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重生這數月來,李心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夢到前塵往事。她有些不安和恐懼,擔心這是不詳的征兆,或許是上天要重新將她的亡靈收走,才讓她如此清楚的夢見前世之事。


    她急需一樣什麽東西,來證明自己還活著。


    想到此,她抹了把額上的冷汗,問道:“裴漠呢?裴漠在哪兒?”


    “啊,那個奴隸?”雪琴道,“他應該在偏間吧,奴婢讓人去把他叫來可好?”


    李心玉靠在榻上,將被子拉到胸前蓋住,疲憊地點點頭。不知為何,她很想見見裴漠,非常想。


    雪琴披衣出門,等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寢殿外傳來了腳步聲。接著,門被推開,一條修長的人影走了進來。


    裴漠並沒有進到內間,而是隔著屏風行禮,沉聲道:“公主。”


    李心玉披散著如墨的長發,側躺在榻上,對宮婢道:“雪琴,你出去吧,今夜有裴漠在,無須值夜。”


    雪琴看了裴漠一眼,有些不太放心的樣子。但床榻上的李心玉亦是冷汗涔涔、精神不濟,雪琴不想惹得公主不痛快,勉強告了聲‘是’,便悄聲掩上門退下了。


    李心玉側了側身子,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望著屏風後的剪影道:“抱歉,天還沒亮,打攪你安睡了吧?”


    屏風後,裴漠站得挺直,說道:“我剛看完書,還未睡著。”


    “天冷,我懶得下榻招待你,你自個兒尋個位置坐下罷。”李心玉將被子拉高了些許,有氣無力道,“記得往火盆裏添些炭。”


    裴漠拿起一旁的銀鉤子,往炭盆裏加了些許炭,然後在案幾後跪坐,問道:“公主深夜叫我來此,可是有急事。”


    “放心,不是讓你侍寢。”


    裴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平靜地調開視線,“我並無此意。”


    “裴漠,我方才做了個噩夢。”


    “公主害怕嗎?”


    “是的。我不知道夢境和現實,哪個才是真的。裴漠,你能理解我的恐懼嗎?也許現在你我秉燭夜談才是一場荒唐夢境,而我方才夢見的,才是真正的現實。”


    “我一直以為公主是無憂無慮,沒有一絲陰霾的,卻不知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會驚厥多夢,害怕得睡不著覺。”


    “如果你經曆了我的過去,就會明白我此刻的苦楚。”說罷,李心玉又喟歎道,“裴漠,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平和的促膝長談過了。”


    裴漠嘴角一勾,笑意一閃而過:“也沒有多久,兩個時辰前我們才在膳房見過。”


    “你不懂,是真的很久了,久到好像橫亙了生死。”李心玉翻了個身,歎道,“小裴漠,今日在膳房同你說的那個故事,其實還另有隱情。”


    裴漠撥弄炭火的手一頓,側首道:“是何隱情?”


    李心玉沉默了很久,似乎又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傾訴。


    更漏聲聲,月光西斜,久到裴漠以為她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時,李心玉蒙在被子裏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裴漠,對不起。”


    “公主為何道歉?”


    李心玉說,“我無法同你解釋,你隻需知道,我並非故意要傷害你的。我當時隻是……隻是太害怕了……”


    裴漠一怔,不知為何,心口處湧上一股綿密的疼痛。


    他下意識摸到心口的胎記處,那裏滾燙且有著灼痛之感,像是有什麽在燃燒。


    燭台上的燈花劈啪掉落,殘燭垂淚,寂寥無聲。不知過了多久,屏風後的床榻再無聲響,隻餘綿長平靜的呼吸,裴漠悄聲起身,身形從屏風後轉出,露出青春俊逸的麵容來。


    他上前兩步,在李心玉榻前站定,視線緩緩掃過周圍牆壁中的暗格……那裏或許有他最想要的線索,隻要他想,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拿走他想要的東西。


    裴漠的視線在暗格上僅有短暫的停留,便又收回,落在了李心玉的身上。


    她睡著了,烏黑亮麗的長發如墨般淌滿了半張床榻,瑩白的臉龐在昏暗的燭影中蒙上一層暖光。她歪著腦袋,紅唇輕啟,露出一點珍珠色的牙齒,無一絲防備。


    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嚐到她的一點好處,就妄想擁有她的全部……


    裴漠已經忘了最初接近李心玉的目的是什麽了,至少此刻,他隻想護她一夜安眠。


    他彎腰,輕輕的給李心玉掖好被角,溫暖的視線在她的睡顏上久久停留,半晌,才用極低極低的氣音道:“你在恐懼什麽?是什麽讓你徹夜不得安眠?我不知道你所說的傷害指的何事,但此刻我隻想告訴你,無論你曾做過什麽,我都原諒你了。”


    因昨夜睡得不太安穩,李心玉賴到日上三竿才懶懶起床。醒來時,屏風外已沒有了裴漠的身影,雪琴說,他天蒙蒙亮就起身回偏間了。


    下榻梳洗畢,宮婢們呈上精致的菜肴,李心玉吃了兩口便放了筷子。她用帕子擦了擦白嫩的指尖,朝宮婢和嬤嬤們招了招手,漫不經心道:“你們過來。”


    下人們不知發生了何事,還以為李心玉有賞,便都柔順地跪在大殿上。誰知下一刻,李心玉麵色一沉,眯著眼睛道:“我聽說,你們中間某些人與我太子哥哥關係匪淺,連我養的打奴姓甚名誰都要告訴他?”


    她不怒自威,宮婢嬤嬤這才發覺事態不妙,忙伏地不起。


    “今日說打奴之事,明日是否連本宮何時用膳何時就寢都要一一俱報啊?”


    “奴婢不敢!”


    “唉。”李心玉歎了口氣,一副憂慮於心的模樣,“也怪本宮不爭氣,雖然你們表麵上侍奉我,實則主子另有他人。本宮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們,連一句苛責也不曾有過,可即便如此,也沒能讓你們成為自己人哪。”


    李心玉的確是個樂天派,這十餘年別說是動怒,便是連重話也不曾說過,對下人一向大方體貼,宮婢們都喜歡她。要說唯一一次動怒,便是上次劉英將裴漠送上榻後……


    可那僅有的一次動怒,卻要了劉英的性命,讓這個紅極一時的宦官死於生鏽的鈍刀之下。


    宮婢們也不知是誰說漏了嘴惹公主不快,俱是惶惶然無措,隻能磕頭認罪。


    外頭值班的白靈聽見了動靜,沉默了片刻,在門口抱拳道,“公主無須苛責她們,裴漠的事,是屬下告知太子殿下的。”


    “是你?”李心玉萬萬沒想到是白靈,這個女侍衛一向忠誠不二,不像是亂嚼口舌之人。


    果然,見李心玉投來疑惑的目光,白靈垂下了腦袋,內疚道:“屬下以為太子與公主殿下兄妹情深,互相關切一番也無可厚非。太子殿下向屬下詢問你的安危,屬下一時嘴快,便將裴漠的事說了出去。”


    “你這是糊塗。”李心玉眉頭一簇,沉聲道,“你既知我與哥哥兄妹情深,有什麽能說的、該說的,我不會自個兒去同他說?還用得著你從中轉述?哥哥也是蜜罐子裏泡大的,玩耍是一流,處理問題的手段卻不如我,有些事讓他知曉也隻是平添煩惱,不若不知。”


    白靈撩袍下跪,行大禮道:“屬下知罪,願領罰。還請殿下放過這些掌事娘子,此事與她們無幹。”


    “白靈,本宮信任你,但不會縱容你。以後哥哥有疑問,你讓他來問我便是,做什麽要鬼鬼祟祟地找旁人打聽?有些話隻有本宮情願說出口,才會是對的,若由別人說出來便是僭越,你可明白?”


    “屬下明白。”


    “諒你是初犯,可以從輕處罰。”似乎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主意,李心玉眼眸一轉,狡黠道,“這樣吧,就罰你給我帶一個人。”


    白靈並不明白此話何意,抬頭疑惑道:“帶一個人?”


    “嗯,你武功拔尖,將裴漠交給你帶本宮才放心。”李心玉起身走到白靈麵前,伸手虛扶起她,笑道,“從今往後,你要好好教習裴漠習武,莫讓他在鬥獸場上給本宮丟臉。”


    裴漠是把還未出鞘的利刃,這一世,她不願再將他當做男寵折辱,而是要好好打磨這把劍,終有一日,他將為她所用。


    李心玉很清楚,裴漠要為裴家昭雪,自己也想徹查當年婉皇後遇刺的真相,兩人目的一致,更應化敵為友。


    如此看來,讓裴漠變強,亦會使李心玉自己羽翼豐滿,何樂而不為?


    第23章 宦官


    “讓你的女侍衛教我功夫?”聽聞這個消息的裴漠並不開心,半晌才問,“我能拒絕麽?”


    “為何?”被拂了麵子的李心玉氣結,道:“別看白靈年紀不大,性格又悶,她可是靈虛劍唯一傳人,即便是在高手如雲的宮裏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我是揪著她的小把柄,才讓她勉強答應來教你功夫的,免得將來你在鬥獸場輸了,丟了性命不說還丟了本宮臉麵。”


    裴漠按著腰間的劍,倚在紅漆柱上,仍是不太情願的樣子。


    “你呀,別那麽自負,好好磨礪自己,對你的將來也有益處,總不可能當一輩子的奴隸吧?”說罷,李心玉攏著袖子笑道,“更何況,你不在鬥獸場多贏些錢,將來怎麽給你自己和柳拂煙贖身哪?”


    “我自己會勤加練習,絕不會落敗,與柳拂煙無關。”說著,裴漠扭頭望著屋簷外橫生的枯枝,悶聲道:“而且,那個白靈是個女的。”


    李心玉仍是沒理解他在別扭些什麽,便問道:“女的又如何?你也以貌取人,瞧不起女人?”


    裴漠蹙眉:“我不喜歡與女子靠的太近。”


    聞言,李心玉倒有些傷心了,神情複雜道:“這麽說,你也不喜歡我靠近?”


    裴漠聽了,立刻站直身子解釋:“不,公主除外。對我而言,你與她們不一樣的。”


    “哪裏不一樣?”


    “公主是我的……恩人,自然與她們不一樣。”


    見裴漠一本正經地誇人,李心玉還挺受用的,隨即由陰轉晴,眉開眼笑起來。片刻,她反應過來哪裏不對勁,撓撓腦勺道:“誒,我方才與你談論何事來著?”


    裴漠:“灶火燙著酒釀桂花圓子,我去看煮好了不曾。”


    “慢著,別想岔開話頭。”李心玉伸指勾住裴漠的腰帶,阻止他逃走,眼珠一轉道,“這樣吧,你與白靈比試一場,若你能勝她,我便不強迫你跟隨她練武。若是你贏不了她,那便不要再多廢話,當虛心求教才好。”


    說來也巧,白靈正好領著一支親衛隊巡視走過,李心玉忙叫住她:“白靈姐姐,來教訓教訓這個心高氣傲的小子,讓他看看你的本事。”


    白靈並不是個多話的人,隨即持劍過來,頷首道:“好的,殿下。”說罷,她又朝裴漠抱拳,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吧。”


    裴漠回禮,淡淡道:“你先。”


    白靈也不再謙讓,一掌擊出,快如閃電,帶著呼呼風響擦過裴漠的肩。裴漠剛堪堪避過,白靈又是一腿掃來,揚起地上落葉紛紛。


    裴漠避開,抬掌迎上白靈,兩人的掌風撞在一起。白靈巋然不動,裴漠卻是退了一步才穩住身形。


    他抬眼,方才的閑適從容不見了,目光一下變得鋒利了起來。他左手拿著青虹劍劍鞘,右手緩緩按在劍柄上,拇指和食指緊了緊,擺出一個拔劍的姿勢。周遭的氣場立刻變了,這代表裴漠已收斂了閑適,拿出了十二分的認真來。


    李心玉讓宮婢送了些吃食過來,一邊嚼著鬆子糖,一邊坐在庭院中的秋千上觀戰。裴漠這小子太自負,需要白靈挫一挫銳氣才行。


    既然是以打奴的身份養著他,那以後定會常去鬥獸場曆練,李心玉有心栽培他,又不想他因此而傷亡,隻能請白靈幫忙管教……可他小子倒好,居然還不樂意。


    想到此,李心玉又忍不住笑出聲:可在裴漠眼裏,她是與別人不一樣的存在呢!裴漠不喜歡別的姑娘接近,卻唯獨親近她,看來自己將大逆臣養成小狼狗的計劃,指日可待啊!


    而那邊,白靈與裴漠同時拔劍,兩柄上等的寶劍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越的龍吟之聲。兩人過招,一觸即分,僅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勝負已定。


    裴漠旋身站穩,握著劍的右手受到蠻力的震動,手腕連著劍刃顫抖不已,久久不能平息。


    裴漠皺起眉頭,視線落在自己震顫不已的劍刃上,又抬起眼來,與李心玉笑吟吟的視線在空中交匯。他抿起唇,似乎在責備自己輕敵大意,好一會兒才側首不甘道:“我輸了。”


    白靈麵無表情的收劍,朝李心玉抱拳道:“切磋結束,屬下當值去了。”


    李心玉點頭,揮手示意白靈下去。待白靈領著侍衛走後,李心玉這才從秋千上躍下,拍了拍指尖的糖末,笑道:“這會子心服口服了?”


    裴漠收劍,悶聲不吭,顯然是首次戰敗,一時接受不了。


    片刻,他抬首,堅定道:“是我輕敵了,假以時日,我定能勝她。”


    他說的這點,李心玉一點也不懷疑。前世的裴漠在成功接近李心玉後,時常與白靈切磋,他本就出身簪纓世家,有著極強的武學功底,又天資聰穎過目不忘,不到一年,他的功夫竟慢慢趕超白靈……到了李心玉出嫁那日,裴漠搶親,白靈拚盡全力也贏不了他了。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今生若好好栽培裴漠,他會比前世更為耀眼。


    但前提是,他的心必須向著自己。


    想到此,李心玉眯著眼歎道:“我泱泱東唐,人才濟濟,最不缺的就是自恃聰慧之人。在這個遍地黃金的長安都城,你往街上丟一顆石子,都能砸中幾個風流才子,要想出人頭地談何容易?我知你是個有鴻鵠之誌的少年,有意栽培你,望你謙卑恭順,好好修習。”


    裴漠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問道:“公主扶植我,難道就不怕我強大起來後,反而向你尋仇麽?”


    李心玉想了一會兒,誠實道:“若說不怕,那定是騙你的。但你聰慧如此,又怎會不知我們之間有著共同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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