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從瑞愕然地搖了搖頭:“……還沒有,我說這事得與你商量一下。”言罷,他又補道,“而且這樁婚事我也不是全無顧慮。”


    陶雲蔚鬆了口氣。


    “那他可有說想做媒的那戶人家是誰?”她冷靜地問道。


    陶從瑞見她像是肯考慮,忙道:“說是徐州彭城宋氏,對方還是宗房長孫。隻不過我不太舍得把你嫁那麽遠,而且,那孩子成過一次婚,不過先娘子因為難產去了,腹中孩兒也沒生下來。”


    彭城宋氏。陶雲蔚對這一族並不陌生,在譜書上,這是隻差一點就能成為高門甲族的丙姓上流士家,而且有極為重要的一點是,宋氏乃清名、財富兼具的世家。


    宗婦,續弦。


    這最關鍵的兩個詞,已將這樁婚事的優劣之處全部概括。


    而先娘子沒有留下孩子,這於“續弦”一詞上又減少了些劣處。


    陸家這個媒顯然是做地有備而來,這個條件不管是拿出去對誰說,都不會覺得虧待了她陶雲蔚,相反,必定人人都覺得她多少沾了陸玄的光。


    是了,陸玄。


    他才前腳剛走,後腳陸家竟就有那般身份的人出了麵找她阿爹關心她的婚事。


    發生地這麽巧,她很難不多想。


    隻是不知……這事他之前知不知道?陶雲蔚想起他也曾關心過自己的婚事,又想起新荷說他走的那天看起來原本是有話要說,但後來又因生了她的氣所以不願意說了。


    會不會就是這個呢?


    陶雲蔚心裏忽然有些煩。


    “我是不會遠嫁的。”她皺著眉沉聲說道,“彭城宋氏再好,我也與他無緣。”言罷,她又直接對父親說道,“崔夫人那邊的意思,是說崔太夫人覺得她幺兒的次子與新荷般配。”


    她話題轉得快,後頭這話言語間又少了幾分敬意,陶從瑞反應了幾息才明白過來。


    “你也不想遠嫁?”他問完,又跟著道,“崔太夫人的幺兒,你是說崔家五老爺?”


    那這婚事若成,三娘可是實打實地嫁進了盛門高族啊……


    陶從瑞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於是又忙補著問了句:“那崔五老爺的次子怎麽樣?”


    陶雲蔚不緊不慢地回答著父親的問題:“我若嫁得遠了,許多事難免鞭長莫及。至於三娘的婚事,阿爹,那崔五老爺的次子若是個人中龍鳳,也不至於您還需要問我他是個什麽樣的,況您覺得以崔太夫人的性格,會如此便宜我們家麽?她這次能把親孫子拿出來與我們聯姻,我想與咱們家在開陽縣一事上又大出了風頭有關,否則大約也不過就是在本族裏挑一個差不多的便是。”


    有些話她並沒有說得太直白,按照崔太夫人的喜好,所謂的與新荷般配,估計也就是個平庸之輩,反正有宗裏可依靠,一般世家子弟都不用愁什麽前程。


    陶從瑞想了想,說道:“你不想遠嫁就算了,反正阿爹本來也舍不得。不過三娘,她那個性子的話,我覺得嫁個幺房次子也不錯?高門宗支裏,平庸也有平庸的好,這樣三娘也不必擔什麽事,隻要過得舒服就好了。說不定崔太夫人也覺得這樣就算是差不多了,那三娘也正好免了被她耳提麵命。”


    他的想法也很簡單,畢竟小女兒原本也是個不愛操心也不善於操心的,夫君平庸些無妨,隻要沒什麽不好的習氣,知道心疼人就行。


    他就把自己的意思說了出來。


    陶雲蔚一時無語,頓了頓,索性直接地說道:“阿爹有沒有想過以二娘的處境,倘若我們其他幾個手足的婚事都照應不了她什麽,以後會是如何?”


    陶從瑞愣了愣。


    “阿爹,心疼人這個條件,太虛妄了。”她平靜地說道,“人的感情是最不可靠的,新婚夫妻,誰又沒有半點新鮮感?今日疼愛你,明日也能收回,來日再拿去疼愛別人。”


    陶從瑞怔怔地看著她:“綿綿,你……”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被堵在了喉頭。


    “女兒知道阿爹又要拿您和阿娘的感情說事。”陶雲蔚道,“但似您二位這樣的這世上能有多少?再說,心疼妻子本就是應當,怎地到了阿爹這裏就好像成了難得的品質,那是否不管他在外麵如何能惹事或招蜂引蝶,隻要曉得回家來好像養狗養貓一樣對我們笑笑,隨意給些安撫甜頭,那就是好的了?一個男人若連照拂妻兒都做不到,那我要他廉價的心疼有何用?難道隻圖他事後對我說一聲‘你忍得很好’麽?”


    陶從瑞被她噎地半晌說不出話來,心裏陣陣地揪著疼,不由著急地支吾著道:“那、那依你這樣說,隻要他有能力,對你們好不好都不重要了?那、那怎麽行呢!他若越有本事,就越能欺負你們啊!”


    “沒本事的男人不照樣欺負女人?而且多的是用這方法找自信的。”陶雲蔚淡淡說道,“況女兒也不是這個意思。女兒是想說,我們要嫁,需得嫁那種真正有可取之處的人。譬如三娘,她應當嫁的就是那種重情義又能護住她的,這樣她在那高門裏頭才不會被人輕看,反過來,旁人若想輕看她的姐妹也會因此多思量幾分;而我,要嫁的也需得是那種能彼此相輔相成的,他心不心疼我不要緊,隻要對女兒心存尊重和一定的畏懼便是,這樣他才不敢輕易來招惹我,因他知道那後果對他自己也很不劃算,隻有與我聯手合作,才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同樣反過來,我也可借此照拂阿妹。”


    “此理亦同兄長和阿珪的前程。”她說,“我們嫁得好,他們的前路才能少受些阻礙,而兄弟們順利了,我們又能受到家裏多些照顧。隻有這樣才是我們家真正的自保之法。阿爹,您想要的那些,以後會有的,等到了我們孩子要成親時,大約都能更隨心所欲些。”


    陶從瑞此時再沒有了半點剛開始的喜悅和興奮,長女的一字一句就像把鐵錘,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敲在他心上,讓他難過又心疼,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個才十九歲的女孩,竟然好像對這世上美好的情感完全失去了期待,或者說是……看破了紅塵。


    她對曦月和新荷都尚且考慮到那男子待她們的幾分真心,可到了她自己身上,卻全不重要。


    全是冷冰冰的利益衡量。


    陶從瑞眼睛一酸,便對著女兒流下淚來。


    “……阿爹?”陶雲蔚愣了。


    陶從瑞一手衝她擺了擺,一手擦了把涕淚,緩了緩,才開口說道:“阿爹今日才知,你這些年過得有多辛苦。”


    陶雲蔚剛要開口說話,卻見父親淚眼輕彎地衝著自己澀然地笑了一笑,又道:“你與二娘一同長大的這些年,其實也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驀地愣住。


    陶從瑞覺得自己活了這麽一把歲數,孩子們都大了,他才這樣後知後覺,實在是太遲鈍了,遲鈍到……好像已經晚了許多。


    曦月從小就長得漂亮,小時候無論長輩、同輩見了都喜歡與她玩兒,長大了就更不必說,後來連她自己都不愛出門,就算是她們的親外祖,當年想要親上加親,也是先看中的曦月,她們那個表兄自己喜歡的也是曦月。


    他那時候還疑惑呢,怎麽以前明明姐妹兩個都與她們表兄關係不錯,到後來一個個都疏遠了。


    親事自然不了了之。


    大約有些事曦月也早就察覺了,可笑他這個做父親的,卻從來沒發現過這些年沒有一個人是拿著真心來給雲蔚的。


    就連當初想娶她的馬家也不過是看中了她顧大局的性格,那馬九郎更是一心打著曦月的主意。


    陶雲蔚一直沒有說話。


    “綿綿,”陶從瑞忍著淚意,溫聲說道,“阿爹知道你一向主意正,既然你心意已決,阿爹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來解決你想的這些問題,那……就都依你吧。可是阿爹還是想對你說,若這世上真有人一心一意對你,我希望你能少去考慮一些現實、優劣,多為你自己想想。”


    少頃,她淺淺牽了下唇角,平靜地看著父親,含笑道:“女兒早已認真想過了,這是最好的出路。”


    她頓了頓,又道:“有些事既不可能,就不該去想的。”


    陶從瑞隱約覺得她神色有異,剛想開口,她卻已又恢複了冷靜地道,“當日開陽縣沼地之事,女兒之所以冒著得罪其他大家族的風險也要讓我們家出這個風頭,為的就是盡快打開局麵,阿爹放心,現在來提親的才剛開始,後麵還會有的。”


    “至於陸、崔兩家的意思,”她沉吟道,“依女兒看,我們家也先別忙著拒絕。彭城宋氏這個選擇可以留著再看看,而崔家那邊……女兒現下另有一個想法,所以也需要再拖一拖。”


    陶從瑞就問道:“那你想要阿爹怎麽做?”


    陶雲蔚便直接地道:“女兒想請阿爹出趟門再去看看阿珪和兄長,在外麵多盤桓些日子——尤其兄長那邊,正好他婚前出仕,和彭家的婚禮明年春天怎麽辦也該認真拿個章程出來。旁人若問起,我就隻說等您回來了再商量。”


    陶從瑞沒多說什麽,點點頭答應了。


    陶雲蔚就準備出去。


    她剛走到門口,又停住了腳步,默然半晌,回頭喚道:“阿爹。”


    陶從瑞原本就正看著她的背影,此時冷不丁被她當麵逮住目光,不由怔了一下,下意識“嗯”了一聲。


    卻見她淺淺而笑,說道:“小時候阿娘最疼我,曦月也傷心過。”


    “我們一輩子都是姐妹。”


    陶雲蔚含笑說罷,向著父親福了一禮,然後邁步朝著屋外的和風暖陽走去。


    崔湛正在處理公文,如雲走了進來,說是丹陽陶家的大姑娘有事求見。


    “陶大姑娘說知道少卿在忙,”如雲道,“所以她會在清風茶樓等您撥冗前往,隻是想請教你一件事,不會耽誤太久。”


    崔湛聞言,放下了手中的筆,頷首道:“我隨後就去。”


    他答應了陸三叔要幫忙照應著陶家,自然不能有負所托。


    他剛要起身,又想起什麽,問道:“隻陶大姑娘一人來的麽?”


    如雲道:“陶大姑娘是一人帶著侍女來的。”


    崔湛“哦”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麽。


    半柱香之後,他騎馬來到了位於朱雀街上的清風茶樓,在二樓的雅間裏見到了陶雲蔚。


    “崔少卿。”她起身向他行禮。


    “陶大姑娘不必客氣。”崔湛走過來,亦禮道,“有什麽事但說無妨。”


    陶雲蔚就邀了他入座詳談。


    “其實,說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她好似斟酌了一下措辭,然後笑笑說道,“隻是前日令堂邀我去了趟崔園,同我提起了關於三娘的親事。”


    崔湛微頓,眉間淺蹙隱有意外之色地看著她:“我阿娘?”


    “嗯,我聽崔夫人的意思,是覺得令五叔的次子與我家三娘般配。”陶雲蔚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想著崔少卿與我家三娘認識,又最是了解自家人,所以想來問問你的意見。”


    崔湛沉默了良久。


    陶雲蔚也就那麽靜靜等著,並不催促。


    “此事三姑娘自己是什麽想法?”他忽然開口問道。


    陶雲蔚委婉地笑道:“這個嘛,她的想法如何又能有什麽用,崔少卿也當知道,這門親事我們家是沒有理由拒絕的,否則……隻怕是會讓崔太夫人多想。”


    崔湛皺了皺眉,語氣微淡地道:“既如此,陶大姑娘又何必來問我的意見?”


    “是我的不對,我原該把話說得坦誠些。”陶雲蔚道,“崔少卿既是陸三先生的朋友,那我也就不轉彎抹角了。”


    她隨即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續道:“實話說,陶家沒有那樣粗的胳膊,這門婚事恐怕是如論如何都要這麽定了。三娘麽,她自然是不大願意的,但我們想讓她心裏好受些,所以我才想來與崔少卿先通個氣,若是你說你那位堂弟是個好的,想來她也能踏實些。”


    崔湛默然片刻,淡道:“他沒有什麽不好。”言罷,又補了句,“但也沒有什麽好。”


    “……嗬嗬,”陶雲蔚幹笑了笑,“隻需前半句就好了。”


    崔湛看著她,沒有言語。


    陶雲蔚起身告辭,準備離開。


    “令妹為人純心赤意,”崔湛忽然說道,“陶大姑娘若真心疼阿妹,為何不替她擇個簡單門庭,男子為人頂天立地、正直溫和,可以給她最實在關懷的?”


    這也就是說,他那個堂弟還是有點問題了?至少在崔湛的眼中是不夠頂天立地,或者正直溫和的。


    再要不然,就是他那個五叔父的家裏頭並不簡單。


    以崔湛的性格,竟能對她這個外人委婉地提點著自家人的缺陷……


    陶雲蔚微微笑了笑,回身迎向他的目光,說道:“崔少卿,生在世俗裏,想要免俗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至少我們家不那麽容易。”


    她淡淡含笑地如此說罷,低眸向他一禮,旋即轉身離去。


    崔湛在原位獨坐了許久。


    他阿娘怎會突然跑去關心陶家女兒的親事?而且還挑的是五叔父的兒子。


    這必定是祖母的授意。


    所以陶大娘說她們胳膊擰不過大腿。


    所以,隻能如此……


    這天,顏秉榮照舊是睡到了日上三竿起來,吃了頓早中午之後就優哉遊哉地提著鳥籠子出了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且醉風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且醉風華並收藏盛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