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很快端了水進來,放在洗手架上。俞嫣打馬球讓身上有了不少塵土和汗漬,吩咐侍女去浴室收拾,她一會兒要去沐浴。


    俞嫣又看了薑崢一眼,拿了架子上的幹淨帕子放進水裏打濕,再擰幹,然後朝薑崢走過去。


    薑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連俞嫣走到他身邊也沒覺察。


    俞嫣蹙了下眉,才伸手去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角。


    薑崢回過神,側轉過身麵對著俞嫣。他眉目溫潤,好似又戴上了那張玉麵郎的麵具。


    “哼。”俞嫣收回目光,不看他了。


    那條半幹的帕子搭在她手心朝上的手中,水珠墜了半天,終於墜落,掉到地麵碎開。


    薑崢伸手去拿俞嫣手裏的那方帕子,俞嫣卻縮了縮手,沒讓他拿走。


    薑崢抬眼看她一眼,便不再去拿那方濕帕子,反而是俯身,將沾血的那邊臉湊到俞嫣的麵前。


    俞嫣懵了一下,嘀咕:“誰給你擦啊……”


    薑崢仍舊保持著略彎腰的動作,沒動。


    俞嫣抿抿唇,再輕哼了一聲,再去給他擦臉上的血痕。一點一滴地仔細擦淨。


    帕子上的水珠沿著她的手心緩緩倒流,順著細腕,流進袖子裏。


    薑崢看著消失於俞嫣袖口的水痕,眨了下眼。


    俞嫣終於是沒沉住氣,有點不高興地說:“沒有你這樣小氣的人。說你的那些壞話都是提前商量好的,你要是為這個生氣實在是太過分了。”


    薑崢直起身,有些詫異地看著她,然後開始回憶她說了他的什麽壞話。


    瞧著他這表情,俞嫣迷糊了一下。難道她猜錯了?或許他隻是因為今日事情凶險有些情緒緊繃並沒有不高興,是她太敏感想多了?


    薑崢望著她眼眸轉動冥思苦想的模樣覺得可愛,伸手用指背輕蹭了一下她的眼角。


    “隻是覺得官太小了。”他說。


    “啊?”俞嫣有點懵,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因為官職小不高興?今日之事怎麽就聯想到官職大小了?再說了,他連翰林都沒正八經去幾次,直接當了鴻臚寺少卿,已經是破格。他還想怎麽樣?難道要像話本裏寫的那樣八歲當縣令十八當宰相?


    俞嫣覺得他莫名其妙,也不想與他再說這個。她鄭重問:“你為什麽要冒險殺了薩其拉?”


    薑崢望著俞嫣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你說話啊!”俞嫣氣得伸手在他的小臂上拍了一下。


    薑崢溫聲道:“我不知道。”


    俞嫣氣急,在他的小臂上又拍了一下,這次使了勁兒。她憤憤嗔怒:“這是什麽話!”


    薑崢定定望著俞嫣的眼睛,低聲:“就當是——我沒忍住。”


    俞嫣對他的渾話不滿意,第三次去拍打他。可是她望著薑崢的眼睛,有那麽一瞬間恍惚間明白了什麽。


    她的手緩緩落下去,貼著薑崢絲滑的袖料,慢慢往下落,直到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她才回過神。她別開眼,小聲說:“下次不要這樣衝動了!”


    “你怎麽不喊我小字了?”薑崢忽然問。


    俞嫣驚訝地轉眸望著他,發現自己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緒。她眼波流轉,低軟的聲音裏噙著點疑惑:“青序?”


    薑崢眉間雪霽,霎時天晴。


    他笑言:“我的小字真好聽。”


    俞嫣微瞪他,張了張嘴,又將話咽回去——呸,分明是想說喜歡聽她喊他小字。


    侍女收拾好浴室過來,就看見小夫妻兩個立在窗前拉著手互相對望。侍女趕忙收回視線,規矩稟告都收拾妥當了。


    俞嫣早想洗去身上的塵與汗,換下這身沾滿塵土的騎裝。她急忙往浴室走,人還沒走到浴室,發現薑崢跟在她身後。


    她停下來,道:“你又沒打馬球,回家再洗就是。”


    薑崢抻了抻身上中衣的衣擺,道:“總覺得血跡的惡臭透過了外袍,如今縈繞不散。想現在沐浴換衣。”


    俞嫣望著薑崢幹淨的中衣,悶聲問:“你也不嫌外麵的浴桶不幹淨?”


    薑崢微微笑著,溫聲:“行昌園的浴室皆是淋浴,而且一個人用水會有很多不方便,最好有人幫忙。”


    兩個侍女低著頭,當沒聽見。


    俞嫣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侍女一眼,才輕哼一聲,轉身往浴室裏去。


    薑崢跟進去。


    一進了浴室,俞嫣在長木凳坐下,一邊解著小皮靴上的綁帶,一邊打量周圍。


    第82章


    行昌園所建之初非長住之地,而是親王避暑縱樂小住之所。其中布置與尋常屋舍略有不同。


    一間間憩房不大,每間卻都配著像模像樣的浴室。緊貼著牆壁一側,有一方不大的淺池,池底用理石所砌,裏麵還擺放著供坐的石凳。牆上有幾個出水石洞,撥開獅頭小雕開關,沐浴的熱湯就會從牆上的孔洞傾斜而下,供人浴身。


    從石洞汩汩傾斜而出的熱水並非有人燒成,而是巧奪天工地引了溫泉水。畢竟這行昌園的選址,就因那處溫泉。


    淺池外不遠處有一窄的折屏,折屏另一側的石桌上擺放換洗衣裳和沐浴用物。侍女剛將俞嫣的衣裳放在那裏,得知薑崢要一起,用進來送了一趟。兩個人的衣裳工工整整地緊挨擺放。


    那供人坐的石凳上已經被侍女鋪墊了厚厚的棉巾。薑崢仍不滿意,又去取了兩條厚棉巾鋪上。


    做完這些,他轉身去了窗前,仔細檢查了窗扇都關好,才轉過身望向俞嫣。


    薑崢的目光不由稍凝。


    俞嫣正偏著臉打量牆壁上的浮雕。她身上仍穿著緊身的騎裝,一雙靴子卻已經脫下,倒在她足邊。身上裹得嚴嚴實實,唯有踩在地麵上的一雙小腳光裸著,白得發光。束身的長褲勾勒著她筆直修長的腿。薑崢的視線緩慢上移,走過她勒身的騎裝,眼前忽然就浮現了她今日裏麵穿的那件特別的小衣。


    指背上似乎又傳來擦過她胸下時的觸覺。薑崢垂放於身側的手,食指幾不可見地輕抬了一下。


    “釀釀”


    俞嫣轉臉望過來。雖然窗牖已關,夏日午後刺目的光還是透過窗紗漏進來,於薑崢身後照過來,讓俞嫣微微眯了眼。


    “我們做個商量唄?”俞嫣彎下腰,雙手捧著自己的下巴,抬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一步步朝她走來的薑崢。


    “什麽?”薑崢停在俞嫣麵前,俯身去撿她身邊東倒西歪的兩隻靴子,將其對齊工整豎放在一旁。


    他望向俞嫣瑩白的嬌靨,想要伸手碰觸,終是因為嫌自己的手髒,而沒有動作。


    俞嫣收回目光不看薑崢了。她垂下眼睛,托下巴的手也挪開。她雙手撐著身子兩側,上身略向後仰,腳踝交疊著輕晃,整個人顯出幾分悠閑來。


    卻偏偏不說話。


    她不說,薑崢也知道她想說什麽。他總是能一眼看透她欲言又止,甚至是藏在心裏的話。


    “你總這樣不好意思,行房的時候怎麽辦?”他問。用緩慢的、溫柔的語氣。


    俞嫣小聲嘀咕:“到時候可以關燈……”


    “我夜視很好。”薑崢道。


    “你!”俞嫣盯著薑崢,卻見他已經轉身。她目光追隨著薑崢,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薑崢走出了浴室,立在門外吩咐了兩句。隔著一道門,俞嫣沒聽清他吩咐了什麽。


    片刻之後,等薑崢再回來時,他手裏已經多了一塊黑色的綢布。他背對著俞嫣立在窗前,將綢布兩端分別掛在窗角的鹿角雕飾之上。


    他將綢布展開,從窗紗漏進來的白光逐漸被驅逐,整個浴室頃刻間暗下去。


    浴室內光線暗下去的那一刻,俞嫣心底卻悄悄亮了一下。


    薑崢拂拍著綢布上的折痕,溫聲說著:“我不會對你做什麽。圓房這樣鄭重的事情,總不能在這樣的破地方,在我們的婚床上才合宜。”


    “你別說了,我知道了。”俞嫣小聲嘟囔著,側過身去坐,慢吞吞地開始解著衣衫。


    薑崢轉過身,在昏暗的光線裏望向俞嫣。


    他要一點點擊潰她的羞怯,然後兩個人再身心愉悅地進行人生中意義非凡的圓房,這樣才完美。薑崢這一生始終走著自己計劃的路,樁樁件件事情,皆符合他的完美要求。共赴巫山這樣重要的事情當然也要計劃妥當,圓滿順利。


    薑崢明白循序漸進的道理,知道這樣盯著俞嫣,隻會讓她有一些緊張。他收回目光,走到西北角的洗手架旁,仔細洗手。


    本就是一日要洗手多次的人,今日手上沾了血,他更是要反反複複地洗。香胰的雪柔泡沫裹著他的一雙長手每一個角落,沾了泡沫的長指交叉著穿過指縫。


    薑崢一邊仔細洗手,一邊陷入思量。既然提到行房,他難免多想了些。


    他不確定自己對這件即將到來的事情的反應會如何,是不是會抵觸。以前應酬時,沒少見到同行人對著妓人不規矩,看得讓他作嘔。


    薑崢對男女行房這件事一直沒什麽興趣,甚至是厭惡的態度。可夫妻之間不一樣,這是夫妻之間必須要做的事情,他也的確如之前對俞嫣所說,想體會這件人人喜歡的事。


    與俞嫣近一個月的相處中,從碰觸到相擁同枕眠,再到過分親密的親吻,一步步走來,他從未有過不適。這最後一步,也應當會如此。


    薑崢換清水淨了手,再拿幹淨的新帕子擦去手上的水。


    他猜著,自己對那事不會太喜歡。就像人人都誇得天花亂墜的一道菜,嚐過即可。


    他從不會讓自己沉溺於某事。更何況那種濕漉的麻煩事也不值得他沉溺。


    不可能的。


    薑崢將擦過手的帕子放回去,轉過身。


    剛好看見俞嫣在淺池石凳上坐下的那一幕。纖腰盈盈,落座之處又腴潤。


    俞嫣故意背對著他,麵朝牆壁。


    她知道薑崢轉過身來了。她褪衣時一直悄悄觀察著薑崢。正是因為知道他轉過身來了,她才匆忙邁進無水的前池背對他坐下。


    一定是天太熱了,她才會覺得脊背火辣辣。她有一點局促地將左手搭在腿上,右手輕搭在左臂上,架在身前的手臂也成了一種保護。


    片刻的僵坐之後,她聽見薑崢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才回過神,匆忙伸手去撥牆壁上小石獅開關。


    溫泉水一下子從四五個石洞湧出。細細的水柱直接朝她的頭臉噴去,她不得不閉上眼睛。俞嫣那張巴掌大的小臉頃刻間濕漉濕透,水珠從她的下巴一滴滴墜落。


    一片濕漉漉的黑暗裏,俞嫣聽見薑崢問:“水溫可還好?”


    她胡亂點頭,幅度小小,也不管薑崢有沒有看到。然後伸手去擦臉上的水。可水柱直接朝她的頭臉澆過來,她的擦拂成了徒勞。


    “釀釀,”薑崢低柔的聲線裏帶著一點含笑的輕哄,“別一直讓水澆頭臉。”


    俞嫣仍舊閉著眼睛,她在劈頭蓋臉澆過來的溫泉水柱下,輕輕咬了下唇,才慢吞吞地側轉過身。


    從石洞傾斜降落的水柱落在她一側的肩背,沿著她的身子慢慢向下澆淌。


    沒了水柱落在臉上,俞嫣終於顫著濕黏的眼睫睜開眼睛。她滿臉都是水,可是卻沒有再擦,而是將一雙手放在腿上,虛虛遮擋。


    她抬起眼睛看向薑崢,薑崢卻在她望過來的前一刻移開了失禮的目光。他走進淺池,去調整那麵牆壁上的水柱開關。小石獅開關好幾個,作用也不相同。他依次調整了水柱的方向,還有水流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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