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陸方有些明白了,李衍這是要把昭王放在眼皮子底下用,所以要讓李徽始終都活在危機感裏,但又不讓對方失去希望,如此才能讓李徽每一次辦差都盡心盡力,而且辦的差也絕不會是能討好人的差事。


    李徽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可以在擁護他的人身後安享聲名了。


    他不知李衍上位之後這一係列舉措中有多少是陸玄的出謀劃策,但他可以肯定,昭王是徹底廢了。


    最後頒布新政旨意,不出所料,李衍連著廢了好幾個稅收名目,頭一個點名的就是過衣稅。


    接著便是整頓沙門事務,命昭玄寺按照地區、寺院規模和登記在牒上的所有僧人名錄,按照具體要求分門別類,將那些圈地麵積和僧人數量超過規定的全部做出清理,該還籍的還籍,該收地的收地,還嚴格規定了哪些人不可以出家,著令還歸編戶,不可逃避從軍之責,並鼓勵農耕。


    聖旨宣讀完後,李衍便親自開口提到了太上皇的修養之事。


    “不知眾卿可有何良策?”他問。


    李徹默默深吸了口氣,站出去,將那日在紫宸偏殿內說的可將父皇送去長生觀修養的話又“建議”了一遍。


    “陸丞相覺得呢?”李衍朝陸方看去。


    後者隻沉吟了一息便站了出去。


    “臣附議。”他如是回道。


    第126章 心思


    大軍開拔前夕,崔湛回了趟崔園。


    他是來拜別長輩們的,而這也是崔太夫人等人在宮變之後第一次見到他。


    她看著眼前的孫兒,用一種陌生又沉靜的目光打量了他良久,問道:“你回來之後還有何打算?不如一並說了吧,也好讓我們有個準備。”


    崔太夫人的心情其實有些複雜。


    崔湛在這件大事上的膽大妄為、先斬後奏,都深深地違背了往日做人做事的風格,也完全不符合她的教導,這令她震驚又生氣。


    可他最後卻又做成了,還被封為驃騎將軍,成了新皇器重的股肱之臣,為建安崔氏的門楣上再添了道光。


    崔太夫人氣不得,卻也喜不得。


    她心裏很清楚,從陶新荷的事之後,他們這些人說的話就在崔湛那裏起不到什麽作用了,他甚至都敢瞞著自己去策劃這樣的事情,與昭王大勢對著幹……


    他同從前已然是判若兩人,而她亦是如今才發現,她已掌不住崔家的未來了。


    崔昂也在看著自己的兒子。


    相比起崔太夫人的複雜心情,他的想法其實要簡單很多,不管怎麽說,現在是崔氏得了益,陸玄不入朝,朝臣中誰又能與元瑜比功勳?要說陶伯璋這個新任國舅雖也是前途光明一片,可他們家和陶家也有親,元瑜的妻子和陶皇後是同胞姐妹,這層關係可比昭王那邊近多也有益多了。


    隻看新君上位後對丹陽陶氏的抬舉,還有立刻冊封了陶皇後所出的女兒為長公主,並賜了“華盛”為號就知道,聖上有多稀罕這母女兩個。


    他甚至覺得還好兒子夠果決。


    崔湛聽了自己祖母這番問話,也沒有什麽情緒表露,麵色如常平靜地回道:“孫兒自是應當繼續盡心報效大齊和聖上,族裏的事有爹娘主持,祖母亦身體康健,孫兒也可心無掛礙。”


    崔太夫人一愣。


    其他人也多少聽出了這話的幾分意味來,紛紛不約而同心照不宣地朝崔太夫人和崔昂夫婦看了過去。


    崔昂回過神來,也不由小心翼翼往自己母親那裏瞥了眼。


    良久,崔太夫人勉強地牽了下唇角,說道:“既然驃騎將軍開了口,我這老婆子便就少操兩樣心,頤養天年吧。”


    崔昂目光微動。


    崔夫人端身而坐,沒有言語。


    其他人或有猶疑,但亦終是沒有說什麽。


    崔湛抬手,躬身向著崔太夫人揖了一禮。


    崔湛和陶伯璋率大軍離開金陵城這日,眾人來為他們送行。


    陶新荷同自家兄長說話的時候,總感覺旁邊有道目光在看著自己,她其實知道是誰,也說不上為什麽不想轉頭,但心裏卻又莫名有些慌。


    崔夫人見兒子時不時往旁邊看,卻又遲遲不主動開口找陶新荷說話,心中不免暗暗著急,忍不住給他使眼色,說道:“你這一去也不知又要多久才回來,就不想與新荷多說幾句話麽?”


    兩邊人隔得並不遠,加之崔夫人說這話時也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其實陶新荷是聽見了的,不止她,陶雲蔚和陸玄幾個人也都聽到了。


    陶伯璋還麵露為難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是覺得勸也不對,不勸也不對。


    陶雲蔚看了眼自家小妹,也沒有言語。


    陶新荷很不想因此事成為眾人焦點,於是尷尬之下,索性不等崔湛開口,便已直接先對他說了話。


    “我早先給你那個平安符你還留著吧?”她問。


    崔湛立刻點了頭,準備把符從身上拿出來給她看。


    “不用了,”陶新荷道,“我就是想說希望它這次也能護佑你,平安凱旋。”


    崔湛看著她,微微笑了。


    “會的。”他說罷,又在眾人的目光中頓了頓,須臾,續道,“你也好好保重,莫要虧待自己。”


    陶新荷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


    兩人之間的話題就此終止,崔湛也沒有說出什麽讓崔夫人能為之一振的言辭。


    崔夫人有些失望,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崔昂也覺得兒子有些沒趣,夫妻兩人坐上馬車後,他便用半帶調侃的語氣說道:“元瑜這個傻小子,什麽都好,偏生語拙了些,不會哄人。剛才他要是順杆而上,說不定已可前進一大步了。”


    他說完,半晌沒等到妻子回應,不免蹙眉,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崔夫人轉眸看了他一眼,平淡道:“有些東西既失去了,又哪裏是那麽容易能得回來的,元瑜是怕他自己輕率行事,反而連眼前看見的希望都失去了。”


    崔昂怔了怔,還沒來得及接話,便又聽她說道:“主君既不了解元瑜,也未曾經曆過這種心情,還是不必去替孩子們操心這些事了。”


    她說這話時語氣很是尋常,仿佛不帶半點情緒,隻是在陳述一樁事實。


    自從陶新荷舍身之後,她對他說話就一直是這個樣子,狀似平和,實則帶刺,有時更明顯地連正眼都不瞧他,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柔和恭順了。


    崔昂每次都會被她氣到,拂袖而去的次數也不少,就像現在,若不是因兩人在外麵,在馬車上,他幾乎差點又要與她吵起來。


    可最莫名的是,他發現自己那根筋好像也挺擰著來的,每回同她吵完架之後他雖生氣,可生完氣又覺得隱隱有些帶勁,他就在想他總有一天要把她給吵服氣。


    然而卻至今沒有吵贏過。


    於是就這麽次次失敗,又次次想。


    不知不覺間,夫妻兩人這大半年來說的話比起以往二十幾年都要多,他也仿佛重新認識了龍氏一回,曉得她原來竟是這樣的性情。


    崔昂清了清嗓子,轉而說道:“這方麵我的確是不如你心細,不過這事你也不能盡由著元瑜的性子去,現在新皇繼位,新荷要從淨因庵裏出來不過聖上兩句話的事,她現在又有了榮國夫人的賜封,萬一陶家當真打定了主意要讓她和元瑜合離,這對我們並無好處,便是為了崔家,你們也該妥善維護這門姻親關係。”


    崔夫人實在聽得心煩,索性直截道:“男女情愛之事我也不擅長,主君要不親自去勸勸,或者讓盧娘子去吧,你們兩個應是比我有經驗些。”


    崔昂:“……你看你,又在吃這些陳年老醋。”


    他話是這麽說著,唇角卻彎了彎。


    崔夫人沒有再理他。


    七月,樓越、樓宴父子一行終於踏入了益州地界。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好在廷秀早有安排,阿兄又料事如神,”樓起說道,“這一路果然沒有人敢當真攔截我們。”


    樓宴借都水台之便提早安排了退路,樓越又一早定下了這條後撤益州的路線——盡量避開朝廷意旨通達便利之處,還有那些不在樓氏一係,短期內又比較難啃的城池守將。沿途所遇不是還沒得到朝廷圍剿公文的,就是不敢與樓家正麵相抗的,所以他們直到抵達益州之前,都可以說算是“順利”。


    然而樓起這話說完並沒有多久,也就在他們剛剛進入益州之後,鬱氏卻忽然病發了。


    與之前不同的是,鬱氏這次發病來得十分凶猛,而且似乎還伴隨著水土不服之症,整個人幾乎是瞬間就垮了。


    眾人本就奔逃在外,此時又還沒有與佟世維那邊會合,樓越也不可能停下來讓她安心養病,但鬱氏這個樣子卻是不能再舟車勞頓了,於是在樓宴的提議之下,一行人兵分了兩路,樓越、樓起等大部隊繼續趕路先去和佟氏父子會合,也好安定下來以謀後計,樓宴則帶著幾個親隨領鬱氏去最近的巴郡魚複縣城裏看病。


    鬱氏這趟出逃隻帶了青蘿在身邊,就連多年心腹荀嬤嬤都被她留在了金陵城,實際上她原是想著還有程氏能使喚的,逃亡路上講究不了那麽許多,又要顧著輕車簡行,自然是隻能精簡地帶一兩個年輕又手腳麻利的人在身邊侍候。


    可令她和其他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程氏卻在那天清早失了蹤,她當時還以為程氏是先被人給拿住了,所以更是連個耽擱都不敢有地急急先出了城,直到後來與丈夫還有樓宴他們會合,大家才明白了些什麽。


    於是這一路上她身邊就隻剩了青蘿一個。


    樓宴帶著鬱氏就近去了間香藥鋪子。


    坐診的大夫是個六七十歲的老者,給鬱氏把過脈後便止不住地搖頭,皺眉道:“娘子不僅有驚厥之症,還體內積寒甚重,陽氣外泄,現下又因水土不服而牽發,恐怕……娘子此乃久症,早已傷了根本,小老這裏又藥石匱乏,實在沒有辦法。”言罷,他建議道,“郎君不如試試連夜趕路往臨江縣那邊的回春堂看看,或許那邊還能先出個養護的方子,估計應該能保住娘子到江州再尋良醫。”


    他本以為自己說完這話,對方就該立馬著急著離去了,然而麵前這相貌堂堂的郎君卻神色平靜,語氣從容地淡聲說道:“我擔心母親支持不住,今夜就先在老翁這裏將就吧,有勞你看著症狀先下個方子,能使多少力是多少,不必憂慮。”又吩咐青蘿道,“你去熬藥。”


    老大夫見他這個做兒子的都這樣說了,也就歎著氣應了下來,然後因見他們這麽多人也不好休息,便又將後院裏自家用的房間也讓出來了一個。


    鬱氏渾身軟得沒有力氣,身上還陣陣打著寒顫,早前驚厥症發作的時候她漏了些尿出來,本想著等青蘿來給自己換衣服,可直到現在也沒挪出空來。


    她隻好忍著,可忍著忍著,她肚子又開始疼了起來。


    這是水土不服的腹瀉之症,而且因她體內寒濕氣重,此症亦比尋常更厲害。鬱氏隻好自己堅持著爬起來去解手,但她行動遲緩,腿腳又無力,結果人下了床還沒走兩步就摔倒在地,接著就瀉了一褲子。


    撲鼻而來的臭味讓她瞬間就滯住了,而當她下一刻看見樓宴推門進來的時候,更是整張臉都青白交加,十分難看。


    “你快出去!”她立刻說道,“快叫青蘿來——”


    樓宴卻並沒有轉身離開,仍是一步步,平靜、淡然地向她走了過來,然後,在鬱氏身前站定,抬手輕掩口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少頃,他開口說道:“阿娘,你終於該死了。”


    第127章 末路


    鬱氏因對方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而愣住了,甚至一時都忘了自己正處於如何的窘境。


    “你……說什麽?”她看著樓宴,滿眼難以置信。


    樓宴放下手,幽幽道:“這麽多年了,我每一次喚你‘阿娘’時都覺得很惡心,對你的恨意也會更深一分。”


    “若不是你,我親娘不會被逼死。”


    “我不得不認賊為母,還要受你折磨,動輒得咎。”他既輕且冷地一笑,說道,“你以為你是誰?你拿我當坐穩主母之位的工具,我又何嚐不是利用你這毒婦?”


    鬱氏愣愣看了他半晌,忽好似猛地回過了神,張口便要喊。


    然而樓宴卻比她更快,直接跨上前一腳踹在了她心口,鬱氏當即一聲悶哼,臉色更白,再發不出聲音來。


    樓宴目光冰冷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俯身於她耳畔道:“再同你說件事,李德,是晉王殺的——此事我早已知曉,還幫了他瞞天過海。”


    鬱氏一頓,旋即用盡全身力氣掙紮起來,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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