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手伸到俞嫣身後,將她懸了許久的細帶子重新係好,搖搖欲墜的小衣服終於能夠重新貼護在俞嫣的身上。薑崢又立刻去拿身旁俞嫣的寢衣,幫她穿好。


    俞嫣始終低著頭,乖乖由著薑崢照料。生病的難受和丟臉的委屈讓她小聲地哭,眼淚一顆又一顆掉下來。好半晌,低弱斷續的哭聲才止住,眼淚卻仍舊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在她眼眶裏凝聚著。


    幫俞嫣整理好衣服,薑崢起身下床,溫聲開口:“我要去浴室整理一下。需不需要給你請個大夫來重新把把脈?”


    俞嫣垂著眼睛,她搖頭。


    “那喚侍女進來?你得簌簌口,最好多喝一些溫水。”


    俞嫣這才輕輕點頭。


    “好。”薑崢剛要往外走,卻遲疑了一下,俯下身來,去抬俞嫣的臉,迫使一直低著頭的俞嫣抬起臉看向他。他對俞嫣微笑著,一邊用指腹撚去她眼角的淚濕,一邊柔聲:“哭什麽?釀釀隻是生病了而已,三五日就會好起來。”


    俞嫣怔怔望著薑崢帶笑的溫柔眸,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扇動的濕睫垂下時,又帶下一顆淚珠兒。


    俞嫣以前不喜歡哭的,她也不知道怎麽就那麽不湊巧,認識薑崢沒幾日出糗卻不少,掉了好幾次眼淚。她不高興地輕哼了一聲,跟自己生悶氣。她又去推薑崢,低聲催:“去換衣服……”


    她又沉又疼的腦子裏還記得薑崢是個喜潔的人。


    “好。”薑崢鬆了手,直起身,邁著不急不緩的步子往外走,喚來候在外麵的退紅和竊藍進來照顧俞嫣。


    他甚至可以用客氣又溫和的語氣吩咐:“屋子裏悶,將窗扇支開透透氣,記得開窗前給夫人多加衣服,別讓她吹到涼風。”


    他又吩咐:“如果夫人難受得厲害,去前院支會一聲,讓管事去給她請大夫。”


    退紅福了福身應下,和竊藍腳步匆匆地忙碌起來。一個去給俞嫣找衣服、開窗通風,一個去倒溫水讓俞嫣漱口。


    夏浮聽見響動,腳步匆匆地趕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麽吩咐。她猛地看見薑崢沾了嘔物的衣裳,腳步僵在那裏,臉色亦是在頃刻間駭得慘白,不能再往前邁步。


    薑崢又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俞嫣,轉身緩步往浴室去,步履從容,提拔的身姿依舊優雅。


    一直到薑崢邁進浴室,將房門關上。


    薑崢轉身往浴室裏走去,隻邁出一步,身體忽然踉蹌了一下。


    他穩了穩神,緩慢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又迅速將被弄髒的寢衣扯下來,脫衣服的手都在發抖。


    終於將掛在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來,他用力扔到一旁,然後大步朝著窗口走去。薑崢猛地將窗牖推開,讓外麵的涼風吹進來,吹在他赤著的上身。


    薑崢立在窗前,雙手撐在窗台上,垂著頭。


    時間仿佛凝固,薑崢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近三刻鍾,一動不動。在凝固的時間裏,他也站成了靜景。


    當薑崢終於慢慢抬起臉,冷汗早已打濕了他麵無表情的蒼白臉龐。他抬抬眼,漠然地望向窗外。窗外的夜色稠如墨,吹進來的夜風帶著令人心煩的燥。夜風吹亂著枝葉,一陣婆娑沙沙,亦攪得人心煩。


    良久,薑崢十分緩慢地舒出一口氣。身體上的不適終於得到了些許緩解。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攤開長指,視線落在掌心。


    手上似乎還殘著些藥酒的氣味與粘稠。他轉身,去了洗手架旁,倒了盆清水,開始反反複複地洗手。


    薑崢洗手的動作規矩地重複著,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洗了多少遍。倒也不全是因為覺得手上沾的藥酒洗不淨,更多的是剛剛的經曆太過糟糕。他的身體和心理,如今正在一個僵持的階段。


    他麵頰上的一滴冷汗掉落,落進盆中,激起一層向外擴去的漣漪。


    薑崢洗手的動作忽然停頓,人也從低悶的情緒裏回過神。


    他抬頭,望向門口的方向,也是寢屋的方向。


    他不能在浴室裏待太久。姑娘家的心思敏感又脆弱,如果他在這裏待太久,她會胡思亂想,會傷了姑娘家柔軟又純粹的自尊心。


    薑崢又舒了口氣,用力扯下架子上的幹淨棉巾,擦了擦手上的水,他麵無表情地將擦過手的巾帕扔進盆中,然後去快速地洗個澡。


    回到房中,俞嫣果然還沒睡。她分明還在等著他,可當薑崢走進來時,她鬼使神差地翻個身,麵朝床榻裏側,且將眼睛閉上開始裝睡。


    薑崢知道她是在裝睡,他熄燈放幔上了榻,在俞嫣的身邊躺下來。他將蓋在兩個人身上的被子整理了一番,長指伸到俞嫣那一側幫她掖了掖被角。


    深夜寂寂。


    俞嫣閉著眼睛,她以為她可以這樣一直裝睡直到真的睡著直到天亮,她太想結束這個糟糕的夜晚了。


    可是忍不住的咳嗽,讓她連裝睡都變得勉強。


    薑崢的手掌探過來,覆在她的額頭試了試溫,確定人沒有燒起來,才收了手。他說:“如果明日還這樣難受,去請禦醫來看看。”


    俞嫣擰著眉,沒有吭聲。好半晌,她不情不願地沙啞著嗓子開口:“青序……”


    她像以前那樣喚他,可是因為咳啞的嗓子,讓以前柔軟的語調變得低啞,有一種脆弱之感。


    俞嫣用力攥了下被角,猶豫之後,終於還是放下臉麵賠不是。她聲音小小地嘀咕:“我不是有意的……”


    低軟的語氣噙了歉意。道歉話,她也隻能說到這種程度了,再深的道歉還是說不出。


    她聽見身後的薑崢翻了個身,他將手搭過來,放在俞嫣凹下去的腰線。


    他開口,聲線和煦如春。他說:“釀釀不要這樣說,也不要這樣想。該賠禮道歉的人是我,是我沒有照顧好你,讓你淋了雨染了風寒,這麽難受。這都是我考慮不周,是我的錯。你既嫁給我,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責任。照顧你保護你,都是我該做的事情。以後一定更仔細些。”


    俞嫣訝然。她在一片漆黑裏微微睜大了眼睛,並沒有想到會聽見薑崢這樣說。她怔了一下,才開口:“你、你淨說好聽的……”


    她心慌意亂,口不擇言地胡亂說:“你這張嘴可真會哄人,也不知道哄過多少姑娘家!”


    “沒有。”薑崢認真反駁。他低低地輕笑了一聲,再喚一聲“釀釀”,拉長的語調裏帶著幾分綿長動聽的眷音。他說:“我隻會哄釀釀,所有情話也隻對釀釀說。”


    ——他隻會哄自己的妻子,對自己的妻子說情話。而俞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寵著她縱著她對她好,是理所應當也是職責所在。


    俞嫣睜著眼睛全無睡意,也不知道再如何開口,不知道該說什麽。


    屋內博山爐裏飄出淡淡的香,是俞嫣以前喜歡的木香。可是這一刻,俞嫣隻聞到青桂的味道。那是薑崢身上的味道。


    許久,當薑崢以為俞嫣已經睡著了時,她卻忽然轉過身來,撲進了薑崢的懷裏。


    薑崢有些意外,垂目看向她。俞嫣將纖細的手臂搭在薑崢的身上,臉也靠過來,貼著他的胸口。她身上似乎仍帶著些姑娘家的嬌羞,不願意抬眼看他,而是選擇將臉埋在他胸口。


    這是俞嫣嫁過來的第五日,也是俞嫣第一次主動來抱他。


    片刻之後,薑崢抬手,輕掖俞嫣後身的錦被,將她圍得更嚴實些。然後他再於錦被中握了俞嫣的手,指端沿著她手心下端,一點點往上移,擦過她整個嬌嫩手心,直到他修長的皓指分別擠進她的指縫,再長指微蜷,將她的手握在掌中,十指相扣。


    是一副燕爾新婚親密眷侶的情景。


    看吧,他就說想得到一個女人的心並不難。


    第26章


    夜裏, 薑崢本來是打算給俞嫣請禦醫。她搖頭不用,薑崢也沒堅持。反正她也隻是染了風寒,不是重症。等到第二天天亮, 他才派人去太醫院請了資曆高的老太醫。


    府裏的一草一動瞞不過旁人眼。


    閑來無事的幾位年輕夫人們聚在一起閑談聊天時, 不由說到這事兒,難免有點撚酸。


    “不愧是長公主的女兒,郡主身份了不得。不過是染風寒, 就要去請太醫過來把脈。至於嗎?”五夫人說。


    二夫人也附和:“確實是有些大驚小怪了。昨兒個咱們去看望,也不肯見咱們。”


    宋臻也在一旁,聽到這裏,輕咳了一聲,說:“本來就身份不一樣。”


    她拉長了腔調,語氣裏有幾分不愉, 也有阻止她們再談論下去的意思。個個都是人精, 得了宋臻的暗示, 也都笑笑, 不再說俞嫣,開始轉移話題。


    雖然宋臻也一直有點酸俞嫣的聘禮比她多太多, 沒少私下底向薑嶸抱怨。可是有些抱怨必須是私下裏。不管她心裏是不是也撚酸不滿,可是她身為大房的兒媳,斷然不可能在二房、三房兒媳麵前一起說俞嫣的不是。在二房、三房的人麵前,俞嫣可是自己人。


    幾個被打岔阻止了議論的年輕夫人們,不由將話題繞到了宋臻的身上。畢竟她現在是孕婦, 子嗣精貴, 她也精貴。


    “聽說老七又和你吵架啦?”二夫人笑著, “老七怎麽回事, 也不知道疼媳婦兒。你懷著孩子呢, 他還不知道讓著你。”


    宋臻端起瓷杯小口抿了一口蜂蜜水,口氣隨意地說著:“我們總是這樣。不過拌拌嘴也沒什麽,隻要心在一起、人在身邊就行。”


    二夫人立刻變了臉色。宋臻這話說得隨意像給她自己辯解找台階似的,可旁人都聽懂了——宋臻這是暗戳戳地說二爺的心和人都不在二夫人身邊。


    宋臻有點後悔出來小聚,本就心情不好,如今更不好了。被提到薑嶸,她心裏更是煩。


    而薑嶸此時正在薑崢書房裏,苦著一張臉對兄長訴苦。


    薑崢端坐在長案之後,一邊翻閱著一卷書,一邊聽著弟弟抱怨夫妻之間的瑣事。聽得多了,薑崢終於開口:“你讓著她一些便是。”


    薑崢不是很理解弟弟怎麽會將夫妻關係鬧得這麽雞犬不寧。


    “哥,你不知道宋臻鬧起脾氣來一點都不講理!”


    薑崢又翻了一頁書快速瀏覽著,他緩聲道:“她要什麽你都給,讓你做什麽你都去做,說什麽你都點頭。萬事都聽她的,自然吵不起來。”


    薑嶸張了張嘴,最後悶聲:“我做不到啊!”


    薑崢抬抬眼瞥了弟弟一眼,無言收回目光,繼續一目十行地翻閱著書冊。


    薑嶸悶坐了一會兒,頹然地說:“哥,我可能不喜歡她。”


    他歎了口氣,有些沮喪。宋臻不是他自己選的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在婚前也隻是見過宋臻一兩次而已。有時候薑嶸會很厭煩這樣由父母做主的婚事。


    “不喜歡?”薑崢帶著嘲意地輕笑了一聲,“你不喜歡她,她是怎麽懷上孩子的?”


    “不是那種不喜歡!”薑嶸急了,“就是覺得可能我們不太合適……”


    被弟弟吵鬧了半個上午,薑崢也有些煩了。他漠然道:“喜不喜歡並沒那麽重要。別整日糾結於這麽幼稚的事情。既已早早成家,早該擔起你自己的責任。”


    薑崢的言辭間,已有了幾分斥責之意。


    薑嶸立馬不敢再多抱怨。他發現他和兄長並不是一種人,兄長並不可能理解他的心情。


    他歎了口氣,誠然道:“哥,我可真佩服你。真是……”


    薑崢抬眼看向他,薑嶸立刻改了口:“真是了不得!”


    薑嶸想說兄長冷靜又冷情,一張溫潤含笑的俊雋麵容給人帶來如沐春風的溫柔,卻有一顆永遠拒人千裏之外的冰冷心腸。


    “哥,我不打擾你了。你繼續看書,我得出府一趟,去給宋臻買糖人吃。”


    薑嶸走了,書房也清淨下來。薑崢繼續翻閱著書冊。不多時,隱約聽見了俞嫣的說話聲。


    他抬頭,從開著的窗口往外望去。俞嫣正在侍女的陪伴下,在庭院裏散步。她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仰著臉,指著枝頭的兩隻小麻雀。


    初夏暖融融的光攏落下來,落在她含笑的嬌靨,讓她皙白的麵頰浮了一層柔和的光影。薑崢的視線在俞嫣的麵頰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瞧出她氣色好了許多。


    好半晌,俞嫣感覺到了被人注視。她詫異回頭,隔著窗扇,遠遠對上薑崢的目光。


    顯然,她對薑府的布置隻有一個大致的了解,並不像在自己家時那樣一清二楚。她朝薑崢的書房走過去,不去正門,而是朝更近些的窗牖走去。


    她提裙,踩上窗下的石階。她立在窗外,望著薑崢說:“我不知道這裏離你書房很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薑崢對她微微笑著,“進來。”


    俞嫣遲疑了一下,提裙踩著窗下的石階,繞到了書房正門。她走進去,立在薑崢麵前,帶著點好奇地問:“你在讀什麽書?”


    她一邊問著,一邊已經望向了攤開在桌案上的書卷,發現是天文雜談相關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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