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她看向陶雲蔚,說道,“其實這件事說來也很簡單,如今的情況就同我當初剛嫁給聖上,初入安王府時差不多。”


    陶雲蔚微怔。


    “我就隻當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起點吧。”她笑了一笑,“我既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會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至於其他,強求不來。”


    陶新荷正要說話,便見二姐又轉向自己說道:“倒是你,我可是不許自己妹子當真在庵堂裏待上十年的,等朝廷大軍凱旋,你立刻給我出來。”


    陶雲蔚頷首道:“你二姐說得對,如今我們也不用走什麽彎路了,聖上這邊隨口找兩句理由就是,你還是盡早把這身衣服脫了,我看著眼睛疼。”


    陶新荷乖乖“哦”了一聲。


    陶曦月又道:“至於你和崔……”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陶伯珪忽然來了棲鳳宮。


    “你怎麽過來了?”陶雲蔚問小弟,“阿爹他們呢?”


    原本陶氏父子還有陸玄都在紫宸宮那邊和李衍說話的。


    “益州那邊來了戰報,”陶伯珪說,“聖上姐夫讓我過來同你們說一聲。”


    彭氏立刻問道:“怎麽樣了?”


    陶新荷也盯著他。


    “是捷報,大軍得勝。”陶伯珪道,“阿兄親手箭殺了樓越,除樓宴不知所蹤外,樓起還有佟世維父子等主要樓氏黨羽已全被擒獲。”


    “真的?”彭氏滿臉欣喜,幾乎不敢相信丈夫竟立下了頭等大功。


    陶氏三姐妹也都為兄長高興。


    “阿珪,”陶雲蔚察覺到小弟的神色並不像是完全沉浸好事裏的樣子,問道,“可是還有什麽其他的消息?”


    陶伯珪麵露猶豫地朝陶新荷看了一眼。


    乍迎對方目光,不知何故,陶新荷心中莫名微沉。


    陶伯珪想到自己離開紫宸宮的時候,大姐夫叮囑他要對三姐直言相告,至於其他的話,他們誰也不必多說。


    於是他頓了頓,終是說道:“驃騎將軍率大軍主力與鍾嶸軍隊會合之後,也不欲拖延,直接順水推舟地逼了樓黨在城下正麵決戰,後又用圍城必闕之策,果然引得樓氏父子一行往犍為方向‘出逃’,原本那邊有阿兄和南越族聯手斷其退路,本可甕中捉鱉。誰料南越那邊出了些差錯,竟讓樓氏父子衝破包圍,鑽進了五龍山,那裏易守難攻,對阿兄他們實在不利,兄長懷疑這是南越族有意為之。”


    彭氏訝道:“這是為何?”若不是已先知道了大軍得勝的結果,她聽到這裏隻怕要擔心地跳起來。


    陶雲蔚沉吟地接過了話:“我看應該是那南越族首領打著漁翁得利的算盤,雖然簡之讓人給他傳了話過去,聖上也做了君無戲言的保證,但想必南越是巴不得大齊亂著,隻要樓黨一日未清,朝廷就得依仗著他們相幫,而樓氏父子賊心不死,也定會繼續試圖拉攏。”


    “大姐夫也是這麽說的。”陶伯珪道,“阿兄在信中道,他當時擔心南越又在背後使小人之計,便派了人去通知驃騎將軍這頭的變故,之後崔將軍那邊傳了信回來,說他當初攻打南越時先做過一段時間的斥候,對此處地形較為熟悉,讓阿兄繼續先穩住南越首領,他繞道上山去把樓氏父子趕出,讓阿兄見響箭為號。”


    “結果三天之後,阿兄見到了響箭,也聽見了山中傳來的喊殺聲。”陶伯珪又朝陶新荷看了眼,說道,“衝上去時還發現了想要突圍的樓越,一箭射穿了其背心,可是卻遲遲沒有見到驃騎將軍。”


    陶雲蔚聽小弟三句裏不離崔湛,就已隱隱猜到了這後麵並不令人愉悅的消息恐怕是關於他的,聽到此處,更是當即了然,不由也轉頭朝陶新荷看了過去。


    陶曦月和彭氏也猜到了。


    陶新荷仍坐在位子上,看不出太多的神色起伏,但她坐得很端正,雙手交握著放在身前,指間握得有些緊。


    陶伯珪已又再續了下去:“後來阿兄沿著樓氏父子逃出來的方向去找,才見到了渾身浴血的驃騎將軍。”


    陶伯璋當時嚇了一大跳,還好崔湛受傷雖重,但憑著過人的意誌竟然還能保持清醒,他把自己的經曆簡短地說了遍,並叮囑陶伯璋要小心樓宴手裏的箭,那上麵淬了毒。


    那毒雖不致命,隻是會讓人思緒遲鈍甚至產生些許幻覺,但在戰場這樣瞬息萬變的地方,隻要對手比你快上一分,就可能是生死關頭。


    而作為多年對手,又同為當初征討南越的人之一,樓宴也猜到了崔湛會自己帶人上山來追剿他們,所以也在林中設下了埋伏,雖然他那一箭隻是擦破了崔湛的麵頰,但也正是因為這一箭,讓崔湛險些死在樓起的刀下。


    之後崔湛就昏迷了,陶伯璋已讓人把他送往了蜀郡去療傷休養。


    這些細節都是陶伯璋寫在隨戰報一起送回來的信裏的,後麵的事誰也不知道,戰報也好,信中也罷,都隻是寫到了崔湛受傷,至於他被送去蜀郡後的醫治情況,現在京城裏還沒辦法知道。


    李衍已經派人八百裏加急地把回信送出去了,還隨了些宮裏的藥材,並下旨讓竇老太爺父子即日出發前往蜀郡。


    “還有這個。”陶伯珪從袖子裏掏出來了一封皺巴巴的信,上麵還染著些許烏黑血跡,“是阿兄在驃騎將軍小鎧的心口夾層裏發現的。”他說著,朝陶新荷看去,“三姐,是給你的。”


    齊軍現用的小鎧製式是陶新荷設計的,她很清楚那處夾層裏應當放的是什麽。


    是將士們想要盡量保存的私人小物,又或者是……遺言。


    她低下了頭,沒有言語。


    陶伯珪走到了陶新荷麵前,卻沒有再多說什麽。


    陶曦月和長姐對視了一眼,說道:“新荷,這信既是崔將軍寫給你的,留在別人手裏也是不妥當,你就算不想看,將來也該自己還給他,如此方算是你們之間的了結。”


    陶新荷沉默了良久,慢慢伸出手去,將皺信接了過來。


    幾乎是瞬間,信封上那“與妻書”三個字便映入了眼中,陶新荷倏地抬起了臉,飛快重新把這封信塞到了袖子裏。


    “阿姐,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去了。”她邊說,邊站了起來,“阿娘那邊若收到消息想必也會很擔心,我明天打算去崔園看看她。”


    陶曦月輕輕點了下頭,說道:“你若有什麽難處就來與我說。”


    陶雲蔚道:“新荷,我送你幾步。”


    陶新荷知道長姐這是有話要對自己說,她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在陶雲蔚的目光之下,她終是什麽也沒說,默認地與對方一起出了棲鳳宮。


    “你大約以為阿姐是要勸你接受他,但你也該知道,我向來是胳膊肘往裏拐,所以我不會勸你。”陶雲蔚慢步與她走著,緩聲說道,“隻是新荷,阿姐雖然很欣賞你的勇氣,可也不希望你鑽進牛角尖裏,你可明白?”


    陶新荷沉默地走著路。


    陶雲蔚也並不等她回應,徑自又續道:“早前你不惜用十年青春去斬斷和他的牽絆,現下卻連他一封信都不敢看,你在怕什麽呢?”


    陶新荷停下了腳步。


    她望著眼前的長街宮牆,良久,輕聲說道:“阿姐,再摔一次,會疼死的。”


    “說不定你也沒那個機會,”陶雲蔚道,“他受傷這麽重,大概這封信就是他的遺言了。你若覺得看著還行,就燒了給他當紀念,也算你們好聚好散一場;若覺得看著糟心,那就更沒有什麽疼痛可說了。”她淡淡說道,“人死如燈滅,何況隻是一封信。”


    陶新荷從聽到她說“大概這封信就是他的遺言了”這句時就忽地愣在了原地,後麵陶雲蔚說的那些話再一字字鑽入她耳中,好像更是肯定了這樣的結果,她腦海中有些白茫茫的,似乎整個人都停止了思考。


    陶雲蔚沒有再說什麽。


    直到坐上馬車,回到了淨因庵裏,陶新荷都仍然覺得整個人有些發懵。


    好像崔湛受傷的消息不真實,這封信不真實,他可能就要死了這件事……更不真實。


    她在窗前坐著,眼看太陽落山,夜色緩至,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腦子裏都是亂糟糟的。


    從她和他相識到後來成親,從他總是端著張臉,到後來每次見到她都會笑,再到最後見麵時,他對她的小心翼翼。


    是了,那次相見,竟說不定就是最後一麵了。


    她當時對他說了什麽?


    她忽然想不起來了,但肯定不是他想要聽到的話。


    陶新荷一頓,少頃,低頭從袖中拿出了那封染著血跡的信,又猶豫了幾息,終於拆掉火漆,將裏麵的信箋取了出來,展開。


    熟悉的筆跡霎時映入了眼簾——


    “新荷吾妻,


    今餘將以身許國,訣別之際,心有數言欲訴之予卿。


    你我婚約實屬我心之本願,餘此生從未有悔,惟憾終不得與卿白頭,脈脈此情,深恨無法與卿言。


    餘死後,前事既罷,與卿夫婦之名自當不複所存,卿為後世計,當另托喬木,不負韶華,從此樂度半生,愁緒盡消。


    吾心向往處,世不可阻。


    夫崔湛絕筆”


    陶新荷定定看著信箋上的字,怔了半晌。


    忽然,她“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第128章 重圓


    九月的蜀郡,夜風已有了些許透膚的涼意。


    自知曉陶伯璋已把那封信送往了金陵城之後,崔湛就一直在等,然而直到今天,他都沒有等來任何的消息。


    他傷得確實不輕,但還不至於就此長眠不醒,又或是他心裏頭還有個執念——雖然那封信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會讓她看到,可真到了那一刻,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很想知道他的生死在她心裏是否還有些許分量。


    所以他挺過來了。


    就連大夫都說他求生之意相當頑強。


    隻是他恢複得很慢。


    隨著時日一天天過去,他等到了聖上的恩旨,也終於等到了可下床稍作行走的康複進展,甚至於他連陸玄的信都等來了,可卻沒有任何人告訴他關於陶新荷的事。


    他不曉得是他們當真不知,還是新荷已經很平靜地接受了他的“遺言”,所以沒有人能再對他多說什麽。


    崔湛一點點地感到了失望。


    在這樣的秋夜裏,他望著窗外那輪清冷的明月,突然覺得人生毫無意趣。


    這晚他又做了許多夢,零碎且雜亂,甚至還又出現了剛受傷那段時間常會有的扭曲夢境,他幾乎就要放棄抵抗。


    崔湛就這樣在夢境中浮浮沉沉,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覺得自己剛踏實片刻的時候,卻又忽然被推門聲給驚醒了。


    天光隨即映入眼中,他看著頭頂的帳子,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聞到了一絲熟悉的藥味。


    崔湛出了會神,然後有些疲倦地撐身坐起,口中邊問道:“什麽時辰了?”


    來人微頓,須臾,回了句:“快巳時末了。”


    聲音傳來的瞬間,崔湛驀地一震。


    下一息,他猛地掀開了帳簾,目光投向來人,牢牢抓著。


    有長達片刻的時間,崔湛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有餘毒未清,否則怎麽可能呢?而今日之前還在心中百轉千回的那些話,好像突然之間又都化作了空白,他竟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半晌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陶新荷倒是步履從容地走到了他麵前,神色淡定地把手中托盤放在了幾案上,然後傾身過來幫崔湛整了整背後的迎枕,又順便探了下他的額溫後,才自然地往床邊一坐,說道:“你昨夜又有些發熱,很是折騰了大家一陣,我讓如風、如雲都先去休息了,他們這些時日跟著你也沒少受罪。”


    她邊說著,邊遞給了他一杯溫水,又道:“先喝點水,把飯吃了,待會再服藥。”


    崔湛沒有說話,隻深深地看著她,然後依言將杯子接了過來,二話不說一飲而盡。


    陶新荷就又親手端了粥來喂他。


    “我錯過了竇老太爺他們那趟船,”她好似隨口地,用一種極為平常的語氣說道,“所以來得晚了些。”


    崔湛一頓,然後微微點了下頭,又繼續沉默而順從地吃著她喂給自己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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