有半分聯係,可她還是看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這就是陸玄特意讓人做來給她的。


    但這樣不舍的念頭很快又被她自己給摒棄了,為了個玩意傷害姐妹感情,這於她絕無可能。


    於是她一笑,合上匣子爽快地遞了過去:“拿去玩兒吧。”


    陶新荷笑著伸手來接,剛碰到,卻頓住。


    “還是算了,”她忽然搖了搖頭,又推回給陶雲蔚,“這麽貴的東西,我怕一個失手弄壞了,再說小狗子也老愛跟我那兒鬧騰,還是長姐你自己收好,回頭我想玩兒了就過來你跟前與它玩兒。”


    陶雲蔚就“哦”了一聲,點頭:“那好,你什麽時候想玩兒就過來。”言罷,轉身給了杏兒收好。


    這當口,陶曦月頗為意外地朝身旁的小妹看去,笑著低聲調侃道:“你還有怕失手的?”


    陶新荷偷偷朝長姐那邊示意了一眼,亦悄悄道:“長姐舍不得。”


    陶曦月與她心照不宣地對視著笑了笑,抬手輕摸了摸對方的頭。


    車外忽傳來一陣急近的馬蹄聲,行至窗下,轉緩,隨即響起一人聲喚道:“綿綿。”


    是陶伯璋的聲音。


    陶雲蔚即掀起簾子往外看去,訝道:“阿兄,你怎麽來得這麽快?阿爹他們呢,被留在園子裏了?”


    “沒有,接到消息我們便立刻出來了,阿爹和苟兒都在後麵的馬車上,我先行一步來追你們。”陶伯璋眉宇間頗有急色,似乎等不及回家再說,邊走邊壓低了聲音問道,“安王用鴝鵒選妃到底是怎麽回事?”


    “便是你們聽到的那樣。”陶雲蔚言簡意賅地說完,問他,“你那邊情形如何?徐家聽說了這個消息可有問過你們什麽,讓阿爹起疑?這個時候咱們家與人交往言談需得慎之又慎,莫要臨門一腳出現差錯,讓人拿住什麽話柄。”


    陶伯璋大感驚訝:“所以說,你的法子果然奏效了?二娘真的要……”他及時頓住,看了眼四周,又更壓低了聲音,難掩開心地道,“想不到這件事竟真地被你做成了。你放心,徐家那裏並未提過二娘的事,徐老爺隻是問了問我和阿珪上學的情況,後來說起今年要開的大宗學,還讓我們與他家那同在崔氏族學中的三兄弟互相勉勵,爭取拿到名額。”


    “大宗學?”陶雲蔚聽得這陌生的字眼,不由好奇道,“那是什麽?”


    “我也是今天剛剛從徐老爺口中得知。”陶伯璋道,“據他說這最早是淮陽陸氏牽頭定下的不成文慣例,每兩年一次,延請各大家族最好的先生聚於一堂,考校也是對外開放的,不限各家私學門生,凡士族出身者皆可應試,隻要通過就能進入大宗學修學三個月。”


    也就是說,但凡能進入這大宗學修學的,不說別的,光是這難得的師生名分恐怕就能給不少人帶來平時想也想不到的機會,即便最後不能考進四學館,也未必沒有其他路可走。


    陶雲蔚聽了這消息也不免感到有幾分激動。


    隻聽陶伯璋又道:“今年剛好輪轉到了在崔園開課,徐老爺說按照慣例,會給崔氏族學的門生多兩個名額。”


    他說到這裏,又心有向往地補了一句:“而且,好像今年陸三先生會來。”


    第41章 升天


    等到陶從瑞進了家門,陶雲蔚也不待他問,便主動將今日竇家棚中那場藏鉤之戲的來龍去脈說與了對方聽,末了,觀察著父親的神色,說道:“阿爹,如今安王親開了口,不管最後結果如何,恐怕接下來這段日子咱們家少不得要被金陵城裏議論一陣,主動找上門來的應酬交往應也不在少數,您和阿兄在外與人走動時,還是要留意幾分才是。”


    陶從瑞好似還有些沒回過神來,片刻,怔怔道:“那安王殿下當真就因為一個夢和那一隻鳥……許了迎二娘為王妃?”


    陶雲蔚一時也不知該怎麽對他說,父親心思簡單,說多了反而容易生出枝節。


    卻聽陶爹又兀自感慨道:“但若他不是這般兒戲,恐怕我家二娘也沒有這個機會能做正妻了,也不知這算是幸還是不幸。”


    陶雲蔚、陶曦月即對視了一眼,前者不免訝道:“阿爹,您……都知道了?”


    陶從瑞皺眉瞧著她,似好氣又好笑地道:“你真當你父是個閉目塞聽的傻子,馬家人都曉得的事,我當真半點不知?”


    又是馬家!陶雲蔚想起今日那馬九郎也是有意將問題引向曦月,頓時更感膩味。


    “你也莫要怨別人,”陶從瑞道,“這種事你不過能瞞我一時,遲早罷了。”


    陶新荷忍不住詫異道:“阿爹你竟能這麽沉得住氣!”


    她這話一出,就連陶雲蔚都沒忍住笑了出來,陶從瑞氣笑不得地佯作要伸手敲她:“我看你是想找打。”


    言罷,他長歎了口氣,複又緩緩說道:“我那時乍然知曉此事,要說不惱怒是假的,原也打算立刻找你們姐妹問個明白——這事既能傳得出去,崔家不可能沒有與我們通過氣。但回來的路上我想了許多,也想明白了你們為何要聯起來瞞著我,說到底,還是覺得告訴我也無用,不過徒增一人糾結罷了。”


    陶曦月忽然想起早上係縷時父親的反常,瞬間了然,不由霎時微紅了眼眶,凝眉喚道:“阿爹……”


    陶從瑞抬手止住她,淡笑了笑,說道:“你們幾個的性子我是曉得的,綿綿又貫來敢想敢做,既連你們都覺得別無選擇的事,我又能替你闖出什麽別的路來?我這樣無能的父親,也隻好裝聾作啞,讓你們少幾分負擔吧。”


    他說的平靜,但陶雲蔚幾個卻幾乎可以想見,父親在那之後保持的沉默看在旁人眼裏意味著什麽,偏他不能辯駁,又不能回避,隻能頂著流言蜚語,一如尋常。


    陶雲蔚鼻尖微酸地低下頭,咬著唇默默深吸了一口氣,抬眸說道:“阿爹,您一點也不無能。”


    “是。”陶曦月溫聲接道,“阿爹,若不是有咱們這個家,女兒未必有這個勇氣入那安王府,更不敢去想將來如何。但因有你們,我曉得無論何時身後都有不離不棄的家人在,有您願意接著我,有阿姐費心擔著我,還有三娘、阿兄和苟兒,我知道的。”


    陶從瑞抬手揩了把臉,笑笑點頭:“對,無論如何,這個家都有你。”


    站在一旁的陶伯璋亦頷首:“阿爹說得對。”


    陶伯珪不知從哪裏忽然跑了出來,紅著眼睛拉了陶曦月便道:“二姐,你別怕,安王殿下若是欺負你,你就回來,我反正也不稀罕這個姐夫。”


    陶曦月忍淚含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陶新荷也忍不住掉了淚珠子。


    “好了。”陶雲蔚平複了心緒,勸道,“現下事情已有了好轉,我們也不必這般傷感,徒惹二娘難過。”


    “綿綿說得對。”陶從瑞吸了吸氣,點頭道,“我們還是先合計一下後麵的事,免得出什麽差錯。”言罷,又問陶雲蔚,“那我是不是最近幹脆閉門謝客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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