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看過加州胡椒樹的照片,它們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光,像綴著蕾絲花邊似的風姿綽約,是綠樹中的美夢成真。到了夜裏,胡椒樹則展現出和白天截然不同的風貌,它看起來像是低垂著頭,用垂掛的枝葉掩住擔憂或哀傷的臉龐。


    沿著通往寇克殯儀館漫長的車道兩旁全部都是這種樹。殯儀館矗立在市區東北角一座占地三英畝的山丘地上,位於一號公路的內側,必須通過一座高架橋才能抵達。這些夾道守候的樹如同列隊前來致哀的哀悼者。


    我沿著殯儀館的私人道路往上爬,路旁洋菇狀的造景燈投射出一環環的燈光,晚風中枝葉微微騷動。風和葉摩擦時發出一聲聲輕歎。


    殯儀館的道路兩旁沿途都沒有停車,顯示目前沒有任何瞻仰儀式在進行。


    平常我在月光灣穿梭的方式不是走路就是騎腳踏車,我沒有理由去學開車,白天我不能開,到了晚上我必須配戴太陽眼鏡以免受到迎麵而來的車燈強光刺痛眼。執勤的警察遇到戴太陽眼鏡開夜車的駕駛總是大皺眉頭,不管你看起來多酷。


    一輪滿月升起。


    我喜歡月亮,她明亮而不灼人,她將美麗的事物擦得更光亮動人,並為不美的事物遮掩瑕疵。


    柏油路在寬闊的山丘頂上繞了一圈,在中間形成一小片圓形草皮。草皮的中心是一座仿米開朗基羅“聖母拗子像”(pieta)的水泥鑄模雕塑。


    月光下,耶穌基督的遺體被摔在母親懷裏閃閃發光,聖母也發出微微的亮光。若是在陽光底下,這麽粗製濫造的仿製品看起來一定有說不出的寒酸。


    然而,大多數前來悼唁的人們在失去親友的重大創痛之下,往往能從這些揭示宇宙倫常道理的雕塑中得到心靈的撫慰,哪怕隻是這樣一個拙劣的仿製品。人類很讓我欣賞的一點就是他們能夠仰賴涓滴的希望將心靈提升到最高點。


    我在殯儀館的門廊下止步,不禁徘惶起來,因為我完全無法評估踏出下一步會招致什麽樣的危險。


    這棟龐然矗立的雙層喬治亞式建築,紅色的磚牆和白色的木板相陪襯,若換作在月光灣以外的地方,或許能稱得上是全城最可愛的一棟房子。可是寇克的這一棟豪華大宅坐落在月光灣海岸邊上,看起來比來自另一座銀河係的太空船更令人感到突兀。這座宅院需要的是榆樹而不是胡椒樹,是陰沉的穹蒼而非加州的萬裏晴空,是時而飄落的冰冷雨絲而非溫暖的傾盆大雨。


    桑第住的二樓此時是暗著的。


    舉行瞻仰儀式的靈堂位於一樓。從正門兩側微斜的彩繪玻璃望進去,我看見室內最裏惻隱約透出微弱的光線。


    我按下電鈴。


    這時有一個人從走廊底端走出來,一步步走到門邊。雖然我隻能看到人的輪廓,但是從他走路優雅的姿態,我可以斷定是桑第。寇克。他的舉手投足姿態高雅,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瀟灑。


    他走到玄關處,將室內的兩盞燈和門廊的照明打開,他一開門看到我眯著眼從帽簷下望著他,露出相當驚訝的表情。


    “克裏斯多福?”


    “晚安,寇克先生。”


    “我對你父親的事感到萬分遺憾,他這麽好的一個人。”


    “是,是,他的確是。”


    “我們已經將他從醫院接過來了,我們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家人


    一般加倍禮遇看待,克裏斯多福——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在灰敦念書的時候選修過他的二十世紀詩選那門課,你知道這件事嗎?“


    “是,那當然。”


    “我從他那裏學會欣賞艾略特(eliot)和龐德(pound)、奧登(au-den)和伯雷恩(th)、貝凱特(beckett)和愛涉貝利(ashbery),還有勞伯。布雷。葉慈。全部都是從他那裏學來的。一開始修那門課的時候我覺得讀詩令人難以消受——到課修完的時候我卻覺得沒有詩就活不下去。”


    “華裏斯。史帝文生(wacestevens)、唐諾。賈上提斯(donaldjustice)和路易斯。葛路克(louisegluck)是他個人最喜歡的詩人。”


    桑第微笑著點點頭,接著說:“噢,對不起,我忘了。”


    出於對我個人狀況的一番體貼,他特地將玄關和門廊的燈關掉。


    他站在黑漆漆的門口對我說:“這件事對你的打擊一定很大,但至少他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桑第有著綠色的眼珠,但此時在皎潔的月光下看起來,卻像甲蟲的殼一般烏溜溜的。


    我仔細端詳他的眼神,開口問道:“我可以見他麽?”


    “什麽?是你父親嗎?”


    “當他們把他從病房搬走的時候,我沒有掀開床單看他最後一眼。那時我實在沒有心情,也覺得沒有必要。可是現在……我真的很想再見他最後一麵。”


    桑第的眼睛就像黑夜裏的海麵一樣沉靜,但在那看似寧靜的表麵之下卻是一片波濤洶湧。


    他依然保持他那親切的長官安慰喪家眷屬的平和語氣:“噢,克裏斯多福……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手續已經開始進行了。”


    “你已經把他放進火爐了嗎?”


    桑第從小在委婉辭令充斥的家族企業裏長大,對我的直言不諱似乎有點傻了眼。“亡者已經被移送火化,是的。”


    “這是不是太快了些?”


    “做我們這一行的,辦事延誤並非明智之舉。若是我知道你要來假如有足夠的光線讓我能看清他眼珠真正的綠顏色,我懷疑他敢不敢用他那甲殼般的眼睛大膽地與我正麵對視。


    在我沉默的片刻,他立即又開口說:“克裏斯多福,這件事讓我覺得很苦惱,看你這麽難過,明知我原本可以幫上一點忙。”


    在我荒謬的一生當中,有些事情我閱曆豐富,也有些事我向來少有機會經曆。雖然白天對我來說相當陌生,但是我對夜晚的了若指掌卻無人能匹敵。盡管我知道有些無知的傻瓜常拿我當作刻薄的對象,我對人性的了解主要還是來自與父母親的相處,以及那些跟我一樣日夜顛倒的好朋友,也因此我很少有被人惡意欺騙的經驗。桑第的瞞天大謊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仿佛這不僅是他的恥辱,也是我的恥辱。我再也無法正視他如黑曜石般的雙眼,忍不住低下頭盯著門廊的地板。


    他誤將我的羞愧當成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特地走到門廊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試著不逃避他的動作。


    “我的工作就是為人提供慰藉,克裏斯多福,但是我一點也不擅長這份工作。說句真心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話來詮釋死亡的意義,或者讓死亡變得較容易承受一些。”


    我隻想端他的屁股一腳。


    “我不會有事的。”我說,知道自己最好在做出一些衝動的事情之前趕緊離開。


    “我聽見自己和一般人說的盡是陳腔濫調,那些話你永遠不會在你父親喜愛的詩篇裏麵讀到,所有我不想對你說那些,所以的人當中隻對你特別。”


    我頷首點頭,輕輕向後退一步從他手中抽身。“謝謝你,寇克先生,很抱歉打擾你了。”


    “你沒有打擾我,一點也沒有,我倒真希望你早點先打電話過來,


    那麽我就有辦法……拖延。“


    “那不是你的錯,沒關係,真的。”


    我從地麵鋪著紅磚而且沒有台階的門廊向後退到柱廊下方的柏油馬路上,轉身背對著桑第。


    他再度退回那夾在裏外兩片黑暗中間韻大門,並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喪禮的事——什麽時候舉行?如何舉行?”


    “不,不,我還沒有時間想。我明天再告訴你。”


    正當我要離去時,桑第又問:“克裏斯多福,你沒事吧?”


    這次我有些距離地麵對著他,用一種麻木得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漫不經心地回答:“沒事,我還可以,不會有事的。謝謝你,寇克先生。”


    “我真希望你早一點撥電話來。”


    我聳聳肩,雙手插入夾克的口袋裏,再一次轉身背離這棟華宅,朝聖母慟子像走去。


    塑像原料當中混含的雲母碎片,經晶瑩的月光一照射,使得聖母的臉頰看起來閃閃發亮。


    我按捺住內心的衝動,不讓自己回頭去看殯儀館的主人,我很確定他還在注視著我。


    我一直沿著路往下走,兩旁被人遺忘的行道樹像是在低聲交談。


    不知不覺間氣溫已經降到華氏六十度左右。從海麵拂來的微風在經過千裏重洋後顯得更加純淨,隻帶著一抹淡淡的鹹味。


    直到下坡的私人車道將我帶離桑第的視線之外許久後,我才敢再回頭張望。我隻看到尖滑的屋頂和煙囪陰影幢幢地浮襯在星光點點的夜空下。


    我從柏油路麵合開改走草地,接下來是上坡,這回我走在有樹葉遮蔽的陰影之下。天上的一輪明月仿佛也被胡椒樹編人飄逸的長發辮中。


    殯儀館的回轉道又出現在眼前,聖母慟子像和正門的柱廊曆曆在目。


    桑第已經進入屋內,正門也關著。


    我站在草坪上,用樹木和灌木叢當掩蔽體,繞到房子後麵。後院有一片很深的陽台,從陽台的台階拾級而下,緊鄰著一座長七十英尺、比賽規格的遊泳池,一座占地寬廣的磚造西班牙式內院,和富麗堂皇的玫瑰花園——從殯儀館的公眾場所完全看不見這些景觀。


    像我們這個大小的城市,每年平均要歡迎兩百位新生兒的誕生,同時必須麵臨一百名市民的死亡。而這一帶總共隻有兩家殯儀館。


    寇克大概囊括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生意——這還不包括占市內業務一半的外縣市生意。對桑第來說,死亡就是最好的謀生工具。


    白天時從內院望出去的景觀想必令人讚歎:向東極目所及盡是一片綿延曲折無人居住的丘陵,隻有零零星星、樹幹黝黑多節的橡樹風姿綽約地散布其中。


    一看見後麵透著亮光的窗口沒有人,我迅速穿過內院。皎潔如玫瑰花瓣的明月輕盈地漂浮在遊泳池漆黑的池水上。


    房屋緊鄰著一座寬敞的l型車庫,隻能從前門進出的l形車庫裏停著兩台靈車和桑第的私人用汽車——除此之外,離正廳最遠的這一側是焚化場的所在。


    我偷偷溜到車庫後的轉角,沿著l形較短的一側前進,還好有高大的尤加利樹遮住大半的月光。空氣中散發著樹木的藥草香,厚厚一層的枯葉踩在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整個月光灣裏沒有一個令我感到陌生的角落——尤其是現在這個地方。大多數的夜裏我都在我們市區裏四處探索,偶爾難免會有


    一些恐怖的發現。


    在我前方左邊的昏黃燈光,就是焚化場窗戶的位置。我逐步接近,心裏非常確信將會有一些怪異和恐怖的情景出現在我眼前,程度更甚於我與巴比。海洛威十三歲那年某個十月夜裏所目睹的一切……結果證實我的預測完全正確。


    十五年前的我,就和其他同年齡的小男孩一樣具有病態傾向,對死亡的神秘、恐怖和壯烈感到鬼迷心竅。那時候我和巴比。海格威就已經是朋友,我們一致認為潛入殯儀館尋找醜陋、恐怖和嚇人的東西是一件很英勇的事。


    我想不起當時我們究竟期待或希望發現什麽,一堆骷髏頭?用骨頭搭成的陽台?還是在什麽秘密實驗室裏,偷窺麵善心惡的法蘭克。寇克和他麵善心惡的兒子桑第從烏雲中喚出閃電,將我們死去的鄰居從墳墓裏喚醒,然後把他們當作煮飯和打掃清潔的傭人?


    或許我們以為會在玫瑰花園盡頭撞見祭祖邪神猝爾虎(cthul-hu)和塗戈索陀斯(yog-sothoth)的荊棘神壇,巴比和我那陣子讀了不少洛弗克瑞夫特(h.p.lovecraft)的作品。


    巴比說我們是一對古怪的頑童;我說我們雖然很古怪,但是和其他小男孩比起來隻能算不相上下。


    巴比說或許我說的沒錯,但是別的男孩長大後便漸漸擺脫古怪的習性,可是我們似乎愈長大愈變本加厲。


    我不同意巴比的觀點,和我認識的其他男孩比起來,我並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古怪。事實上,踉某些人相比,我看起來還不算很古怪。


    巴比也是一樣,可是由於他很珍惜自己古怪的特質,他希望我也跟他站在同一陣線,珍惜自己的那份古怪。


    他堅持他比別從還要古怪,他宣稱我們愈是坦承和展現自己古怪的一麵,愈能與大自然和諧共處,因為大自然原本就無奇不有。


    總而言之,某個十月份的晚上,巴比。海格威和我無意間在殯儀館車庫的後麵發現了焚化場的那扇窗戶,當時我們隻是被窗玻璃上閃動的火光吸引過去。


    由於窗戶開得很高,以我們的高度不足以窺探室內的究竟,於是我們充分發揮遊擊隊秘密偵測敵人陣營的精神,將一張抽木長凳從內院一路搬到車庫後麵,架在那扇發光的窗戶正下方。


    我們肩並肩地站在凳子上,想探個究竟。窗戶內側有一道百葉窗,但是他們那天忘了把百葉窗的葉片閻上,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法蘭克。寇克和他的助理在裏麵工作的情形。


    因為站在室外的關係,室內的光線還不至於亮到對我們造成傷害。至少當我把鼻子貼到窗玻璃上時,我的心裏是這麽想的。


    雖然我從小就養成十分謹慎的習慣,但我當時畢竟還是個小男孩,喜歡冒險和友誼。因此,就算我明明知道有失明的危險,也不願錯過和巴比。海洛威共同分享那個時刻的機會。


    窗口附近停了一台擔架車,上麵躺了一具老先生的屍體。屍體上蓋了一層床單,隻露出一張慘不忍睹的臉。他灰白泛黃的頭發蓬亂糾結,使他看起來像死於狂風中一般。不過,從他蠟白的皮膚、凹陷的雙頰,和嚴重龜裂的嘴唇研判,想必他不是死於暴風雨,而是死於長久與病魔纏鬥。


    就算巴比和我在他生前時就與他熟識,以他現在這般蒼白和消瘦的模樣我們也認不出他是誰。即使他是熟人,看起來還是很恐怖,但是我們或許就比較不會將他當成滿足小男孩黑色娛樂和幻想的對象。


    對我們來說,我們隻是以身為十三歲為榮。當然羅,這具屍體最驚心動魄,最不可思議、最美妙的一點,還是在於他恐怖的特色。他一眼閉著,另~眼瞪很大大的,被湧出的紅色鮮血封閉。


    那隻眼睛讓我們深深著迷。


    雖然他就跟洋娃娃畫上去的眼睛一樣盲目而無生氣,但是它卻一服就看到我們的心坎裏。


    有時候我們隻是靜靜地心驚膽跳,有時候我們就像一對彩色電視實況播報的體育記者一樣不斷彼此竊竊私語,就這樣,我們觀看法


    蘭克和他的助手將焚化爐準備就緒。室內的溫度想必很暖和,因為他們兩個人又扯領帶又卷袖子,而且臉上滿頭大汗。


    雖然室外十月份的夜晚天氣非常溫和,巴比和我仍然忍不住猛打寒顫,互相比較誰的雞皮疙瘩比較多c我們還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我們呼出來的氣沒有白煙。


    火葬工將覆蓋在屍體上的床單往後翻折,年邁和致命疾病的可怕讓我們兩個小鬼看得張口結舌。不過,我們看“步步驚魂”(nightofthelivingdead)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同樣也會又驚又喜地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當他們把屍體放進硬紙箱裏,推火焚化爐的藍色火焰中時,我不禁緊抓著巴比的手臂,而他冒汗的手也緊緊捏著我的頸子後方不放。


    我們緊緊抓住對方,好象生怕會有什麽超自然的魔力無情地將我們往裏拉,我們會撞碎玻璃,然後被掃入焚化室裏,最後和那個死屍一起葬身火窟。


    法蘭克。寇克把焚化爐的門關上。


    火爐門關上時控鑽的最後一聲巨響,雖然隔著窗戶,其威力仍足以讓它在我們的骨子裏回蕩。


    稍後,我們合力將抽水長凳搬回內院,然後迅速逃離殯儀館現場。我們躲到一所高中後麵的足球場露天看台上。沒有球賽進行的時候,那個地方沒有燈光照明,對我來說十分安全。巴比在路上的7一11買了可樂和洋芋片,我們便猛灌可樂,一邊大口吃洋芋片。


    “太酷了,真是太酷了!”巴比很興奮地說。


    “簡直是酷斃了!”我應和道。


    “比奈德的撲克牌還要酷。”


    奈德是我們的一個朋友,他在八月間隨父母移居舊金山,有一回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疊撲克牌——他怎麽也不肯透露來源——紙牌上全是裸體噴火女郎的彩色照片,總共有五十二位不同的美女。


    “百分之百比那些撲克牌還要酷。”我同意他的看法。“比高速公路上翻覆爆炸的大型油罐車更酷。”


    “對呀,沒錯,比那個還酷幾百萬倍。而且比翟克。布廉姆(zackblenheim)被公牛猛咬一口,手臂縫二十八外的那件事更酷。“


    “毫無疑問地比北極還酷。”我加強語氣地說。


    “他那隻眼睛真是!“回想起那進出的鮮血,巴比感歎道。


    “噢,我的老天,他的那隻眼睛!”


    “超級怪蛋!”


    我們一邊灌可樂。一邊談笑,我們從來沒有在一個晚上笑得這麽開心過。


    人們十三歲的時候實在是人小鬼大。


    坐在運動場的露天看台上,我知道這場驚心動魄的探險讓我和巴比結下了永遠無法拆散的友誼。在那之前我們已有兩年的交情,但是在經曆過那一夜之後,我們之間的友誼卻比當天傍晚開始時更牢固、更複雜。我們共同分享了一次恐怖震撼的經驗——我們也能感覺到這樁事件並不如表麵上那樣單純,它的深奧不是我們那個年齡的小鬼所能夠理解的。在我眼裏,巴比比以前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我在他眼裏也是一樣;因為找們共同參與這場大膽的探險。


    <來,我才發現這件事隻不過是場序曲。我們真正變成莫逆之交是在十二月的第二個星期——因為我們親眼目睹一個比血紅色眼睛更令人不安難受的情景。


    如今,十五年過後,我以為自己玩這種探險遊戲已經嫌老,況且也無法像十三歲的小男孩那樣心安理得地任意潛越別人的土地。然而,我現在卻在這裏,踏著層層的尤加利枯葉小心翼翼地前進,再度將我的臉湊近那扇命運之窗。


    百葉窗雖然年久泛黃,但顯然還是多年前巴比與我從空隙中偷窺的那一個。此時百葉窗的葉片被調整到一個角度,但是葉片之間的空隙寬度足以讓我看清整個焚化室內的一動一靜——這回我的身


    高已經夠高,不需要內院那張長凳子的協助。


    桑第。寇克和他的助手在“動力派克二號”焚化係統旁邊忙碌。


    他們戴著外科醫生用的口罩、橡皮手套和可拋棄式的塑膠圍裙。


    窗口附近的擔架台車上放著一隻不透明的尼龍屍袋,拉鏈已經拉下,裏麵躺著一個死人,顯然是那個即將替代我父親被火化的流浪漢。他約莫五尺十寸高,一百六十磅重。由於他被嚴重打傷,我無法估計他的年齡,他整張臉都被打爛了。


    起初我以為他的眼睛被凝固的血塊覆蓋住,後來我才發現他的兩隻眼睛都不見了,原來我看到的是他眼睛的窟窿。


    我想起那個眼睛出血的老人,對巴比和我而言那已經夠恐怖了,但和這相比根本不算什麽。當年那意味的是自然的無情,而今這意味的是人心的險惡。


    多年以前的那個十月和十一月裏,巴比。海洛威和我偶爾還會回到焚化場的窗戶進偷看。我們穿過陰森森的黑夜,小心翼翼怕被地麵上的長春藤絆倒,我們的肺裏充滿了四周尤加利樹散發出的芳香,直到今日我一直把這種香味和死亡聯想在一起。


    在那兩個月之前,法蘭克總共舉辦了十四場喪禮,但當中僅有三位死者的遺體被火化。其他全用塗防腐劑的方式以配合傳統的土葬。


    巴比和我老是慨歎防腐室沒有窗戶供我們使用,那個至高神聖的場所——套用巴比的話說,就是“他們幹濕活的地方”——位於地下室內,不讓我們這些大膽的間諜有機可乘。


    私底下,我其實很慶幸我們僅能觀察法蘭克。寇克的“幹活”,我猜巴比也一定鬆了一口氣,雖然他假裝一副很失望的模樣。


    從正麵的角度來看,我猜想法蘭克通常在白天做防腐的工作,把遺體火化一律在夜晚進行,這讓我們根本就不可能參與。


    當年那個笨重的焚化爐比桑第現在使用的“動力派克二號”原始得多,雖然它能以相當高的溫度處理遺骸,而且號稱有排氣管製裝置,但仍免不了讓嫋嫋的煙霧從煙囪竄出來。法蘭克選擇在夜晚進行遺體火化主要是出於對死者家屬和親友的尊敬。白天裏,他們若是從山腳下的城裏朝山丘頂上的殯儀館遙望,很可能會看見他們心愛的家人或朋友變成一縷灰朦朦的輕煙散人天空中。


    對我們十分方便的是,巴比的爸爸安森剛巧在月光灣公報擔任主編。巴比可以輕而易舉的運用他的關係以及對報社的熟悉,提供我們最新的意外和自然死亡的消息。


    隻要法蘭克一有新鮮的屍體,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但是我們無法確定他到底要進行防腐還是火化。隻要太陽一下山,我們便迫不及待地騎著單車前往鄰近的殯儀館,然後偷偷摸摸潛入館方的私有土地,在焚化室的窗口守候,直到火化的手續展開或我們確定這一個不會被火化為止。


    葛爾斯先生,國家第一銀行六十歲的總裁,在十月底因心髒病過世。我們看著他被推進火爐。


    十一月的時候,有位名叫亨利。埃姆斯的木匠從屋頂上失足摔斷頸椎。雖然埃姆斯最後也被火化,但巴比和我並沒有目睹這個過程,因為法蘭克。寇克或他的助手這次記得把百葉窗的葉片關上。


    然而,十二月的第二個禮拜當我們跑去看蘿貝佳。愛琪蘭的遺體被火化時,百葉窗則是敞開著的。她嫁給一位名叫湯姆。愛琪蘭的初中數學老師,巴比曾在那所初中上過學,但我沒有,愛棋蘭女士是市立圖書館的館員,她隻有三十歲,育有一名五歲的兒子名叫戴偉霖。


    愛政蘭女上靜靜地躺在擔架台車上,全身從預子以下都覆蓋著床單。她看起來是如此的美麗,在我們的眼裏,她的臉龐不僅如夢似幻,也在我們心中占有相當的份量。我們幾乎無法呼吸。


    找猜我們都理解到她是一名美麗的女人,不過我們對她從本產生任何非分之想。畢竟她是圖書館員,而且也已為人母,況且我們在十三歲的時候其實還不懂得欣賞這種如銀河灑落的星光般沉靜,和如雨水般清澈的美。撲克牌上那種火辣辣的裸女才夠吸引我們的注


    意力。在那日之前,我們雖然常常看見愛琪蘭女士,但我們從來沒好好注意過她。


    死亡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因為她走得很快。據說是由於腦動脈血管壁的缺陷造成,無疑是先天性的,隻是一直沒有被發現;腫脹到最後終於在某日午後突然破裂。沒有幾個小時之後她就死了。


    她躺在擔架台車上的時候,雙眼是闔著的。她的五官看起來是如此安詳,仿佛正在睡夢中一般;事實上,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正在做一場美夢。


    當兩名負責火化的人員將床單掀開以便將愛政蘭女士放入紙箱中的時候,巴比和我看見她纖細的軀體,細致而勻稱,她的可人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那種美遠超越肉欲的吸引力。我們帶著讚歎的眼光看著她,不帶有一絲雜念。


    她看起來是這麽的年輕。她看起米永遠不老。


    殯儀館人員將她推入火爐的動作顯得非比司常地溫柔和充滿敬畏。當火爐的門在她身後關上,法蘭克。寇克立即將橡皮手套接下,並用一手的手背輕輕擦拭三眼的眼角,然後又擦拭有限。他拭去的不是汗水。


    以往在遺體火化的過程當中,法蘭克和他的助手幾乎從頭到尾部在輕鬆地閑話家常,雖然我們聽不清楚他們說話的內容。但是今天晚上,他們幾乎一句話也沒交談。


    巴比利我也無言以對。我們將長凳子搬回內院,悄然離開寇克殯儀館。


    在重新取回腳踏車之後,我們騎著車沿著最陰暗的街道橫越月光灣。


    我們去到海邊。在這個時間,這個季節,整個寬廣的沙灘露出水麵,看起來一片荒蕪。在我們背後,城市裏的燈光就像鳳凰繽紛的羽毛般在山丘和枝葉間閃閃爍爍;在我們麵前,則是遼闊的太平洋和它如墨水似的浪潮。


    今夜的海浪很平緩,浪和浪之間的距離拉得頗遠。平緩的碎浪滑上岸邊,懶洋洋地激起閃著粼光的浪頭,然後自右向左地崩塌,就像一層白色的皮從海水黑色的肉上剝落。


    坐在沙灘上凝望著海浪,我心想再過兩個禮拜便是聖誕節,我不想去想聖誕節的事,但它卻一直在我腦海裏叮當作響。


    我不知道巴比心裏在想些什麽,我不想問,也不想說話。他也一樣。


    我想到小戴偉霖,不知道失去母親之後的他要如何度過今年的聖誕節。或許他的年紀還小,根本不懂死亡是什麽。


    不過她的丈夫,湯姆。愛琪蘭一定知道什麽是死亡。無論如何,他應該還是會替小戴偉霖布置一棵聖誕樹吧。他哪裏還有心力把金銀絲繞在樹枝上?


    從我們看見屍布從愛琪蘭女士身上掀開到此刻,巴比首次打破沉默:“找們去遊泳吧!”


    今天的天氣雖然相當溫和,但終究仍是十二月天,況且今年沒有聖嬰潮從南半球攜來溫暖的潮水。海水的溫度相當不宜人,而且風有點涼。


    巴比褪去衣衫,為了避免衣服沾到沙,他把衣服疊好堆在一團幹燥糾結的昆布上,這些昆布白天被海水衝上岸,隨後就被太陽曬幹了。我把自己的衣服放在他的旁邊。


    我們赤裸著身子涉入漆黑的海水,然後逆著潮流往外遊,遊到離岸邊好遠的地方。


    隨後我們掉頭往北,順著與海灘平行的方向流。撥浪很輕鬆,打水電幾乎不費力氣,我們熟練地乘著退潮的海浪前進,遊了相當危險的一段距離。


    我們兩個都是遊泳好手——不過現在卻顯得有點大意。


    通常遊泳的人在泡在水中一陣子之後,會逐漸減輕對冷水的不適感;隨著體溫的降低,體溫和水溫之間的差距便會慢慢拉近。除此


    之外,肢體的運動會讓人產生身體發熱的錯覺,這種容易讓人大意的錯誤訊息極可能導致危險。


    可是現在,冰冷的水溫一直隨著我們體溫的降低愈受愈冷,我們始終沒有達到令人感到舒適的溫度,不管溫度是真的上升還是假的上升。


    要是我們當時有點常識的話,遊到這麽北之後,我們就應該遊到岸邊,然後沿著海灘往回走到放衣服的位置。我們並沒有這麽做,反而隻在原處稍稍停頓。我們不停踩水,一邊吸氣,一邊直打哆降,吸入的空氣冷得足以把我們珍貴的體熱從咽喉衝刷得一幹二淨。然後,我們便不約而同地同時轉身沿著原路南遊,當時離岸邊還很遠。


    我感覺到自己的四肢愈來愈沉重,胃部也十分嚇人地抽筋。光是我頂著波浪的深重心跳就足以將我推入海底深處。


    雖然迎麵而來的浪潮和來時其實一樣平緩,但感覺上卻洶湧得多,仿佛它們不斷用那冰冷塗牙般的白沫撕咬著我們。我們並肩前進。小心翼翼不讓對方離開自己的視線。冬日裏夜空無法提供任何安慰,都市的燈火就像星光一般遙不可及,連大海也心懷不軌。我們唯一擁有的是彼此的友誼,我們心裏都很明白,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危險,我們都會奮不顧身地拯救對方。


    當我們回到原先的出發點時,幾乎連走出海水的力氣都沒有。


    我們把苦澀的海水味吐掉,整個人精疲力竭、惡心反胃,渾身劇烈地發抖,臉色比沙灘上的沙還蒼白c我們被凍得連焚化爐的火有多熱都回想不起來。即使後來把衣服穿上,還是覺得凍得要命。那種感覺真不錯。


    我們推著腳踏車離開沙灘,穿過沙灘外緣的公園草皮,走上最近的街道。


    巴比騎上單車,罵了一句:“狗屎。”


    “罵得好。”我說。


    然後我們便騎車各自返家。


    雖然覺得不太舒服,我們還是一回家倒頭就睡。沉睡,作夢,生活就這樣繼續。


    那次之後,我們沒有再去過焚化場的窗口,也沒有再提起愛琪蘭女士。


    經過了這麽多年,巴比和我依然是毫不猶豫願為對方肝腦塗地的至交好友。


    這個世界是多麽奇妙啊!那些我們可以用感官起初體驗的東西——像是巧奪天工的女體結構、自己的骨頭和肉、冰冷的海水和天上的星光等等——反而比我們碰不到、嚐不到、嗅不到或看不到的事物還要不真實。腳踏車和騎腳踏車的小男孩或許並不如我們內心的想象般真實,也不如愛、友誼和孤獨這些比世界更持久的情感實在。


    在這個三月夜裏,焚化場的窗戶和裏麵的景象比我料想的還要真實。竟然有人凶殘地把一個搭便車的人活活打死,而且還挖掉他的雙目。


    即使殺人的動機是為了和我父親的屍體掉包,可是為什麽一定要挖去他的眼睛呢?有什麽理由非得要這個可憐的家夥連眼睛都沒有就被送人火坑?難道毀屍的動機純粹隻為了追求卑鄙下流的刺激?


    找想起那位理光頭、戴著一隻珍珠耳環的彪形大漢,他寬大粗獷的臉,還有他那雙冷麵殺手的眼睛,又黑又鎮定。他說話的聲音就像鐵一樣冷冰冰,還帶點鐵刀生鏽的刺耳。


    他這種人的確有可能以別人的痛苦為樂,在人肉上劃刀就跟在野地裏隨意攀折樹枝一樣泰然自若。


    焚化室裏,桑第和他的助手正將擔架車前往火爐的方向推,這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我滿懷罪惡感地趕緊從窗口閃避,好象是我不小心觸動警鈴一般。


    當我再度靠近窗口時,我看見桑第扯下口罩,並從牆上拿起電話


    筒。他說話的語調聽起來先是充滿疑惑,然後是警覺,最後變成勃然大怒。由於雙層玻璃的阻隔,我無法聽見他說話的內容。


    桑第把話筒用力捧回去,幾乎要把整個電話機都從牆上砸落。


    不管電話的另一端是誰,這一聲巨響想必把他的耳朵清得一幹二淨。


    桑第一邊把橡皮手套脫下,一邊用著急的口吻和他的助手說了些話。我覺得好象聽見他們提到我的名字——聽起來不像欣賞或關愛。


    他的助手傑西卡恩有著灰狗般消瘦的臉頰,紅頭發和赤褐色的眼睛。他單薄的嘴唇總是抿著,平思開始將屍袋的拉鏈拉上,掩住流浪漢的屍體。


    桑第的西裝外套掛在右邊門上的一個掛鉤上。當他把衣服從掛鉤取下的時候,我發現他外套下麵居然掛著一條肩掛式手槍皮套,因著手槍的重量而下垂。


    看著平恩還在笨手笨腳地摸弄屍袋,桑第開始對他大呼小叫——並對著窗戶比手劃腳。


    我猜自己應該沒有被看到。


    不過,別忘了我是個超級樂觀主義者,樂觀是我的自動反應。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聽從比較悲觀的直覺莫再逗留才是明智之舉。我沿著車庫後牆和尤加利樹叢之間的縫隙倉惶前進,穿過彌漫著死亡香味的空氣,朝後院逃逸。


    在我腳下,枯葉像被踩碎蝸牛殼發出清脆的響聲,還好有晚風吹動頭頂上樹枝的聲音作為掩護。飄洋過海的晚風帶著大海空茫的聲音吹拂著,掩蓋了我的行跡,同樣也會掩蓋跟蹤者的腳步聲。


    我敢確定那通電話是其中一個醫院雜役打來的。他們一定是在勘驗過手提箱的內容,發現父親的皮夾之後,斷定我一定到過醫院的車庫並親眼目睹交換屍體一事。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桑第才理解到原來我出現在他家門口的動機並不如他想象般單純。他和傑西。平思一定會馬上跑出來看我是否還在附近張望。


    我來到後院,修整過的草皮此時似乎比印象中寬闊許多。我沒有膽量穿過磚造的內院。事實上,我已經決定不在房子和車道附近逗留,走原路回去的風險實在太大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過草坪,來到殯儀館後方的玫瑰花圃。在我麵前是一片拾級而下的梯台,上麵布滿了交錯的格子圍籬,像隧道一樣的藤架,和迷宮般蜿蜒崎嶇的小徑。


    在這個氣候溫和的沿海地區,春天絲毫不會為了配合節氣放慢開春的腳步,此時花圃裏的玫瑰花早已盛開。紅色和其他深色的花朵在月光下看起來變成黑色,像是為這充滿罪惡的祭壇而栽種的玫瑰。不過,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白色的花,大小就跟嬰兒的頭顱一樣,在微風演奏的搖藍曲中搖頭晃腦打著瞌睡。


    這時突然有人聲從我身邊傳來;他們講話的聲音被風吹得稀稀疏疏、斷斷續續。我沿著一排高聳的格子圍籬爬行,沿路不停從白色木條交叉處的方格空隙回頭探視,並小心地將糾結的蔓草推到一旁。


    兩道手電筒的強光從車庫附近放射出來,將灌木叢逼出陰影,連鬼魂都嚇得往高處的樹枝彈跳,光線繼續橫掃過玻璃窗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桑第。寇克在握著一把手電筒,身上必定攜帶著我先前看到的那把手槍。傑西。平恩手裏可能也握有武器。從前的時代,殯儀館業者和他們的助手是不攜帶武器的。今晚以前,我一直都以為自己還生存在那個年代裏。


    我很訝異地看見第三支手電筒的光線在房舍遠端的另一個角落出現。接著我看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我完全不知道這些新加入的搜索人員是何方神聖,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從哪裏冒出來,可以這麽快加入搜索的陣容。他們一字排開,下意識地穿過後院,內院,遊泳池,拿著手電筒四處探視,他們的身影就像夢魘中沒有固定形狀的惡魔般,一路朝玫瑰花圃逼近。


    夢魘中分不清臉孔的追逐者和找不到出路的迷宮,此刻竟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


    山坡上的花圃由上而下形成五層階梯式的平台。雖然沿路大多是平地,而且平台和平台之間的斜坡也還算平緩,但是由於下坡的速度太快,我擔心自己一不留神就會失足跌倒或摔斷腿骨。


    矗立在四麵八方的花棚以及格子狀圍籬,看起來愈來愈像被掏空的廢墟。玫瑰花棚和圍籬的低處攀滿了帶刺的蔓草,當我從旁倉惶跑過時,它們似乎具有動物生命力似的突然扭動。


    整個夜晚嚴然已成為一場清醒時分的夢魔。


    我的心噗通噗通猛跳,連天上的星星都跟著搖搖晃晃。


    我覺得整個天頂即將朝我揚下來,就像雪崩一樣速度愈來愈快。


    好不容易衝到花園的盡頭,我可以看見矗立前方約莫有七尺高的鐵欄杆,它光亮的黑色油漆在月光下閃耀。我用腳跟嵌入地上鬆軟的泥土緊急刹車,可是依然控上堅固的欄杆,不過撞得不是很用力,所以並沒有受傷。


    我幾乎沒有製造出任何噪音。由於欄杆上豎著的尖矛非常堅固地焊接在橫杆上,所以鐵欄杆在我的衝撞之下並未發出聲響,隻是稍微震動了一下。


    我整個人背靠著鐵欄杆往下蹲。


    我的嘴裏有一股說不出的苦澀味,可是我已經幹渴得什麽也吐不出來。


    我右邊的太陽穴也隱隱刺痛。我伸手觸摸自己的臉,發現有三根荊刺插在肉裏。我把它們通通拔出來。


    想必是逃下山坡的途中不小心被岔出來的玫瑰花荊刮到,不過我自己一點印象也沒有。


    或許是我衝得太快太猛,此刻連玫瑰花濃鬱的芳香都變成刺鼻的腐臭。我甚至可以聞到自己防曬油的味道,就和剛塗抹時的味道一樣濃——隻不過現在還混雜了些許汗酸味——想必是出汗時又把防曬油的香氣蒸發出來。


    我忽然有種荒誕的想法,覺得那六名獵捕我的殺手可以像獵犬一樣憑嗅覺聞出我的行蹤。不過,我目前暫時不會有危險,因為我處的位置是在他們的下風處。


    我抓著鐵欄杆,欄杆的震動沿著我的手一直傳到骨子裏。我趁這個機會往上坡的方向張望。整個搜索隊伍正要從最頂端的梯台爬到第二層梯台。


    六道鐮刀似的強光在玫瑰花叢中揮來劃去,被燈光扭曲的籬笆看起來像是恐龍的白骨。


    這座花園裏可以藏身的角落遠比上方的草皮多,因此搜捕人員要檢查的地方也大幅增加,但是他們的動作似乎有愈來愈快的趨勢。


    我小心地越過欄杆,以免夾克的口袋或牛仔褲的褲管被欄杆頂上的尖矛鉤到。一片寬闊的土地呈現在我麵前,幽暗的山穀,綿延高起的山坡,和分散各處卻看不太清楚的黑橡樹。


    山上的野草在經曆近來豐沛的冬雨之後長得特別茂盛。我從欄杆上躍下來的時候,草的高度大約在我膝蓋附近。我可以嗅到新鮮的青草汁從我鞋底下壓扁的草葉擠出來的氣味。


    我確信桑第一夥人絕對不會放過這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於是連跑帶跳地逃離殯儀館。我必須在他們抵達鐵欄杆之前,逃到手電筒照射的範圍之外。


    我愈跑離市區愈遠,這不是個好征兆,在野地裏我完全無法尋求任何協助。每向東跑一步,我就愈向孤立靠近一步,我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就跟任何人一樣脆弱,或許比大多數的人都還脆弱。


    我的運氣好正巧遇上這個季節,若是在燠熱的夏天,這些長高的


    草就會變得金黃、幹燥,那麽我走過的地方勢必會留下一道草杆被踐踏的軌跡。


    我恨不得這些新長出來的嫩草能在我走過之後自動彈回原處,將我走過的足跡掩蓋。否則,隻要是稍具觀察力的搜尋人員都能看出我的去向。


    在大約離鐵欄杆兩公尺處的斜坡底端,原先的草坪緊接著濃密的灌木叢。五尺高的芒草叢混雜著一簇簇的羊須草;形成室礙難行的障礙。


    我急忙費勁地殺出叢林,來到一處寬約十英尺的天然排水道。


    這裏沒有長什麽植物,因為被前一場暴風雨衝刷之後,山腳下這個地方露出一條長條形的岩床。加上兩個星期沒降雨,整條岩脈都是幹的。


    我停下來讓自己喘口氣,並傾身將芒草微微向兩側撥開;勘測對方的人馬目前抵達花園的什麽位置。


    他們當中有四個人正在爬鐵欄杆。當他們從鐵欄杆爬上去再翻下來的時候,手電筒的光線時而像鐮刀一樣劃過夜空,時而在籬笆間晃動閃爍,有時則毫無目標地刺人地麵。


    看到他們的動作如此快速敏捷,不禁令人提心吊膽。


    他們是否都和桑第。寇克一樣攜帶著武器?


    不過,想到他們如動物般敏銳的直覺、速度和鍥而不舍的鬥誌,我想他們大概不需要配戴武器。要是他們逮到我;大概會活生生用手把我撕成碎片。


    我懷疑他們會不會也將我的眼睛挖掉。


    那條寬敞的排水斜坡——上坡可通東北方,下坡則直通東南方。


    由於我目前已經被逼到城市的東北極點,若再繼續往東北走對我十分不利。


    於是我決定往東南,沿著草叢中的岩石水道走,一個隻想盡快回到人口密集的市區。


    柔和的月光灑在前方略呈杯狀的排水道上,看起來就像冬日池塘上薄薄的一層白冰,朦朦朧朧地呈現在我眼前。兩側高大銀白色的茫草顯然被霜凍得僵直。


    我按棟住內心的恐懼,不顧一切地將自己完全托付給黑夜,就讓黑夜像風推帆船一般推著我前進。我沿著緩坡一路往下跳,幾乎沒有腳觸地的感覺,仿佛在冰凍的岩石上溜冰刀。


    約莫又過了兩百碼之後,我來到一個兩山交疊之處,原來凹陷的水道又多出一條岔路。我毫無減速地走上了右邊的岔路,因為這條路是通往月光灣較直接的路線。


    從交叉口前進沒多遠,我就看見燈光朝我的方向逼近。大約在前方一百碼處,岩脈從長滿青草的山邊向左急轉彎之後就消失在視線之中,搜尋光束的來源就在那道急轉彎後麵,但是我能辨別那是手電筒的光線。


    殯儀館的那幫人不可能有能力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迅速穿越玫瑰花圃。這些人勢必是外麵找來的傭兵。


    他們試圖將我兩麵包夾。我覺得身後像有一整個軍隊的人馬在追趕,一排一排的士兵像魔術般從地底下一路冒出來。


    我急忙停下腳步,考慮要不要離開這條岩脈,改定旁邊有芒草或灌木叢掩護的路。我同樣還是可以順著這條岩石水道的方向走,可是這麽一來,無論我怎麽小心,難免會在沿途留下行蹤。到那時候,他們可能會從草叢裏蹦出來將我製伏,或者在我試圖爬上山坡的時候一槍把我打死。


    在前方轉彎處,手電筒的燈光變得愈來愈明亮。


    我退回水道的交叉口,改走一分鍾前放棄的左側岔路,大約走了六、七百英尺之後,我又來到另一處交叉日,這次我想走右邊的岔路——往城裏的方向——但願是又害怕他們識破我的路徑,所以我決定走左邊的那一條路,盡管這樣走下去隻會讓我離市區愈來愈遠。


    突然間轟隆隆的引擎聲響起,巨大的噪音讓我誤以為是低空飛


    過的飛機。


    緊接著一道刺眼的強光掃過在我左側和右側的山頂,直接掃過岩石水道,距離我的頭頂隻有六十到八十英尺。這道光又亮又強,帶有重量和質感,猶如一道湧出的白色熔岩。


    超強力的探照燈在照射到遠處東邊和北邊的山脊之後,折射出一道弧形的光束。


    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他們從哪裏弄來這麽精密複雜的設備?


    難不成桑第。寇克是某個反政府軍事組織的頭子?難道殯儀館地底下就是暗藏武器和彈藥的軍事總部?不,這不太可能。在這個時代裏,像這種敗壞社會的事情隻算是現實生活裏的一部分——不過,眼前發生的事太不可思議了。這無疑是夜間新聞沒有捕捉到的一條漏網新聞。


    我必須知道上麵發生的狀況。假如不去勘察的話,就跟一隻走實驗室迷宮的傻老鼠沒啥兩樣。


    我穿越水道右邊重重的灌木叢,越過一道山窪,然後爬上山坡,因為那似乎是探照燈光來源的方向。當我開始上坡的時候,探照燈的光束又開始在上方的高地掃視——跟我想的一樣,從西北方照射過來——接著又掃視第三次,把我正一步步接近的那片山坡照得一片通明。


    在用手和膝蓋跪在地麵上爬行十英尺之後,我匍匐前進爬完最後十英尺。爬到頂端的時候,我鑽進一塊突起的岩石下方尋求掩護,並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張望。


    一輛黑色的雄蜂號駐足在隔我一個山頭的山頂上,緊鄰一棵大橡樹的下風處——你也可以稱它為威蜂號,那是雄蜂號尚未改裝賣給民間使用前的原始名稱。雖然我隻能從車燈的餘光中隱約看見它的外型,但是雄蜂號有幾個錯不了的特色:方盒狀沙十型笨重、四輪傳動、整座車架在巨大的輪胎上,任何一種地形它都有辦法來去自如。


    我現在可以看見兩道探照燈的強光:一把握在駕駛員的手裏,另一把則由坐在前座的同夥控製,每一把探照燈的鏡麵至少有沙拉盤那麽大。像這樣強度的光,大概非得靠雄峰號的引擎發電不可。


    這時駕駛員扭掉探照燈,將雄蜂號發動,從橡樹的樹蔭下疾駛而出,以壓垮高速公路的氣勢橫越山頂上的草坪。它的車尾朝向我,迅速地在山頭消失後又從另一端冒出來,爬上更徒的一個山坡,在這些沿海的山坡上暢行無阻。


    其餘在地麵上搜索的人員則拿著手電筒或許還有手槍,一直在山窪附近徘徊,目的在防止我爬上高處,逼得我往下走到搜尋人員能找得到我的地方。雄蜂號繼續在山頂上四處巡邏。


    “你們這些人到底是什麽來路啊?”我喃喃自語。


    我懷疑從山腳下和沿海街道上是否可以看見山坡上的這些活動。大概沒有多少城裏人會在這個時候走到室外,況且,他們必須將頭抬到某個仰角才能看見山上引人注意的騷動。


    看到探照燈的人或許會以為那是一些青少年或大學生在附近找尋馴鹿或一般野鹿的蹤跡:雖然不合法,不過這種不血腥的嗜好,一般人大都還能忍受。


    照這個情況研判,雄蜂號很快就會轉回我所在的方向。根據它搜索的習性,它大概再兩下子就會抵達這個山頭。


    我從山坡往下退回山窪,那正是他們希望我去的地方。我沒有更好的選擇。


    在此之前,我一直很相信自己有辦法逃脫,如今,那份自信心不禁開始銳減。


    我撥開重重雜草回到疏洪道的岩床,繼續朝被探照燈逼上山之前走的方向前進,走了幾步,突然被正前方一對發光的綠色眼睛攝住。


    是土狼。


    這種動物四處遊走,外表與糧近似,體型稍小些,嘴鼻的部分較尖,具有相當的危險性。由於生存空間遭人類侵占,它們經常潛入山腳下原本十分安全的住戶後院獵捕人類所飼養的牲畜。每隔一陣子就會聽說上狠成群結隊突襲叼走小嬰兒的消息。雖然主狼鮮少主動攻擊成年人,不過若是在它們的勢力範圍內碰上下班一群——甚至隻有一對,也絕不能單憑它們的自製,和自己略占優勢的體型而心存僥幸。


    方才受到刺眼的探照燈強光照射,我的夜間視力目前仍在逐漸恢複當中,在經曆一陣緊張的氣氛之後,我赫然發現到這對發亮的綠眼睛兩眼之間的距離似乎比土狼靠近許多。此外,除非這隻土娘正把胸口貼近地麵采取全力撲跳的姿勢,否則能從這麽低的位置盯著我看的絕對不可能是上狠。


    當我的視力重新適應四周的黑暗和月光時,我看見一隻沒什麽好畏懼的貓站在我麵前。不是美洲豹那樣的大貓,否則就比遇到上狠還慘,而且更應該感到害怕。它隻不過是一隻普通的家貓罷了,淡灰色或者是米白色,在這麽陰暗的情況下我無法分辨它的毛色。


    大多數的貓都不笨,就算追老鼠或小漸增追得不亦樂乎,也絕不會輕易冒險闖入土狼的勢力範圍。


    其實,我現在才比較清楚地看出它的模樣,在我麵前這隻奇特的小動物似乎非比尋常地敏捷和警覺。它直立地坐著,滿臉疑惑地傾著頭,兩隻耳朵堅得尖尖的,對我上下打量。


    我才向它走近一步,它便立即用四隻腳站立起來。當我再向前跨一步時,它便旋風似的從我麵前逃離,沿著這條被月亮掃滿銀光的岩床往下衝,旋即消失在黑暗中。


    在夜幕的另一個角落裏,雄蜂號再度展開搜索行動。它尖銳的引擎聲快速的朝我逼近。


    我趕緊加快步伐。


    我大約走了一百碼之後,雄蜂號頓時停止咆哮,隻是停在某處不動,引擎的噪音聽起來就像緩慢而深沉的喘氣聲。強烈的燈光在我頭頂上瘋狂地四處掃射,企圖找尋獵物的蹤跡。


    當我抵達下一個水道分叉口的時候,很驚訝地又看見那隻貓正在那裏等候。它坐在叉口正上方,不偏左也不偏右。


    我一往左手邊的岔路靠近,那隻貓就迅速地往右手邊的另一條路奔跑。它跑了幾步停下來,用它那燈籠般的眼睛回頭看我。


    那隻貓想必也清晰地察覺到四周搜捕的人馬,它不光隻是聽見雄蜂號發出的噪音,而且還聽得見人的腳步聲。以它敏銳的感官,它甚至能嗅出他們具攻擊性的氣息,以及一場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火並,它一定也和我一樣想設法避開這些人。我若趁此機會跟著這隻小動物的直覺前進,或許比仰賴我自己的直覺來得強。


    這時原本閑置的雄蜂號再度雷霆大作。隆隆的巨響在凹陷的岩床裏前後回蕩,仿佛車聲同時朝我們逼近又朝我們遠去。在這一場回聲的風暴當中,我整個人被猶豫不決所淹沒,不斷掙紮、載浮載沉。


    最後我決定跟著貓的路線走。


    當我正要從左手邊的岔路轉身的時候,雄蜂號風馳電掣地穿越岩床東側的山頂,我剛才差一點就往那個方向走。然後它又猛然停住,一動也不動,那一刹那仿佛是時間暫停的中空地帶,給人一種輕飄飄的失重感,兩道車燈的強光就像馬戲團是掛在半空中的特技表演鋼索,另一把探照燈則直直向上插入黑色夜幕。時間穿過那段中


    空地帶,開始重新走動:雄蜂號從山頂往下開,它的前輪瞞冊地衝下山坡,後輪緊接著越過山脊,一路朝山下衝鋒陷陣,輪胎不時帶起泥土和碾碎的雜草。在這當中,車上的一個人興奮地高聲歡呼,另一個人則開懷大笑,他們似乎在這場獵捕行動裏恣意狂歡。當車子往下行駛到和我隻有五十碼距離的時候,探照燈突然從岩床掃過。我連忙撲身趴下,連滾帶爬地找地方掩護。硬邦邦的岩石撞到骨頭上真不是滋味,我感覺到太陽眼鏡在我的襯衫口袋裏碎裂。我才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一道雷劈似的強光便從我剛才站立的位置火燙燙地劃過。我眯著眼睛看見探照燈抖了一下,隨即轉向南麵掃視。還好雄蜂號沒順著岩床往我這個方向衝上來。我大可以留在原處不動,待在交叉口背對著山坡較窄處,直到雄蜂號離開這附近再繼續行動,以免在下條路口和它碰個正著。可是當我看見四道手電筒的光線在我剛才走過的路徑上閃爍時,我連猶豫的困工夫也跟著喪失。雖然他們的光線一時還照不到我,但是以他們快速逼近的速度,過不了多久,我隨時會有被發現的危險。當我從交叉口轉身踏上西邊的岔路時,那隻貓還在那裏,仿佛在等我一樣。它向我展示它的尾巴,然後敏捷地向前跑,不過速度沒有快到讓我跟丟。


    我很感激有腳底下的這些岩石,讓我不會留下任何腳印——突然間我想起那隻摔破的太陽眼鏡還在我的襯衫口袋裏。我一邊跑,一邊用手撫摸口袋的外側,發現隻剩下一根折斷的眼鏡架和其中一塊鏡片的裂片,其餘的部份一定還遺留在我剛才趴下的地方,也就是交叉口附近。


    那四名搜捕隊員鐵定會發現摔斷的眼鏡殘骸。然後他們會兵分兩路,兩個人一組各走一條岔路,受到這件證物的刺激和振奮,他們會更快更賣力地在我後麵追趕,心想他們的獵物很快就會落網。


    在這座山的遠側,雄蜂號從我千鈞一發躲過探照燈照射的山穀開始往上爬。它尖銳的引擎聲一路往上攀升,聲音愈來愈大。


    這時候,倘若駕駛員在長滿青草的山頂上停下來把山上再度掃視一遍,我就可以趁此機會從它下方神不知鬼不覺地逃之夭夭。不過,它若橫越山坡朝這條新的岔路開過來,我就算不被它的車燈照到,也會被探照燈速個正著。


    小貓一跑,我也拔腿跟著往前跑。


    順著兩側的山丘往下走,幹涸的水道變得愈來愈寬,當中的岩床也比我先前走過的還要寬。兩旁長著高大的芒草和一些灌木,由於受到大量的雨水衝刷,生長得比別處更茂盛。可是隨著路麵變寬;兩側的植物現在連一絲月光都遮不住。我覺得自己完全暴露在外麵,情況十分危險。而且這條路和先前走過的路不同,寬敞的下坡路就像市區的道路一樣筆直,沒有了迂回蜿蜒的轉彎可作為掩護,跟在我後麵的人便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我的行蹤。


    雄蜂號此時似乎又在高地上停了下來,它嘈雜的引擎聲漸漸消失在晚風中。現在隻剩我身上的引擎還在運作,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和如活塞般猛烈的心跳。


    貓用四隻腳走路,動作原本就應該比我快,它隻要幾秒鍾的時間就可以跑得不見蹤影。然而,有連續好幾分鍾的時間,它異常地配合我的腳步,始終保持在我前方十五英尺處。月光下,這隻看不清是灰是白的貓,看起來隻是個黑影,時而用它那燭火般詭異的雙眸回頭凝望。


    正當我開始認為這隻貓有意識地引導我避開危險的時候,正當我想將這隻貓擬人化、令巴比。海洛威忍不住搖頭的時候,小貓咪忽然加速離我而去。此時就算幹涸水道突然被暴雨注滿,滾滾而下的洪流也趕不上這隻貓的速度。不到兩三秒鍾,它已經消失在前方的黑夜中。


    一分鍾之後,我在水道的盡頭又看到那隻貓。我們跟隨這條水道盲目地來到這個死角,陡峭的山坡長滿雜草分別從三麵拔地而起。


    以這樣陡峭的山勢,我根本無法迅速地爬上去避開那兩個徒步追趕我的敵人。到最後,他們就可以將我像甕中之鱉似的團團包圍,把我


    堵死在這裏。


    水道的盡頭堆滿了浮木、糾結成團的雜草和淤泥。我心想那隻貓這個時候大概會對我投以一個冷笑,詭異地露出白得發亮的牙齒。


    結果它縱身躍上那堆殘骸上,靈巧地鑽入其中較大的一個縫隙,銷聲匿跡。


    這是一條排水道啊,從高處衝刷下來的雨水流到這裏之後總需要有地方宣泄。


    堆積物形成一座九尺長、三尺高的小丘,我匆匆忙忙地爬上去,腳底微微陷入鬆動的小丘裏嘎嘎作響,但大致還支撐得住。這整堆雜物全部堵在一道鐵柵欄前麵,垂直的欄杆橫越一條通往山邊的渠道。


    柵欄後麵是一條直徑六尺的水泥下水道,兩旁有水泥的扶牆支撐。這顯然是整個都市防洪疏浚係統的一個環節,目的在把山區的雨量排到山區以外的地方,從太平洋濱海公路下麵一直通到月光灣市區街道下的排水係統,最後再排放到外海。


    負責維護這套係統的工作人員每年冬季都必須來柵欄邊清理好幾次垃圾,以免山洪被堵住。顯然他們已有好一陣子沒來進行清理工作。


    下水道裏,小貓咪咪地叫。水泥地道裏產生的回音使它的叫聲音碼量放大,並額外增添一種詭異的氣氛。


    鐵柵欄上長寬四寸的方形洞口大小隻夠讓纖細的小貓鑽進鑽出,容不下我出入。我注意到鐵柵欄的洞口在扶牆旁邊稍微變寬,而且柵欄並沒有一路伸到最頂端。


    鐵柵欄頂端和下水道弧形的屋頂之間有一道兩英尺寬的空隙,我先把腿探進去,然後爬進洞口。我很感激那道鐵柵欄設置的扶手,否則我大概會被直立的鐵條上尖銳的一端戳得滿身是傷。


    我背對著鐵柵門,將滿天的星鬥和一輪明月通通拋在身後,然後朝黑漆漆的洞口內張望。我隻需稍稍駝背就可以避免自己的頭撞到天花板。


    青草腐爛和水泥浸濕的味道從地麵上浮上來,不過聞起來並不刺鼻。


    我用滑行的方式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前邁進。排水道的地麵隻有些微的傾斜度。不過我在走了幾步之後便停下腳步,生怕自己會在某個地方突然掉下深淵,就算沒摔個半死,脊椎骨大概也會躍成好幾段。


    我從牛仔褲的口袋裏取出打火機,點火時,心裏有些顧忌,唯恐反射在排水道牆上的火光被外麵的人發現。


    小貓又在呼喚我了,它發亮的眼睛是我前方唯一能看見的東西。


    根據我們之間的距離以及我俯視貓咪的角度推斷,我可以確定下水道的地麵坡度持續緩慢的加大。


    我小心翼翼地朝那雙閃亮的眼睛前進,當我快要接近它的時候,它即刻轉身就跑,看不見那對閃亮的導航燈,我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幾秒鍾之後,它又出現了,綠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我。


    我隨即跟上前,心中不由得為這場怪異的經驗嘖嘖稱奇。我回想起自己從日落開始目睹的一切——先是父親的遺體遭到掉包,然後是焚化場被打得稀爛的無眼死屍,和殯儀館發動的大追擊——簡單太不可思議了。不過若單從奇怪的程度來看,這隻小老虎的舉動要算是其中之冠。


    或許是我過度渲染,硬把這隻普通的家貓說成拔刀相助的英雄,其實它或許什麽都不知道。


    或許罷。


    我盲目地來到另一小堆沉積物麵前,規模比前一次小;跟先前不同的地方是,這堆東西是濕的,這些漂流物被我一踩,發出“啾啾”的聲音,並揚起一陣刺鼻的惡臭。


    我向前攀爬,小心翼翼地在眼前的黑暗中摸索,發現這堆雜物其


    實被堵在另一道鐵柵欄前麵。穿過第一道鐵柵門的垃圾在這裏通通被擋住。


    在越過柵門安全地來到另一側之後,我冒著危險點燃打火機機拱起手掌圍在火苗四周,盡量不讓火光晃動。


    貓咪的眼睛像火焰一樣明亮:現在看起來變成金色,並閃著綠光。我們彼此注視良久,然後我的向導——如果它真是的話——忽然像鞭子似的四向彈跳,縱身躍入下麵的下水道裏,不見蹤影。


    我用打火機照亮前方的路,並盡量讓火焰保持到最小,以節省乙烷燃料。我一路走下沿海山脈的核心,穿過一些連接主水道的旁支。


    然後來到一處有著水泥階梯的溢洪道,階梯上有一攤攤發出惡臭的積水並鋪著一層薄薄的灰黑色菌類,這些菌類一年中大概隻能活躍四個月。這道粘滑的階梯走起來很容易跌倒,為了確保維修人員的安全,樓梯一邊的牆上特地裝設了扶手,牆壁上垂掛著被最近一次洪水衝刷下來的雜草。


    我一邊往下走,一邊聆聽身後是否傳來追趕的聲音,但是除了我自己偷偷摸摸的腳步聲之外什麽也沒聽見。他們可能沒發現我從這條下水道逃逸,也有可能是他們考慮了太久才決定跟蹤我到水道裏麵,可是我已經遠遠超前他們。


    當我走到溢洪道底端最後兩層較寬的台階時,我最先以為自己差點一腳跳入一些泛白的圓形大蘑菇裏,這種生長在不見天日的濕地,外型又邪惡的蘑菇想必具有致命的劇毒。


    我緊緊抓著扶手,輕巧地繞過這些從粘滑的地板上冒出來的東西,連鞋子都不想沾到它們。我站在下一道傾斜的水道人口,回頭端詳這些奇怪的生物。


    我把打火機的火焰調大,赫然發現躺在我麵前的不是蘑菇,而是堆顱骨,脆弱的小鳥顱骨、狹長的蜥蜴顱骨,稍大一些的顱骨可能是貓、狗、院熊、豪豬、兔子、鬆鼠……


    這些死動物的頭骨上連一絲皮肉都不剩,仿佛被煮過一樣幹淨,它們在打火機的火光中泛著白黃色,大概有好幾十個,甚至上百個。


    沒有腿骨、肋骨,隻有顱骨。它們被整整齊齊地並排成三列——最底端的台階上有兩排,倒數第二個台階上有一排——全部都麵朝外,仿、佛它們即使僅剩掏空的眼洞,也不放棄在這裏目睹某件事情的機會。


    我不知道該對這件事作何解釋,我沒在牆上看見任何惡毒的留言,也沒發現任何邪惡儀式的跡象,不過這樣的陳列無可否認地具有象征性的意義。從收藏的數量驚人研判,這應該是一種嗜欲,想到這樣大量的屠殺和斷首所隱含的殘暴,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回想起十三歲時對死亡充滿好奇的巴比。海洛威和我,我懷疑做出這些事的可能是某些比我們更古怪的頑童。根據犯罪學家研究報告指出,大部份的連續殺人犯在兩、三歲的時候就開始有虐待和殺害昆蟲的傾向,到了童年和青少年期就把虐待的對象轉移到小動物身上,最後就變成殺人狂。或許這個地下墓穴就是某個惡少進行生涯訓練的場所。


    在第三排也是最高的一排顱骨當中有一個特別閃閃發亮,和其他的完全不一樣。看起來好像是人的頭骨,不過小了些,有可能是嬰兒的頭骨。


    “我的老天!”


    我的聲音從四周的水泥牆上呢喃似的折射回來。


    我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置身夢境的感覺,夢境裏即使像水泥和骨頭這種堅硬的東西都變得和煙霧一樣虛無縹緲。我沒有伸手去碰觸那個小小的人頭骨,或任何其他的骨頭。無論它們看起來如此不真實,我知道它們摸起來一定又冰又滑,而且具體得讓人無法接受。


    不管收藏這難鬼玩意的主人是誰都不重要,我一心隻想趕緊避開,於是我繼續向水道前方邁進。


    我還以為會再看見貓咪謎樣的眼睛,還有它那白色的腳掌就像羽毛般輕巧無聲地踩在水泥地上,結果它若不是還在我前方看不見的地方,就是從旁邊的某條小支流繞道離開了。


    沿途走過一段段交替的排水道斜坡和溢洪道,正當我開始擔心打火機的燃料不夠將我帶到安全地方的時候,我忽然看見一圈灰蒙蒙的亮光,而且愈往前走愈明亮。我加快腳步朝它奔去,發現排水道的最後一節沒有鐵柵門圍住,直接與另一條露天式的大水溝銜接。


    我終於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勢力範圍,市區東北角的平地。這裏離海隻有幾條街的距離,半個街口就到市立高中。


    經曆了濕冷的地下水道之後,夜晚的空氣喚起來不僅清新,而且帶有一種說不出的香甜,平滑的夜空中,高掛的繁星閃爍著鑽石般璀璨的光輝。


    根據威爾斯法哥銀行(wellsfargobank)的電子時鍾顯示,現在的時間是晚上七點五十六分,這表示父親已經過世將近三個鍾頭,雖然感覺上仿佛已失去他數日之久。同一個電子顯示極指出目前的氣溫是華氏六十度,但是今夜對我來說似乎格外寒冷。


    銀行轉角的“清潔時光”自助洗衣中心裏日光燈通明,目前沒有人在裏麵洗衣服。


    我手裏握著準備好的一元美金紙鈔,眼睛眯成一條線地進入洗衣中心,洗衣粉的芳香和漂白水刺鼻的化學味撲鼻而來。我盡量把頭壓低以增加帽簷保護的範圍,一路往找零錢機直奔,把紙鈔塞人,一把抓起落在洞口的四枚兩毛五十分銅板,往外狂奔。


    離這裏兩條街的郵局外側有一座設有擋風玻璃的電話亭,電話機上方的牆上裝著一個警衛燈,燈後有一個電線盒。我把帽子掛在燈上,一片陰影跟著投射下來。


    我猜想曼紐。拉米瑞茲現在應該在家,當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的母親蘿莎琳娜告訴我他已經離家數個鍾頭,由於另一名警官告病假,他今晚必須值兩輪班,今天晚上他負責在櫃台值勤,過了午夜之後,他便會外出巡邏。我按下月光灣警察局總機的號碼,請總機為我轉接拉米瑞茲警官。


    在我心目中,曼紐是全城最好的警官。他的身高比我矮三寸,體重比我重三十磅,長我十二歲,是墨西哥後裔的美國人。他熱愛棒球;但我從來不熱衷運動,因為我對光陰的流逝特別敏感,不願意將寶貴的時間耗在大多被動的活動上。曼紐對鄉村音樂情有獨鍾;我則比較喜歡搖滾。他是個忠實的共和黨員;我對政治則一點不感興趣。論及電影,他喜歡反叛的亞柏特(abbot)和卡斯太羅(costello);


    我則偏好不朽的熒幕偶像成龍。不過,我們是好朋友。


    “克裏斯,你父親的事我聽說了,”電話一轉接,曼紐就開口說:“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說真的,我也不知有什麽話可說。”


    “不,這種事原本就沒有任何話好說,不是嗎?”


    “反正沒關係。”


    “你不會有事吧?”


    讓我自己也感到驚訝的是,我竟然說不出話來。我痛苦的失落感似乎在刹那間變成外科醫生的縫針,一針一針地將我的咽喉封死,並將我的舌頭縫到口腔頂上。


    奇怪的是,同樣的問題,在父親剛剛過世的時候,我曾毫不猶豫地回答過克利夫蘭大夫。


    我和大夫之間的關係沒有我和曼紐之間親近。友誼可以將神經融化,讓人無法感覺到疼痛。


    “改天晚上我不值勤的時候你到我們家來。”曼紐轉移話題說:“我們可以一起喝啤酒,吃墨西哥蒸粽,然後再看幾部成龍的電影。”


    除了棒球和鄉村音樂之外,我們之間有許多共同點。他平常上的是大夜班,從午夜一直到早晨八點,遇到像今天晚上這樣人手不足的時候,他有時候得值兩輪班。他跟我一樣喜歡夜晚,不過他選擇在夜晚工作還摻雜個人需要的因素。因為大多數的人不願意在半夜上班,所以夜班的待遇比較優厚。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將下午和傍晚的時間騰出來陪他的兒子托比,他非常疼愛這個兒子。十六年前,曼紐的太太卡蜜莉塔在產下托比幾分鍾之後就難產死亡。這個小男孩個性很溫和,很有扭力——但他同時也是唐氏症患者。曼紐的母親在卡蜜莉過世之後立即搬過來和他住,幫他照顧托比一直到現在。


    曼紐。拉米瑞茲深深了解人力的渺小。在他生命中,他日日都能感覺到命運之手的操縱,雖然在現在這個時代裏,大多數的人都已不再相信命中注定和宿命這回事。曼紐。拉米瑞茲和我,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點。


    “啤酒和成龍電影聽起來都不錯,”我說:“不過誰來做墨西哥蒸粽一是你還是你媽媽?”


    “噢,當然不是mimadre(墨西哥語,即我母親),我向你保證。”


    曼紐是個一流的廚師,而他的母親則‘自認“廚藝精湛。若要拿他們兩人的廚藝做比較,最貼切的比方莫過是”行為善良“和”動機善良“之間的差別。


    一輛汽車從我身後的街道呼嘯而過。當我低下頭時,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被站著不動的腳踩往,從我的左側延伸到右側投射到人行道上,陰影愈來愈長,愈來愈黑,仿佛力圖掙脫我的束縛逃逸。


    “曼紐,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比墨西哥蒸粽還麻煩的事。”


    “克裏斯,你盡管開口。”


    我猶豫很久之後說:“這件事牽連到我父親……的遺體。”


    曼紐跟著遲疑了一陣子。他思考性的沉默讓我聯想到興致勃勃豎起耳朵的貓。


    他的理解超過我有限的字句能表達的事實。他說話的語氣變得不太一樣,聽起來還是跟朋友說話的語氣,但同時帶著警察強硬的口吻。“克裏斯,發生了什麽事?”


    “說來很離奇。”


    “離奇盧他問,話中對這個意外的描述似乎蘊含玩味的語氣。


    “我真的很不想在電話裏談這件事。如果我現在到局裏,你可不可以到停車場來接我?”


    畢竟我不能期望警察局把辦公室所有的燈光熄滅,點著燭光和我做筆錄。


    曼紐又問:“這件事涉及犯罪嗎?”


    “本常嚴重的犯罪,而且相當離奇。“


    “史帝文生局長今天留得比較晚,他現在人還在這裏,可是不會待太久。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請他等一下再走?”


    那名流浪漢被挖去雙眼的臉浮現在我腦海。


    “好。”我說。“好的,這件事應該讓史帝文生知道。”


    “你十分鍾之後能不能到這裏?”


    “待會兒見。”


    我掛上話筒,從燈架上把帽子一把抓下,轉身麵向街道,我舉起一隻手擋住眼睛,因為又有兩部汽車從我麵前駛過,一輛是舊款的土星,另一輛是雪佛蘭的卡車。沒有白色的廂型車,沒有靈車,也沒有黑色的雄蜂號。


    就算他們還在四處追捕我,我也不害怕。到如今,那個流浪漢大概已經在火爐裏被燒成灰炭了。現在證據已經被化成灰燼,沒有明顯的證據可以證實我的說詞。桑第。寇克、醫院的雜役,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壞人應該可以高枕無憂了。


    老實說,他們現在若試圖殺我滅口或綁架我,反而會引來更多目擊證人,到時候他們還得費心處理那些人。對這群神秘的惡黨來說,現在最好的對策,靜觀其變勝過打草驚蛇——況且他們唯一的原告恰好是城裏家喻戶曉的怪物,這個人不僅怕見太陽,出門從頭到腳包裹得密不透光,而且必須抹上防曬油麵具,即使夜晚出遊也渾身套著衣服和化學藥品的甲殼。


    我控訴的內容這般驚心動魄,恐怕沒有人會相信,但是我知道至少曼紐會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希望局長能相信我。我離開郵局外的電話亭,往警察局的方向走,離這裏隻有幾條街。


    我在黑夜裏快步前進,同時在內心反芻等一下要告訴曼紐和他的頂頭上司路易斯。史帝文生的事情經過。史帝文生是一個剽悍的人物,我必須好好準備。他身材高大,肩膀寬厚,體格健壯,而且有一張雍容華貴的臉,就像印在古羅馬硬幣上的人頭一樣。有時候,他看起來好像隻是演員在扮演一個盡職的警察局長的角色,不過,倘若那真是演戲,那麽他的演技應該得獎。現年五十二歲的他,總是不帶一絲刻意地給人一種充滿智慧的印象,讓人很容易對他產生尊敬和信任。他兼具心理學家和教士的特質——像這樣的特質與他同職位的人都需要,但卻鮮少有人具備。他是少數樂於擁權但不濫權的人,他運用職權的時候總是有精辟的判斷和熱誠在背後支撐,而且他擔任警察局長十四年來,他的單位從來沒有發生過醜聞、辦事不力或績效不彰的事情。


    就這樣我穿過沒有燈光隻有月光的小巷,天空上月亮的位置比早先高了許多,我經過別人家的圍牆,走過小路,從花園和垃圾桶旁擦身而過,一路上不斷在內心反複該用什麽字眼讓他們相信我講的故事。結果我隻花了兩分鍾,而不是十分鍾就來到市府大樓後方的停車場,當場看見史帝文生局長在漆黑中與人密謀協商,完全破壞我對他的良好印象,以他此刻的嘴臉,不論他的長相再高貴,都不配被烙印在硬幣或紀念碑上,他的照片也不配和市長、州長,及美國總統這些人的照片掛在一起。


    史帝文生站在市政府大樓遠端靠近警察局後門的地方,門上一個罩著燈罩的警燈發出青色的燈光。那個和他交談的人與他之間約有幾英尺的距離,在藍色陰影的遮蔽下看不太清楚他的長相。


    我穿過停車場,朝他們走去。他們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因為他們正專注地嚴肅交談。況且,我大部份的時候都被重重的車輛擋住,穿梭在道路局的公務車、巡邏車、自來水局的卡車和私人轎車之間,而且我盡量和那三根高聳的路燈保持距離。


    正當我要邁入開放的區域時,史帝文生的訪客剛巧往局長身邊湊近,我嚇得停下腳步,我看見他光禿禿的頭和冷酷的臉孔,身著紅格子法蘭絨襯衫、藍色牛仔褲、工作鞋。


    在這個距離,我看不見他的珍珠耳環。


    我夾在兩部大型車中間,我連忙倒退數步讓自己完全被車身擋住,其中~輛車的引擎還是熱的,它的引擎冷卻時發出林林和滴答滴答的響聲。


    雖然我可以聽見他們兩個人交談的聲音,但是我聽不清楚他們


    談話的內容。陣陣海風浪漫地與樹梢輕聲細語,對人為的建築物破口大罵,這無盡的呢喃和嘶吼在我和他們之間形成一道隔音牆。


    我赫然發現在我右側這輛引擎發熱的汽車,正是光頭先生早先從仁愛醫院開走的那輛白色福特廂型車,裏麵載著父親的遺體。


    我懷疑汽車的鑰匙是否還插在鑰匙孔上,我把臉貼近駕駛座旁的玻璃窗,但是看不清楚車內的狀況。若是我把車偷走,我就能掌握他們的犯案的一項重要證據,至少可能會有那名流浪漢遺留下來的血跡。


    可是我不知道如何發動引擎。真該死,我根本不會開車。


    就算我忽然發現自己具備操作汽車的天才,好比莫紮特具備作曲的天分那樣,我也不可能順著濱海公路往南開二十英裏或往北開三十英裏到另一所警察局報案。我不能麵對迎麵而來的車燈強光。


    不能沒有我寶貴的太陽眼鏡,那副摔破的眼鏡現在正躺在東邊的深山裏。


    除此之外,如果我打開車門,車內的燈光就會自動亮起,那麽一來,他們兩個人就會立刻發現我的存在。然後他們一定會追過來,殺我滅口。


    這時警察局的後門突然打開,走出來的人正是曼紐。


    路易斯。史帝文生和他的同黨立刻中斷他們機密的談話。從這個距離,我無法斷定曼紐是否認識光頭先生,不過他顯然隻對局長報告。


    我無法相信曼紐——蘿莎琳娜的乖兒子,卡蜜莉塔哀傷的遺失,托比深愛的父親——竟然會參與這樁盜屍謀殺的交易。在我們生命當中,有許多人我們永遠無法了解,無法真正的了解,不論我們自認對他們的了解有多深。大部份的人就像是混飩的池塘一樣,當中充滿層層漂浮的粒子,隨著洶湧的暗潮在最深處翻攪。但是我願意用生命做賭注,我相信曼紐清澈如水的心絕不可能包藏禍心。


    然而,我不願拿他的生命做賭注。此刻我若是要求他和我一起臨檢這輛白色廂型車的後車廂,並請他立即沒收這部車輛以進行徹底的法醫勘驗,我很司能等於替我們兩個宣判死刑。事實上,我敢百分之百確定一定會這樣。


    這時,文帝文生突然撇開曼紐並開始巡視停車場。我知道曼紐一定把我打電話來的事告訴了他們。


    我即刻蹲下身,讓自己更隱密地藏在廂型車和自來水局公務車之間的陰影當中。


    我試著記下廂型車後方的車牌號碼,我通常隻擔心燈光大亮,此刻我卻為燈光太暗而苦惱。


    我手忙腳亂地試著用指尖摸出七位數的車牌號碼。我無法用讀點字的方法迅速將車號記下,至少無法在被人發現之前讀完。我知道光頭先生,要不然就是史帝文生正朝廂型車的方向走來,而且愈來愈逼近。那個光頭佬,冷麵屠夫,換屍主凶,挖人眼睛的惡棍。


    我盡量壓低身子,順著來時路,從成排的卡車和汽車當中撤退,退到巷口之後立即火速向前,用一排排的垃圾桶當作掩護,就這樣從一個垃圾桶後麵爬過下一個垃圾桶,直到來到另一條巷口,脫離了市府大樓的視線之外,我這才完全挺起身,全速逃跑,像一隻敏捷的貓,像一隻夜空中滑翔的貓頭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日出之前找到安全的避難所,還是會在澳熱的旭日下繼續遊走直到全身被烤成焦黑的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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