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巴比這種衝浪高手而言,這棟木屋簡直就是最理想的住所。


    木屋位於月光灣南側突出的灣角,與角尖十分接近,是方圓四分之三英裏內唯一的建築物。環繞周圍的盡是拍岸的海浪。


    從城裏望過來,巴比家的燈光與內灣區的距離顯得格外遙遠,外來的遊客常將它誤認為一艘停泊在外海的船隻。對長居本地的居民而言,這棟木屋則是最佳的地標。


    木屋興建於四十五年前,當時許多沿海建築物的相關規定都尚未製訂,它也始終沒有鄰居,因為在那個時候,海邊便宜的土地多得是,大多數地方的風勢和天候都比灣角適宜居住,而且離市區較近便於各種線路的架設。等到海邊的土地瓜分完畢,後麵山坡上的土地緊接著客滿,然後加州海岸事務委員會就頒命令全麵禁止在灣角區興建房舍。


    多虧一條祖父級的早期條款才讓這棟木屋得以保存下來。多年之後,巴比成為木屋的主人。巴比希望自己能死在一個很特殊的地方,他曾經這麽說過,他道出這個心願的時候,四周充滿了拍岸的海潮聲,不過他打算活到二十一世紀中之後,甚至再多活更久。


    沒有柏油路,也沒有石子路可以通往灣角,唯一的通道是一條寬闊的石徑,兩旁堆積著淺淺的沙丘,全靠沙灘上一些高大稀疏的雜草鬆散地將沙丘固定在原處。


    環抱海灣的南北兩座灣角是天然形成的地形,猶如兩個彎曲的半島:它們皆是一座巨大死火山外線的遺跡。海灣本身就是當年的火山口,經過多年的海浪衝擊之後,堆積了層層的海沙。南灣角的海邊大約有三百到四百英尺寬,角尖處則縮窄到一百英尺左右。


    我在距離巴比家不到三分之一路程左右的地方下車開始徒步前進。這段路堆滿了不到一英尺深的軟沙,像座小山坡似的橫越在石徑上。對巴比的四輪傳動吉普車來說稱不上什麽障礙,可是踩著腳踏車穿越這段路可比登天還難。


    這段路通常十分平靜,讓人很容易陷入沉思。今夜的灣角區依然寧靜,但是看起來卻像月球上的岩脈一樣陌生,我不停回頭張望,生怕有人在背後追逐。


    這棟一層樓的木屋的外牆是由柚木建造,屋頂用的則是西洋杉木片瓦。經過風吹日曬雨淋後的木板在月光下泛著銀灰色的光澤,仿佛正被戀人愛撫的女體。房屋的三麵全是寬闊的陽台,上麵擺著搖椅和搖籃椅。四周完全沒有樹木,整個地表隻有沙和短草。總而言之,在那裏,你想看的不是近距離的風景,而是天空、海洋和月光灣燈光閃爍的夜景,隻不過市區看起來似乎比四分之三英裏還更遙遠。


    我用時間緩和自己緊張的情緒,逕自將腳踏車斜倚在前門的陽台欄杆上,然後從木屋旁走到灣角的頂點。在那裏,我和歐森一同仁立在沙坡頂,沙灘就在前方直落三十英尺下的地方。


    海浪是如此的緩慢,讓人必須全神貫注才能看到波浪,而且每一道波浪都不長。雖然已經過了下弦月,但看起來就和最低潮差不多。


    由於海風的緣故,浪潮不是十分平穩,突如其來的狂風常常造成風向驟然轉變,雖然身在市區裏的人一點感覺都沒有。


    從陸地吹向海麵的風最好,可以將海麵撫平。陸風能將浪頭激起浪花,延長海浪持續的時間,並在破浪之前先把海浪掏成中空。


    巴比和我從十一歲就開始衝浪,白天他衝,晚上我們兩個一起衝。不少衝浪族喜歡在月光下活動,但是月亮西下之後再出來活動的人就不多了。巴比和我最喜歡在連星光都沒有的黑夜裏向巨浪挑戰。


    我們一起度過“三腳貓”的階段,然後變成無可救藥的“衝浪怪物”,等到我們十四歲的時候,我們已經升級成“衝浪納粹”,到了巴比


    從高中畢業,我取得私塾同等學曆的時候,我們兩個都已練就了一身衝浪的好本事。現在的巴比不僅僅是衝浪高手,他簡直就是衝浪萬事通,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紛紛前來向他請教何時才會有大浪出現。


    老天,我實在太愛夜晚的大海了。它是黑暗蒸餾成的液體,沒有任何地方比洶湧的黑色浪潮更讓我有家的感覺。浪潮裏唯一的亮光來自身體會發光的浮遊生物,它們在受到驚動時,身體會自動發出亮光,有時候它們可以讓波浪透出檸檬綠色的強光,但是這種光對我的眼睛不會讚成傷害。在夜晚的海上,我不需要躲藏,也無須為任何事物撇開目光。


    當我漫步走回木屋時,巴比早已站在前門迎接我。由於我們的友誼,他家裏所有的燈都安裝了變阻器;這個時候他已將燈光調暗到燭光的亮度。


    我從來就想不通他到底如何知道我的到來,我和歐森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巴比就是知道。


    即使在這樣的三月天,他依然赤著雙腳,不過他改穿牛仔褲,而不是清一色的遊泳短褲——他為這個季節所做的讓步,還包括在短袖的夏威夷襯衫內加一件長袖圓領的白色棉衫,襯衫上的圖案全是色彩鮮豔而奇特的鸚鵡和棕桐樹。


    當我步上陽台階時,巴比對我做了一個沙卡(shaka)的手勢,這是衝浪人慣用的手勢,比起“星際爭霸戰”(statrek)裏交換的手勢簡單得多,他們的手勢可能也是仿造沙卡設計的。沙卡手勢其實很簡單,將中間的三根手指往下彎曲到掌心,大拇指和小指自然向兩側伸展,然後情懶地擺手即可。它的含意相當豐富——包括哈羅、你好嗎、放輕鬆、祝你衝浪愉快等等,全部都是表達友善的意思,別人絕對不會將你的手勢當成羞辱,除非你做手勢的對象不是衝浪族,而是洛杉磯的幫派份子,那可就另當別論了,搞不好還會被人一槍打死。


    我迫不及待想一五一十將日落後發生的每一件事告訴他,但是巴比是個崇尚悠閑度日的人。他的態度要是再更悠閑一點,可能早就沒命了。除了衝浪的時候之外,他喜歡寧靜的生活,甚至可以說非常地珍惜。如果你要做巴比。海洛威的朋友,就必須試著去了解他的人生觀:所有在離沙灘半英裏外發生的事完全與他無關,無論再嚴肅的場合都不能成為強迫他穿西裝打領帶的理由。他擅長慵懶的對話勝過喋喋不休的交談,習慣間接而非直接的表達。


    “扔瓶啤酒給我吧?”我開口就問。


    巴比回問:“可樂那、海尼根,還是魯溫柏拉?”


    “給我可樂那。”


    穿越客廳的途中,巴比附帶問了一句:“有尾巴的家夥今天晚上也要喝兩杯嗎?”


    “它要喝海尼根。”


    “淡的還是烈的?”


    “烈的。”我回答。


    “想必狗先生今晚吃了不少苦頭。”


    “衝鋒陷陣。”


    木屋內有一間寬敞的客廳,一間辦公室,巴比常在裏麵追蹤世界各地的大浪消息,還有一間臥室、一間廚房和浴室。室內的牆壁全是做過亮光處理的柚木,色澤深而飽滿,此外還有視野遼闊的大型玻璃窗戶、石麵地板和舒適的家具。屋內的裝飾,除了天然的裝滿外,僅限於八幅琵雅。科裏克精湛的水彩畫作,巴比到現在還深愛著她,雖然她決定離開他獨自到歐胡島(oahu)北岸的威美雅灣(waimeabay)過一陣子。她把那裏稱為她的精神故鄉;當地和諧和美景帶給她心靈的平靜,她需要那樣才能決定自己是否要接受自己的命運。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巴比也不明白。琵雅說她離開一兩個月,結果轉眼已經過了三年。威美雅灣的海浪大多從很深的海裏湧出,浪頭打起來就像一麵牆那麽高,琵雅說那裏的海浪就像半透明的翡翠。


    有時候我夢想著自己漫步在那一片沙灘上,聆聽如雷貫耳的浪潮聲。


    每個月,巴比都會打一通電話給琵雅,有時候是琵雅打電話給巴比。


    他們有時候隻講幾分鍾,有時候則講好幾個小時。她沒有和別的男人交往,而且她真的很愛巴比。琵雅是我見過最善良、溫和和聰穎的人之一。我始終無法明白她這麽做的理由,巴比也不明白。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始終耐心地守候。


    巴比從廚房的冰箱裏抽出一瓶可樂那,然後將酒瓶遞給我。


    我把瓶蓋扭開,猛灌了一大口,沒有加檸檬,沒有加鹽,沒有任何偽裝。


    他替歐森開了一瓶海尼根,“半瓶還是一瓶?”


    我回答:“今天晚上的戰況實在太激烈了。”雖然有一肚子新聞要迫切想說,但是我不由得深深沉浸在巴比樂園的熱帶旋律中。


    他把一整瓶啤酒倒人放在地板上的一個法琅碗裏,碗是平常為歐森準備的。碗上用粗大的字體寫著玫瑰花苞(rozebud),影射歐森·威爾斯(orsowells)著作《大國民》(ctizenkane)裏那個小孩子雪車上所寫的字。


    我並非存心引導我的狗朋友酗酒,它不是天天都喝啤酒,而且通常都是和我分著喝一瓶。況且,它有它喜歡享受的樂趣,我不想剝奪它的這些樂趣。想想它魁武的體重,哪是一瓶啤酒可以輕易灌醉的。


    不過,若是你膽敢給它兩瓶,包準它會為你刷新“派對野獸”的定義。


    正當歐森唏哩呼嚕地舔飲它的海尼根時,巴比也替自己開了一瓶可樂那,然後斜倚在冰箱上。


    我則斜靠在洗碗槽旁的流理台邊。旁邊有一張配有椅子的餐桌,但是在廚房裏,巴比和我習慣斜站著說話。


    我們之間有許多類似之處,身高相同,體重相當,體型也一樣。


    雖然他有極深色的棕發,和像烏鴉一樣黑得發藍的眼珠,我們還是時常被誤認為是親兄弟。我們兩個人也都有不少衝浪的腫繭,巴比斜靠在冰箱旁時,就不時心不在焉地用一腳的腳底摩擦另一腳腳背上的腫繭,那是長時間壓迫衝浪板導致的塊狀鈣質沉澱;通常是當你趴在板上劃水前進的時候壓迫到腳趾和腳背造成的。我們膝蓋上也有,巴比下麵的肋骨上也有一些。


    當然,我的皮膚不是古銅色,不像巴比那樣。他豈止是古銅色,他看起來簡直就像全副棕色的太陽神。一年到頭,尤其是夏季裏,他整個人儼然就是一片均勻抹滿奶油的烤吐司。他習慣和麥拉寧黑色素大跳曼波,或許有一天我們會死在同樣的陽光下,那片他熱情擁抱、我拚命躲避的陽光。


    “今天外頭有好幾波不尋常的巨浪。”他說:“六尺高,形狀完美的巨浪。”


    “現在似乎已經歸於平靜。”


    “是啊,日落之後就慢慢消退了。”


    我們邊灌著啤酒邊閑聊,歐森也開心地舔它碗裏的啤酒。


    “所以,”巴比說:“你老爸死了。”


    我點點頭,薩莎一定跟他說了。


    “好。”他說。


    並非巴比冷酷或不體貼,他說好指的是父親不用再受病痛折磨。


    我們之間的交談常用極少的字表達很多的含意,所以人們常將我們誤認為兄弟,其實不僅僅是因為我們身高、體重、體型類似的緣故。


    “你及時趕到醫院,所以一切都很酷。”


    “是的。”


    他沒有詢問我的感覺,因為他不用問也知道。


    “去過醫院之後;”他說:“你輾轉到黑人合唱團客串演唱了幾首歌。”


    我用沾滿煤煙的手摸摸自己的臉。“某人謀殺了安琪拉。費裏曼,企圖放火燒了她的房子掩滅證據,連我也差點就跟著升天。”


    “某人是誰?”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總而言之與偷走父親遺體的是同一幫人。”


    巴比喝了一些啤酒,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殺了一個搭便車的流浪漢,拿他的屍體和父親的遺體交換,這種齷齪事你大概不想知道。”


    在那一瞬間,少管閑事的智慧和好奇心的驅使在他的天平上互相抗衡。“假如有必要的時候,我隨時可以忘記自己聽過什麽話。”


    歐森打了一個隔,啤酒容易讓它腸子脹氣。


    當它搖著尾巴,用懇求的眼神抬頭望著巴比時,巴比說“沒有你的份了,毛毛臉。”


    “我快餓昏了。”我說。


    “而且髒得要命,去衝個澡,先拿幾件我的衣服去穿,我來弄幾個脆皮墨西哥餅。”


    “我以為我出去遊兩圈就洗幹淨了。”


    “外麵冷得要死。”


    “感覺起來大概在華氏六十度左右。”


    “我說的是水的溫度,聽我的話,水太冰了,衝個熱水澡會比較好。”


    “歐森也需要美容一下。”


    “帶著它一起進去洗,反正毛巾多得是。”


    “你真是好哥兒們。”我說。


    “是啊,像我如此虔誠的基督徒,怎麽可以衝浪呢,幹脆改在海麵上走路算了。”


    在巴比樂園待過幾分鍾之後,不知不覺輕鬆許多,我想我可以慢慢切入話題了。


    對我來說,巴比不僅隻是一個知心好友,也是我的鎮定劑。


    突然間,他從冰箱前麵站直,傾耳聆聽。


    “有什麽事嗎?”我問。


    “有人。”


    除了漸漸消逝的風聲之外,我什麽也沒聽到。緊閉的窗戶外加平緩的海浪,我甚至連海濤的聲音都聽不見,但是我注意到歐森也警覺起來。


    巴比從廚房往外走,想看看究竟訪客是誰,我連忙叫住他:“兄弟。”然後將葛洛克手槍遞給他。


    他有些猶豫地看著手槍,又看著我。“放輕鬆點。”


    “那個流浪漢,他們甚至將他的眼睛挖出來。”


    “為什麽要那麽做?”


    我不知情地聳聳肩,“隻為了證明他們有能力那麽做?”


    巴比想了一想我說的話,然後他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將放掃帚的櫥櫃打開,印象中那個櫥櫃從來沒有上鎖,他從狹長的櫃子裏取出一把氣壓式的散彈獵槍。


    “這是新的。”我說。


    “最好的驅逐工具。”


    這不是巴比樂園一貫的生活型態,我忍不住反過來對他說:“放輕鬆點。”


    歐森和我緊跟著巴比穿過客廳來到前門的陽台,迎麵拂來的海風有淡淡的海草腥味。


    木屋麵朝北。此時海灣內沒有任何船隻——至少我們看不見任何燈光。向東眺望,沿著海岸的市區燈光閃閃爍爍,和山區的萬家燈火連成一片燈海。


    環繞木屋四周的灣角盡頭,遍地都是沙丘和凝結著銀白色月光的雜草。眼前沒有半個人影。


    歐森走到台階口僵直地站著,它抬起頭向前探視,在空氣中嗅個沒停,仿佛急著從海草味中嗅出另一種更有趣的氣味。


    巴比大概隻憑著第六感行動,他甚至不用看歐森的舉動來證明他的直覺。


    “待在這裏別動,要是我把什麽人趕出來,告訴他在我們尚未在他的停車券上授權前,不準離開。”


    他光著腳走下台階,穿越沙丘從陡峭的斜坡俯視沙灘。可能有人躺在斜坡上,利用斜坡做掩護偷窺木屋的動靜。巴比沿著突起的坡項往灣角頂點的方向走,一邊視察斜坡上有無可疑人物,同時不停回頭觀望和木屋之間這塊區域的動靜。


    他雙手握著散彈槍,隨時準備射擊,用近乎軍事化的熟練技巧進行搜索。他顯然不是第一次經曆到任何嚴重的問題,一定第一個先告訴我。


    我懷疑他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歐森從台階口轉身離開,將鼻子擠進陽台東邊的兩報欄杆中間,它不朝西往巴比所在的方向看,反而朝東沿著海灣往市區的方向聚精會神地注視,它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吼聲。


    我循著它注視的方向望去。即使在滿月和沒有雲朵遮住月光的情況下,我依然什麽都沒瞧見。


    隨著聲帶穩定地運轉,歐森低沉的吼聲持續不斷。


    往西看,巴比已經走到頂點,但仍繼續沿著斜坡頂移動。雖然我還看得見他,但是在我的視線當中,他看起來隻不過是海天黑幕中一個灰蒙蒙的人影。


    可能有人會趁我往東看的時候突然狠狠地給巴比一刀,他可能還來不及尖叫就被砍倒在地,我可能一點也察覺不到。因此,此刻從頂點沿灣角南側往木屋方向回走的歡影有可能是任何人。


    我對著低吼的歐森說:“你又在嚇唬我了。”


    我極盡目力張望,但是仍然無法看出東邊有任何人影或可疑的威脅。歐森的眼睛依然直直盯著那個方向。我隻看見高大稀疏的雜草隨風擺動。此時的風勢相當微弱,甚至連沙丘上堆積的沙都吹不動。


    歐森停止咆哮,砰砰地衝下陽台的台階,像在追逐獵物的樣子。


    結果,它蹦蹦跳跳地跑到樓梯左側幾英尺的沙堆裏,抬起一隻後腳,盡情讓膀胱宣泄。


    當它回到陽台上時,身體兩側明顯地顫抖。它再度往東看,但是它沒有回複原先的吼聲,反倒緊張地低吟。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不禁令我忐忑不安,說實在的,我寧可聽見它激動的狂吠。


    我倒著身子穿越陽台,走到木屋西麵的角落,試著在觀望前院動靜的同時盡可能不讓巴比脫離我的視線——假如那的確是巴比的話。但是,沒多久,他便沿著南麵的坡項消失於房子後方。


    當我意識到歐森不再低吟時,我回頭一看才發現它已不見蹤影。


    我想它一定是追逐什麽東西去了,不過它竟然能夠這樣靜悄悄地跑走,真是不可思議。我緊張兮兮地循原路橫越陽台回到樓梯口,灑著月光的沙堆裏到處都看不到歐森的身影。


    後來,我發現它站在半掩的前門口小心謹慎地向屋外窺探。原來它早就撤退到客廳裏,躲在門檻旁邊。它的耳朵垂貼在頭上,低著頭,脖子上的毛發全體豎立,像是觸電一樣。它既不嘶吼也不呻吟,隻是身體兩側不停地顫抖。


    歐森有很多特質——奇怪,隻是其中一項——但是它絕對不是懦弱愚蠢之輩。不論它在躲避什麽,一定是值得讓它感到畏懼的事物。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夥伴?”我問。


    它連看我一眼表示聽我說話的心情都沒有,隻是專注地盯著陽台外荒涼的沙丘。雖然它將黑色的嘴唇往後拉露出牙齒,但是並沒有發出任何吼叫聲。它顯然已經不再懷有攻擊的意圖,露出牙齒隻是顯露極端的厭惡和反感。


    當我回頭觀察四周的動靜時,我突然從眼角的餘光瞥見某個移動的物體,模模糊糊的看起來像是一個人半蹲著身子奔跑,從東側經過木屋跑到西側,動作十分敏捷,步伐大而且矯健地穿越坡頂旁最近的一堆沙丘,距離我大約隻有四十英尺。


    在那一瞬間我想到那個人會不會是平恩,不可能,歐森不可能這麽畏懼傑西。平恩或任何像他那樣的家夥。


    我穿過陽台,走下三層木頭台階,踩在沙地上,試著將周圍的沙丘仔細再視察一次。零零星星的野草叢在微風口如波浪般此起彼落,遠處岸邊的燈光在拍上岸的浪正當中閃爍,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一片狹長的雲絲從月亮的下巴脫落,就像從法老王木乃伊幹癟癟的臉上撕下一條殘破不堪的繃帶。


    或許那個奔跑的人影隻是雲的陰影,或許,但是我不那麽認為。


    我回頭朝木屋敞開的前門張望,歐森已經退到門檻後老遠,躲在客廳很裏麵的地方。這是它頭一次在夜裏感到如此渾身不自在。


    我也覺得渾身不自在。


    星星,月亮,沙灘,雜草和一種被監視的感覺。


    有人正從直落沙灘的坡頂,沙丘和沙丘之間的空隙,或草縫中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凝視的目光是有重量的,這道目光就像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向我席卷而來,而且不是平緩的小浪,感覺上就像被兩個人高的巨浪狠狠地捶打在身上。


    此刻,感到毛骨悚然的不僅僅是歐森而已。


    正當我開始擔心巴比的安危時,他忽然從木屋東側的轉角冒出來。他朝我走過來,赤裸的雙腳沾滿了沙子,他沒有看著我,眼神始終不停地在沙丘和沙丘之間掃視。


    我說道:“歐森被嚇得半死。”


    “令人難以置信。”巴比說。


    “從頭到腳被嚇得半死,它從來沒有這樣過,我的那隻狗一向都像吃了能心豹子膽似的。”


    “嗯,如果它真的被嚇到,”巴比說:“我也不怪它,我自己也差點被嚇個半死。”


    “有人在那裏。”


    “不隻一個。”


    “他們是誰?”


    巴比沒有回答,他調整了一下握槍的姿勢,繼續保持準備射擊的狀態,同時仔細觀察四周的夜色。


    “他們以前曾經在這裏出沒過嗎?”


    “嗯”


    “為什麽呢?他們到底想要什麽?”


    “我也不知道。”


    “他們是誰?”我反複又問了一次。


    就和前一次一樣,他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巴比?”


    一團有幾百英尺高的巨大白霧逐漸在西側漆黑的海麵上現形,一股被月光粉飾的白色霧氣,同時往南北兩側延伸開來。不知道它會往內陸移動還是整個晚上都滯留在原處,但是不管它的動向如何,在它前方始終有一股安靜的力量向前推擠。一群塘鵝安靜地拍著翅膀從半島上方低空飛過,消失在黑漆漆的海灣水麵上。當最後一絲的海風也靜止的時候,修長的野草也跟著垂下來一動也不動。我終於能較清晰地聽見緩緩拍岸的浪潮聲,雖然那窸窸窣窣的聲音聽起來比哄人入睡的呢喃還輕柔。


    一陣詭異的阿比鳥叫聲從灣角頂點傳來,劃破深沉的寧靜。另一陣回應的叫聲,從木屋附近的沙丘上揚起,聽起來和前一個叫聲一樣尖銳和恐怖。


    我不禁聯想到老式西部片裏印地安人在夜晚呼叫彼此的暗號,他們在對拓荒者的驛馬車群發動攻擊前,通常會模仿鳥類和豺狼的叫聲統合攻擊行動。


    巴比拿著獵槍朝鄰近的沙丘開了一槍,差點把我嚇得大動脈破裂。


    槍聲的回響從海灣反彈回來然後逐漸消逝,當最後一波回音也被西邊的霧團吸收之後,我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開槍?”


    巴比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逕自清出彈殼仔細聆聽四周的動靜。


    我想起平恩故意拿手槍朝教堂天花板開槍,加強他對湯姆。艾略特神父施加的恐嚇。


    最後,當那種類似阿比烏的叫聲完全停止之後,巴比才喃喃自言自語地說:“或許不是很有必要,但是偶爾讓他們嚐嚐鉛彈從頭頂上飛過的滋味也無妨。”


    “他們是誰?你到底想警告誰?”


    我從以前就知道他是個神秘兮兮的人物,但是他從來沒這樣莫測高深過。


    沙丘附近的動靜依然扣住他全盤的注意力,就這樣腦筋僵持了將近一分鍾之後,巴比突然轉頭看著我,仿佛現在才想起我站在他身邊似的。“我們進去吧。你先把那糟糕透頂的丹佐·華盛頓(denzel-washigh)偽裝洗掉,我去隨便搞幾個要命的墨西哥餅來當宵夜。”


    我知道現在不宜再繼續追問下去。如果他不是為了勾起我的好奇心故作神秘,就是想鞏固他那以古怪出名的寶貝聲譽,要不然就是有充分的理由瞞著我不讓我知道。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他現在正處於那片無人可及的巴比禁地,仿佛他正站在衝浪板上穿過一道卷成中空的驚濤巨浪。


    當我跟著他走進屋內時,那種被監視的感覺依然如影隨形。那些來曆不明的眼光讓我背上發毛,就像平緩的沙灘被寄居蟹走過一樣。在關上前門之前,我的目光再度環繞夜色一周,但是那些不速之客依然躲在暗處。


    巴比的浴室既寬敞又豪華,地板是清一色的黑色花崗石,洗手台也是,精致美觀的抽木櫥櫃,和一片接一片四邊切成斜角的大鏡子。


    衝澡間寬敞得足以容納四個人,剛好適合替狗洗澡。


    寇基·柯林斯ukychilins),早在巴比出生前就建造這棟木屋的主人,是個性格真誠的好人,可是他非常沉迷於生活的享受。從衝澡間斜角對過來的這座四人用,大理石鑲邊的泡沫浴缸就是一例。


    或許寇基,還沒改名前本名是田川俊朗,喜歡幻想自己和三個沙灘美女一起共浴,或許他隻是個極度愛幹淨的人。


    當年俊朗還是個年輕人——西元一九四一年,年僅二十一歲,甫自法學研究所畢業的高材生——他不幸被困在曼讚納(manzanar),也就是二次世界大戰無數效忠的日裔美國士兵被囚禁的集中營。戰爭結束後,憤怒和羞辱讓他成為一名活躍的行動派人士,拚命為受壓迫的群眾爭取正義公理。五年之後,他對贏得公平正義的可能性失望透項,並且深深體認到那些所謂的受壓迫者,一旦有機會,同樣會變成貪圖自身利益的壓迫者。


    於是他轉行專司個人傷害法,仗著他如南太平洋台風卷起的巨浪般勢如破竹的學習能力,他很快便成為整個舊金山區最頂尖的個人傷害法律師。


    又過了四年之後,他帶著這些年來可觀的銀行投資,毅然決然地離開法律界。一九五六年當他三十六歲的時候,他在月光灣南側的灣角蓋了這棟木屋,花了大筆鈔票接通地下水電和電話線。憑著最後一絲冷淡的幽默感,他試著不讓自己的憤世嫉俗變成尖酸刻薄,在搬入木屋的那一天起田川俊朗正式易名為寇基。柯林斯,然後終其一生日日與沙灘和浩瀚的海洋為伴。


    他的腳趾和腳背上都結了腫繭,他的膝蓋骨和肋骨下方也是。


    為了充分享受翻騰的浪潮聲,寇基衝浪的時候不一定都戴著耳塞,也因此慢慢染上鼻咽癌;每次內耳道被冷水充斥的時候就不自主地收縮,久而久之發展成良性肺瘤,將耳道阻塞。等他五十歲的時候,寇基的左耳已患有嚴重的間歇性重聽。每個衝浪人都有大浪裏翻滾後鼻水川流不止的經驗,你必須像火山爆發似的把被海浪衝擊時咽鼻吸入的鹹鹹海水摸出來;類似的狀況通常也發生在和穿著三點式比基尼泳裝的噴火美女交談的時候。經過二十年的巨浪衝擊和後續尼加拉瀑布式的流鼻水之後,寇基逐漸發展為鼻咽癌,必須動手術減輕頭痛和恢複鼻咽腔的暢通。每到動手術的周年紀念日,他一定會舉辦宴會大肆慶祝鼻腔暢通。由於經年累月受到豔陽曝曬和接觸海水,寇基的眼睛也因此染上所謂的“衝浪人的眼睛”——角膜翼狀贅片,先是眼白上的結膜增厚,最後連眼角膜也受到波及。他的視力漸漸惡化。


    九年前,他因為過世免去一道眼科手術——他不是死於皮膚癌。


    鯊魚攻擊,而是被大海親手奪取性命。雖然寇基當時已經年屆六十九歲,他依然在狂風巨浪下出海衝浪,頂著二十英尺的瘋狗派和隆隆狂濤乘風破浪,就算隻有他三分之一年紀的年輕小夥子也不敢輕易嚐試。根據目擊者描述,他一個人自得其樂地消作其中,不時興奮地曝叫,有好幾次,他被浪頭衝上半空中,和浪舌競賽的他試圖在極端恐怖的直浪裏馳騁,結果一次又一次被大浪灌頂——直到他好不容易雪恥成功時,卻被一波壓倒性的大浪打入海裏。像那樣規模的巨浪威力可以重達幾千噸,大量的水衝擊下來,任人如何地掙紮都無濟於事,就算是遊泳健將也難免在水底被困上半分鍾以上的時間無法喘氣,甚至更長的時間。糟糕的是,寇基浮出水麵的時機錯誤,一出水麵立即被下一波大浪重重打入海底,就這樣接連兩次被打入水裏而淹死。


    加州從南到北的衝浪家一致認為寇基這一生死而無憾,而且死得其所。耳鼻喉感染鼻咽癌,兩眼罹患角膜翼狀贅片,寇基一點也不埋怨,這些病痛統統加起來不僅比無聊的心髒病強,也比用一輩子待在辦公室換取的優厚收入有趣。衝浪是生命,也是死亡,大自然的力量浩瀚無窮,想到寇基令人羨慕地在這個世界走過美好一生,內心不禁一陣悸動,對許多人來說,這個世界帶給他們的煩惱多於一切。


    巴比繼承了這棟木屋。


    事情的發展令巴比相當震驚。我們兩個人十一歲的時候就結識寇基。柯林斯,那時我們經常抱著衝浪板騎著單車到灣角盡頭探險。


    每個迫切期待吸取經驗、練就衝浪本事的小三腳貓都是他的門生。


    他從不擺出一副地盤老大的模樣,但是大家都把他當成聖塔芭芭拉到聖塔克魯茲海岸的地主般對他必恭必敬。隻有那些將好好的海浪劃破,害大家都不能玩的搗蛋鬼才會令他失去耐性,他嫌惡那些把衝浪當成在高速公路上開車的人,也不喜歡那些終日做白日夢的人,但是對我們這些熱愛海洋,和海洋韻律同步的每一個人來說,他不僅僅是好朋友,而且是莫大的啟發。寇基有一大群的朋友和仰慕者,當中不少是他認識三十多年的好友,所以當他將全部的遺產留給僅認識八年的巴比時,大家莫不為之大惑不解。


    為了解釋這麽做的原因,經營這塊房地產的負責人交給巴比一封寇基的親筆信函,堪稱一篇文字精簡的傑作。


    巴比:大多數人看重的東西,你不看重。這是智慧。


    對於你看重的一切,你隨時願意奉獻頭腦,感情,和靈魂。這是高貴。


    我們隻擁有大海,愛,和時間。大海是上帝的恩賜。憑著你個人的行動,你一定會找到真愛。所以我將時間贈與給你。


    寇基在巴比身上看到一種與生俱來的智慧,雖然他當時還是個孩子,卻已擁有他三十七歲才有的體悟。他想表示對那份智慧的尊崇和鼓勵。難得他有這份心,願上帝賜福給他。


    巴比在灰敦學院讀完大一的那個暑假,納完稅之後,正式繼承了那棟木屋和一筆為數不多的現款,接著便放棄學業,這件事令他的父母火冒三丈。他不在乎父母的憤怒,畢竟,沙灘和大海是他的,前途也是他自己的。


    除此之外,他的老爸老媽一輩子不是為這件事生氣,就是對那件事不滿,巴比早就已經免疫了。他們經營和編輯本地的報紙,總是以推動公共政策改革的十字軍自居,因為他們覺得大多數的居民不是太自私自利、罔顧正義,就是太無知愚蠢,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增進他們的利益。他們希望巴比能將他們這份“經營當代偉大刊物的狂熱‘發揚光大,但是巴比隻想逃離家人叫罵的理想主義,逃離所有骨子裏掩飾不住的嫉妒、積怨和自我中心。巴比想要的隻是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他的父母也渴望平靜,他們要我們整個星球,要地球這座大太空船的每個角落都充滿和平,問題是他們連自己家門內的和平都無法擺平。


    靠著那棟木屋和少許的本錢,巴比開創了他現在賴以維生的事業,而且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平靜。


    每一個時鍾的兩個指針都像是一把大剪刀,將我們一點一滴地修剪;每一個數位題示的計時器,都一閃一閃地將我們引向爆破。寸金難買寸光陰。事實上,寇基贈與巴比的不是時間,而是一個可以不需要仰賴時鍾,也不必意識到時鍾度日的寶貴機會,讓生命走得更溫柔順暢,減低被時間修剪的憤怒。


    我的父母試著給予我同樣的禮物。不過,由於我的xp症,時間滴滴答答的聲音總是在我耳際環繞。或許巴比偶爾也會聽見這樣的聲音。或許沒有人能完完全全擺脫時間的意識。


    其實,歐森那一夜之所以失魂落魄,沮喪地遙望星辰,又拒絕我任何撫慰,或許正是因為對自己生命一點一滴流逝的體認。人們總是說動物的頭腦簡單,根本不可能想到它們有一天會死的事實。但是無可否認地,每一隻動物都有與生俱來的求生意誌和意識到危險的本能。如果它們懂得努力求生,它們就應該了解什麽是死亡,無論科學家和哲學家是怎麽說的。


    這不是新世紀多愁善感的言論,這隻是一般的常識。


    此刻,在巴比的衝澡間裏,當我替歐森洗刷身上的煤灰時,它還是一直不停地發抖,當時的水很暖和,它的顫抖顯然和洗澡本身無關。


    等到我用好幾條毛巾將狗的身體擦幹,又拿琵雅留下來的吹風機將它的毛吹蓬的時候,它才停止發抖。我穿上巴比的一條藍色牛仔褲,和一件長袖的藍色棉質休閑襯衫,歐森則如霧蒙蒙的玻璃看了好幾次,好像很擔心外麵有什麽怪物似的,可是它的自信心顯然正在逐漸恢複當中。


    我用紙巾擦拭我的皮夾克和棒球帽。它們還是帶有濃厚的煙味,帽子的味道尤其嚴重。微光中,我隻能隱約看見帽簷上方的文字“神秘列車”。我用大拇指的圓頂抹拭這幾個繡上去的字,腦海裏浮現當初發現這項帽子的地點,那個不見天日的水泥密室位於衛文堡最荒涼的區域內。


    安琪拉。費裏曼說過的話再度在我耳畔響起,當時我說衛文堡已經關閉了一年半,她則回應我的話說:“有些事情不會死,也不能死,無論我們多麽希望它們死。”


    我的記憶接著回到安琪拉家的浴室,她慘死時驚煌的雙眼和無聲的“噢”嘴形赫然浮現腦腦。一種強烈的直覺再度將我緊緊套住,我忽略了她身上的一個重要線索。但是就像上次一樣,我愈努力召喚記憶中她那被鮮血濺滿的臉,我的印象不僅沒有變清楚,反而愈來愈模糊。


    我們把事情搞砸了,克裏斯……比我們從前闖過的禍還要嚴重得多……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挽回已經犯下的錯。


    包裹著雞肉絲、生菜、起司和燒沙醬(salsa)的墨西哥餅美味可口極了。這次我們不斜靠在洗碗槽旁,改坐在廚房的餐桌上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拿啤酒將食物灌下肚子裏。


    雖然薩莎早先已經喂過歐森,但是它還是替自己乞討到幾塊雞肉,不過它休想再從我這裏騙到另一瓶海尼根。


    巴比已經將收音機打開,轉到薩莎主持節目的頻道,節目剛剛才開始。已經是午夜了。她沒有提到我,也沒有介紹要將這首歌獻給誰,但是她播放的是克裏斯·艾薩客(chrisisaak)的“心形的世界”


    (heartshapedworld),因為那是我最喜歡的歌曲。


    我將今晚發生的一切盡量濃縮地說給巴比聽,包括在醫院停車場、寇克殯儀館的火葬室,以及在殯儀館後山被一大群看不見臉孔的人追趕的事。


    聽完這一連串的事情經過,他隻淡淡地問我一句:“來點塔巴斯客辣椒醬嗎?”


    “你說什麽?”


    “讓墨西哥餅更夠味。”


    “不要。”我說:“現在這樣已經很夠味了。”


    他從冰箱取出一罐塔巴斯客辣椒醬,灑了幾滴在他已經吃了一半的墨西哥餅上。


    此刻薩莎正在播放克裏斯·文薩客的“兩顆心”(twohearts)。


    我忍不住一再地往餐桌旁的窗外觀望,心想不知道有沒有人在外麵監視我們。起先,我以為巴比沒有這種感覺,後來我才發現,他每隔一陣子就會聚精會神地向黑漆漆的窗外凝視,雖然他始終刻意擺出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


    “要不要把百葉窗拉下來?”我建議。


    “不用。這樣做反而欲蓋彌彰。”


    我們繼續裝出一副一點也不受威脅的模樣。


    “他們是誰?”


    他默不作聲,但是我總算等到他開口,他最後說了一句:“我也不是很確定。”


    那不是真話,但是我決定放他一馬。


    我繼續描述今晚的經曆,為了不想冒被巴比嘲諷的危險,我故意不提那隻貓引我走出山路的事,但是我向他描述排在下水道最後兩個台階上的骷髏頭。我告訴他我看見史帝文生局長和那個戴著耳環的光頭先生交頭接耳,還有在床上發現這把手槍的事。


    “好家夥。”他用讚歎的語氣看著槍說。


    “老爸特地選了有雷射瞄準器的。”


    “帥。”


    有時候,巴比可以穩若磐石,他會沉靜到讓你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聽你說話。他孩提的時候就偶爾會這樣,但是隨著年紀愈大,這種近乎不可思議的泰然自若就愈根深蒂固。我費了好大的勁將這樣一段驚人離奇探險故事告訴他,而他的反應卻跟聽完籃球比賽一樣。


    我瞥了漆黑的窗外一眼,心想或許外頭有人正拿著槍對準我,搞不好我正在夜視瞄準器的準星上。然後我又想到,假如他們有心要槍殺我們,大可以趁我們在外麵沙丘上的時候將我們統統解決。


    我將在安琪拉。費裏曼家裏發生的每一件事告訴巴比。


    他略帶嘲諷地說:“杏桃白蘭地。”


    “我沒有多喝。”


    他說:“那玩意兒,喝個兩杯,包準你和海豹聊天。”那是衝浪人對嘔吐的代號。


    等我講到傑西。平恩在教堂威脅湯姆神父的時候,我們已經各自吃了三個墨西哥餅。他又去包了兩個,端來桌上。


    薩莎在播放“畢業日”(graduationday)。


    巴比說:“這可是標準的克裏斯。艾薩客特別節目。”


    “她是為我放的。”


    “是,我還以為克裏斯。艾薩客正在電台拿著槍抵著她的頭呢。”


    接著我們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一直到我們吃完最後一輪墨西哥餅為止。


    巴比最後問我一個問題,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安琪拉說的一句話:“所以她告訴你那是一隻猴子但又不是一隻猴子。”


    “她確切的用字,假如我還記得的話,是……‘它外表看起來像一隻猴子,它是一隻猴子,是又不是,那就是問題所在。”’“她似乎把口風守得很緊?”


    “她那時心情很沮喪,很惶恐,極度地惶恐,但是她並沒有醉。而且,有人為了堵她的嘴不惜將她殺害,可見她要告訴我的話一定隱含什麽內幕。”


    他點點頭繼續喝他的啤酒。


    他安靜了好久,我最後終於忍不住開口:“現在該怎麽辦?”


    “你問我?”


    “難不成我在和狗說話?”


    “別管閑事。”他說。


    “什麽?”


    “把這件事忘了,繼續過你的日子。”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坦白地說。


    “既然這樣你幹嘛問我?”


    “巴比,或許我母親的死不是意外。”


    “聽起來不僅僅是或許。”


    “而且我父親的癌症不僅僅是癌症那麽單純。”


    “難道你要走上報複一途?”


    “怎麽可以讓那些殺人犯逍遙法外。”


    “當然可以。逍遙法外的殺人犯到處都是。”


    “不管怎麽說,就是不應該讓他們得逞。”


    “我沒有說他們應該。我隻是說他們常常得逞。”


    “你知道嗎,巴比,或許人生不僅僅是衝浪,性愛,食物和啤酒而已。”


    “我從來沒有說人生就是如此。我隻說過人生應當如此。”


    “反正,”我凝望著漆黑的窗外說:“我不怕。”


    巴比歎了一口氣,身體向後往椅背一靠。“比方說,你一直在等著上浪,情況十分壯觀,大浪在海岸激起,一波波二十尺高的浪緊接而來,那是對你極限的挑戰,但是你知道你的能力可以勉強應付,結果整個過程中你始終像個救生圈似的待在起點,那樣才叫做懦弱。


    但是換作另一個情況,比方說,突然來了一連串三十尺高的大浪,這些威力足以將你就地正法的猛浪會將你從衝浪板上打落,把你狠狠地壓人水底,讓你猛吃海草,吃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假如你的選擇是淹死或當救生圈,那麽靜靜地待在起點處等這一切過去就不算懦弱的表現。那表示你有成熟的判斷力。再叛逆的衝浪狂都必須具備這樣的判斷力。而那個明知會跌入瀑布深底,明知會被完全擊沉,卻執意要上浪嚐試的酷哥,以我來看,他根本是個大笨蛋。


    我被他長篇大論的演說大為感動,至少那表示他很關心我的安危。


    “所以,”我說:“你罵我是大笨蛋。”


    “還沒有。那要看你怎麽處理這件事。”


    “這麽說,我是個快要成形的大笨蛋。”


    “這樣說好了,你變成大笨蛋的潛能遠遠超過芮氏地震儀能衡量的程度。”


    我搖搖頭。“可是,從我的位置來看,這看起來不像三十尺的巨浪。”


    “可能有四十尺。”


    “看起來最多不超過二十尺。”


    他把眼睛往頭頂上轉,露出一副天底下隻有他的腦袋裏才有常識的模樣。“根據安琪拉所說,這一切都是從衛文堡的機密計劃弓沒的。”


    “她去樓上拿一些東西給我看,可能是某種證物,我猜可能是她先生偷偷攜帶出來的。不論是什麽東西,反正都已經被火燒掉了。”


    “衛文堡。陸軍。軍事單位。”


    “那又怎麽樣?”


    “我們談論的敵人是政府。”巴比說:“老兄,政府可不是什麽三十英尺的大浪,是一百英尺的狂濤,簡直就是海嘯。”


    “這裏是美國。”


    “這裏曾經是。”


    “我有責任。”


    “什麽責任?”


    “道義上的責任。”


    巴比蹙著眉頭,用大拇指和食指掐著鼻梁,好像聽我說話令他很頭痛的樣子,他說:“我猜,要是你扭開晚間新聞,聽見有慧星即將撞擊地球的消息,你一定會立即穿上緊身衣和披風,飛到外太空把那個該死的石頭轉向到別的銀河係。”


    “除非我的披風剛好拿去幹洗。”


    “大笨蛋。”


    “你才是大笨蛋。”


    “你看這裏,”巴比說道:“這是正在傳送進來的最新資料,來源是英國政府的氣象衛星。將這些資料經過處理和分析之後,就可以用來測量全世界任何地方的海浪高度,測量範圍甚至可以精密到隻有幾公分。”


    他沒有打開辦公室內的任何一盞燈光,那幾部電腦工作站的超大型顯示熒幕提供的光線對他來說已經綽綽有餘,對我來說則過於充足。五顏六色的長條圖,地圖,高解析度的衛星照片,和動態的天氣變化流程圖不時在熒幕上變動。


    我還沒趕上電腦時代的腳步,而且大概一輩子也趕不上。反正戴著防紫外線的太陽眼鏡,我根本看不清楚熒幕上題示的資料,我也不可能冒著生命危險在熒幕前承受幾個小時迎麵直射的紫外線,就算是所謂可以過濾輻射線的熒幕也一樣。對一般人來說,那一點點的輻射線或許微不足道,但是對我來說,如果把累積的損害者量進去,就跟經曆一場光害的暴風雨一樣。我平常習慣用信紙大小的筆記本從事寫作,報章雜誌的散文隨筆,以及一本被時代雜誌專文介紹,記述xp症與我的暢銷書。


    這間擺滿電腦的房間可以稱得上是世界衝浪預報的核心,巴比的衝浪預報服務包括,每日以傳真的方式為來自世界各地的訂戶提供當日最新動態,定期維護網站,以及一支911的衝浪預報專線。


    他有四名員工駐守月光灣的外站,隨時和他的辦公室保持連線,提供資料,由巴比做最後的資料分析和衝浪預測。


    在世界各地的海邊,總共大約有六百萬名衝浪常客,其中五百五十萬人滿足於所謂“有臉的海浪”——從浪底到浪峰高度六到八英尺的海浪。其實大海真正的威力都埋藏在海麵之下,最深甚至可以延伸到一千英尺的海底,等到它們衝出海麵撞擊海岸後,我們才稱它們做海浪;因此,一直到一九八零年代晚期之前,人們始終無法精確地預測何時何地會有六尺浪的出現。衝浪族往往得在海灘上待好幾天,在柔順甚至平塌的扁浪中耐心守候,殊不知幾百英裏以南和以北的海岸正波濤洶湧。在那五百五十萬人當中有相當可觀的人寧可付幾塊錢給巴比,換取熱門和冷門地點的資訊,也不願意把機會完全托付在衝浪之神卡胡納(kahuna)的手裏。


    隻要幾塊錢。光是這支九o0的熱線電話,每年就吸引八十萬通的來電,每通電話的費用都在兩塊美金以上。諷刺的是,巴比這個最鬆懈的衝浪狂嚴然已是整個月光灣首屈一指的富翁——隻不過沒有人知道這點,而且他把大部份的錢都捐掉了。


    “就是這裏。”他說,一屁股栽進其中一部電腦前的椅子裏。“在你決定衝出去拯救世界、讓自己白白送死之前,先想想這個。”歐森歪著頭聚精會神地看著熒幕,巴比則用力在鍵盤上敲幾下,叫出最新的資料。


    六百萬衝浪族裏剩餘的五十萬人有能力駕馭十五英尺以上的大浪,但是能夠馳騁二十英尺巨浪的大概不到一萬人。這些技巧純熟的衝浪高手雖然僅占少數,但是他們向巴比索取預報資料的比例反而更高。對他們來說,衝浪就是生命的全部;要是不慎錯過任何曆史性的巨浪,尤其地點若發生在他們周圍的話,那簡直就跟莎士比亞的悲劇一樣讓人嘔心泣血。


    “星期天。”巴比一邊說,一邊繼續敲著鍵盤。


    “這個星期天?”


    “從現在開始算起的第二個晚上,包你不願意錯過。我的意思是說,總比要你去送死好。”


    “有大浪來襲嗎?”


    “那將是神聖的一刻。”


    整個地球上有經驗、有能力和膽識挑戰二十英尺以上大浪的衝浪客大概隻有三、四百人。當中有些人不惜高價聘請巴比為他們追蹤巨浪發生的地點,雖然那種浪具有致命的危險性。這些衝浪狂裏麵有不少大富翁,他們願意飛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向大浪挑戰,若遇到三十甚至四十英尺的巨浪,他們常落得必須被急救快艇拖救的地步,因為用尋常的方式去駕馭這樣的大浪是行不通的。一年當中,隻有三十天左右可以在世界各地找到這樣浪型完整、值得一試的三十尺以上巨浪,而且發生的地點通常是在一些偏遠的角落。透過多方搜集的地圖、衛星照片和氣象資料,巴比整理出未來兩到三天的預報,他的預測可信度極高,連要求最嚴格的客戶都對他的服務相當滿意。


    “那裏,”巴比指著電腦熒幕上的海浪剖析圖說。聽到巴比這麽一說,歐森也連忙湊上前看個清楚。“月光灣灣角區將有大風浪。星期天下午和傍晚將是曆史性的時刻,一直到星期一破曉為止,威力十足的猛浪。”


    我朝熒幕眨了眨眼睛。“我現在看到的是十二英尺的浪嗎?”


    “十到十二英尺,有些可能達到十四英尺,他們很快就會衝到夏威夷,……接下來就輪到我們。”


    “太精彩了。”


    “精彩絕倫。是大溪地北邊一股移動速度緩慢的暴風雨引發的。


    屆時還有風從海麵吹向陸地,所以到時候你會遭遇夢裏難得一見、幹淨利落的中空巨浪。“


    “酷斃了。”


    他把椅子轉過來抬頭麵向我。“所以你說呢——星期天晚上要到這裏享受來自大溪地的衝天大浪,還是要硬闖來自衛文堡的死亡海嘯?”


    “兩個都要。”


    “大笨蛋。”他用輕蔑的語氣說。


    “呆頭鵝。”我麵帶微笑地稱呼他,意思和“救生圈”相同,指的是一直停留在起點、沒有勇氣站起來衝浪的膽小鬼。


    歐森夾在我們兩個中間,它的頭轉過來轉過去,就像在看網球比賽一樣。


    “爛人。”巴比說。


    “木頭人。”我不甘示弱,意思就和呆頭鵝一樣。


    “混蛋。”他說,這個詞在衝浪族的俚語和正統英語裏的定義完全一樣。


    “這麽看來你是不想插手管這件事了。”


    他氣衝衝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口就說:“你既不能報警,也不能去找聯邦調查局,因為他們都拿了對方的好處。你怎麽可能有辦法調查衛文堡的超級機密計劃?”


    “我已經挖掘到一些線索。”


    “是啊,然後下一條線索就會讓你送命。聽著,克裏斯,你不是福爾摩斯,也不是詹姆士。龐德。充其量,你隻能和南西。杜爾相提並論。”


    “大笨蛋。”


    “呆頭鵝。”


    “爛人。”


    “木頭人。”


    他忍不住笑出來,一邊猛搖頭,抓抓臉上的胡須短根,然後說:“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彼此彼此。”


    電話鈴聲響起,巴比接起電話。“晦,大美女,你的節目新型態太令我著迷了——從頭到尾都是克裏斯。艾薩客。再為我播一首‘與我共舞’(dancing),好嗎?”說完他將話筒交給我。“嘿,南西,你的電話。”


    我喜歡薩莎主持節目時的嗓音。和她真實生活裏的聲音隻有細微的差異,聽起來較為深沉、溫柔和細致,而且魅力十足。每當我聽


    見薩莎的聲音,我隻想和她一起窩在床上。我本來就想和她窩在床上,而且希望愈頻繁愈好,但是每當我聽見她用廣播節目的嗓音和我說話,我恨不得馬上就和她窩在床上。她一進播音室就自動換成這種聲音,即使不在播音時也一樣,一直到節目結束為止。


    “這首歌再過一分鍾左右就結束,之後我還得穿插幾句話,”她這樣告訴我,“所以我長話短說。剛才有人到廣播電台來,試著與你聯絡。說有攸關生死的大事。”


    “那個人是誰?”


    “我不能在電話裏說出他的名字。我答應過不這麽做。我提起你可能在巴比家……但是他好像不太願意打電話到那裏找你,也不願意直接到那裏和你會麵。”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不過……克裏斯,這個人看起來真的很緊張。‘我是黑夜的常客’,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是黑夜的常客。


    這是勞勃·佛斯特(robertfrost)的詩行。


    父親將他對詩的熱情注入在我身上。然後我又把這股熱情傳染給薩莎。


    “是。”我回答:“我想我知道你指的是誰了。”


    “他希望盡快見到你。說有攸關生死的事要告訴你。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產”星期天下午會有大浪來襲。‘俄說。


    “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知道。稍後再跟你解釋。”


    “大浪,我玩得動嗎?”


    “十二尺高的浪。”


    “那我還是乖乖待在沙灘上玩好了。”


    “愛死你的聲音了。”我說。


    “就和海灣一樣光滑柔順。”


    她掛上電話,我也跟著掛上電話。


    雖然巴比隻聽到一半的對話,他憑著他那不可思議的直覺猜出薩莎打電話來的目的和事情的嚴重性。“你又惹上什麽麻煩了?”


    “都是南西的玩意兒,”我悻悻然地回答:“反正你沒有興趣知道。”


    當巴比和我帶著仍然有些不安的歐森走到陽台上時,收音機裏輕柔地揚起克裏斯。艾薩客“與我共舞”的歌聲。


    “薩莎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巴比說。


    “好得有些不真實。”我同意他的看法。


    “要是你死了就不能和她長相廝守。她可沒像你那麽古怪。”


    “說得有理。”


    “你的太陽眼鏡拿了沒有?”


    我拍拍襯衫的口袋說:“拿了。”


    “有沒有擦些我的防曬油?”


    “有,大媽。”


    “爛人。”


    我說:“我在想……”


    “早就該開始想了。”


    “我正在寫一本新書。”


    “終於把懶骨頭振作起來啦。”


    “是關於友情的書。”


    “有寫到我嗎?”


    “好令人驚訝,居然有寫到你耶。”


    “你沒有用我的真實姓名吧?”


    “我把你更名為伊葛。問題是……我擔心讀者無法認同我想表達的內涵,因為你和我——還有我所有的朋友,我們彼此都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走到陽台的樓梯口停下來,露出他那藐視人的招牌臉:“我以為隻有聰明人才能寫書。”


    “聯邦法律又沒有這條規定。”


    “話是沒錯,就算是文學白癡也看得出來我們每個人都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是嗎?瑪莉亞。寇泰的生活也與眾不同嗎?”


    瑪莉亞是曼紐·拉米瑞茲的妹妹,跟巴比與我同年,都是二十八歲,她是個美容師,她的先生是修車場的技工。他們擁有兩個小孩,一隻貓,一棟小平房和一大筆的抵押貸款。


    巴比說:“她的生活並非局限在美容院裏替人做頭發——或在家裏吸地毯。她也生活在兩個耳朵中間。在她的大腦裏有一個完全屬於她自己的世界,當中的稀奇古怪下流恐怕不是你跟我扁平的腦袋瓜可以想象的。全世界六十億人口,就有六十億個小世界走在同一個大世界上。賣鞋子的推銷員和快餐店的廚師外表上看起來或許很枯燥乏味——但是他們內在的世界可能比你更多采多姿。六十億則故事,每一則都是一首史詩,充滿悲劇和凱歌,善與惡,絕望和希望。


    你,我——我們一點也不特殊。


    刹那之間,我說不出話來。然後我指著他印滿鸚鵡和棕桐樹的花襯衫說:“看不出你還是個哲學家。”


    他聳聳肩:“這一點小小的金玉良言算得了什麽?開玩笑,那隻是我從幸運餅幹學來現買現賣的玩意兒而已。”


    “想必是個超大型幸運餅幹。”


    “嘿,帥哥,不是普通的大浪幄。”他說著,投給我一個狡猾的微笑。


    離海岸半英裏處~團如巨璃股的雲霧矗立在海麵上,不遠不近地滯留在早先的位置。夜晚的空氣感覺起來就和仁愛醫院的太平間一樣冰冷。


    我們步下台階時,沒有人開槍朝我們射擊,也沒有人發出如阿比烏般尖銳的叫聲。


    但是,他們還在那裏,假如不是躲在按丘陣中,就是躲在沙灘旁的斜坡上。我可以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就像一團靜止不動的響尾蛇擺出危險的攻擊姿勢隨時一觸即發。


    雖然巴比把獵槍留在室內,但是他依然保持高度的警覺,不停眼觀四麵耳聽八方地陪我走到停放腳踏車的地方。他對我的曆險故事突然感興趣起來。“安琪拉描述的那隻猴子……”


    “怎麽樣?”


    “它的長相如何?”


    “就是一副猴樣。”


    “長得像猩猩,長臂猿,還是什麽樣子?”


    我握著腳踏車的手把用力把車子轉向走過細軟的沙地,然後回答他說:“就是一隻恒河猴,我先前不是說過了嗎?”


    “有多大隻?”


    “她說大概有兩英尺高,體重大概在二十五磅左右。”


    他望著沙丘說:“我親眼看過幾隻。”


    我聽了大吃一驚,連忙將腳踏車靠在陽台的欄杆上,我問:“恒河猴?出現在這個地方?”


    “某種猴子,大小跟你說的差不多。”


    加州本地不出產任何一種猴子,森林和野地裏唯一的靈長類就是人類。


    巴比又說:“有一天晚上我發現一隻猴子在窗口張望,我跑出去的時候,它已經跑了。”


    “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大概是三個月之前。”


    歐森在我們兩個人當中穿梭,仿佛在尋求慰藉。


    我問道:“從那次之後還有見過它們嗎?”


    “六、七次。每一次都發生在晚上,它們總是鬼鬼祟祟地。不過它們最近膽子愈來愈大,而且一定是整隊集體行動。”


    “整隊?”


    “狼集體行動叫一窩,馬集體行動叫一群,至於猴子,我們稱之為一隊。”


    “你還挺有研究的,為什麽你從來沒和我提起過這件事?”


    他默不作聲,靜靜地凝望著沙丘。


    我也朝沙丘望去。“現在躲在那裏的那些就是它們嗎?”


    “很有可能。”


    “這一隊有幾隻猴子?”


    “不知道,大概有六到八隻吧,隻是我的猜測。”


    “你買那把獵槍,是因為你覺得它們具有危險性嗎?”


    “大概是。”


    “你有沒有向誰報告過這件事?比如說像動物管製中心之類的機關?”


    “沒有。”


    “為什麽不通報?”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琵雅快把我逼瘋了。”


    琵雅·柯裏克說好隻去威美雅灣一兩個月,結果一待就是三年。


    我不明白琵雅和巴比不向動物管製中心通報猴子的事能扯上什麽關係,但是我相信巴比最後會替我把兩者的關連解釋清楚。


    “她說她發現自己是卡哈胡娜的再轉世化身。”巴比說。


    卡哈胡娜是夏威夷神話裏的衝浪女神,她原本就不是轉世而來,所以根本不可能再轉世。


    想想琵雅又不是夏威夷原住民,也就是所謂的卡瑪伊納(ka-maaina),而是在堪薩斯州歐斯卡魯薩(oskalun)市土生土長直到十七歲才離家的白人,無論怎麽看她都不太可能是夏威夷神話中的女神。


    我說:“她缺乏身份證明文件。”


    “她對這件事認真得要命。”


    “這個嘛,她的美貌夠稱得上是卡哈胡娜,或者任何一位女神。”


    我站在巴比身邊,無法清楚地看見他當時的眼神,但是我發現他整個臉死氣沉沉的,我從來沒看他這樣無精打采過,我甚至從不知道他生命裏有死氣沉沉這回事。


    巴比說:“她在考慮身為卡哈胡娜是否意味著她必須一輩子抱定單身。”


    “她覺得她或許不應該和一個普通男子共同生活,她所指的是凡人,她不願意褻瀆她神聖的命運。”


    “這太殘酷了。”我深表同情地說。


    “但是假如和她同居一室的是現世的卡胡納(kahuna)轉世化身,那整件事就酷斃了。”


    卡胡納是夏威夷神話中的衝浪之神,他是現代衝浪族根據古夏威夷一位巫醫的傳奇創造出來的人物。


    我說:“而你不是卡胡納的轉世化身。”


    “我堅決否認。”


    從他這句話,我可以推測琵雅一直試著要他相信自己就是衝浪之神。


    巴比說:“她是那麽一個聰慧又才華洋溢的女孩子。”悲哀和困惑之情溢於言表。


    琵雅以優異的成績從加州大學格杉礬分校畢業,她求學過程的花費全靠畫人像半工半讀;現在她的超寫實創作,隻要她肯動手畫,隨時有人願意出高價收購。


    “像她這麽聰明又才華洋溢的人,”巴比質疑:“怎麽會……這樣?”


    “或許你真的是卡胡納。”


    “這不是說著玩的。”他說。這句話讓我十分吃驚,因為巴比自始至終對每一件事多多少少都抱持玩世不恭的態度。


    月光下,沙丘上的野草低垂著,在這個無風的夜晚,沒有一根草在搖晃。海浪伴隨著柔和的節拍,從下方的海灘激起,像是遠處傳來信眾的喃喃祈禱聲。


    琵雅的事雖然有趣,但是可想而知的,令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有關這些猴子的事。


    “過去這幾年來,”巴比說:“琵雅一直向我灌輸新世紀的玩意兒……有時候還好,但是有時候就像連續幾天被極端的砂石浪打到一樣難以忍受。”


    砂石浪是劇烈翻攪、挾帶大量沙石的海浪,一不小心走進去就整個打在你的臉上。這絕不是衝浪者樂見的情況。


    “有時候,”巴比接著說:“當我掛上她的電話之後,我覺得腦筋一團混亂,想她想得發瘋,迫不及待想和她團聚……我幾乎要說服自己她就是卡哈胡娜,她是那麽地真誠,她也不拿這件事對我疲勞轟炸,你也知道,她總是把話放在心裏,但是她愈是這樣,我愈難受。”


    “我不知道你心裏一直有困擾。”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歎了一口氣,一邊赤著腳戳地上的沙,然後開始將琵雅和猴子的事串連起來。“當我第一次在窗口看到猴子的時候,我覺得酷呆了,讓我忍不住想笑。我心想那大概是誰家走失的寵物……結果我第二次看到不隻一隻,比卡哈胡娜這件事更荒謬的是,它們的行為舉止完全不像猴子。”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猴子生性愛玩,喜歡四處胡鬧。但這些家夥……不僅不愛玩,而且心機頗深、嚴肅、鬼鬼祟祟。它們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仔細研究屋內的狀況,不是出於好奇,而是暗藏某種陰謀。”


    “什麽陰謀?”


    巴比聳聳肩,“它們真的好奇怪……”


    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言語來形容,於是我借用羅夫克瑞福特出的一個詞,我們十三歲的時候對他寫的故事幾乎百讀不厭:“龜毛”。


    “對,它們簡直龜毛到了極點,我知道一定沒有人會相信我,我還以為是自己得了幻想症。於是我抓起照相機,但是卻沒有照到相片,你知道為什麽嗎?”


    “大拇指遮到鏡頭產”它們不願意被拍照,一看到照相機就紛紛找地方躲起來,它們的動作之快,“他瞄了我一眼,看看我的反應,然後又望向沙丘。”而且它們知道照相機是什麽。


    我忍不住說:“嘿,你不是刻意將它們擬人化吧?你知道的啊——將人類的物質牽強附會地套在動物身上。”


    他不理會我的諷刺,繼續說道:“自從那夜之後,我決定不把照相機放在櫃子裏,改放在廚房的流理台上隨手可得的地方。我心想如果它們再出現,我可以趁它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快速按下快門。


    大約六個星期前的一個晚上,岸邊吹著絕佳的陸風,打著八尺高的海浪,一波接著一波,所以盡管那天夜裏很冷,我還是穿上衝浪衣忘情地玩了好幾個小時。我沒有把相機一起帶到沙灘上。


    “為什麽不帶?”


    “那時我已經一個禮拜沒有看見猴子,我以為我或許再也不會見到它們了。無論如何,當我回到家的時候,我脫下尼奧普林質料的外衣,走進廚房拿啤酒。當我從冰箱轉身的時候,幾隻猴子出現在兩個窗口上,它們抓著外麵的窗框,朝裏麵盯著我看。於是我伸手去拿相機——結果相機不見了。”


    “因為你放錯地方了。”


    “不是。相機真的丟了。那天晚上我去海灘的時候門沒關,現在我不敢不關門了。“


    “你的意思是猴子偷走了你的相機?”


    他回答:“隔天我買了一個即可拍,放在廚房電爐邊的櫃台上。


    我那天晚上出門的時候特意把燈打開,把門上鎖,並帶著我的獵槍到海灘。“


    “有好浪嗎?”


    “隻是很平緩的浪。但是我想替它們製造可乘之機,結果它們果然上鉤,趁我不在家時,打破一扇玻璃,打開窗,然後把即可拍偷走。


    它們什麽也沒拿,隻拿了照相機。“


    現在我終於明白巴比為什麽要把獵槍放在上鎖的掃帚櫃裏。


    坐落於灣角的這棟木屋,由於四周沒有鄰居,我一直將這個地方視為休閑的好去處。夜裏,當衝浪客都離開之後,徒留小木屋仁立在夜空和大海的黑幕當中,看起來就像是那種雪花玻璃球裏的小房屋模型,輕輕一搖就被大雪紛飛籠罩,差別隻是以寧靜和遺世獨立取代紛飛的大雪。而今,這難能可貴的遺世獨立卻變成令人不安的孤立。


    夜晚帶來的不再是安詳寧靜,而是凝重的恐慌。


    “它們還留給我一份警告。”巴比說。


    我腦海裏浮現一張十分吃力寫的恐嚇字條,上麵寫著幾個鬥大的字——小心你的屁股,猴子留。


    它們並沒有聰明到留字條的地步,但是方法比我想像得直接多了。


    巴比說:“其中一隻猴子在我床上撒尿。”


    “噢,好家夥。”


    “它們鬼鬼祟祟的,就像我跟你說的。我決定不再嚐試為它們照相,就算我哪天晚上碰巧拍到一張相片……它們也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你怕它們。我不知道你受到這樣的困擾,我從來不知道你也會害怕。我今天晚上跟你學到很多東西,兄弟。”


    他不願承認自己害怕。


    “所以你才買了那把獵槍。”


    “因為我覺得偶爾嚇嚇它們比較好,讓這些小雜種知道我的地盤不是任人願意侵犯的。老天有眼,這原本就是我的地盤。但是我並非真的害怕,隻不過是一些猴息子罷了。”


    “但是別忘了——它們其實不是。”


    巴比說:“有些時日,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經由電話線從大老遠的威美雅灣被琵雅傳染到新世紀病毒——她在那頭為自己是卡哈胡娜轉世一頭熱,我則在這頭被這些‘新世紀怪猴’搞得滿頭包。我懷疑那些小報會不會這樣稱呼它們?”


    “新世紀怪猴,聽起來很響亮。”


    “那正是我不願意通報的原因,我不希望將自己變成媒體注目的焦點,我不想變成發現大腳哈利或外太空生物的小癟三。那樣一來,我永遠也無法過我原來想過的平靜生活,不是嗎?”


    “但是你會變成跟我一樣的怪物。”


    “沒錯。”


    此刻,那種被監視的感覺變得愈來愈強烈。我險些忍不住學歐森低聲吼幾聲。


    歐森安安靜靜地站在我和巴比中間,仍然維持在警覺狀態,它舉起頭,豎起一隻耳朵。雖然它已經停止發抖,但是它顯然對四周環伺的眼光抱持尊重的態度。


    “在我告訴你安演拉的事之後,你現在至少知道這些猴子和衛文堡進行的計劃有關。”我說。“這已經不是小報空穴來風虛構的情節。


    而是真實發生的情況,就在我們生活的四周,我們可以盡一份心力。“


    “還在進行當中。”


    “什麽。”


    “根據安玻拉的描述,衛文堡並未完全關閉。”


    “但是那個地方明明十八個月前就廢棄了,要是還有人員在裏麵


    從事任何運作,我們不可能一無所知。就算他們住在基地裏,總免不了要進城買東西或看場電影之類的。“


    “你說安演拉把這件事描述成阿瑪界登,她的意思也就是世界末日。”


    “是的,那又怎麽樣?”


    “所以若是你整天為了摧毀全世界的計劃忙得不可開交,你大概不會有時間到城裏看電影。總而言之,就像我說的,克裏斯,這是個大海嘯,對象是政府,你硬要衝這樣的浪,隻有白白送死。”


    我雙手握著車把,直挺挺地站著。“即使你親身經曆這些猴子的行徑之後,你還是決定撒手不管嚴地點點頭。”如果我不輕舉妄動,它們可能遲早會自討沒趣地走開。反正它們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出沒,一個禮拜頂多一兩次,假如我繼續這樣僵持下去……可能有機會恢複往日平靜的生活。


    “話是沒錯,但是安琪拉或許並非誇大其詞,或許一切都再也無法回複往日的樣子。”


    “果真如此,那又何必多此一舉穿上緊身衣和被風?反正輸定了。”


    “對xp俠來說,”我故意用嚴肅的口吻嘲諷地說:“輸贏不是理由。”


    “白癡。”


    “呆頭鵝。”


    “爛人。”


    “木頭人。”我興致勃勃地說,一邊牽著腳踏車穿過沙地往離開木屋的方向走。


    歐森發出一聲微弱的低吟,仿佛在抱怨我們放著比較安全的木屋不待,硬要跑到外麵來,但是它並不因此退卻,它緊緊跟在我身邊,往內陸的方向前進,一邊猛嗅夜晚的空氣。


    我們一起走了三十英尺以後,巴比忽然用腳踢起一小團細沙,快步跑到我們麵前,擋住去路。“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嗎?”


    我回答:“交友不慎?”


    “你的問題在於你費盡苦心要在這世界上留下足跡,你想留下一些痕跡,證明你來過這裏。”


    “我才不在乎那些。”


    “狗屎。”


    “說話客氣點,別忘了有一隻狗在場。”


    “那才是你寫書、發表文章的真正動機。”他說:“為了要留下痕跡。”


    “我寫作隻因為我熱愛寫作。”


    “你總是把自己說得冠冕堂皇。”


    “因為寫作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困難的一件事,而且我覺得很值得。”


    “你知道它為什麽這麽困難嗎?因為它違反自然。”


    “對不能讀、不能寫的人或許如此。”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不是為了留下痕跡,兄弟。紀念碑。文化傳統,任何的痕跡都是人類的通病。我們來此的目的是要體驗這個世界,沉浸在萬物的神奇裏,盡情享受人生。”


    “歐森,你看,哲學家巴比又開始說教了。”


    “這個世界已經完美到極點,從一條地平線到另一條地平線,放眼望去美不勝收。我們留下的任何痕跡——充其量隻是該死的塗鴉。我們所賜予的這個世界無需任何改善。任何人留下的任何痕跡,都是野蠻的破壞行為。”


    我說:“那英和特(moza-rt)的音樂呢?”


    “野蠻的破壞行為。”巴比毫不考慮地回答。


    “米開朗基羅(michngelo)的藝術。”


    “塗鴉。”


    “瑞納爾(renoir)。”我問。


    “塗鴉。”


    “巴哈(bach)、披頭四合唱團(thebeales)。”


    “聽覺的塗鴉。”他不甘示弱地說。


    “馬蒂斯(matisse)、貝多芬(beathoven)、華禮士·史帝文生(walcest.en.)、莎士比亞(shakespeare)。”


    “野蠻人,無賴。”


    “狄克·代爾(inchdale)。”我說,搬出衝浪吉他音樂天王的大名,號稱衝浪音樂之父。


    巴比眨了眨眼,但還是用堅定的語氣說:“塗鴉。”


    “你有病。”


    “我是你認識的人當中生活得最健康的一個。聽我的話,打消念頭,別再為了一點正義感繼續追究這件瘋狂而毫無益處的事。”


    “我一定是被浪打昏了,怎麽我的一絲好奇心現在又被說成是偉大的正義感。”


    “好好過你的日子。盡情享受。活得開開心心的。這才是人生的目的。”


    “我有我自己享受人生的方式。”我信誓旦旦地向他說。“別擔心——我跟你一樣都是遊手好閑的頭號混蛋。”


    “你臭美。”


    當我牽著腳踏車從他身邊繞過去時,他又上前擋住我的去路。


    “好吧。”他不得不放棄地說:“隨便你。不過答應我一手牽車,一手握槍,直到你走回岩石路麵能騎腳踏車為止。然後全速騎車離開。”


    我拍拍夾克的口袋,裏麵沉甸甸地裝著葛絡克手槍。我在安演拉家不小心開了一槍。彈匣裏還剩下九顆子彈。“反正隻不過是一些猴息子罷了。”我刻意模仿巴比之前說話的語氣。


    “但是它們其實不是。”


    我探索著他的眼神問道:“還有什麽別的事要告訴我嗎?”


    他咬著下嘴唇。最後終於開口:“或許我真的是卡胡納。”


    “你要告訴我的不是這個吧。”


    “不是。但是跟我要說的話比起來,這一點也不算奇怪。”他的眼神環伺沙丘。“這一群猴子的頭頭……我隻從遠處見過它,當時黑漆漆的一片,它看起來隻是一個黑影。但是它的體型顯然比其他的猴子大許多。”


    “有多大?”


    他嚴肅地看著我說:“我覺得它的體位跟我差不多。”


    早先,當我站在陽台上等巴比搜索回來的時候,我從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長移動的身影,印象中模模糊糊地見到一個人影,步伐又大又快地在沙丘裏穿梭。等到我舉起手槍一轉身,卻一個人影也沒見著。


    “是個人嗎?”我問。“跟新世紀猴子跑來跑去,領導眾猴?難不成我們月光灣還有泰山?”


    “嗯,我也希望那是個人。”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巴比把眼光移開,聳聳肩說:“我隻是要告訴你我見到的不隻是那些猴子。還有比它們更魁武的東西跟它們一夥。”


    我望向月光灣閃閃爍爍的燈光。“感覺上好像有個時鍾滴滴答答在響,不知道什麽地方埋了一顆定時炸彈,整座城市就像坐在炸藥上一樣。”


    “聽聽我的建議,兄弟。不要闖入爆炸區。”


    我一手握著車把,一手握著口袋裏的手槍。


    “當你到外麵完成你那危險的蠢任務時,xp俠,”巴比說:“我要你牢牢記住一件事。”


    “不管衛文堡過去到底在搞什麽鬼,不管現在是否還在進行當中,可想而知一定有一大票的科學家參與其中,全是一些受過最高等教育的家夥,光是他們的額頭,可能就比你的整個臉都還要大。政府和軍事單位想必也牽涉在內,牽涉的範圍很廣,而且全是這個係統下的精英,那些牽一發則動全局的人。你知道在這件事尚未東窗事發之前,他們為什麽要參與這件計劃嗎?“


    “因為有帳單要繳,有家庭要扶養?”


    “他們每一個人都打心底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腳印。”


    我說:“我沒有那種野心。我隻是想了解爸媽真正的死因。”


    “你的腦筋就跟蛤蚌的殼一樣硬。”


    “沒錯,可是裏麵埋著一顆珍珠。”


    “不是珍珠。”他斬釘截鐵地說。“是海鷗大便的化石。”


    “像你這麽善用辭令的人應該去寫書。”


    他勉強擠出一絲比檸檬皮還薄的嘲笑。“我寧可去擠仙人掌汁。”


    “寫作差不多就是如此。不過,你會覺得付出很有代價。”


    “這波浪會先把你卷入洗衣槽的漩渦,然後再從排水口衝下去。”


    “或許。但是這波浪衝起來一定酷斃了。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就是要享受人生,你不是也這樣告訴我嗎?”


    最後,他投降了,他從我麵前讓開,舉起右手,做出沙卡的手勢。


    我一手握著腳踏車,稍稍放開握槍的手做出沙卡的手勢。


    結果,他舉起中指作為回應。


    歐森走在我身旁,我牽著腳踏車向東穿越沙地,朝岩石較多的方向走。還沒走遠,就聽見巴比在背後說話的聲音,但是我聽不清楚他說話的內容。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見他正朝木屋往回走。“你說什麽?”


    “起霧了!”他重述一次。


    放眼一望,我看見堆積如高塔的白霧從西側往下湧動,泛著月光的白色霧氣如雪崩般滾滾而下。仿佛末世的巨牆在夢境裏無聲無息地崩塌。


    城市的燈光此時恍如隔著一塊陸地般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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