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氏本族便在嘉興。


    陸玄這個說辭聽上去很合理,但細想起來其實裏麵透著三層意思:一、他新婚便被觸了黴頭;二、所以他對昨日禁衛行徑很不滿;三、浴佛節他不出現,也即意味著陸氏要退出那天的觀禮。


    而由此及彼,崔湛那邊又何嚐不是同理?雖然他不是宗主,不能代表和左右崔氏的態度,但他本人亦是新婚,且有陸氏——還是陸簡之這個士人襟袖帶頭在前,誰又能說崔氏不會如此?


    總不可能他一個皇帝到時候站在那裏,身邊隻圍著那些寒族出身的大臣,這必是要被天下人笑話,況這樣一來,且不說真得罪了那些士家大族,也顯得他李氏一族落了下乘。


    除非他自己也不參加。


    但這可是浴佛節,他怎麽能不去?


    李峘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更難看了。


    他不禁有些遷怒那些禁衛,也不知這些混賬東西昨天是怎麽辦的差事,明知那陸一閑是個牛脾氣,還偏要去得罪。


    樓妃在旁邊看他臉色便知其在著惱,於是輕笑一聲,插話道:“原來陸宗主是將家中私事看得比聖上的事還重要麽?”


    豈止她話音未落,李峘忽然怒瞪著她喝道:“你住嘴!”


    樓妃一震,漲紅了臉,垂眸沒有再言語。


    李峘歎了口氣,語帶無奈地朝陸皇後道:“也不必非要去嘉興吧?朕讓禦醫院差幾個人去看顧著他夫人就是了。”


    陸皇後道:“禦醫院裏正忙著商量救治疫症的對策,三弟應該也是不想麻煩宮裏。”


    兩人正說著話,有內侍忽然進了殿中來稟報,說是昭王殿下求見。


    李峘心裏正煩著,乍聞此言便想也不想地煩躁道:“他又有什麽事?不見!”


    把那報信的內侍嚇得一時都沒敢開口,頓了兩息後才恭聲應喏,正準備返身出去傳達聖意,卻聽皇後道:“慢著。”


    “聖上,”陸皇後道,“法興此時特意過來,想必是有要事,不如先聽聽他說什麽吧?”


    李峘想了想也是,反正次子向來與陸氏等族走得近,這事正好交給他去周全。於是便又讓人把李徽傳了進來,然後轉頭對樓妃道:“你先回避吧。”


    樓妃知道自己不夠身份坐在這裏,哪怕這是她的寢宮。


    她壓抑著心中不忿,狀似平靜地於唇邊牽起一抹溫順笑意來,然後起身向帝後施了一禮,口中應喏後便帶著左右退了下去。


    李徽是來替李衍進言的。


    “……五弟也知道父皇若得知他這樣做,定也是要惱他任性妄為,”李徽道,“但他這樣做也不光是為了妻兒,更是為了父皇。阿憫這病來得詭異,誰知道是怎麽就偷偷入了王府宅院的?他怕兄弟們——更怕父皇哪日裏會遇著同樣的事,所以才下定決心這般作為,要親自盯著禦醫院的人是如何救治家人的。”


    李峘忽然間恍然大悟。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於是當即令道:“此事就依他所言,你親自去趟禦醫院安排。”言罷,又沉著臉吩咐大內侍道,“去把晉王給朕叫來。”


    李徽不動聲色地與陸皇後對視了一眼,恭敬地領了命。


    陶新荷正在屋子裏走第十個圈的時候,崔湛進來了。


    “怎麽樣?”她連忙迎了上去,急問道,“是不是宮裏有消息了?”


    崔湛回握住她的手,頷首道:“聖上已派竇家和禦醫院的人過去了,聽說還把晉王召入宮罵了一頓,然後以不敬兄長為由罰他於府中禁足兩月,並奪了他在將作司的差事,剛才又派人去安王府抓人了。”


    不敬兄長。


    而且偏偏還是在昭王覲見過聖上之後,這個由頭就頗有些耐人尋味了。不管聖上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次都算得上是第一次明著站在了昭王這邊。


    陶新荷被這連串轉彎的發展搞得有些不能回過神,聽到最後一句,忙問道:“去安王府抓人?這次又抓誰啊?”


    “拿安王側妃,範氏。”崔湛道,“我猜測,應該是晉王被聖上斥罵時將她推了出來。”


    陶新荷了然道:“所以去聖上麵前通風報信的是晉王。”又疑惑道,“但為何聖上當時沒有察覺到這些,現在又想起要追究了?”


    崔湛牽著她走到旁邊榻前坐了下來,說道:“因聖上當時沒有在意,但今日卻不同,他一則是要給我們交代,二則也是當真惱了晉王。”


    皇帝也許不會在乎安王這個兒子的安危,但若涉及他自己的安危,他卻是不可能不認真對待的。


    陸玄借昭王之口說給他聽的那些話,正正是切了他的要害。


    前有他們聯手施壓,後有昭王提醒——拋開安王一家願意主動獻身解圍不說,這擺明了也是昭王給聖上指的一條能安撫陸氏的明路。


    罰晉王,抓範氏,前者是來自聖上本人的怒火,而後者則是他給陸氏的交代。


    陶新荷想了想,說道:“我明白了,難怪姐夫要讓昭王出麵去找聖上說這事,不然這回就顯得好像你們是聯手在幫著二姐夫,顯得安王府太紮眼,到時候兄弟裏頭也沒個願意幫他說話的。”


    現下晉王因此倒了黴,反倒襯得像是陸玄在順水推舟,幫著昭王借此機會打擊晉王府。


    而從結果而來,完全說得通。


    崔湛微訝道:“你還知道這層?”


    “你們別都當我是傻子好不好……”陶新荷無語,說道,“我隻是沒有你們心眼兒多,腦子也轉得沒那麽快而已,但我看了這麽久也能看得出來些事情,曉得你們親近的是哪邊。”


    不然那時在丹陽晉王怎麽會逮著她來欺負?還有長姐和大姐夫成親的時候,那昭王幾兄弟來的時候,明顯也是以他為中心,且他對著大姐夫可熱情了。


    那很明顯就是昭王和晉王在爭了,她二姐和二姐夫都是受的池魚之災。


    崔湛笑了笑,握著她的手,溫聲道:“你昨日夜裏便沒怎麽睡好,現下可放了些心吧?先補一補覺,晚些吃飯的時候我叫你。”


    陶新荷卻不想到床上去睡:“估計晚些離園那邊就有消息能來吧?我怕睡迷糊了,還是就在榻上稍微躺躺。”


    他點了點頭,正要讓身扶她躺下,誰知陶新荷卻直接換過方向,躺在了他腿上。


    崔湛頓了頓,垂眸看著已經閉上眼睛準備入睡的妻子,委婉地問道,“你這樣睡舒服麽?”


    她輕輕“嗯”了聲:“還可以。”然後還翻了個身。


    崔湛默然片刻,終是鎮定地喚了桃枝進來,吩咐道:“把薄被拿來。”


    桃枝了然地含笑應了喏。


    第104章 後生


    金陵城裏這一日發生的事,於當天傍晚時都傳到了會雲堂。


    陶雲蔚得知皇帝派禁衛拿了範氏,冷笑道:“她也是個蠢的,晉王明擺著就是一早準備好了一旦有人要追查就把她拋出來,將此事當做安王府後宅爭寵來了結,她還當真以為害了曦月自己便能上位麽?”


    隻要晉王說一句自己也是出於關心,所以沒有細想為何兄長的側妃會來找自己報信,擔個好心辦壞事的名,再假模假式地當眾道歉兩句,安王又能拿他如何?


    隻不過估計晉王也沒有想到,最後來追查這事的不是安王,而是皇帝。


    他更沒有想到皇帝會聯想到其自身安危。陶雲蔚敢肯定,要不是有範氏這個擋箭牌,晉王今日絕不會僅僅隻受這些懲罰。


    陸玄淡淡一笑,說道:“這事估計範家也有牽涉其中,背後相信定有樓氏授意——以晉王的性格和腦子,他就算要為了那伶人之事報複安王府,也該是衝著安王本人去,怎會想得出用這種迂回的手段來陷害你妹子?此事最終的目的是破壞安王府與陸、崔二氏的姻親之係,他想不到那麽長遠,更不大可能沉得住氣去想這些。隻有真正對安王心存忌諱之人,才會做出這樣的事,因為他們既怕昭王如虎添翼,更怕昭王最後把控不住安王,養出個對他們而言更棘手的對手。”


    更何況當時直接下手坑那伶人的是元瑜,就算晉王不敢衝著崔家去要遷怒陶氏女,那倒黴的也該是三娘,而非二娘。


    陶雲蔚恍然道:“所以這事到最後果真還是為了爭儲……”說罷又忽想起什麽,忙問道,“既然樓家有這種擔憂,那昭王應該也有吧?同晉王受這點處罰比起來,昭王難道不會有一星半點地將計就計之意麽?”


    出力這種事隻要把握好度,說不定就能趁機收獲打擊晉王府和削弱安王與盛門之係的雙重效果。


    陸玄給了妻子一個“你這小腦袋瓜果然靈光”的眼神。


    “昭王對安王府自然也是有猜忌的,即便安王現在向他靠攏,以昭王的性格也會小心又謹慎。”他說到這兒,略頓了頓,方又續道,“但反過來,我也可以借此機會,幫安王把去封地之事推一把。”


    陶雲蔚一愣。


    “隻要他們夫妻去得封地,以安王的本事自然能做出一番經營。”陸玄緩緩道,“將來不管是誰在天子之位上,想要動他都不會太容易。”


    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做。


    “你這樣做,除了是想幫二娘他們,”陶雲蔚看著他,忖道,“也是想試探昭王一番吧?”


    陸玄微有愕然。


    她笑了一笑,說道:“倒不是我聰明,隻是比較了解你而已。你先前說那話時神色淡淡,提到不管是誰在天子之位上也不容易輕易動安王時,眼睛裏明顯有嘲色——上次朝廷要給聖上贖身時,你說起那些人沒有膽色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陸玄怔了怔,旋即竟朗聲笑了起來。


    他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飛快地低頭在她額上親了一下,愛惜地道:“你還說你不聰明,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便是你了。”


    他說的話,他的心誌,她全都記得,也全都曉得。


    不錯,他的確不太看得上昭王。


    他當時去勸說昭王為李衍進言,雖然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幫安王府,但妻子說得對,他還是下意識地對昭王做了試探之舉。


    在陸玄看來,昭王若是個可取的,知道何謂真正的收攬人心,何謂著眼大局,那這件事就不該要他開口來勸才去做,昭王身為兄長,又誌在儲君之位,此事本就該想到,也該去做。


    即便退一步,這人自私了些,那作為一個有膽色的人,也該繼續把安王留在眼皮子底下,自己親自照拂、親自來用,以換取安心才是。


    結果昭王兩樣都不是。他才說了安王因此事感到心力交瘁,為維護妻兒康健隻想遠離是非去封地,並表態將來若兄長有需要也願意回報——而他們也可以借此機會打擊晉王府時,昭王便立刻同意了。


    顯然是如了樓氏所願,昭王不想為這個關係微妙的手足承擔後續未知的其他風險,且也和樓氏一樣對安王和他們的連襟關係心有擔慮。


    可見此人不僅私心重,而且當真怯懦。


    陸玄當時見到昭王是這樣竊喜的反應,心裏就知道自己這樣做沒有錯,不然將來安王府的麻煩還要不斷,他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保證安王妃過得順遂。


    況且李衍也值得這份順遂。


    “這大齊皇室是這個樣子,”陸玄幽幽輕道,“我也想給那些如草芥一般活著的人們留些希望。”


    這是陶雲蔚第一次聽他親口說出這樣的話。


    她抬手回抱住他,低聲道:“我明白。”


    有了禦醫院的傾盡全力,李憫的病情果然很快有了起色。


    之前因宮裏擔心把疫症染回都城,更擔心會惹及皇室,所以禦醫院裏那些要緊的醫者都沒有去疫區,全都等在宮中合議對策,但這樣來來回回收效甚慢,直到竇氏來了之後才又開始商量起是不是要親自去開陽那邊查看一番,說情勢若實在嚴峻,隻怕也隻有燒村斷疫一途可行。


    也就在這時候,安王府裏出了個近在眼前的病例。


    幸運的是,陶曦月並沒有被傳染,她腹中的孩子也未因這趟離園之行受到太大折騰,隻是她孕期勞累,李憫醒後她又足足睡了兩天才恢複過精神。


    浴佛節那日她自然是沒能出去,李衍也是一樣地陪著妻兒留在離園。


    陶雲蔚、陶新荷還有丹陽的家裏不約而同讓人送了信來,陶曦月每看一封都會忍不住抿嘴笑。


    李衍看著她,亦不由微笑地道:“他們寫了什麽有意思的事麽?”


    躺在床上的李憫也睜著雙眼睛盯著她。


    陶曦月含笑道:“也沒有什麽,阿姐和三娘隻是講了講昨天在大慈悲寺裏的情況。”


    陶雲蔚說昨日裏幾乎遇見的每個女眷見到她第一句話都是先關心安王妃的情況,陶新荷也說幾乎每個人與她打招呼時都在勸她寬心。


    姐妹兩個語氣不同,措辭不同,但最後都用了同一句話與她玩笑:二娘二姐,還是你最招人惦記。


    李衍、李憫兩人聽著也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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