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靜漪主仆俱是一怔。


    紅芙反應過來,當即壓低了聲音氣憤地道:“姑娘看吧,這是又找她那個長姐來為她出頭了!”


    周靜漪緊緊攥住了手心。


    她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平靜揚聲道:“請陸夫人進來。”


    言罷,她又掀開被子下床,吩咐紅芙:“扶我去那邊坐著。”


    後者知她所欲,忙幫其整了整衣衫,然後扶著她走到窗前小榻邊坐了下來。


    周靜漪剛擺正身姿,陶雲蔚便走了進來。


    兩人視線乍一相碰,周靜漪已是忍不住心緒湧動,當即冷著目光將唇角一挑,說道:“陸夫人特意來看我,靜漪很是感動,原打算盛情款待,隻不知我這裏的茶陸夫人敢不敢喝。”


    陶雲蔚看了看她,臉上並無什麽明顯的神色波動,隻平靜地說了句:“你等的人恐怕來不了,昨日新荷小產了。”


    周靜漪一愣。


    紅芙也很是驚訝,心中本能地有些忐忑,但她旋即定了定神,代自家姑娘接過了這話:“陸夫人不會是想把這事也怪在我們姑娘頭上吧?昨日可不是我們請的少卿夫人來,是她自己,非要……”


    “我沒有同你說話。”陶雲蔚看也沒看她一眼,平平說道,“也沒有說過是要把這責任算在你家姑娘頭上,新荷也不曾有這個打算,你們大可放心。”


    紅芙一時語塞。


    周靜漪看著陶雲蔚,眼神裏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之意,又透著有幾分防備,半晌,狐疑地開口問道:“既然陸夫人不打算找我算賬,那你是來做什麽?”


    “來替崔元瑜與你商量件事,問問你的打算。”陶雲蔚道,“不過在這之前,我與你之間也該先把話說明白,免得你心裏不痛快,我說什麽你都當我揣著顆害你的心,與自己將來過不去。”


    她短短一番話,卻讓周靜漪不禁幾次愣怔,到最後更是莫名感到了些忐忑:元瑜要與自己商量事情,為何會讓她來?


    卻聽陶雲蔚已說道:“我這個人,向來沒那麽多柔情,你要我好聲好氣地哄你,淚流滿麵地說我虧欠你,我做不出,也不覺得需要到那個程度。”


    “當日我將你牽扯入了局中,此事論對錯,我的確有對你不住的地方。”她說,“你心中若有氣,可以唾我一口,或者打我一巴掌,這些我都受得。”


    “但我捫心自問,我對你不住的程度也就僅止於得你這般發泄了。”陶雲蔚緩緩說著,語氣無波無瀾,如同在與對方議著三餐茶飯,“當日白水莊之事,我對不住你,是因你我原本該是以禮相待的泛泛之交,但我為了自己所求,卻將你算進來,戳了你的心窩,斷了你的心思——於道義上,我算是有負於你,的確該欠你這口唾沫——但於實際,我卻沒有什麽虧欠你的。”


    周靜漪心頭微震,一時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感受,尤其當陶雲蔚說是戳了她的心窩、斷了她的心思的時候,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子。


    半晌,她才勉強地,似笑非笑地回了句:“陸夫人當日是想毀我清譽,還說於實際沒有什麽虧欠我?”


    “你怎知我‘想’?”陶雲蔚平靜反問,語氣裏仍是不帶半點情緒,“我若當真‘想’,就不會隻是那樣的做法,更不會從頭到尾都沒讓外頭人瞧見你和崔元瑜碰過麵,就連當時,我們也是帶著你親信侍女來的。”


    周靜漪一怔,旋即下意識地轉頭與紅芙對望了一眼。


    陶雲蔚看了看她們主仆,又續道,“我知道我說了你未必相信,但我說的是真是假自己心裏有數,並不需旁人來判定,周姑娘自可隨意。”


    “隻是我想告訴你,”她說,“當日崔元瑜之所以會來白水莊,是我用新荷引他——是我讓人告訴他,新荷的終身大事要被他祖母拿去當做板上魚肉。你若不信,之後有機會可以問他。”


    周靜漪驀地摳緊了手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就連紅芙也愣愣地沒了反應。


    陶雲蔚見此情景,輕歎了口氣,說道:“周姑娘,你被困在宛山別院,實非我陶氏之故;崔元瑜不肯為你冒建安崔氏之大不韙,更是他自己的選擇。這些事你即便再遷怒於他人,於你自己也是沒有半點益處,既然現在周家已擺明了要拿你這條命來換名聲討好崔氏,你還是該為自己的將來想一想。”她說,“當日我送你回來的時候提醒你那句話,現下我還想再建議你一回,這次崔家有崔少卿願意幫你出麵,我和外子或許也能幫上忙。”


    周靜漪似是失了神,隻定定看著陶雲蔚,沒有說話。


    紅芙見狀,猶豫了一下,有幾分踟躕地問道:“陸夫人當真願意幫我家姑娘?”


    “隻要周姑娘有決心,”陶雲蔚道,“此事也不是沒有可能做成。”


    紅芙立刻朝自家姑娘看去,滿目的期待與焦急。


    周靜漪沉默了良久,卻說道:“我想見元瑜一麵。”


    陶雲蔚點點頭:“你便是不說,他之後也肯定會親自來見你。”又道,“不過朝廷大軍就快要開拔,現在新荷又剛出了事,他一時半刻應該走不開。”


    “沒關係。”周靜漪平靜道,“等他回來再說也是一樣。”


    陶雲蔚看了看她,頷首:“那隨你吧。”


    崔湛回到屋裏的時候,陶新荷已經又睡著了。


    朝廷剛下了新令,益州戰事吃緊,前路軍明日一早便先行開拔啟程——


    偏偏是這個時候。


    他坐在床前凝眸看了她許久,輕喚道:“新荷。”


    陶新荷身體不舒服,其實睡得並不沉,但也確實疲倦地不想睜眼,於是隻模糊地“嗯”了一聲。


    崔湛見她應了,便伸出手去將她的手握住,頓了頓,說道:“朝廷下令,大軍明日一早便開拔,我……”他皺起眉頭,握著她的手也不由得緊了緊,“我,我又不能陪在你身邊照顧你了。”


    陶新荷緩了緩,慢慢睜開眼睛,將他的話在心裏過了兩轉,末了,頷首道:“大事要緊。”說著,又準備撐身坐起,“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麽?要不要我幫忙?”說罷,又想起什麽,“哦,對,我前幾天還替你求過一個平安符,我拿給你吧。”


    崔湛忽地手上一用力,陶新荷便猝不及防地被他按停在了原處。


    “你莫要這樣同我說話。”他看著她,目光和語氣都透著幾分艱澀,“我對你……我們,別像我阿爹、阿娘那樣,好不好?”


    陶新荷想了想,傾身過來抱住他,說道:“你一路小心,早日凱旋。”


    不對,根本不對!


    崔湛閉了閉眼。


    陶新荷說完話正準備鬆手退開,他卻忽然將她更深地擁入了懷中,緊緊抱著。


    “新荷,我當日娶你,是因我心裏本來就有你。”他說,“你再給我一個機會,等我從益州回來,我們再好好說,行不行?”


    陶新荷沉默了半晌。


    她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說道:“我答應你,你別想那麽多了。”


    崔湛沒有再說話。


    他不知還能再說什麽。


    明明她任他抱著,明明她答應了他的請求,明明她什麽冷落也沒有給他,可他還是覺得、還是知道,他們並沒有比昨天更多一點點地靠近彼此。


    但他如何還能有更多的奢求?


    他明日就又要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離她而去了。


    他隻能無言地抱著陶新荷,直到看著她在懷裏再次昏昏睡去。


    當夜崔湛便辭別了家中長輩,帶著如風、如雲兩人騎馬離開了崔園,直奔金陵西郊大營。


    陶新荷醒過來的時候,隻看見了崔湛留在她枕邊的一封信,大意是同她道別,叮囑她照顧好自己,並說他已經找到了她求的那個平安符,會一直好好帶在身上。


    她看著這封信出了會兒神,直到桃枝稟報她說崔夫人過來了。


    陶新荷的這個小月子其實坐得並不怎麽安靜,因為隨著消息傳出,來探望她的人也是真得不少。除了每日裏必來至少一趟的婆母和崔家其他分著批次來探望的族親,還有次日就趕了過來的長姐之外,沒過兩天,她兄嫂果然也得到消息來了,她阿兄和嫂嫂關心完她身體後倒也沒多說別的,隻道她若是想回家裏住就到金陵城去,他們能陪她散散心。


    她自然是笑著婉拒了。


    然後便是她那些小姐妹們,總之這消息是越傳越廣,最後連在外地的小弟伯珪和他們父親也驚動了,陶伯珪來信說原本他和阿爹是要趕回來探望她的,不過長姐的信卻先到了,說三娘沒什麽大事,家裏其他人都去看過了,讓他們別擾著她靜養。


    崔十二娘是在半個月後來的,這時陶新荷基本上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並且終於被解了“靜養咒”,開始如常下地行走,陪陪婆母,又做做自己的事,倒也算過得安逸。就是每日裏的湯藥仍然未斷,崔夫人說是給她補身體,她雖然喝得想吐,但也不願拂了對方好意,打算勉強忍到一個月再說。


    崔十二娘有了身孕,盧娘子是陪著女兒一道來的,她本還有些擔心陶新荷見著十二娘會有些鬱悶,不料陶新荷卻像是完全沒有介意,拉著崔十二娘的手就說笑開了,還恭喜對方有了身孕。


    “我原本該早些來探望你的,”崔十二娘歉意地道,“不過那時我還沒滿三個月,我婆母他們不太放心,所以日子一滿我就趕過來了。”


    陶新荷完全能理解,她是坐小月子,又不是孩子滿月,這種事其實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忌諱的,崔十二娘能來,就已經是很把她當回事了。


    她是真心謝謝對方這份心意,又怎會去在意人家早幾天還是晚幾天。


    陶新荷讓侍女上了茶點,請盧娘子和崔十二娘落座敘話。


    一口茶入喉,盧娘子便斟酌著將話起了頭:“少卿夫人,你同昭兒是閨閣裏的交情,我也是貫來拿你當親近的晚輩看的,有些話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該告訴你。”


    崔十二娘聽著便蹙了蹙眉:“阿娘,嫂嫂正養著身體,你那些話若不要緊的,就不要說來令她費神了。”


    盧氏卻像是沒意會到女兒的弦外之音,立刻道:“自然是要緊的,不然我哪能開這個口。”


    崔十二娘還要再說什麽,陶新荷已笑笑道:“盧娘子但說無妨。”


    她想,大不了也就是外頭人拿她沒了個孩子的事閑話兩句,能如何?


    盧氏得了陶新荷這話,便再沒了顧忌,直接說道:“我聽說,太夫人好像在讓崔少卿他二嬸幫著找合適的士家庶女人選,想來是打算越過夫人去了,既是這樣,你還要心裏有個數才是。依我看,與其到時被動,你不如先找陸夫人商量商量,這人嘛,還是自己選的更穩當些。”


    陶新荷、崔十二娘雙雙一愣。


    後者當先反應過來,蹙眉道:“阿娘,你這話哪裏聽來的?”又提醒道,“莫要聽人亂說。”


    盧娘子似是很不滿意女兒總猜測她不靠譜,當即道:“這話是你父親說的,能有錯麽?”


    當時她隨口問起,崔昂也就那麽隨口一說,似乎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但她卻不會想得那麽簡單,太夫人要越過人家正經的母親和婆母給孫兒屋子裏準備妾室,明顯就是放心不下崔夫人自己找的人選,那為何會放心不下呢?


    這就明顯有問題了。


    盧氏也是想明白了這點,才決定要來給陶新荷“通風報信”,不管怎麽說,她以後還是要看崔湛夫婦兩個的臉色過日子的,反正崔太夫人向來不喜歡她,她給陶新荷賣好,既是為將來籌謀,也是為現在出氣,哪有不抓住機會的道理?


    所以她就說了。


    但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陶新荷聽了她這話,愣神了片刻後,居然直接就起身去了福安堂。


    崔十二娘甚至都沒來得及抓住她。


    崔太夫人見到陶新荷來找自己也很意外。


    “祖母,”陶新荷端端正正向她施了一禮,問道,“請問之前大夫可是說過我身子有什麽問題麽?”


    崔太夫人頓了頓,問道:“你婆母沒有告訴你麽?”她說,“大夫說你日後很難有孕了。”


    陶新荷沒有想到自己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會這麽平靜。


    除了一開始她腦子裏嗡了一下之外,之後她完全心如止水,毫無波瀾——她想,大概是這一路太長,她在來時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謝過祖母解惑,孫媳知道了。”她平靜言罷,又再一禮,告退而去。


    崔太夫人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皺了皺眉,轉頭朝旁邊的管嬤嬤看去:“她抽什麽瘋?”


    管嬤嬤搖搖頭,想了想,說道:“會不會是崔夫人不忍心說真話,所以她才來問太夫人您的?”


    崔太夫人倒並不是真心想去猜陶新荷想什麽,反正也並無那個必要,故而她聽了,也就隨意點點頭,由它去了。


    陶新荷回去的半路上就遇到了來追她的崔夫人和崔十二娘,盧娘子也跟在後頭,臉色有些發白,明顯是被她的“莽撞”給嚇到了。


    “我沒什麽事,你們放心。”她還反過來安慰對麵幾人,說道,“我就說最近喝藥怎麽怪怪地沒有斷過,怕阿娘你不同我說實話,所以就去問了祖母。”


    崔夫人擔憂地看著她,上前來握了她的手,說道:“新荷,你沒事吧?”又安慰她道,“大夫這也不是準話,現在給你調理身子的醫者是極擅婦科的,你還年輕,定有機會。”


    陶新荷卻顯得很是雲淡風輕:“隨緣便是。”她笑笑,說道,“這些事還遠,現下也不是操心的時候。”


    她後來還一派平靜地於說笑間送了崔十二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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