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新荷想象了一下崔湛麵無表情地說好吃的樣子,頓時哈哈大笑。


    永熙元年三月,太後國喪期結束,民間各處求姻緣的廟宇也終於再次迎來了旺盛的香火,老百姓們紛紛重新又開始論起了婚嫁之事。


    這日,程氏也在母親的陪同下來到了大慈悲寺求姻緣簽——她阿爹有意給她定下一戶人家,門庭與程家相若,她昨日也見著了那個郎君,印象倒是頗不錯,不過還要再稍作打聽。


    做過樓家的媳婦之後,她現在也把那些門楣光環給看淡了,千好萬好,都不如自己過得好。


    她如今再要談婚論嫁,也不會再那般順從,放棄自我了。


    解簽台在半山的廣場上,程氏和母親拾級而下,遠遠就見那裏排起了人,再加上周圍往來不絕的香客,當真好不熱鬧。


    母女兩個走到了隊伍末尾,一邊等候著,一邊隨意扯著閑篇兒。


    山間忽然起了陣風,吹動眾人裙擺曳曳,枝葉沙沙作響。


    三月裏暖陽微醺的天氣,這樣的風原是該怡人的,但程氏卻在瞬間打了個寒顫,那涼意似是從脖子根裏透出來的,竟讓她起了層雞皮疙瘩。


    自從大軍班師,而她知道樓宴在戰場上失了蹤之後,這樣的感覺就會不時地襲來。


    但從未有一次是像此時此刻這樣,恐懼來得這般真實,就好像有人就在身後盯著自己。


    程氏倏然轉過了頭。


    然而隨即映入眼簾的,卻隻是徑自來去的遊人,似乎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也誰都沒有因此停步。


    “如娘,”她母親在喚她,“怎麽了?”


    程氏又往左右瞥了眼,望著石階高處微微頓了一頓,少頃,回頭淺笑了笑:“沒什麽。”


    這一日的早朝上,李衍也收到了建議他選秀的奏折。


    他當時並未多說什麽,但散朝之後卻把以陸方為首的,幾個高族出身的大臣給留了下來。


    “朕與你們既是要做一世君臣的,想來有些話還是說明白得好。”李衍隨手將那道折子平放在案上,提筆蘸了些朱墨,然後抬眸看向眼前眾人,說道,“朕為安王時經各家手送來的美人就已有不少,至今還有好些記不得叫什麽。你們要朕選秀,可以,但朕也有個條件,最多隻選十人,且此項往後也不由長秋寺操持,就交給祠部來匯總各家人選——務必記錄清晰,哪家提了多少人,提的哪些人,都要明明白白地分錄交上來。”


    “如此,朕也才好投桃報李。”


    他一邊語氣如常地說著,一邊在那折子上批下了幾個字,隨後當場讓人遞還給了祠部尚書,崔旻。


    崔旻當下沒敢打開來看,等幾人從禦書房裏出來之後,他才在陸方幾個的注視下將折子展了開來,上麵簡潔明了地朱批了五個字——


    卿操心甚多。


    這道折子上的批語很快傳到了許多人耳中,其中也包括分別從自家夫君那裏得知的陶雲蔚和陶新荷。


    反而陶曦月的消息並沒有那麽靈通,大約是因為長秋寺沒“接到活兒”的緣故,所以她這裏也是一片風平浪靜,而李衍也沒有同她說過。


    “二兄昨日回來與簡之商量這事,”陶雲蔚道,“陸家已是決定置身事外的,至於其他家,”她笑了一笑,說道,“簡之的意思,是任那不信邪的自己來撞一撞就是了。”


    陶新荷點頭道:“元瑜昨日也讓人傳了話回崔園給父親,也差不多是這麽說的,讓父親別插手管聖上的私事,不然最後損失的還是崔家。”


    李衍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但凡是個明白人都該聽得懂他很忌諱以前在安王府那段被人左右壓迫的日子,新君幾乎就要明言“你們是嫌當初送的眼線不夠,現在還要來惡心我”這話了,更何況他還特意讓各家來推薦人選,並讓祠部做好分錄,所謂“投桃報李”,擺明了也是反諷。


    陶曦月若有所思地沉默著。


    “二姐,”陶新荷擔心她仍覺得不痛快,勸道,“聖上姐夫不告訴你,估計也是要再看看各家是不是真有那不知好歹的,況現下他都已擺明了不打算再納人的,你也不要難過了。”


    陶曦月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笑了。


    “不是,”她笑著道,“我隻是有些好奇,他為何偏偏要給個十人的限製。”


    對一個皇帝而言,十人這樣的名額,確實是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的。


    她實在拿不準李衍是怎麽想的。


    陶雲蔚道:“你若好奇,直接問一問聖上就是,說不定你主動關心這事,他還覺得挺高興。”


    陶曦月微怔,猶豫地道:“聖上不會覺得我心眼小麽?”


    好像她身為皇後卻不識大體,就隻關心爭風吃醋的事一樣。


    “他若看重你,就不會。”陶雲蔚沒好意思說陸玄那個三不五時就要她說些好聽話來哄著的怪毛病,轉而借了小妹來當例子,“你瞧崔元瑜,說要新荷一個就她一個,幾時怪過她霸道了?”


    陶新荷含蓄地撓了撓臉。


    “曦月,”陶雲蔚道,“你如今雖做了皇後,可聖上也說了——你們還是你們,你不必給自己設下太多條框,反疏遠了夫妻感情。”


    陶新荷也道:“是啊,二姐,咱們女子活在這世上本就不易,你管那些個俗套的世道規矩是什麽呢!難道就興男人不許女人琵琶別抱,女子吃個醋都不行?吃醋就吃醋了,不夠大度就不夠大度了,什麽時候他們這些男人能做到看著妻子和其他男人卿卿我我也不說人敗壞門楣,什麽時候咱們再正眼瞧他們。”


    陶雲蔚不由失笑,抿著唇角,微微頷首:“話糙理不糙。”


    陶曦月也笑了,少頃,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當夜李衍過來棲鳳宮時,她就直截了當地開口問了關於選秀的事。


    沒想到李衍聽了她問,竟果然如長姐所說的那樣,還挺高興。


    “我還以為你這小悶葫蘆當真毫不在意。”他朗笑著,伸手在陶曦月臉上連摸帶捏地輕掐了一把,說道,“乖乖放心,我早在你身邊睡習慣了,誰的床我也不去。”


    陶曦月被他鬧得臉通紅。


    太後喪期以來,這人又忙著處理朝政,人模人樣地規矩了這麽些時日,她險些忘了他“瘋”時能讓人多難為情。


    好在李衍同她說私房話時也曉得先把侍者遣下去,否則豈止她這皇後要讓人笑,他這個人前盡顯威嚴的皇帝隻怕也很難再繃得住。


    “你好好說話。”她紅著臉朝他瞪去。


    她有時候還真有些懷念以前兩人還不太熟的日子。


    誰知李衍被她這麽俏中帶怨地一瞪,竟反而愣了下,旋即心頭頓癢。


    不撓不覺得,他突然發現自己確實該“娶媳婦”了。


    於是他二話不說地把人給抱了起來,轉身就往內室走去。


    陶曦月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某人說道:“今夜莫提那些無關之人,你我也是時候該再開枝散葉了。”


    於是她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壓倒了。


    雖然這一晚陶曦月並沒能問清楚關於那十名秀女的事,事後她也忽然覺得沒了問的必要,不過李衍卻在接下來的舉動中告訴了所有人他的用意。


    三天後,祠部遞上來了三份名單,分別出自江、林、周三家,其中江家推了一人,林家推一人,周家則推了三人。


    李衍收下名錄之後,轉頭就從後宮點了五個美人,分別按照江、林、周三家給的秀女候選人數指給了各氏家長。


    最讓旁觀者覺得好笑的是,林氏宗主已年過七旬,長子也沒差陸方幾歲,李衍卻塞了個花信之年的女子去給人做小妾,且又因這些女子全是身有品階的——哪怕隻是小小良人,那也是在皇帝身邊侍候的,各家誰都不敢慢待。


    而再懂內情的,更是曉得這五名女子都是當初世家和宗室們塞去安王府的,除了出身不高之外,有些還有親族關係。比如周家得的其中一個,更是本就和周夫人的母族有親,那不知情的看了說不定還要笑一句“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得不說,聖上這一手實在是相當臊人臉皮。


    至於那三家送上來的五個人,李衍也都很給麵子地給了封號,其中江、林兩家送上來的都留在了宮裏,恰好在親蠶禮的時候,由皇後陶曦月領著去給老百姓們做了回勸課農桑的榜樣。


    周家那三個則被他分賜了鄉主之名,轉頭賜婚給了之前追隨自己,又在兩次大戰中立下功勞的三名品階相若的將領。


    而這三名將領,都無一例外是庶族出身。


    自此之後,再也無人諫言皇帝擴充後宮。


    第130章 我意


    五月將近,空氣裏已開始有了絲夏熱,山間的蚊蟲也漸漸多了起來,齊崇在定山的林子裏蹲了這麽些天,身上著實被咬得不輕,但他竟然並沒有太大的感覺,大約這金陵城的蟲子同益州,尤其是犍為那邊的蛇蟲鼠蟻相比真心是不算什麽。


    他隻是覺得很不踏實。


    樓宴返回金陵這個決定他當初是反對過的,對他來說,保護好廷秀郎君是家主的遺願,樓氏若是能有機會卷土重來自是最好,就算沒有,那此時也該先考慮生存發展的問題。


    照齊崇的想法,他們現在要麽去北朝,要麽就該繞道去沿海,但他萬萬沒想到樓宴卻堅持要回到金陵,而當心腹們問及原因,對方也隻是說了句:“我要去找人。”


    他說出這句話時語氣很平靜,可渾身透著股不容置喙的冷厲和堅決,好像佛擋他便可殺佛。


    於是一行人就冒著偌大的風險回來了。


    起初樓宴讓人去打聽了程家,尤其是程如芝的現狀,在得知程氏一門不僅未因樓家受牽連,反而家中買賣還受了淮陽陸氏的照拂,程如芝更是將要改嫁他人的時候,所有人大氣都沒敢出。


    那天在大慈悲寺,齊崇本以為樓宴會找機會對程氏下手,可結果他最後卻放棄了。


    齊崇大感意外,就連樓宴自己的心腹親隨都有些不甘心——畢竟若非程氏背叛,他們也未必會失敗,更不會如落水狗一樣被人攆殺至此。


    那時樓宴隻淡淡道:“我回來本就不是為她,無謂因小失大,等我把我要的人得到了,自也不會放過她。”


    眾人麵麵相覷,齊崇終是沒忍住問道:“郎君請恕屬下冒昧,不知您回來到底是為找誰?眼下風頭未過,您在金陵城多待一天就多一日的危險,還是早些離開為好啊。”


    “陶雲蔚。”樓宴隻回了三個字。


    齊崇愣了半晌,看著他冷肅的模樣,方知自己沒有聽錯,旋即大驚道,“郎君糊塗啊!這陶雲蔚可是新皇親封的衛國夫人,又得陸玄愛重,您一旦動了她,恐怕我們都還未來得及離開金陵城就要被追得無路可走了。”


    再說衛國夫人這樣的身份,又哪裏是輕易能讓人綁到的?這話他沒說出口,怕反刺激了對方。


    誰知樓宴卻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陶雲蔚一起帶走。


    “正因她是皇後親姐,新皇親封的衛國夫人,淮陽陸氏宗婦,”他涼笑了聲,說道,“我才更應當得到她。”


    “況此女堅韌聰慧,行事又有手段,本該與我是天作之合,若非陸玄勝在士族出身,今日我樓廷秀又怎會被個區區程氏拖了後腿?”話說到最後,樓宴幾乎已是咬牙切齒,“我既要重整旗鼓,籌謀後事,自不能少了這樣的賢內助。”


    齊崇回想起往時種種,雖不明陶雲蔚有何值得樓宴這樣執著的地方,但也大概知曉樓宴心中對陸玄和那些士族的怨氣,於是隻當他是悲憤之下做出的複仇之舉,即便不太讚同,但也秉著忠心順應了。


    之後他們就按照樓宴的指示去打聽了一下,發現陶雲蔚果然是每個月十五都會到定山別院來探望陸家寡嫂,算得上是盡了繼任宗婦之責。


    而正如樓宴所說的那樣,雖然陸園不好進,從靈水縣到金陵城這條路也太過容易引人察覺,但定山這邊卻恰恰相反。


    尋常人知曉這裏是陸氏別院的地盤,所以不會也不敢來騷擾,且陸大夫人是別居,圖的自然是個清淨,院子裏頭也不會有什麽親戚朋友,護衛僅數人已足矣。


    再者,就樓宴當初在都水台為官時掌握的京城橋梁、航道等信息,往東南邊行不遠也有可以讓他們脫身的水道,那裏是陸家的私人船亭。


    總之三個字概括:可下手。


    按照樓宴的計劃,此事成敗隻在一舉,若今日他們綁不到陶雲蔚,那留在金陵城裏盯著程氏的人也會動手,以此轉移朝廷目光,便於他們脫身。


    齊崇雖欣慰於他還有幾分理智,不至真地那般不管不顧,但又多少還是有些不安,於是委婉提醒道:“當日主君是拚死保下郎君的,無論如何,您都要以保全自身為要,至於那其他人事,將來


    若可再起東山,何愁不可得?”


    樓宴當時沒有說什麽。


    此時此刻,他站在山坡上,看著陶雲蔚的車駕從西邊緩緩駛來,想到待會自己隻消用上片刻就能將她得在手中,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克製著心底翻湧。


    他阿爹死了,死在了益州的戰場上。


    樓宴其實從未想過,也不曾指望過他們之間能有多深厚的父子之情,畢竟對他這位父親來說,他生母實在算不了什麽,若非鬱氏無所出,他大約也沒什麽可能正大光明地認祖歸宗——而且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去母留子之上。


    樓越要回了他這個兒子,卻沒有要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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