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適時地呈上了一盞香飲放在陶雲蔚麵前,幾乎是同時,一縷幽香即撲鼻而來,她不由隨之低眸往盞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湯麵上竟浮著幾朵梅花苞,更妙的是隨著熱氣蒸氳,這些花苞也正在緩緩綻放。


    陸玄看她眸中神色就知她喜歡,也不待她問,已笑了笑說道:“今日山間清雨,正適合飲這‘湯綻梅’,你且隨意嚐嚐。”


    陶雲蔚就從善如流捧起盞來,才將淺啜一口,已頓覺齒頰留香。


    “你若喜歡,待會便拿一甕回去。”他說,“喝完了再來。”


    她也不同他客氣,笑道:“我若婉拒,想必先生定是又要嫌我裝相的,既如此那我便省了這些過場,卻之不恭了。”


    陸玄朗笑道:“你這個樣子才是最好。”


    陶雲蔚微頓,淺笑著垂了眼簾。


    他說完就又想起什麽來,問道:“那魚膾你可嚐了?”又道,“小東西玩著可還順手?”


    “嚐了,順手。”陶雲蔚笑道,“先生的手藝和眼光自然都是極好的,家裏人也都很喜歡。”說罷,轉頭吩咐杏兒提了食盒近前,又對陸玄道,“今日正好將盒盞還來,家父讓我代謝先生心意。”


    侍立在旁的不為已上前主動接過。


    陸玄卻看也沒看那食盒一眼,瞧著她,說道:“方才問你今日冒雨前來所為何事,你還沒有答我。”


    “啊,也沒有什麽。”陶雲蔚低頭又啜了口香飲,回得輕快,“就是想再來問先生三個問題。”


    陸玄聞言,輕挑了眉梢,似好笑地道:“你如今倒是輕車熟路了。”


    她佯裝沒聽出他的調侃,徑自一笑,說道:“我聽阿兄說,今年先生要去大宗學授課?”


    她素知這人隨性,說不準這消息乃是旁人自以為是的以訛傳訛。


    陸玄看了她一眼,少頃,懶懶歪身往憑幾上靠去,一手閑閑將腰間縷帶往身前捋了捋,狀若隨意地道:“這個嘛,不好說。”他道,“我近來心情比較低沉。”


    陶雲蔚一臉無語。這個真沒看出來呢。


    她默默於心底無奈地歎了口氣,順著他問道:“那不知先生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說完想到什麽,立刻補了句,“此第四問也,非在其中。”


    陸玄輕揚了揚唇角,佯歎了口氣,開口卻道:“我覺得你女紅不錯。”


    他低頭又捋了捋腰間縷帶。


    陶雲蔚很想跟他說“你就當我瞎了吧”,但唇邊失笑,開口時卻不由自主地說了句:“先生若是喜歡,回頭我做個盤囊贈你吧。”


    陸玄一頓,忽地坐正了,神采奕奕地瞧著她:“陶大姑娘既說了要送禮,可不許耍賴。”


    “不過區區小物,先生都不嫌棄,我有什麽可賴的。”陶雲蔚好笑地說完,又問他,“那,不知先生今年可要去大宗學否?”


    陸玄笑了笑,說道:“我此時覺得,應該是要去的。”


    陶雲蔚一喜,隨即沉吟須臾,又問道:“先生識人多廣,不知可有什麽在你看來入得眼的尋常士家?門第麽,大約與我們家相差不大就好。”


    陸玄略一琢磨,說道:“你想給你阿兄相人家?”


    陶雲蔚愕然抬眸。


    “你兄長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紀,現下又入了崔氏族學,還有個將要做王妃的妹子,旁人瞧上他也不奇怪——這畢竟比直接給你們塞個繼母體麵。”陸玄笑著言罷,忖了忖,說道,“此事你讓我先想想。第三問又是什麽?”


    “第三……”她遲疑了片刻,方問道,“先生信命否?”


    這又是哪跟哪兒?陸玄微怔,旋即好笑地反問她道:“那陶大姑娘信命否?”


    陶雲蔚即搖了搖頭,笑道:“先生不也說我愛鐵頭撞牆?我隻是昨日忽做一夢,夢裏似有個神仙道人指點說讓我勿要與‘竹’相近,我思來想去,竟覺得像是在說先生這‘小竹苑’,所以今日特不怎麽信邪地冒著風雨來試試。”


    他聽了,不以為然地輕笑一聲:“這等夢境不過尋常,也值得你掛在心上來討這一問——你盡管來試,我倒要瞧瞧你如何不能與我相近。”


    陶雲蔚一愣,心底忽地一陣七拱八翹,麵上略不自在地猶作淡定道:“我說的是竹,不是你。”


    “那就更沒有什麽了,”陸玄毫不在意地說道,“你若心有擔憂,下回差人來說聲,我們外頭見就是。”


    陶雲蔚一臉無語。都說了重點不是你!


    偏他對她的尷尬似毫無所覺,轉頭看了眼外間遠山雨霧,頗有興致地回眸與她笑道:“這場雨且得下一陣子,你也不急著走,我給你彈首曲子聽吧?此曲我自前年開始作起,如今已完成一大半,就是還覺得欠了些,你幫我聽聽,或有所得。”


    陶雲蔚看著他眉目間神采,忽然間於心底隱隱生出一股遙遙慨歎之感:是了,他是天下第一名士,陸簡之。


    是世所傾慕,堪為士人襟袖的陸三先生。


    這樣意趣高雅、才高八鬥方是他。那個赤足觀雨,臨水斫膾,耍著賴暗示要她送禮物的人,不過隻是他閑時一麵罷了。


    她不知何故,開口時不自覺說道:“我……不擅品評這些,家中姐妹三個,獨二娘有天分。”


    陸玄聞言,看了她半晌,忽道:“你覺得你家二妹和宮中最好的樂師比起來,誰更有天分?”


    陶雲蔚一怔。


    “你啊,說你不俗,卻偏又時不時冒些俗氣來。”他說到這裏,淺淺一笑,“你可知前人大家寫就《香譜》,還曾尋訪釣魚翁做序?身在此間,以山為爐,汝為清雲,自可凝香。”


    “人、事、物,端看得是否為餘眼中之高山流水。”陸玄言於此處,微頓,朝她看去,“陶大姑娘可明白?”


    陶雲蔚凝眸與他靜靜相視,良久。


    “好。”她忽而一笑,從容禮道,“那雲蔚便洗耳恭聽了。”


    從暮蒼山回來幾天後,趁著一日閑暇,陶雲蔚去了崔園探望陶曦月。


    彼時陶曦月正在練習插花,見得自家長姐進來,即喚了對方道:“阿姐稍待,我快要插完了。”


    陶雲蔚笑著看了眼立在她旁邊的鄧嬤嬤,說道:“不急,你先做好嬤嬤給的功課。”言罷,示意杏兒將手中食盒遞給了柳芽,“也給嬤嬤分一碟去。”


    鄧嬤嬤聞言,即道:“陶大姑娘不必客氣。”


    “哪裏是客氣,”陶雲蔚含笑道,“我這不過是謝你肯費心提點我這笨妹子罷了,嬤嬤不要與我客氣才是,不過是我親手做的些曦月愛吃的糕點,不值什麽錢。”


    鄧嬤嬤又推了兩句,這才笑著受下。


    又過了半盞茶工夫,陶曦月那邊收了尾,便喚嬤嬤去看,鄧嬤嬤瞧了隻誇她有悟性又沉得住氣,隨後便識趣地尋機帶人退了下去,留了她們姐妹在屋內說話。


    陶雲蔚示意了杏兒一眼,後者即會意地站在了虛掩的門邊。


    “那日我接到你傳回家的信,第二天便擇機去了暮蒼山。”陶雲蔚對陶曦月說道,“我同陸三先生談過之後,覺得崔少卿那犯煞之說十有八九另有貓膩。”


    陶曦月訝道:“長姐如何知道?莫不是直接問的陸三先生?”事關崔元瑜私事,陸簡之應該不可能直接告知,況以她所見這位陸三先生的城府遠深於她們,也不知長姐這麽一探問,他會不會察覺到什麽?


    陶雲蔚知她意思,說道:“你放心,他絕聯想不到那裏去,我隻是借了個夢境去套他的話。”她說到這兒,忽輕輕一笑,“他陸簡之要是個信鬼神命理的,我把頭給他當凳坐——且不說這鬼神命理了,我看他對什麽仙人老道的也沒甚憧憬之心。”


    陸玄雖總是一身常服道袍,又瞧著走的是個清靜無為路線,外間也確實有傳言他寄情山水,欲探登玉宇瓊樓之路。但陶雲蔚早就發現了:他似乎沒有服食丹藥的習慣。


    這對真正沉迷修仙問道的人來說是非常罕見的。


    光就她所知,就有不少名士有服用寒食散的習慣,更何況陸玄還是名士中的名士。


    以她所見,他不僅活在“現世”,而且還活得相當清醒。


    這樣的他,又怎麽可能給好友引薦什麽道人測算氣運?她說她做了那麽個夢他還不以為然呢,也沒見他說寧可信其有,要帶她去祈個福。


    “那,”陶曦月忖道,“莫非是崔家故意放出這種消息,想避開與什麽人聯姻麽?”


    “這個可能是有的,但我覺得不像。”陶雲蔚道,“崔家若是自己要放風,那自己找人放就是了,何必要借陸簡之的名頭去拐個彎兒?就他那個隨性的,肯不肯配合都未必,我要是崔太夫人,手下這麽多能用的,也不是沒有旁的人脈,自不會選這麽個難琢磨又難駕馭的幫手。”


    陶曦月琢磨了須臾,不由愕然:“阿姐……”她又壓低了些聲音,“你是懷疑這事是崔少卿請陸三先生幫忙的?”


    “若是如此,”陶雲蔚並未直言,隻沉吟道,“那這件事應還別有內情。”


    第45章 探望


    “此事一時半刻也難以追根究底,先放在一邊吧。”陶雲蔚言罷,轉而問起陶曦月近況來,“你這幾日過得可還習慣?”


    陶曦月含笑點點頭:“阿姐放心,我在這裏吃得好睡得好。崔夫人將這院子裏安排地很妥帖,又有十二娘與我為鄰,平日裏還能交流些心得。”


    陶雲蔚知她性子貫來是隨遇而安,便笑道:“也就是你才能樂在其中,我先前進門瞧見那一茬子花就覺得頭大。”


    她不免就想起了那日在金明園裏陸玄說過的話。


    “那阿姐還算幸運,”陶曦月笑眸中露出幾分調侃,“不曾瞧見我學旁的,譬如那品茶和掛畫的講究……”


    陶雲蔚擺擺手,告饒道:“你可莫要為難我這等俗人。”


    言罷,姐妹兩個俱都笑了起來。


    “正經與你說說你的事。”陶雲蔚笑完了,複又與自家二妹說道,“這幾日我按照阿爹的意思,將他那些藏品收拾了一些,再加上阿娘給你留下的,都算作置辦給你的嫁妝——你莫要有什麽負擔,家裏備的這些不過隻能算平常,你隻當是全了爹娘的心意。”


    陶曦月默然須臾,輕點了下頭,含笑說道:“若要我說,再平常些才好。阿姐忘了我嫁去的是王府?不出挑才是對的。”又道,“況阿爹的藏品裏好東西本就不多,你可莫要把他老人家的底子都掏給我了。”


    “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陶雲蔚玩笑道,“說不定安王殿下看見咱家掏家底備的嫁妝也這般寒酸,便抬抬手賞你一座金山了,你可得記得叫我來挖。”


    陶曦月笑個不停。


    陶雲蔚見她如此,心下亦安,又溫聲叮囑道:“之前一直還未有機會同你說,你嫁過去之後,務必記得少摻和安王在外頭的事,他那個庶子你也莫要插手教養——須知替人教子是要得罪人的,誰不喜歡笑麵菩薩?人家可不會覺得你是真心好,隻當你是有意為難。到時裏頭這個合著旁人氣你,外頭那個又還在獨個兒風流快活,不替你撐腰還嫌你理不好事,這日子才叫難過。況安王如今就這一個孩子,你若與他走得太近,也保不準有人拿他給你做文章——總之那王府裏頭不管東風西風,你隻管賣好便是。”


    陶曦月聽得有些發怔。


    她其實還沒有想地那麽多。


    這樁婚事來得太突然,她才剛剛確信了自己“幸免”於做妾,這會子又硬著頭皮走上了“宗室貴婦的修養之道”,再加上崔家的事、兄長的事,她心裏實在掛了許多。在加上或許是還沒適應過來的緣故,她覺得自己壓根就忘了嫁過去就要做人繼母的事……


    她隻能囫圇著點了點頭,然後看著自家阿姐,卻是忍不住有些唏噓。


    “阿姐你自己也不過是個尚未出嫁的女孩子,卻已替我想到這些了。”陶曦月帶著幾分酸澀地淺笑了笑,“若阿娘還在,大約也是像你這樣吧。”


    生怕了她過得不好,怕她吃虧。


    陶曦月抬眸凝向她:“阿姐,你現下為我操心,為三娘操心,又為阿兄操心——那你自己的事呢?你可有什麽打算?”


    陶雲蔚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說道:“這些你不必操心,等家裏的事都安頓好,我自會打算去處。”


    她似是不想深談這些,不待陶曦月再開口,已自輕飄飄轉了話題。


    “你現下剛住進崔園,又正受著嬤嬤教導,我也不好時時過來。”她說,“我也知你會想家,等再過些時候,嗯,大約乞巧節那時,我再來同崔太夫人說一聲,讓你回家裏頭過個節。”


    ——“十二姑娘,您過來了?”


    陶雲蔚話音剛落,便聽得院子裏傳來了底下侍女的聲音。


    隻聽崔十二娘含笑說道:“今日徐家姐姐過來探望我,祖母說讓我帶她到陶二姐姐這裏來一道品茶。”


    陶雲蔚、陶曦月兩個在屋裏聽得清楚,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


    “我還正想著挑個帖子去赴宴,好打聽打聽她的事。”陶雲蔚壓低了聲音,笑道,“這倒真是擇日不如撞日了。”


    姐妹兩人起身往門邊走去。


    隻見崔十二娘身邊跟著個瞧著約莫和陶雲蔚年紀差不多的女郎,穿著身琥珀色的細簡裙,梳著靈蛇髻,簪了金鈿,戴著金珥,腰間係蓮花帶,腳上著一雙牡丹花文履,整個人看上去倒比崔十二娘還多出些氣派。


    陶雲蔚和陶曦月俱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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