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玉覺察出了異常,麵上卻仍笑吟吟道:“既是如此,本宮便不強求了,仙師去忙吧,勿要耽擱了正事。”


    老術士道了聲是,捧著托盤躬身退下。


    待老術士走後,李心玉懶洋洋倚在輦車上,眸色深沉,似乎在凝神思索著什麽。


    “公主。”一旁的裴漠好像看出了她的心事,朝李心玉伸出一隻拳頭,淡淡道,“公主是否想要這個?”


    說罷,他將拳頭打開,露出了掌心的一顆朱紅色藥丸。


    李心玉見之大喜,眼睛一亮道:“行啊,小裴漠,你何時拿到的?”


    見到李心玉展露笑顏,裴漠心裏也高興,強忍住笑意道:“方才丹藥滾落一地,我趁機拾了一顆,老道士未曾發現。”


    李心玉撚起丹藥,柔嫩的指尖從裴漠的掌心劃過,如同一片羽毛劃過他的心間,帶起一陣酥麻的癢意。


    裴漠眸若星辰,情不自禁多看了李心玉幾眼。


    白靈見輦車久久停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公主,還去養生殿麽?”


    李心玉將視線從指尖的丹藥上收回,紅唇勾起,緩緩道:“不了,回清歡殿。”


    不多時,日落西山,夜幕席卷大地,家家戶戶點亮了燭火燈籠,在富庶的長安城中燃起一片火海。


    而在城中某處僻靜的府邸內,上等瓷器碎裂的清脆聲打破了寂靜。


    “你說什麽?丹藥少了一顆?”黑影中,一個威嚴的男聲傳來,又是一盞茶杯被摔碎。


    一個身穿道袍的白須老者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伏地道:“確實是少了一顆,老夫事後去長樂門前尋了個遍,連地磚縫裏也勘察過了,未曾找到那遺失的一顆。”


    男人沉吟,強壓著怒意道:“當時何人在場?”


    “襄陽公主和太史令賀大人……對了,老夫記起來了,賀大人碰過丹藥,還有過一瞬的遲疑,似乎對丹藥很有興趣!”


    “賀、知、秋!”男人咬牙,幾乎是將這個名字磨碎了,從齒縫中擠出來,又對術士道,“你退下,嘴巴給我縫緊些,若走漏了風聲……”


    “是,是,老夫知道!”老術士慌忙退下。


    “來人!”男人揮手,深紫色的衣袍劃過一道弧度。隨著他的一聲召喚,數個黑衣人如鬼魅般從陰影中鑽出,單膝跪在地上候命。


    “賀知秋不能留了,尋個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做掉。”男人坐在椅子上,威嚴如山,“必要時斷尾求生,連那姓吳的道士一同殺了。記住,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第25章 招魂


    冷清靜謐的養生殿內,光線昏暗,嫋嫋青煙在空中聚攏又飄散。明黃的紗幔鼓動著,像是一張張巨獸的嘴,張開獠牙吞噬一切。


    李心玉穿著一身曳地的素色羅裙,金釵步搖,緩緩走過一條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回廊。


    推開大殿的朱門,轉入內間,垂有明黃紗帳的龍床上,躺著一個滄桑清瘦的男人,被褥蓋在他的身上,竟顯不出身體起伏的輪廓,連呼吸都是一掐即斷的虛弱。


    “父皇,是我。”李心玉跪在龍榻前,輕輕握住李常年一隻枯瘦的手,將他蠟黃的手背貼在自己臉頰上,輕聲道,“女兒來看您了,您還好嗎?”


    “心兒……”老皇帝的胸膛中發出支離破碎的嗬嗬聲,緊閉的眼皮費力地抬了抬,露出他渾濁的視線,虛弱道,“心兒,朕的……好女兒……”


    “父皇……”


    李心玉的話還未說完,李常年卻是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攥著李心玉稚嫩的手掌。他的手就像是一把鐵鉗,李心玉吃痛,眼裏已有了淚花。


    李常年費力地睜開眼,啞聲道:“心兒,你想利用郭蕭來追查朕的丹藥……是也不是?”


    “父皇,那丹藥的配方不對,姓吳的老術士一定有事瞞著你……”


    “心兒,收手吧,不要再淌這趟渾水了!”


    “可是服食丹藥已經掏空了您的身子,您不能再繼續吃下去了!”


    “聽話,心兒!朕已是殘朽之軀,可你和瑨兒不一樣,你們還年少,不該折損在這裏……心兒,收手吧,安心嫁人,郭家會護你一生平安……”


    李常年艱難地呼吸著,眼珠上翻,視線已開始渙散,如涸澤之魚般張著嘴,一字一句艱難地說:“相信我,心兒,真相遠比你……想象的殘酷,你和瑨兒……承擔不起……”


    “父皇,到底發生什麽了!”


    “孩子,朕無能,護不了你母親,也護不住你……收斂起好奇心吧,聽朕的話,唯願你們平安活著,就足矣……”


    李常年緊攥的五指漸漸鬆懈,無力地從李心玉的臉頰旁滑落。李心玉慌忙接住父親滑落的手掌,渾身發顫,崩潰哭喊道:“父皇!父皇!”


    而下一刻,龍榻上的李常年化成煙霧飄散,畫麵陡然翻轉,竟變成了清歡殿的格局。


    大殿的門被人猛地踢開,她看見大太監劉英執著森寒的刀刃朝她走來,陰笑道:“老奴前來,借長公主殿下的腦袋一用!”


    “不要!”清歡殿的睡榻上,李心玉大喝一聲,猛地睜開眼,驚坐而起。


    夜深人靜,殘燭昏暗,她竟是又夢見了前世之事。


    李心玉渾身冷汗,一手扶額,擁住了瑟瑟發抖的自己。丹藥,出嫁,宮變,劉英……前世種種如蛛網纏縛,裹得她透不過氣來,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將這些看似毫不相幹的零散事件串聯起來。


    可哪怕時隔兩世,她都沒能摸到這根線背後的真相。


    前世,李心玉剛懷疑丹藥有問題,父皇便猝然離世,老術士畏罪自裁,線索自此斷了;她利用掌管禦林軍的郭家追查婉皇後遇害真相,想借此揪出幕後主使,誰知出嫁中途被裴漠搶親,與郭家斷了來往;好不容易回到長安宮中,卻突逢宮變,大都護王梟叛變,射傷了她的一條腿,劉英趁亂闖入清歡殿,殺死了……


    劉英?


    一想起這個名字,李心玉便頭疼。她重生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趁機殺死了劉英,可卻忽略了一個事實:劉英向來貪財怕死,琅琊王叛軍兵臨城下之日,他不趁機搜刮了錢財逃難,卻反而闖入清歡殿刺殺公主,這不像是他的作風……


    莫非,他是被別人慫恿的?


    假設真是有人慫恿,那那個人會是誰?他為何如此痛恨李家人?用丹藥折磨了先帝不說,還慫恿劉英殺了自己來博取富貴!


    琅琊王還是……裴漠?


    不,不可能是裴漠。他不是如此陰毒之人。


    “公主,還好麽?”有人叩了叩外間的門,接著,裴漠清澈的嗓音穩穩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道,“又做噩夢了?”


    不知為何,一聽到他的聲音,李心玉翻江倒海的內心瞬間平息下來。她輕輕‘嗯’了一聲,身體不再發顫,疲憊道:“裴漠,給我倒杯熱茶來。”


    “好。”


    燭火將裴漠挺拔的身影投映在隔間的窗戶紙上。裴漠的腳步聲遠去,不稍片刻,又沉穩靠近,下一刻,裴漠推開了門,端著一壺冒著熱氣的茶走了進來。


    他倒了一杯茶水遞給李心玉,輕聲道:“小心燙。”


    李心玉輕輕吹著茶盞上的熱氣,豔麗多情的眼睛盯著裴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裴漠怕李心玉著涼,拿起床頭的狐裘披在她肩頭,抬眼時才發現李心玉在審視自己。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李心玉卻又調開了視線,將茶盞中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


    “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出現在我的寢殿外頭?”李心玉將茶盞倒扣在榻邊的小案幾上,如此問道。


    裴漠道:“在院中練武,聽到公主夢中大喊,便過來看看。”


    “練武?”李心玉訝然道,“現在已是三更天了,你不用睡覺的麽?”


    “白靈的劍術很是精絕,不找到打敗她的方法,我睡不著。”裴漠平靜地說,“我已耽擱了四年,不能再吃老本了,唯有勤學苦練,才能配得上我所追求的。”


    “哦?你所求何事?”


    “查明真相,為裴家昭雪,還有……”


    “還有?”


    “公主早些歇息吧。”裴漠側首,避開了話題。從李心玉的角度看去,剛好可見他腦後的長發自肩頭垂落,露出了脖子上的奴隸印記。


    片刻,他又轉過頭來,誠懇道:“我能否在此看會兒書,待公主睡著,再行離開。”


    “你在擔心我,想守著我安眠?”李心玉卻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笑眯眯問道。


    裴漠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又問了一遍:“可以麽,殿下?”


    “可以的呀。”仿佛心中的夢魔一掃而光,李心玉掀開被褥,光著白皙細嫩的腳掌下榻,興衝衝道,“正巧本宮睡不著,陪你看會書吧。”


    “等等!天要下雪了,光腳下榻會著涼的。”裴漠製止她,又拿起一旁的繡鞋放在她腳邊,半蹲著身子道:“穿上鞋再下來。”


    李心玉彎下腰穿鞋,卻因動作太猛,額頭與裴漠的撞在一起。


    那一撞很輕,隻是輕輕擦過而已,兩人都有些怔愣。李心玉保持著彎腰穿鞋的姿勢與裴漠對視,一隻手緩緩摸上額角,那一塊被裴漠觸碰過的肌膚像是要燃燒似的,燙得慌。


    裴漠亦是深深地回望著她,淡墨色的眸子中倒映著殘燭的黃暈,如同倒映著漫天星河,璀璨萬分。


    室內一時靜謐,隻聽得見彼此刻意壓製的呼吸聲。


    裴漠的喉結動了動,遲疑片刻,他緩緩伸出一隻骨節修長的手,輕輕拉下李心玉捂著額頭的手,聲音帶著莫名的暗啞:“讓我看看,撞疼了麽?”


    明明是隆冬時節,裴漠的手卻像是火爐一般溫暖。經曆了前世的歡好,李心玉對裴漠一舉一動都十分了解,這種目光灼灼的神情實在太過熟悉了,簡直是個危險的信號……


    李心玉一時心旌搖動,沒想到重生一世,裴漠還是為她動了心。


    隻是一瞬的慌亂,她很快鎮靜了下來,並沒有捅破這最後一層窗戶紙,亦不想像前世一樣隻圖一時風流爽快。思緒翻湧之下,她將手從裴漠掌心抽離,穿鞋起身,麵色如常道:“我給你找幾本有趣的典籍。”


    她背對著裴漠,在暗格的書堆中翻找,動作悠閑,卻心跳如鼓。


    片刻,她挑了幾本史書,跪坐在案幾之後,示意裴漠隨意翻看。


    裴漠垂眼,蓋住眼中的深沉和炙熱,收斂好多餘的情緒盤坐在李心玉對麵。


    他隨意拿了一本翻開,發現書中某些頁麵有折痕,定睛一看,卻是關於王莽篡位的記載。再翻看幾頁,亦是奸臣禍國的典故,且這些奸臣逆臣無一例外的不得善終。


    裴漠翻開扉頁一看,隻見上頭鬥大的三個黑字:《佞臣傳》


    再翻一本,又是《佞幸記》


    裴漠有些一言難盡:“殿下,這些書……”


    偏生李心玉還一本正經地指點他:“哎呀你看,謀權篡位是沒有好下場的哦!小裴漠,本宮待你這麽好,你可不能學他們啊!”


    裴漠放下書,輕笑一聲,“公主原來擔心這個。放心,不會的。”


    李心玉托著下巴,試探道:“真的?”


    裴漠從書卷後露出一雙漂亮狹長的眼睛,溫聲說: “我何時騙過你?”


    “既是如此,還記得我麽的交易麽?”李心玉正色,將腹中隱藏已久的計劃和盤托出,正色道,“我助你查明當年母後遇刺真相,替裴家昭雪。相應的,你必須放下仇恨,將來不管發生何事,都不許傷害我的家人。”


    “記得。”裴漠合上書卷,背脊挺直如鬆,道,“隻是我這樣的人,真的值得公主信任麽?”


    “你這樣的人?你怎樣啦?”李心玉噗嗤一笑,擁著狐裘反問道,“你聰明,堅韌,頭腦清醒,身手絕佳,怎麽就不能信任了?”


    裴漠嘴角忍不住上揚,說:“我真有這麽好?”


    “跟著本宮幹,將來還能跟好。”李心玉眼眸一轉,想到了什麽似的,又道,“琅琊王心術不正,你與他少來往些。”


    裴漠笑意一僵,猛然抬首望著李心玉,眼中波瀾驟起。


    “你不必緊張,本宮並不是在追究你的過去,而是希望你既投靠於我了,就不要朝秦暮楚有所隱瞞。”說著,李心玉起身,從牆壁的暗格中取出一個玉盒子,打開一看,卻是白天裴漠偷偷撿來的那顆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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