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笑笑看著他,神色沒有什麽特別起伏,顯然也是對這位長兄的反應並不意外。


    李徹和李徍不由朝李徠看了眼,兄弟兩個慢了兩息,也恭敬地向李衍行了禮,口中齊聲道:“參見聖上。”


    李衍此時方含笑開了口,說道:“父皇年邁,又剛經曆一場變亂,心身俱疲,朕實不忍見,不知三位兄長可有何良策?”


    李徠微忖,回道:“父皇為國為民操勞多年,如今也該頤養天年,依臣看,不如請父皇遷居壽仙宮,也好遠離朝堂,安心靜養。”


    壽仙宮位處皇宮東南深處,是早年李峘下令在落星湖畔修建的宮閣,原本是作為觀景納涼的休閑居處,但後來因嫌上朝路遠,不願早起的他就又漸漸棄了此處。


    李衍微微頷首,未置可否,又朝李徹和李徍看了過去。


    李徍頓了頓,說道:“壽仙宮年久失修,隻怕短期內父皇不好住進去。”然後也不等李衍問,就又直接道,“不過臣愚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安慰父皇。”


    他說話時神色微有些僵硬,但語氣還算恭敬,李衍看了看他,唇角淡彎,沒有說話。


    李徹心知四弟還沒完全擰過那根筋來,於是眉頭一蹙,立刻拱手禮道:“聖上,臣以為壽仙宮雖好,但亦有兩不妥,除了年久失修,父皇不好立刻住進去之外,再有便是湖邊濕氣重,父皇年邁,不利於養身。”他說,“況父皇既醉心求取大道,還要講個靜心無塵為好,若身處宮中難免為俗事所擾,臣覺得,長生觀倒是不錯。”


    李徍、李徠俱是一怔,不約而同朝他看去。


    李徠更是暗暗有些懊惱,自己比起這三弟果然還是老實了點兒。


    果然,隻見李徹話音才落,李衍已微微笑道:“四兄說得也有理。”言罷,又似是仍有些顧慮地道,“隻是這事還要與其他人商量一下為好。”


    李徹了然道:“聖上說的是,待朝會之時臣願再為父皇康健進言。”


    李衍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淺笑頷首。


    李徹等三人從偏殿出來後,又替李衍召了七弟李徖進去說話,現下幾兄弟中,就隻有李徽和李征還站在外麵等候,這兩人中間隔著老遠的距離,且李徽還不像李征那樣是被禁衛看管著的,可臉色卻幾乎一模一樣得難看。


    李徹朝李徽看了一眼,心裏暗歎了口氣,然後在對方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他抓著差點要拐過去的李徍便徑直走了過去。


    李徽頓時麵如白紙。


    李徍被胞兄拽著走出一段距離,在陸方等人的對麵站定後,終於忍不住用剛好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阿兄,我們這樣是不是也太過了?二兄往日裏對我們畢竟不錯。”


    就算他們為了自保要投靠李衍,可也不至於對二兄連個問候都不能吧?


    李徹靜靜望著遠處正在說話的陸玄、崔湛二人,神色不動地道:“你以為聖上先把你我和長兄三人叫進去說話是為何?”


    李徍不以為然地道:“不就是試探我們的忠心麽。”又道,“我方才可沒有得罪他。”


    “你是沒有得罪他,但你也沒能討得好。”李徹道,“事到如今你還沒明白麽,聖上不是二兄,更不是李征,他可以留陸丞相,是因為有陸宗主,就像崔家有崔元瑜一樣。你我若是沒有用處,你覺得會有誰能站出來保得住我們?你別忘了,阿娘還在後宮,我們也都是有妻有子之人,當初對抗樓氏,是因覺得勝券在握,且大不了左右是個死,但現在情勢卻是完全不同,你死了也就死了,於這大局根本不會造成任何動搖。”


    “你看我們幾個,聖上分得有多明白?”他示意李徍去看遠處,“你我還有長兄,是可左可右,可用也可棄之人,所有我們三個接下來會如何端看在父皇之事上的態度,如今我出了這個頭,你我兩府才算是真正保住了。再有便是老七,我不知聖上為何會覺得他可用,但很顯然,李徖自今日起便要得重用了,估計要不了多久聖上就會下旨為少弟封王。”


    李徍呆了呆,忙道:“那二兄豈不是凶多吉少?”李征這個跟著樓家混的就不說了,他們也並不關心其死活。


    “應該還不至於。”李徹忖道,“聖上沒有理由動他,況且現在新皇正是需要得天下士人支持的時候,他既連將父皇請出宮的事都不親自開口,便不會對二兄下殺手。”


    “隻是……”他歎了口氣,說道,“軟禁估計是逃不掉了。”


    李徍沉吟著轉眸朝紫宸正殿望去,少頃,平聲問道:“若是如此,那依聖上和陸宗主的個性,想必也不會真地放過樓妃吧?”


    李征是看著七弟李徖從偏殿裏走出來的,後者就那麽意氣風發地徑直走到了他麵前,眉宇間滿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就連開口讓禁衛把他帶進去麵聖的時候唇角都還掛著笑,以至於李征都懷疑對方是不是很高興他要死了。


    但他一點都不想死。


    尤其是當他看到李徹、李徍兩個人都能全身而退,還有李徖這麽個一事無成的軟蛋也能得到重用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也許表忠心是有用的。


    他還想活著。


    於是,他見到李衍的時候根本沒有等對方開口,就突地跪了下來,叩首道:“罪臣有要事相告,還請聖上屏退左右。”


    李衍原本神色還有些涼淡,但見他如此,反而笑了,說道:“六弟倒是對朕的膽色很有信心。”


    李征忙道:“聖上英明神武,臣弟向來拜服。”


    李衍也沒有嘲諷他什麽,笑笑點了下頭,吩咐侍者並侍衛們道:“都先退下吧。”


    眾人應喏而退。


    “你現在可以說了。”李衍道。


    李征跪行幾步,喉頭幹滾了兩滾,定神說道:“聖上,樓妃此胎血脈存疑。”


    第124章 宿怨


    李衍微頓,旋即目光轉深,須臾,語氣無甚起伏地問道:“哦,此話何解?”


    “皇兄您也知道,父皇沉迷求道得長生就是被樓家人給慫恿的。”李征道,“這些年父皇服用了多少丹藥,沒見著人多精神,倒是自李德之後宮裏再也沒有妃嬪得過喜訊,且樓妃是什麽樣的人大家都知道,早些年她還沒生李德的時候可是出盡法寶欲得獨寵,後來生了這個兒子按理說更該防著後來者才是——畢竟父皇前頭已經有了我們七個。”


    李征看了眼李衍的神色,卻乍見滿目平淡,不由心下微慌,立刻又鼓了把勁說道:“結果她反而開始慫恿父皇求什麽長生去了,臣弟冷眼瞧著父皇這些年吃那些丹藥,再看樓妃於這些事上對父皇的有心縱容,隻怕是父皇的身子早就被掏空了。”他說到這兒,略頓了頓,又續道,“後來臣弟便問過阿江,聽她描述過後,心中就已基本有了數。”


    阿江便是李征的妻子,晉王妃江氏。


    李衍的神色終於有了些明顯的波動,不過卻是嘲諷地輕笑了一下,說道:“六弟果然是別有長處。”


    若是往常,李征怕是早已惱羞成怒,但現在他卻連臉上發燒都感覺不到,隻生怕李衍不肯信自己,又忙道:“皇兄若是不信臣弟的推測,可以召那禦醫令來問話,臣弟估計他早就被嚇破膽了,哪裏敢對父皇坦白。再有即便不提這茬,樓妃有孕這事也是當真蹊蹺的,那時她才沒了李德,誰家母親這麽快就要趕著懷孕的?且就憑父皇的年紀和身體,她竟說懷就還當真懷上了——皇兄應不會也信這是上天賜予吧。那段時間樓鬱氏隔三差五就打著安慰女兒的旗號進宮來探望,臣弟後來打聽過,她每回來身邊都跟著個瘦高的侍女,也從不見其正麵,每次樓鬱氏來前或走後那兩天,樓妃必定要在父皇那裏討回恩愛,及至後來樓妃有孕她再來探望時,那侍女就沒有再出現過了。”


    李衍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半晌未言。


    李征緊張地望著對方,一片靜默中,他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你同朕說這些,又有何用?”李衍忽平靜問道。


    李征一愣。


    “這畢竟是父皇的事。”李衍淡淡笑了笑,說道,“況且朕才答應了父皇不會傷害樓氏女,現下總不好出爾反爾。除非——”他朝李征看了眼,笑意微深地道,“父皇自己想得通。”


    李征迎著他的目光,怔了怔,少頃,忽而恍然大悟。


    “臣弟明白。”他手足並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因為太激動還險些打了個滑,“臣弟這就去勸諫父皇,切不可為私情亂了我大齊皇室血脈!”


    李衍眸光沉靜地看著他轉身往殿外跑去,沒有阻止。


    “父皇!父皇——兒臣願以死相諫,求父皇莫因私情亂我大齊李氏血脈!”


    李征從踏出偏殿那一刻起就邊如是喊著,邊往正殿跑去,他的聲音很大,瞬間就吸引了所有候在紫宸宮前的人的注意,就連那些原本要上前攔阻他的衛士也在回過神後迅速停下了上前的腳步,就這樣旁觀著他飛奔至正殿門外,“咚”地跪了下來。


    陸玄、崔湛等人也停下了正在說的話,轉頭朝他看去。


    李征又把同樣的話連續喊了兩遍,就在他將要喊第三遍的時候,李峘出來了,身後還跟著神色略顯倉皇的樓妃。


    李峘上前兩步便一巴掌扇在了李征臉上,罵道:“你這逆子還敢來見朕!又在胡言亂語些什麽東西?”


    李征本能地捂了下臉,隨即也顧不得去管那火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把抓住了李峘的袍角,又用另一隻手指著樓妃,大聲說道:“父皇,此樓氏女膽大包天,竟敢穢亂宮闈,壞我皇室血脈——父皇,您可萬萬不能被她蒙騙,留這孽障現世啊!”


    李峘驀地一頓。


    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了旁邊的樓妃,樓玉嬌。


    “晉王!”她怒喊道,“你怎可這樣血口噴人?”話音未落,眼中已掉下淚來,似是整個人都在忍不住顫抖地道,“我知道,你如今是想要戴罪立功,可即便是如此,你也不該衝我這麽一個弱女子下手啊!便是我這樓氏女的身份讓你們不喜,可我腹中的孩兒總是姓李的吧!”


    李峘皺了皺眉,朝她伸出手去。


    “嗬,”李征忽冷笑道,“樓太妃不必轉移話題,父皇對你向來疼寵,我皇兄也仁厚,本不會對你如何,但我卻實在忍不下去了,從前我迫於樓氏父子淫威,不敢質疑,更不敢揭發,可現在我還有什麽好怕的?你成日裏也不曉得給父皇吃了些什麽,他老人家自從得了李德之後,後宮之中將近十年都沒有好消息傳出,偏偏李德前腳剛死,你後腳就又有了身孕,我倒要問問你,你阿娘那陣子常來看你,身邊帶著的那瘦高侍女哪裏去了?”


    李峘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途。


    不待樓玉嬌說話,李征已又道:“你不必急著否認,是不是已死無對證你知我知,天下人也自有評斷,若要證明你這胎是流著皇室血脈也很容易,就叫那禦醫令來問一問父皇這幾年的脈案到底如何。”他說罷,又對著李峘拱手禮道,“父皇,事已至此,兒臣為了您,為了李家皇室,實在也顧不得了——”


    樓玉嬌本想再辯解幾句,然而不知為何,眼前這一道道目光紮在她身上,竟讓她禁不住瑟瑟發抖,眼淚不受控製地直往外湧。


    李徍幾乎看呆了,不由低聲道:“不會吧……真的假的?”


    旁邊的李徹看了眼不遠處剛剛從偏殿步出,正在往李征那裏走的李衍,沉吟回道:“不管是真是假,李征這麽做都是順了聖上的心意。”


    陸方等大臣看著眼前這幕場景,亦是難以置信。


    陸玄朝李衍所在的方向看去,少頃,淺淺彎了下唇角。


    “六弟,你實在太放肆了。”李衍走到李征三人麵前,眉間微蹙,似略有無奈地道,“這是父皇的家事,你怎可這樣口無遮攔地當眾宣揚?萬一中間是有什麽誤會……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任意揣測,當日小八死前最後與他玩耍過的人是你,你看樓太妃不也沒有懷疑你麽?人還是要將心比心。”


    他這話一出,周圍似乎就連空氣都凝滯了。


    李征心頭猛然一跳又忽地一沉,一時間竟忘了反應。


    而樓妃愣了愣,旋即赫然朝李征看去,下一刻,定定瞪著對方:“是你?”


    李峘也呆了。


    李征下意識立刻搖頭:“不是、不是我,我怎麽可能……我沒有理由。”


    在人群外看了半天的李徽突然反應過來什麽,於是當即撥開麵前人,疾步上前來說道:“你怎麽沒有理由?李德若死,樓妃便沒了親兒子,樓家今日謀逆成功就隻能推你上位。我就說當日怎麽突然就出了那檔子事,樓家人還認定與我有關,都沒拿你這馬屁精當回事,但如今仔細想來,除了你,誰又能把李德引得出去?”


    李征已經被李衍這突如其來的發難給嚇住了,麵對樓玉嬌和李徽的質問,他甚至都沒有辦法找到語言去辯駁,腦海中一片空白,整個人如墜深淵。


    “不是,不是我,真地不是我!”他竟隻反複說著同樣的話。


    但他這樣的反應看在樓玉嬌的眼中,卻已無異於承認。


    一個剛才還滔滔不絕,恨不得字字把她釘死的人,此時卻隻會僵硬著神色說“不是”,除非她當真是個傻瓜,否則怎麽還看不明白?


    “是你……”她眼中瞬間惶恐盡消,取而代之的是滿目毒恨,“是你!”


    話音將落,她已忽地撲向了李征。


    誰也沒想到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居然能在瞬間如猛獸附身,把跪在地上尚未來得及回神躲避的李征撲了個正著,下一瞬,殿前便響起了李征的慘叫聲。


    周圍的人甚至愣了兩息才反應過來要上去拉。


    但樓玉嬌就像發了瘋一樣,死死地抓在李征身上,咬住他的脖子,鮮血順著他衣領不斷地往下流。


    李峘震驚地頓在了原地。


    李衍則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半步。


    場麵一度有些混亂,不知是誰在分開樓、李兩人時用了大力,又或是發生了頂撞,樓玉嬌被掀翻在地時突然捂著肚子哀嚎了起來。


    李征在鮮血中打著滾,脖子上像破了洞。


    “來人,”李衍收回目光,開口吩咐道,“召禦醫。”


    奉命前去追擊樓氏父子的大將趙蒙德回來稟報消息,李衍把議事的地方換到了禦書房。


    “樓宴借在都水台掌航運事務之便,早已準備好了退路。”趙蒙德道,“末將等按陸宗主所言,並未盡全力追捕,趕到時他們已順水而逃。”


    李衍頷首道:“嗯,總得給他們些時間往益州去。”他說罷,看向站在一旁的陶伯璋,問道,“維明可願與元瑜一同領兵前去追繳叛黨?”


    陶伯璋有些意外,他原以為自己能在符節署幫著做點事就不錯了,益州那邊陸玄和李衍早已有了布置,為的就是要借機把軍中的樓氏勢力一並拔除,免得此時逮了樓氏父子卻又動不得他們的“根”,他沒有想到二妹夫會把這擺明了立軍功的機會給自己,畢竟他隻是個符璽郎中。


    似是看出了對方的驚詫和忐忑,李衍笑道:“簡之對朕說你當初考大宗學的時候寫過一篇論戰文,況你還曾在重陽戲射之時領隊贏過樓氏,朕相信你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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